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雜志社的干校設在滹沱河畔,石家莊市北邊十幾里。1969年9月,一起下干校的有一百多人。少數(shù)幾個批判對象,大多是編輯人員、行政人員和他們的家屬。一些年輕人都帶著兒女。衛(wèi)建林帶著兒子衛(wèi)庶。盧之超帶著女兒盧葦。北大畢業(yè)的一位女編輯,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帶著她的十幾歲的兒子。
下干校后,我開始被分配住在靠近村子門樓進口的一家農(nóng)戶家里,這家姓什么忘了。有人陪著,實際是帶有監(jiān)督性質。住不久,搬到村子里老田家。老田家騰出三間正房,我住中間,南北房各住三個人。時間不長,又搬到姓楊的一家。楊家把東房騰給我們。我住靠南的一間,北邊的一間衛(wèi)建林住了一陣。后來軍宣隊對我們的監(jiān)管松了,建林和他兒子也搬走了。
到干校后,軍宣隊宣布:每天白天勞動八小時,上下午各四小時。晚上不安排。指名胡繩、鄧力群,加一小時,每天早上多干一小時活。我比胡繩還多一項,晚飯后打掃廁所。這樣的安排,晚上就有三小時可以讀書。白天有時也開會,批判反對勤務組的小集團。
在干校,每天早晨起來,勞動一小時后吃早飯。上下午各勞動四小時。都是重體力勞動。每天晚飯后打掃廁所半小時。回來洗臉洗腳,準時從七點到十點,讀書三小時。十點以后,很快入睡。早晨七點,不用鬧鐘,自然醒來。起床,到田里干活,鋤草、割草。我從小在家干過農(nóng)活,在干校每天勞動九個半小時,不覺得是負擔。胡繩是蘇州城里人,從小沒有干過農(nóng)活,真是苦了他了。
到干校后的勞動,起初是開荒。在長滿荊棘、雜草的荒地上開出可以耕種的莊稼地。張云聲深度近視,拿鐵鍬填一塊八畝地的魚池。在工宣隊派人監(jiān)督下,一個人在幾個月的時間里要填出幾畝地。我和胡繩每天鍘稻草墊豬圈,同豬糞攪在一起漚肥料。一個星期起一次豬糞。河北豬圈漚肥的坑有一人深。我們把漚在里面的豬糞肥掏出來,裝上車,運到新開出來的地里,均勻鋪開。遇到人不準說話。開頭掏一池豬糞肥要花一天半。后來熟練了,半天就完成了。
這樣的重體力勞動,我的身體沒有壞,反而變好了。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我得了胃潰瘍,秋天就發(fā),吃西藥,吃中藥,吃什么藥都沒用,到春天就自動好了。到干校勞動了將近五年半,胃潰瘍竟然好了,不治而愈。還有,我有腰疼的毛病,老犯,在干校勞動后也好了。
在干校的另一大收獲是讀書。陳伯達有許多壞處,但有一點要感謝他,他交代下去的人可以帶書,晚上不安排活動。這樣,就有了讀書的時間。我從1969年9月到干校第一天起,堅持晚上七點到十點讀三個小時書,直到1974年底離開干?;乇本?,將近五年半,一天也沒有間斷。我到干校后買了一只洋鐵桶。晚飯后打掃完廁所,就去打一桶開水。灌滿熱水瓶,剩下的洗臉、洗腳。洗罷,七點鐘,坐下來,讀三個鐘點書。
我下去時帶了滿滿三大紙箱書,包括馬列著作,魯迅全集,郭沫若文集,各種小說,以及二十四史到清史稿等中國史書。一共有三百二十多本。讀過的這些書,后來都送給當代中國研究所圖書館了。
到干校后,先讀《馬恩全集》。那時中央編譯局編譯出版了《馬恩全集》36卷。我從第一卷到第三十六卷,通讀了一遍。經(jīng)濟理論,哲學理論,讀得特別認真?!顿Y本論》反復讀了三遍??茖W社會主義方面,由于以前下過一些功夫,沒有作為重點。
還讀了《魯迅詩歌》的注釋本,那是周振甫注的。還讀了其他作家的文集。
還有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是傅雷翻譯的。
衛(wèi)國戰(zhàn)爭時的小說,在延安時都讀過了。那時,蘇聯(lián)出版一本,大后方就翻譯出版一本,周恩來同志就設法買回延安來,我就讀一本。在干校沒有再讀這些小說。
中國歷史的主要著作也讀了一遍。
二十四史,標點本那時還沒有出版,我?guī)ヒ徊渴菦]有標點的,從《史記》開始,《前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新舊《唐書》,一直到《明史》,都讀了一遍。
下干校后將近一年,1970年夏末秋初,陳伯達帶秘書到干校檢查工作,特別查問我們幾個人勞動改造的情況。聽了軍代表匯報,陳伯達召開全體會議,在會上講話。我和胡繩不能參加大會,坐在會場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可以看見、聽見。
陳伯達說,胡繩這個走資派,勞動教育好了可以恢復黨籍,鄧力群呢,勞動表現(xiàn)好也不能恢復黨籍。他不僅是走資派,還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他大哥是國民黨改組派的骨干。這樣絕對化地對軍代表下指示,給我政治上判決。其實,我大哥鄧飛黃早期同李大釗、魯迅關系密切。他參加國民黨改組派是反對蔣介石的。后來,沒有跟汪精衛(wèi)跑。全國大陸解放前,他沒有去臺灣,而是協(xié)同程潛、陳明仁策劃湖南和平起義。1949年秋天中央派我到新疆,策動陶峙岳等和平起義,也因為我有大哥這層關系。毛主席特別跟張治中說,我們派去的鄧力群是鄧飛黃的弟弟。
陳伯達在干校神氣活現(xiàn),沒想到離開干校上了廬山,他因為追捧林彪當國家主席,引起毛主席極大的不滿。毛主席說他是“假馬克思主義政治騙子”,一點不留余地。我第一次聽到主席批陳是在1970年的12月5日,《紅旗》雜志的司機老胡告訴我的。他是在我“文革”挨整期間少數(shù)幾個仍然跟我交往的人之一。他對我說:老頭子被揪斗了!我聽了,心想你也有這樣的一天!后來,別的同志也告訴了我這個消息。
但我的處境沒有好多少。不久,有一個“批陳整風”的文件傳到我們干校。文件中把我們同陳伯達綁在一起,點名說,胡喬木、胡繩、鄧力群、許立群、周揚都是陳伯達的幫兇。
1973年3月間,毛主席對鐵道部長劉建章的妻子反映劉在監(jiān)獄受到虐待情況的信作了批示,周總理指示中央機關的高級干部回北京檢查身體。軍代表傳達了總理指示,要我和胡繩回北京。這回是自由來去,沒有紅衛(wèi)兵押送。不過,還是戴罪之身。軍代表交代:來回三五天,不要回家,不要會熟人。我只能照辦,在朝陽醫(yī)院做了全身健康檢查。
1974年4月,宣布“解放”,可以回北京。我沒有立即回去,在干校又待了半年。因為有兩件事要做。一件是整理學習毛主席《論持久戰(zhàn)》的哲學思想,一件是整理毛主席讀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筆記時的談話記錄。我有一種緊迫感,有一種責任心,非要把這兩件事做完才回北京。到1974年年底,我搞完了《學習〈論持久戰(zhàn)〉的哲學思想》,初步整理了《毛主席讀〈政治經(jīng)濟學〉筆記談話》,正式結束將近五年半的干校生活,回到北京家中。
干校是“文革”中極左路線的產(chǎn)物。在《紅旗》雜志干校,我是被整的第一號人物。但事在人為,壞事也能變成好事。我在干校將近五年半的生活,一是注意保護和鍛煉身體。我本來有胃潰瘍,經(jīng)過五年半重體力勞動,徹底好了,至今沒有發(fā)過。還有,受寒得的腰疼病也好了,也是至今沒有再犯。二是下干校,我沒有垂頭喪氣,仍然振作精神。堅持白天勞動,晚上讀書。每天晚上堅持讀書三個小時。帶去的三大箱書,都看了。以前想讀而沒有來得及讀的書,都讀了。感到很充實,很滿足。還有一點可以聊以自慰的,不僅看了書,還做了筆記,整理了材料,寫了書,出了成果。在干校,我寫成了《學習〈論持久戰(zhàn)〉的哲學思想》,初步整理了《毛主席讀〈政治經(jīng)濟學〉筆記談話》。在干校的讀書和寫作,為我1975年恢復工作,在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協(xié)助鄧小平同志進行整頓,做了很重要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