李青
由臺灣“目宿媒體”籌拍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曾經(jīng)在內(nèi)地文藝圈掀起過一輪觀影高潮,那會兒就有讀者不停地在問——第二輯什么時候能出來呢?確實《島嶼2》的出爐,似乎比《島嶼1》要更緩慢,但似乎也更堅定。
我們在《島嶼2》的名單里,除了看到來自臺灣那座島嶼的白先勇、林文月、洛夫和痖弦,也看到了來自香港這座島嶼的西西、劉以鬯和也斯。盡管,在影片上映時,也斯與我們作別已經(jīng)三年,但因為這部片子,我們知道他依然和我們在一起。盡管98歲的劉以鬯因為身體原因在香港首映式上只能坐在臺下由他人代發(fā)言,但因為《島嶼2》《酒徒》的故事會被更多人記住。盡管《我城》的傳主西西并未能來到現(xiàn)場,但這不妨礙好幾個人對記者說,“西西的片子讓我看了動容落淚”……
《島嶼》系列的存在,幫我們一點點將華文世界的文學拼圖—塊塊拼上,在離我們不算遠的島嶼上,因為有著這樣—群認真的、優(yōu)秀的書寫者,讓華語文學的概念變得更完整也更有意義。劉以鬯、洛夫、痖弦、林文月、白先勇、西西、也斯,他們都是小說、散文、詩歌領(lǐng)域的集大成者,從上世紀四五十年代走來,滿身風雨,著作等身,借紙筆消解悲歡離合的大時代,所以當《島嶼2》將這些主人公們匯聚一堂時,寫作的莊重感立刻呼之欲出,文學的尊嚴,也氤氳在每一個分秒間。
98歲的劉以鬯坐在臺下,他因重聽發(fā)言不便,便請嶺南大學黃淑嫻教授代為致詞。主持人龍應臺調(diào)侃,若讀過劉先生的作品,例如風格旖旎繽紛,啟發(fā)了王家衛(wèi)拍攝《花樣年華》的《酒徒》,便會知劉先生盡管高齡,內(nèi)心也一定藏著一個18歲的自己。紀錄片中,他一口南腔北調(diào)的廣東話,從上海到香港,摩登城市的風流,紙醉金迷的奇幻,背后是南渡文人的飄零和堅守,恰與“島嶼”二字遙相呼應。同樣在香港寫作的也斯,盡管已于2013年逝世,卻早在2011年,就已提出過對于島嶼的另一重解讀:它遠遠不限于臺灣,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是一座孤島——歸去來兮,文字不老,或許這也是寫作的玄妙之一。
地毯是什么顏色的
臺上的白先勇、洛夫與林文月,分別生于廣西、湖南和上海,光陰輾轉(zhuǎn),又都成為了臺灣的文學名片。
白先勇一身西裝妙語連珠,他定義寫作者“對人生的理解不一定比旁人要深,只是他們更善于把它表達出來罷了”。龍應臺問,“先勇,這個紅地毯的顏色,如果是你會怎樣形容?”“不就是紅色嗎?!彼行┠瓉肀澈蟮囊蚓?,是他小說中綺麗斑斕的色彩世界,從尹雪艷、金大班、蕭紅美、任黛黛、朱青一個個主人公的名字,到云紅紗的晚禮服、銀白底子的閃光旗袍,衣衫鬢影,美不勝收。
他也坦承,自己是顏色的愛好者,善于觀察幼時家中宴會賓客的打扮,還有戲裝的配色等等,“西方人愛說harmony(協(xié)調(diào)),中國人配色,大紅大綠也能有它的和諧”,坐在一側(cè)的林文月有些不以為然,“作者的taste(品味)是會影響寫作的,西方也未必是一味求harmony,尤其是印象派發(fā)展以后”她補充,認真的語氣不疾不徐,“文月老師身上的學者風范出來了”,龍應臺笑著感慨道。
的確,這些人中,林文月是唯一純粹學府里走出的女性,同樣是世家出身,白先勇是軍閥白崇禧的兒子,她是歷史學家連橫的外孫女,師承鄭騫與臺靜農(nóng),研究六朝文學、翻譯《源氏物語》、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三管齊下,被譽為“結(jié)合了家學淵源的臺灣本土人文視野,與兩位老師對于漢語文史的再出發(fā)”,因為受過論文的規(guī)訓,她強調(diào)對節(jié)制的追求,例如寫臺靜農(nóng)的《臺先生和他的書房》,是難得的細筆描摹之作,她反倒要特別解釋“用別的方式我絕對不會這樣,因為太顯露了,但是這一篇是為臺先生畫像,以繪畫的角度,所以就可以這樣寫”;《J》中寫病逝的先生,也特意借居家看護的眼光側(cè)寫,規(guī)避過于濃烈的情感,故而對于她的筆下世界,白先勇謂之“筆意清暢,風格醇厚,寓人世的悲憫欣喜于平淡之中,字里行間輻射溫暖與智慧的光芒”。
遇到了不同觀點,白先勇接過林文月的話頭,倒也不表達什么特殊的意見?!拔揖陀浀玫谝淮我姷搅治脑碌臅r候,她穿一身杏黃色的衣服,《現(xiàn)代文學》與‘五月畫會會談,那是1962年的事了,杏黃一定是很美,不然我怎么能銘記五十年?”此言一出,林文月自己也笑了,后來龍應臺問對于“溫柔”的定義是什么?洛夫也凝練犀利的一言以蔽之,“溫柔就是林文月嘛”。
詩神戰(zhàn)勝死神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后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寫出名作《石室之死亡》的洛夫,有典型的詩人氣質(zhì),狂狷而瀟灑,以“呼吸一天就應該繼續(xù)寫下去”為格言,所以他從年輕時就不怕死,原因是“心中的詩神可以戰(zhàn)勝死神”。
當白先勇說做了十余年昆曲傳教士,想用余生挽回文化鄉(xiāng)愁,問起洛夫?qū)τ谥腥A文化的前景是否有焦慮?他的回答是:“我洛夫在哪里,中國文化就在那里”——看起來驕傲的一句,背后是內(nèi)化的傳統(tǒng),“我們是帶著文化走的”,他這樣說,莊子、屈原、王維、辛棄疾,信手拈來,生長在心中,支撐他在海外的許多個日夜,“美靠人去發(fā)現(xiàn).你看王羲之《蘭亭集序》,那些花草,創(chuàng)造出的美,比自然本身更迷人”。他心中的美是這樣的。
三次演好自己
再回到電影本身。
相較于文字,影像語言有其獨到的迷人之處。不止是臺上的三人,坐在許多毛絨玩偶間,童趣而俊俏,親手縫布偶的西西;坐在林間讀書,早早寫出《如歌的行板》,又從1966年開始就不再發(fā)表作品的痖弦;在書房中靜坐,身影湮沒在高聳的書架間的劉以鬯,都各成風景。
這簡直是奇異的感受了。九十歲的列維斯特勞斯說,世間存在“一個實際的我”和“一個潛在虛擬的我”,前者構(gòu)思書中章節(jié),后者保持對世界的觀察。借由作家紀錄片,當他們親口念出自己曾經(jīng)寫下的字句,當畫面捕捉到他們?nèi)粘I钪械暮圹E,虛實之間,一種關(guān)于文學的時空就這樣建立起來,得以管窺,何其有幸。
有趣的是,林文月還說起一則逸事,拍攝期間,一次排隊坐飛機,隨行的導演來來回回要求她排了三次,“青霞聽到要笑了,這個姓林的怎么這么多次才把自己演好了”,方知林青霞也坐在臺下,和所有的讀者一樣,專注又虔誠地傾聽。
后記
想起鄧勇星,白先勇紀錄片《姹紫嫣紅開遍》的導演寫在手記中的一段話:“某天結(jié)束茶館訪談后白老師要去買牛肉湯帶給弟弟,一時興起,讓公司同事也跟了去,白老師走在巷子里,發(fā)現(xiàn)一路跟隨的同事落后了,好心回頭關(guān)照溫暖微笑。幾個月后,那暖意從片子里滲出來,以巷道生活為背景穿透來往人群,白老師說‘寫作要誠實,不可以有半點虛假,這就是了,活出來的,寫出來的,一模一樣”。
這就是了,這一夜所感受到的點滴,文學的模樣,一模一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