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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和他“腦袋里的怪東西”

2016-03-26 18:57孫若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6年13期
關(guān)鍵詞:帕慕克伊斯坦布爾

孫若茜

雖然在人們的印象中,華茲華斯是熱愛自然的浪漫主義詩人代表,但帕慕克恰恰把他的話用在了城市:“身處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可能感到孤獨,但是讓城市成為城市的東西,也恰恰是這種能夠在人群中隱藏自己頭腦里的怪念頭的可能?!憋@然,書名不僅寓意人物的想象,也指那座主人公不停行走其間的城市——伊斯坦布爾。

是的,帕慕克又在寫伊斯坦布爾了。和《我的名字叫紅》里面16世紀(jì)的伊斯坦布爾不同,《我腦袋里的怪東西》把時間軸定在了這座城市的1968到2012年。作者也不再寫和自己更貼近的中產(chǎn)階級,而是去寫一個街頭小販——麥夫魯特·卡拉塔什,幾乎從1970年開始,他就在伊斯坦布爾街上賣缽扎。通過他的眼睛,帕慕克在筆下展現(xiàn)了土耳其40年間的社會變遷,相比他過去比較個人化的視角,這一次作家對伊斯坦布爾的審視和記錄應(yīng)是更加全面、更加真實。

麥夫魯特是典型的底層階級,這也許會讓你想起以往讀過的狄更斯——那種書寫小人物種種奇遇的故事。帕慕克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過自己對狄更斯的喜愛,喜愛他的語言和幽默,但這種喜愛有限且克制,他不喜歡狄更斯的煽情故事,“有的時候,他讓角色喋喋不休,非黑即白,顯得滑稽”。因此,在這本書里,雖然帕慕克的確特意設(shè)置了一些狄更斯式的人物,但它并不是一個煽情故事。“創(chuàng)造一個表面化的或煽情的催淚角色是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錯誤。這兒這個小伙子和你我一樣非常正常,還貧窮潦倒。我可能一直在悄悄地對自己說——別管他,你會發(fā)現(xiàn)他有意思?!庇幸馑嫉钠匠H?,這大概就是帕慕克花了6年時間試圖在書中塑造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格,所想要麥夫魯特成為的樣子。

你也可以說麥夫魯特是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主角,或托爾斯泰式的主角,或普魯斯特那樣的角色。當(dāng)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里,你不會看到作家談?wù)撌澄铮踔粮究床坏绞澄?。而麥夫魯特,卻是以賣酸奶、冰激凌、雞肉飯,最重要的是靠賣缽扎為生。帕慕克說,如果自己來將寫作者區(qū)分成兩種,那么,將不會分成煽情的和戲劇性的,有趣的和嚴(yán)肅的,而是:津津有味地談?wù)撌澄锏淖髡撸约安惶崾澄锏淖髡撸约寒?dāng)然是前者。

為什么說賣缽扎是最重要的呢?奧斯曼時期的土耳其人很喜歡這種輕發(fā)酵的含酒精飲料,因為它讓喝點啤酒合法化了——這東西稍帶酒精,人們卻從不去想里面有酒精。因此,它是某種象征。在帕慕克小時候,窮人穿著農(nóng)民一樣的衣服,在街上叫著:“缽扎!”他就和祖母、家人一起,像他書里寫的那樣,在樓上的窗邊喊著——“上來,上來!”

“就像我在書里說的,在我小時候,缽扎是一種很浪漫的飲料。我們喜歡它不是因為味道,更多是為了那種儀式。40年后,我為這本書做研究時,知道了缽扎小販也明白大多數(shù)顧客都不是為了味道來買,而是為了那種儀式,為了接觸到某種傳統(tǒng)的、屬于過去美好的奧斯曼時期的東西?!迸聊娇俗约航忉屨f,“這部小說的核心有各種小討論,關(guān)于身份、歸屬、延續(xù)、過去的事物、保存過去的道德義務(wù)、民族身份是否來自宗教。我對這些東西很著迷,在我的其他小說里也有探討。我覺得用戲劇性的手法來寫這種稍帶酒精的飲料再合適不過了,我和讀者用浪漫的視角一起探索過去的奧斯曼時期,與之形成反差的是快速、繁榮的經(jīng)濟(jì)和忙亂的都市生活中的個人主義?!?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2/slzk201613slzk20161325-1-l.JPG" style="">

除了承擔(dān)起太多象征意義的缽扎,帕慕克還用城市里那些隨著時間的更迭而慢慢改變的,各種不起眼的生活細(xì)節(jié),飲食習(xí)慣、談話方式,甚至人們在街上行走的樣子,構(gòu)建出城市生活時空的主體,串聯(lián)起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現(xiàn)代性到來和改變?!耙徊啃≌f,在我看來,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去把我想寫的日常生活里的小事情搞確切、收集起來、再組合。小說和博物館一樣,都給我們一個理由,去保存城市的細(xì)節(jié)、色彩、味道、社會關(guān)系、儀式、廣告、氣味、混亂的多彩和隨之而來的感受。”帕慕克說,“我不是說這些是伊斯坦布爾最重要的特質(zhì)和細(xì)節(jié),主人公麥夫魯特帶我們經(jīng)歷無數(shù)的細(xì)節(jié),也許都會被忘記,但我覺得要把這些保存下來、寫下來?!?/p>

然而,不管是經(jīng)濟(jì)還是文化,帕慕克自身的生活都遠(yuǎn)離麥夫魯特以及組成其生活的各種細(xì)節(jié)。作為一名中產(chǎn)階級,甚至是上層中產(chǎn)階級,他雖然小時候就見過伊斯坦布爾的那些簡陋房子組成的貧民區(qū),但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換句話說,他并不在自己所書寫的那種文化之中。因此,6年的時間,作家大部分將其用在和街頭小販交談,和他們做朋友?!凹记墒悄阆瘸渣c什么,然后開始對話,如果對方愿意聊,你就告訴他你是誰?!彼麄兏嬖V他一直以來自己是做什么的,怎么在街上做飯,怎么建自家的房子,怎么不被警察抓住,用什么小把戲騙人等等。

于是,帕慕克慢慢了解到五六十年代里,這些人是怎樣在非法圈下的政府地皮上用自己的雙手給自己蓋房子,伊斯坦布爾是怎樣發(fā)展的,它的人口是怎樣從100萬增長到1500萬,這些人又是怎樣從鄉(xiāng)下貧窮的村莊遷來,他們和本地人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本地幫派或本地持槍組織怎樣幫了他們,等等。

當(dāng)帕慕克擁有越來越多的一手素材,他就越發(fā)希望將它們一個個地用第一人稱的人物真實鮮活地展現(xiàn)出來。他在接受采訪時說道:“我覺得只寫一部像斯坦貝克或左拉那樣的小說還不夠。雖然我年紀(jì)越來越大,但在我心里,一個年輕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卻在崛起。他在說,奧爾罕,你記下的聲音,和你聊過的聲音,你喜歡的聲音,請你也展現(xiàn)出來吧。所以我決定做個小實驗,這也許是個壞習(xí)慣?!?/p>

他所說的小實驗是這本書中格外突出的敘述特點——除了在書中用老式的第三人稱視角講述麥夫魯特的故事之外,作家在寫作里混入了第一人稱,讓那些敘述的聲音直接發(fā)出。這有點像在《我的名字叫紅》中,作者讓每個人從自己的角度開口講述故事。不同的敘述者可能會發(fā)出一些相互矛盾的聲音,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空間?!拔覒c幸我的后現(xiàn)代主義心還沒有死。它在小說里行得通,也不混亂。你明白誰在說話,也明白這個人是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而展開敘述的?!?/p>

即便書中的聲音眾多,對于書中最主要的角色麥夫魯特,帕慕克從來不以“主角”來稱呼。他說,“主角”這個詞最早來自古典倫理,講的都是偉大的勇士或歷史上的傳奇人物,而麥夫魯特,雖然參與自己所在的社會,但并不創(chuàng)造歷史,因此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角”。麥夫魯特沒有強(qiáng)烈的政治觀點,也從不介入政治和道德,他有激進(jìn)的自由主義左翼朋友,甚至有社會主義者朋友,他也有激進(jìn)的、熱衷政治的民族主義和伊斯蘭主義朋友。但正因為沒有政治觀點,讓他可以輕易地在這些圈子之間、在伊斯坦布爾的其他有意思的地方之間走自己的路。

雖然任何人的一生都難免和政治、歷史交錯——麥夫魯特生活的背景之中,當(dāng)然,很多只是在他的電視里,霍梅尼領(lǐng)導(dǎo)實現(xiàn)伊朗伊斯蘭革命、全民公決通過《1982年憲法》、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柏林墻倒塌、庫爾德工人黨和土耳其軍隊沖突、正義與發(fā)展黨贏得議會選舉、“阿拉伯之春”突尼斯革命……這些事件在上演,于是,書中構(gòu)成一種類似史詩敘事般的氣象。

一年又一年,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跟隨麥夫魯特上高中、服兵役、結(jié)婚,追蹤他在街角的步伐,在這個小人物的日常里,看到城市里那些繁榮、快速、忙亂是如何到來,看到老的建筑被拆,新的高樓平地起,看到他走完40年后,那些當(dāng)年的新建筑又被拆毀,和麥夫魯特一起感到丟失了身份認(rèn)同,丟失了回憶。“麥夫魯特現(xiàn)在恍然大悟了,40年來自己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的事實:夜晚游走在城市的街道,讓麥夫魯特覺得暢游在自己腦海里。因此當(dāng)他和墻壁、廣告、影子,還有黑暗中無法看到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交談時,就仿佛是和自己在交談?!?/p>

帕慕克說:“這里的道德困境是,人們需要新的建筑、新的鄰居、新的舒適感,而與此同時,想要保留下一些舊質(zhì)感則顯得格外困難。我在本書的最后其實也點到了這個問題,我認(rèn)為那一刻我的想法和麥夫魯特很接近。”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帕慕克一樣,與麥夫魯特很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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