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珍萍
譚恩美作品中身份意識的多重解讀
——對《我的繆斯》的研究
鐘珍萍
“華裔美國女作家”是譚恩美經(jīng)常被提及的身份標簽,體現(xiàn)了她作為華裔、女性和作家的三重身份。譚恩美的多重身份意識在《我的繆斯》這本散文集集中體現(xiàn),并可在她的虛構類作品中得到印證。譚恩美在創(chuàng)作中帶入了“我從哪來?我寫什么?我為何而寫?”這類問題的思考,讓她的創(chuàng)作更貼近人類普遍訴求的希望和愛的主題,成為美國華裔文學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
譚恩美;《我的繆斯》;身份意識;華裔美國女作家
談起譚恩美(Amy Tan, 1952-),“華裔美國女作家”是一個經(jīng)常被使用的標簽。在這個確定她身份的簡潔而明了的稱號里,暗含著她作為華裔、女性和作家的三重身份。從譚恩美的創(chuàng)作來看,不管是她的長篇小說,還是她的散文和兒童作品,都明顯地帶有“我是誰?我寫什么?我為何而寫?”這三種身份意識,她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創(chuàng)作理念貫穿在作品的始終。
《我的繆斯》是譚恩美的一部散文集,里面收錄了她的演講實錄、寫作體會、生活意外、紀念文章等。和譚恩美的五部長篇小說和兩部兒童文學作品不同,《我的繆斯》里面的文章都是紀實地記錄了作家的成長背景、創(chuàng)作靈感和寫作背后的一些故事,沒有華麗的文學修辭手法,沒有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的壓力,更像是作者剖析自己寫作目的和寫作歷程的體悟和探究。正因為這部作品非虛構的特點,比起她的其他作品,可以看成“是作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相對直接的呈現(xiàn),使用這一類型的材料來說明一位作家的思想意識,顯然會更直觀、更有說服力”[1]。
對譚恩美身份問題的關注,國內(nèi)外學者已經(jīng)取得了不少的研究成果,關注點大致有二:一是從文化身份的角度出發(fā),將譚恩美放在雙重文化身份的位置去考量;二是從研究對象而言,譚恩美五部長篇小說中的女性意識是關注的焦點,如母女關系、女性主義視角。本文則從她的雜文集《我的繆斯》(ABookofMusings,2003)出發(fā),試圖通過對她這部非虛構類作品的解讀, 結合她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對她美籍華裔、女性、作家三重身份意識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發(fā)展、演化過程進行梳理,全面把握譚恩美的思想關注點,挖掘她的多重身份意識對她創(chuàng)作的影響,使得她只是“譚恩美”,而不是別的美籍華裔女作家。
(一)從哪里來
譚恩美出生在第一代華人移民家庭,卻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她的父母都是中國人:父親來自廣東,是工程師,也曾是一名浸信會的牧師,一生虔誠地信奉上帝,他認為“只要篤信上帝,他就將為我們安排好一切,奇跡終會出現(xiàn)”[2]14;而母親是來自上海的離婚女人,是一位素有中國式“宿命論”思想的女人,哥哥和父親在同一年內(nèi)的相繼去世,讓母親更是求助于鬼魂,按照鬼魂的指示來對抗厄運。她受父母的影響很大,連她自己都說“父母的基因組合結合成了一個兼具宿命論和信仰的混血兒。”[2]24
然而,雖然她有中國人的基因,但她第二代移民的成長背景是美國化的,西式的教育已讓她在行為和舉動上是西化的:她先學醫(yī),后改學語言學,在攻讀博士的第二年放棄了。在她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用英語寫作,也加進了很多美國的元素,她本人對自己的華裔身份是很警覺的,她說“如果我必須給自己貼個標簽,我不能不說我是一個美國作家。就種族背景而言,我是個中國人。按家庭和社會成長環(huán)境,我是個華裔美國人。但我相信,我所寫的是美國小說,因為我生活在這個國家,我所關心的事情、我的行為和情感主要還是美國式的。雖然我塑造的角色多以華裔美國人為主,但我認為這些其實也是美國社會的一部分?!盵2]220因此,這樣的身份意識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讓她時刻保持著疏離感,淡化族群或種族劃分帶來的政治意義,她采用的是中國元素,但表達方式還是美國式的,幾乎不涉及政治角度,并不像有些評論家所說的“具有雙重文化身份卻又不完全屬于任何一方”。
(二)寫什么
她對自己“華裔美國人”的定位,和她的種族背景無不相關,也為她的小說和兒童作品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少素材。她的五部長篇小說,包括《喜福會》(TheJoyLuckClub,1989)、《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 1991)、《百種神秘感覺》(TheHundredSecretSenses,1995)、《接骨師的女兒》(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沉沒之魚》(SavingFishFromDrowning, 2005)和兩部兒童作品《月亮夫人》(TheMoonLady,1992)、《中國暹羅貓》(Sagwa,theChineseSiameseCat,1994),都是與中國相關的。作品中涉及到了大量的中國元素,比如中國漢字、中國山水、中國風俗文化,甚至還有中國的迷信思想:《喜福會》中中國母親的旗袍和麻將以及飽含良好祈愿的“喜福會”、《灶神之妻》中的灶神爺和灶神娘娘的故事和《月亮夫人》中的中秋節(jié)文化,以及《接骨師之女》中的五行文化和“報應說”等等。
這些創(chuàng)作的素材不是她借用別人的故事,基本上都是通過她的長輩追憶往事時得來的:“小時候,母親和姐妹們在廚房里一邊剝蠶豆或搟面皮,一邊說著私房話。我想,大概就是從這些閑話里我了解到這些故事?!盵2]23但是譚恩美的處理方式是美國化的:她用中國故事作背景,體現(xiàn)的卻是美國價值觀,就如她在《喜福會》中傳達的理念:中國人要尊重父母,要聆聽母親的忠告,要隱藏自己的情緒等,但在美國,沒有人認為你應該逆來順受,你應該主動地爭取你的權利,中國人的性格和美國人的環(huán)境是無法兼容并蓄的。這種處理方式暗含著中西文化的沖突和對立,更顯示了譚恩美作為“華裔美國人”的這種身份意識的影響:她雖然為華人的后裔,有著中國血統(tǒng),甚至身上有潛移默化的中國文化影子,但她不可能像父輩或中國人那樣看待中國人和中國文化;但作為華人后裔,她也不可能像普通的美國人那樣看待中國,她的身份意識會讓她尋找合適的文化處境,讓自己疏離于文化偏見和文化優(yōu)越感,保持清醒的狀態(tài)。
除了華裔美國人這個身份之外,譚恩美的女性身份意識,在她的作品中也是顯而易見的,她小說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是女性,在作品中她用細膩的手法體現(xiàn)的母女關系主題以及她對女性命運的關切更是她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點。這種風格的形成和她的成長背景及寫作生涯中女性人物比如母親和費思對她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一)受何人影響
在《我的繆斯》這本書中,譚恩美在不少文章中談到了自己的母親,談到了母親在她生命中的重大影響。母親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母親本人的故事和她講述的故事成為了她小說中的素材來源。在“我生命的‘克里夫筆記’”、“最后一星期”、“外婆的選擇”“她的意思”“超凡美麗”、“最惡毒的話”等文章中譚恩美母親悲慘而堅強的形象是立體而豐滿的:外婆曾經(jīng)被迫做了小妾,為了兒子的聲譽在母親小時候就吞拌了鴉片的年糕自殺了,母親步了外婆的后塵,經(jīng)常有自殺的強烈欲望;母親曾有過不幸的婚姻,嫁給一個冷漠而自殺的飛行員,因丈夫不愿送孩子去醫(yī)院,第一個兒子死于痢疾,她把三個孩子留在了中國去了美國……在譚恩美對母親的描述中,外婆和姨婆等人的故事也從母親的回憶中鮮活了,這些都成了譚恩美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二是母親性格中無形的力量傳承給了譚恩美,了解母親也是她了解自己的一個過程?!盁o形的力量”是譚恩美從母親那里借用來的一個詞?!懊慨斘掖舐暠г箷r,她就會說:‘Fang pi bu-cho, cho-pi bu-fang(響屁不臭,臭屁不響)?!@是中國的父母們常念叨的一句話,大致的意思就是‘安靜處才會孕育出更強大的力量’?!盵2]5甚至母親對鬼魂的依賴也一并傳給了譚恩美,讓她相信鬼魂也是她寫作的“繆斯”。
如果說母親是譚恩美生命中無法回避的角色,那么編輯費思卻是她寫作生涯中一個重要的導師和朋友?!八盍私馕疑頌橐晃蛔骷业膶懽饕鈭D和直覺體悟……而且督促我寫的更深入,更全面,她讓我更忠實地把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訴諸筆端?!盵2]42即使意見不盡相同,費思還是十分相信譚恩美的能力,給予她最大的信任,讓她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寫作想象,保留自己的風格,這是譚恩美作品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為何寫女性主題
正因為受到了她生命中女性人物的影響,譚恩美在她大部分作品中構建了一個女性的世界,她外婆、母親等人的真實故事穿插著化為她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例如:生吞拌了鴉片的年糕自殺的外婆成了《喜福會》中許安梅的原型;疑神疑鬼而且依賴鬼魂的母親則成了《接骨師之女》中的茹靈;母親第一段不幸婚姻的寫照正是《灶神之妻》中的溫妮的苦難一生;性情剛烈且自殺身亡的姨婆是《接骨師之女》中寶姨的形象來源。她在作品中通過這些形象的塑造,表達了對這群生活在舊社會的中國女性的關注:她并未回避當時這些女性地位低下的生存狀態(tài),而是通過塑造一個個在經(jīng)歷了苦難之后采取某種形式反抗的勇敢女性形象來顯示她強烈的女性意識。
譚恩美女性意識的形成,除了受她生命中的女性人物的影響,還和20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社會如火如荼開展的女權主義運動是分不開的。1991年,美國黑人女作家麗貝卡·沃克在《女士》(Ms.)期刊上提出了第三次女權主義浪潮(Becoming the Third Wave)這詞。它強調女性問題涉及多種族、多族裔、多民族習俗、多元文化、多元價值等各種問題;主張?zhí)鲈械呐畽嘀髁x思維框架,呼吁消除社會性別角色和偏見等[3]。這些主張和譚恩美在作品中體現(xiàn)的女性命運抗爭是不謀而合的,這也證實了她的觀點:“在21世紀的社會里,真正意義上的美國文學應該以一種民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對于不同的膚色、性別以及性取向,美國文學都應具有足夠的包容性?!盵2]228
如果說族裔身份和性別身份是譚恩美無法選擇的,是她的出生和成長背景賦予她的責任,那么作家的責任卻是譚恩美有意識去背負的。作為一個作家,她不斷地追問自己的寫作動機和創(chuàng)作理念,在創(chuàng)作的路上不斷地尋找這種身份意識,強化自己的作家責任感。
(一)為何寫作
在 “我生命的‘克里夫筆記’”里,她談到在第一本書出版之后,被問到職業(yè)時自豪地稱“自己是一名作家(author)”,她的作家意識是被提醒的,以至于后來她自詡為寫作者(writer)。但正如《我的繆斯》書名所體現(xiàn)的,譚恩美一直在追問自己為何寫作,她寫作的靈感來自于哪里。
雖然小時候譚恩美很喜歡閱讀,但是因為母親的“有限”而“破碎”的英語影響了她的英語成績,以至于她在更早些時候認為寫作謀生是天方夜譚的事;直到1985年(她33歲時),她才開始寫作,而且把母親設定為自己的讀者,因為是講和母親的故事,在《喜福會》這本書的扉頁上寫的“給我的母親”足以證明小說和母親的關系。但剛開始時,“為何寫作”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坦白地講,開始動筆時,我往往會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事情該怎么發(fā)生?”[2]6對于這個問題,她從她獨特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中去尋找答案,認為父親的信仰和母親的宿命給她提供了一種無法擺脫的力量,而信仰和宿命的區(qū)別就是在面對人生的快樂和災難時如何應對,“很多小說就是以這樣的內(nèi)容為情節(jié)主線的”。在“我生命里的‘克里夫筆記’”的篇末,她用自問自答式的語言回答了她成為作家的原因:“實際上我為什么會如此幸運地成為一名作家?是命運?是奇跡?還是機緣巧合?或僅僅是我的想象?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都是的。所有情況皆有可能?!盵2]25
宿命、信仰、想象、甚至鬼魂是她創(chuàng)作初期的“繆斯”,但顯然這樣的答案是不能讓她滿意的。在她接下來的寫作生涯中,她并沒有停止過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她給出了這樣的答案:“如果不是要弄清楚我生命中的困惑、希望以及那些沒有回應的祈禱,我為什么要寫小說?小說中的隱喻、情感,還有那些有關生命話題的追問,這一切都一定要源自我的內(nèi)心,由我自己來思考、孕育和反復琢磨?!盵2]74
而隨著她的書越來越暢銷,并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重視時,她對自己的寫作進行了反思,她覺得她的寫作不代表全部的中國文化,更不能在“作家”二字前面加上“少數(shù)族群”、“有色人種”等有強烈政治意義的詞組。在被問及作家的責任時,她反對迎合讀者的趣味去寫作,更駁斥了美國亞裔文學應堅持“邊際主義”的觀點。在“必讀和其他危險命題”中,她講述了自己寫作的原因:“我寫作,因為我的生活中仍存有無解的謎團……我寫作,因為它可以讓我盡情地表達自我……寫作于我而言是一種信仰,通過寫作,我有望發(fā)現(xiàn)真理。”[2]229-230
(二)表達什么思想
確實,在作品里,譚恩美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揭示真理:用曲折綿長的故事去描述人性,用真實細膩的情感表達人生中的愛與失望,傷痛和失落。而這些都是母親等人的故事給予她的人生感悟,而她的創(chuàng)作試圖又呈現(xiàn)母親等人的真實形象,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繆斯”的摩擦和碰撞不斷刺激她的思考,激發(fā)她的寫作動力。她寫什么,為何而寫作?這個問題在她整理文稿時有了新的感悟,在“致讀者”中她點明了她想通過小說或散文這些形式表達人世間的這些美好:“這些無意為之或者有幸想到的繆斯,再次顯示出我對宿命和宿命之外的各種人生選擇的癡迷:諸如抉擇、機會、幸運、信仰、寬恕、遺忘、表達的自由、對于快樂的渴求、愛的撫慰、堅定的態(tài)度、堅強的意志、接踵而來的好運氣、恪守傳統(tǒng)、安撫人心的禱告、渴望奇跡、期盼別人伸出援助之手、陌生人或所愛之人的慷慨給予…….我以為,總體而言,改變命運的因素是希望。希望始終存在,它會讓所有的事情變得可行。”[2]2誠如她母親預言的那樣,她成為了一個作家,而她創(chuàng)作的真諦就是傳遞人性的美好,她創(chuàng)作的基許是希望永存。
綜上所述,通過解讀譚恩美《我的繆斯》這本非虛構的散文集,并從她的長篇小說等非虛構類作品找到印證,不僅可以看出她的創(chuàng)作才能,更能看到她對自身身份的思考和覺醒:作為一名華裔美國人,她選用中國故事卻用美國式敘事,找到了合適的文化處境;作為一名女性,她講她熟悉的女性故事,時刻關注女性的命運,并賦予小說中女性反抗的力量;作為一名作家,她經(jīng)常反省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通過她的創(chuàng)作傳達一種美好的理念—人世間除了那些不幸外,更多的是諸如寬恕、給予、愛意等美好的希望。縱觀美國華裔文學或美國華裔女性文學史,譚恩美雖一脈相承地繼承了湯婷婷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敘事策略,但身份意識在作品中有意無意的滲透讓譚恩美進一步提升了女性題材,更貼近人類普遍訴求的希望和愛的主題,她也因此成了在美國華裔文學上獨一無二的重要人物。
[1] 鄔震婷.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身份意識的三重解讀——以非虛構類文集為中心的研究[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14:48.
[2] 譚恩美. 我的繆斯[M].盧勁杉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
[3] 王恩銘.美國歷史上的三次女權主義浪潮[EB/OL].http://www.qstheory.cn/freely/2015-03/11/c_1114602414.htm.
責任編輯:劉海濤
Three Perspectives of Amy Tan’s Identity Awareness in Her Works ——A Study Based on A Book of Musings
Zhong Zhenping
“Chinese American female writer” is a title often used to refer to Amy Tan, which reveals her identity awareness as a Chinese, a woman and a writer. This identity awareness is well embodied in her essay collection A Book of Musings, and is further confirmed in her fictional works. In her writing career, Amy Tan takes such questions as “Who am I? What can I write? What should I write for?” into consideration, and makes her works close to such universal themes as love and hope in human world. For this, she has become a significant role 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Amy Tan; A Book of Musings; identity awareness; Chinese American female writer
H319,I206
A
1673-1794(2016)06-0027-04
鐘珍萍,龍巖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比較文學(福建 龍巖 364000)。
福建省教育廳B類項目(JBS14167)
2016-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