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桓興

如果你的鄰居們都在看網上視頻：關于互聯(lián)網中性的經濟學討論

楊桓興

設想一個星期天晚上8點，你在網上下載一份第二天必須要遞交的表格。網速非常慢：你下載了很久，但進度顯示你才下載了10%。你焦急不安，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嘴里不斷地罵著電信公司 (ISP，Internet Service Provider）。其實你錯怪電信公司了。網速慢是因為在這個時段你小區(qū)里的很多鄰居都在看網上視頻：韓劇、國產劇、《我是歌手》、《非誠勿擾》……這些視頻流量很大，你小區(qū)連接互聯(lián)網的寬帶基本上被它們占滿了，你的下載速度也就自然地很蝸牛了。電信公司的寬帶是連接消費者用戶和互聯(lián)網信息高速公路的橋梁。打個比方，如果說下載表格是在橋上開微型轎車，那么看網上視頻就是在橋上開巨型大卡車隊！橋上開滿了大卡車隊，微型轎車就只能見縫插針慢慢地開了。用經濟學術語說，老太太小姑娘們看網上視頻對你用互聯(lián)網施加了負的外部性（negative externality）。

知道這個事實以后你可能會更加生氣。這些老太太小姑娘們看韓劇、《非誠勿擾》都是在娛樂，而你下載表格是重要緊急的正事，而且占的流量非常小。為什么電信公司不把老太太小姑娘們的娛樂流量擠一點出來以解你的燃眉之急呢？你和她們每月付的寬帶上網費用可是一樣的！

這個要求聽起來非常合理，而且實行起來也非常方便：其他網站的流量比視頻網站的流量具有優(yōu)先權。也就是說，在任何一個時點如果其他網站的流量因為用戶新的訪問而上升，視頻網站當時占有的流量就自動減少。這樣一來，你下載表格的速度不會受到老太太小姑娘們看視頻數(shù)量的影響。相反地，如果很多人同時下載表格，她們視頻的速度就會變慢。沿用前面橋梁的比喻，過橋時大卡車應該讓小轎車先行！

那么電信公司為什么不這么做？因為這和互聯(lián)網公約相沖突?；ヂ?lián)網公約中有一個核心原則叫做互聯(lián)網中性（Internet neutrality or Net neutrality）：所有互聯(lián)網上的合法內容和流量都是平等的，具有相同的優(yōu)先權；任何電信公司不能對任何內容、任何網站有任何形式的歧視或收取不同的價格。①請參閱維基百科了解更多有關網絡中性的內容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et_neutrality）。

自從互聯(lián)網誕生以來，互聯(lián)網中性作為核心原則保證了互聯(lián)網的自由和開放，并支持了互聯(lián)網的快速發(fā)展。然而世界總是在不斷地變化。視頻網站最近幾年的快速崛起是否意味著我們需要對互聯(lián)網中性進行適當修正？ 在這個背景下，最近五六年來互聯(lián)網中性在美國成了一個熱門話題，政策界、企業(yè)界、法律界以及學術界對此爭論不休，連總統(tǒng)奧巴馬都加入了爭論 (他堅定地支持互聯(lián)網中性） 。②奧巴馬欲將互聯(lián)網劃為公共設施：支持中立 （ http://tech.qq.com/a/20141111/002652.htm）。

在具體闡述支持方和反對方的觀點之前，讓我們先來看看一些企業(yè)打擦邊球的案例。Comcast (美國電信業(yè)巨頭） 在2007和2008年故意降低P2P （peer to peer） 文件共享的速度，2009年被告上法庭。結果 Comcast 賠了用戶1 600萬美元，并事后恢復了P2P 文件共享的速度。③Comcast settles P2P throttling class-action for $16 million （http://arstechnica.com/tech-policy/2009/12/comcast-throws-16-million-at-p2p-throttling-settlement/）。2013年，Orange (法國電信業(yè)巨頭） 向 Google抱怨Google網站（包括YouTube）的流量太大，占到了整個Orange 網絡流量的50%，并要求 Google 付費。后來兩家公司達成了付費協(xié)議，但具體金額沒有披露。④法國運營商Orange與谷歌達成內容傳輸協(xié)議，谷歌將支付一定費用 （http://www.cnbeta.com/articles/223028.htm）。2016年，Comcast 又因為優(yōu)惠自己的產品被告上法庭 (該官司正在進行中）。如果 Comcast 的互聯(lián)網用戶在網絡電視上用 Comcast 的APP （Xfnity） 看電視，網絡電視的流量不計入用戶寬帶的流量 (用戶訪問其他網站的速度不受影響） 。但如果Comcast 的互聯(lián)網用戶用其他公司的APP看網絡電視，其流量計入用戶寬帶的流量，用戶訪問其他網站的速度就會受到影響。通過對自己的產品提供優(yōu)惠，Comcast 變相地打壓了其他競爭公司的產品。這種做法是企圖將自己在電信行業(yè)的巨頭市場地位不正當?shù)財U展到其他行業(yè)。

最后一個案例。2014 年初，Netfix（美國網絡電影電視巨頭，高峰時其流量占到美國互聯(lián)網總流量的30%）和 Comcast 達成了協(xié)議：Netfix 每年向 Comcast支付費用 (傳言一年幾百萬美元）以提高Comcast 用戶看Netfix 網絡視頻的質量。這個協(xié)議的起源是因為在2013年Netfix 網絡視頻的速度在Comcast 的網絡上下降了25%。該協(xié)議簽署以后，Netfix 網絡視頻的速度在Comcast的網絡上馬上上升了66%。這個事件是美國互聯(lián)網歷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以前互聯(lián)網上的網站或內容提供者從來不用因為用戶流量而向電信公司付費，這是史上首次。緊接著，Netfix 又和另一家電信業(yè)巨頭 Verizon 簽署了類似的協(xié)議。⑤Netfix正在改變網絡經濟（http://tech.qq.com/a/20140502/007430.htm）。

互聯(lián)網中性的支持者主要有兩個觀點。第一，允許電信公司搞等級服務（tiered service）會讓整個互聯(lián)網亂套。電信公司都很巨大，有著強大的市場地位。在每個城市，只有幾家電信公司為消費者提供互聯(lián)網，它們都是寡頭，控制著互聯(lián)網上的內容消費者。如果允許電信公司搞等級服務，那么有錢的網站（內容提供者）就會向電信公司付費以保證自己的內容享受高級的快速服務 (前面提到 Netfix 已經向電信公司付費）。網站之間的競爭可能會導致這些費用很高。由于寬帶的流量有限，這勢必導致其他不付錢的網站的內容只能用低級的慢速服務，從而導致消費者停止訪問這些網站。第二，等級服務不利于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新?；ヂ?lián)網上的創(chuàng)新公司一開始都很小，沒有錢，在等級服務制度下，在創(chuàng)新時期它們只能用低級的慢速服務，這不利于它們吸引用戶和成長。一句話，等級服務會讓互聯(lián)網公司強者更強，弱者越弱，以后出現(xiàn)新的 Google、新的 Facebook 的概率會大大降低。

互聯(lián)網中性的反對者主要也有兩個觀點。第一，不搞等級服務會降低電信公司投資和創(chuàng)新的動力。電信公司每年投入很多進行技術創(chuàng)新和鋪設新的寬帶以提高網絡速度，但是在互聯(lián)網中性的制度下它們的投資回報率不高。事實上，網速提高的主要受益者是網絡視頻公司，如 Netfix 和 YouTube，造就了它們的高利潤。這不但不公平，而且會降低電信公司投資的動力。第二，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公司之間本來就已經不平等。有錢的公司可以買大量的服務器和高速寬帶，從而快速地將自己網站的內容送到互聯(lián)網上。這已經會讓互聯(lián)網公司強者更強，弱者越弱，不可避免。所以，允許電信公司搞等級服務不會讓互聯(lián)網上創(chuàng)新公司的情況變得更糟（本人不同意這個觀點：允許電信公司搞等級服務會讓用戶訪問互聯(lián)網上小公司的速度變得更慢，更不利于創(chuàng)新）。

不出意料，在商界，所有電信公司都反對互聯(lián)網中性，而絕大多數(shù)互聯(lián)網公司都支持互聯(lián)網中性，只有 Google 除外。Google 的CEO 施密特支持電信公司對不同數(shù)據(jù)類型的網站（如區(qū)分視頻網站和其他網站）提供不同的等級服務，但對同數(shù)據(jù)類型的網站必須提供同級服務。在政策界各人觀點不一。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搖擺不定之后，美國聯(lián)邦通訊委員會（FCC）在2015年初推出了支持互聯(lián)網中性的管制條例 (估計奧巴馬的影響不?。＞唧w地說，F(xiàn)CC將電信公司歸類為和電話公司電力公司類似的公用事業(yè)公司，從而現(xiàn)有的公用事業(yè)管制條例也將適用于電信公司。反對者無奈地嘲諷說：從現(xiàn)在開始讓官司滿天飛吧?、廾阑ヂ?lián)網推新規(guī)保障公眾利益（http://news.sina.com.cn/o/2015-05-26/065931876263.shtml）。

那么經濟學家怎么看？ 大多數(shù)經濟學家反對一刀切的管制，建議對互聯(lián)網的強中性進行適當修正。首先，他們認為管制會大大增加電信公司的成本。根據(jù)現(xiàn)有的公用事業(yè)管制條例，地方政府可以干預電信公司擴展寬帶網絡的計劃并征收很多不必要的費用。這會進一步降低電信公司投資的動力，同時遏制網絡視頻公司的進一步發(fā)展。數(shù)據(jù)顯示，相比對電信公司嚴格管制的歐盟國家，2015年前輕微管制的美國寬帶網絡的發(fā)展很超前：美國每年寬帶網絡投資總額比歐盟多50%，寬帶網絡總投資占GDP的比重幾乎世界第一，遠高于德國、法國、意大利等歐盟國家，美國的有線網速和無線網速都遠高于歐盟國家。其次，電信公司的市場寡頭優(yōu)勢被夸大了。所以即使搞收費的等級服務，電信公司的收費也不會離譜，因為電信公司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競爭。剛剛過世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加里貝克爾在2010年的一篇文章中認為電信公司之間的競爭很激烈。具體的表現(xiàn)如下：從2002年到2008年，美國居民區(qū)的寬帶線數(shù)量從1 400萬根增加到了將近8000萬根，但同期用戶的上網費用卻大大降低了。根據(jù)另外一個報告，美國電信公司的平均利潤率只有互聯(lián)網公司利潤率的1/6到1/8 。另外一個競爭激烈的證據(jù)是，幾乎每一個美國人都可以選擇5-6家電信公司提供上網服務。具體地說，美國99.8%的地區(qū)（按郵政編碼）有兩家或更多的電信公司提供寬帶上網服務，94.6%的地區(qū)有四家或更多的電信公司提供寬帶上網服務（我個人對電信公司之間的競爭也頗有感觸：時不時地總有其他電信公司的推銷員來敲我家的門，鼓動我換電信公司并給我打折）。

我個人的觀點？我是一個經濟學家，當然同意經濟學家們的觀點?；ヂ?lián)網的強中性太教條了，需要進行修正。第一，應該允許電信公司實行收費等級制，對大流量的視頻公司收費。首先，這樣很公平。在高速公路上，大卡車的過橋費比小轎車的過橋費通常要貴好幾倍！其次，適當收費長期來講對雙方都有好處：電信公司擁有更多資金，投資寬帶的能力和動力都增強，網速增加更快，而這將有利于視頻公司的長期發(fā)展。更多更寬的橋梁才能讓大卡車的數(shù)量增加而不導致交通擁擠！第二，維護互聯(lián)網的弱中性，不允許電信公司對同數(shù)據(jù)類型的互聯(lián)網公司征收不同的費用。所有小轎車的過橋費必須相同，無論是奔弛還是奇瑞QQ！ 最后，不應該對電信公司進行公用事業(yè)式的管制，原來的輕微管制挺好。電信公司之間的競爭能夠促使它們不亂收費，不亂來。如果一個電信公司對網站亂收費，這些費用會最終轉嫁到消費者身上（網速慢或網站向消費者收費），從而導致消費者選擇另一家不對網站亂收費的電信公司。如果一座橋收費很高而且交通擁擠，人們就會選擇另一座收費低或者不擁擠的橋梁！

[1］G Becker，D. Carlton，and H. Sider. "Net Neutrality and Consumer Welfare." Journal of Competition Law ＆ Economics，2010, 6(3），497-519

2016-5-20（此文首發(fā)于微信公眾號“經濟學漫談”）

楊桓興，俄亥俄州立大學經濟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