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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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煙重,半壁江山戲浮生
◎玉卿
圖/南宮閣
那年的洛陽柳絮如雪,惹不起半點塵埃。這片土地承載了太多的變遷和輪回,王朝交換更替,多少紅顏名將皆化作青石橋下的一抔黃土,多少歷史留白埋葬在城外潺潺流水中。城門上的“洛陽”二字早已染了滄桑,伶人郭從謙率叛軍火燒興教門,混亂中射死了帶領(lǐng)侍衛(wèi)前來平亂的李存勖,至此一代戰(zhàn)神終究隕落,謚號光圣神閔孝皇帝。
一切如此突然,冥冥中卻是必然。李存勖是戰(zhàn)場上的神,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但他不該登上那由枯骨堆積而成的龍椅。他習慣了戰(zhàn)場上直接而壯烈的浴火血殺,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哪是他能琢磨透的。但悲劇的釀成從來不問因由。
唐光啟元年,晉陽宮大雪紛飛,李存勖降臨世間,彼時后唐的政治風云暗暗涌動,亂世浮沉中一代驍將漸漸長成。
李存勖從小擅長騎馬射箭,膽識過人,深得父親寵愛。當別的孩子還依偎在母親懷里時,他便隨著父親四處征戰(zhàn),戰(zhàn)場的冷酷無情掩埋了他所有的細膩柔情。長大后的李存勖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又習得兵書,熟知戰(zhàn)略要術(shù),仿佛他的種種都是在為君臨天下做準備。
可就是這樣一個英武的戰(zhàn)神,在成年之后又從心底打撈起那份深埋多年的細膩柔情—他愛上了俳優(yōu)之戲,惹得旁人詫異。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臺上生旦凈丑目光流轉(zhuǎn),人生中生死成敗轉(zhuǎn)頭既空,戲里戲外有何不同。李存勖愛戲,愛的不只是那震撼人心的美,更是那戲臺上的人生百味。臺上一幕謝一簾起,一段段故事化為悲歌,看他人的前塵,聽別人的往事,就好似能忘了自己的麻木,就好像自己的浮沉也不過一瞬間就能過去。他的苦,無人可以訴說,他的淚,亂世不許他流,只有戲子能唱出。
之后,李存勖繼晉王之位,得到大權(quán)的同時還得到三支箭,這意味著他要背負起父親的三條遺愿。他將那三支箭供在家廟中,每逢出征便用絲套裝起帶在身上,打了勝仗再放回去。赤子心誠,日夜操勞,多年奔波終不負父親叮囑,討伐劉仁恭,攻克幽州;征討契丹,解除了北方的威脅;消滅世敵,鞏固了江山。
自此,一代戰(zhàn)神威名遠揚。十年后,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國號為唐,不久遷都洛陽,北上滅梁,經(jīng)過十年征戰(zhàn)終于完成了父親的遺愿。
龍椅迎來了他,給予他無上的權(quán)力,當然還有獨居高處的寒涼?;蛟S他本不應(yīng)君臨天下,朝堂之上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生于世家,背負著父仇家恨,注定要逆水行舟。而現(xiàn)在父仇已報,中原已定,他累了倦了,不想再去爭了,該是追尋自己的時候了。
于是,他為自己取名“李天下”,面涂粉墨,身著戲裝,登上戲臺,唱著看似可笑卻蘊含深意的曲子。終于不再只是看別人的戲,他可以唱自己的戲,演自己的故事了。他是皇帝亦是戲子,所以不由對伶人生出一種憐愛,善待他們就好像善待自己。
他開始寵愛伶人,放縱他們,任用他們,甚至由他們干涉朝政。一時間朝堂之上混亂不堪,殺機四伏。而他不顧天下人的詰責,一意孤行,戲臺上“李天下”的歌聲日日不斷。他不知他深深寵愛的伶人們逐漸恃寵而驕,置他于不義。或許他知道,只是不愿說破。征戰(zhàn)沙場的那些年,兵法變幻莫測他都運籌帷幄,更何況是區(qū)區(qū)伶人的雕蟲小技,然而心中認定的美,他甘愿卑微呵護。
人非冷血,哪能無情。伶人敬新磨將李存勖對戲子的好看進心里。彼時朝堂上日益動亂,奸佞之人蠢蠢欲動,洛陽城內(nèi)笙歌四起,歌舞繁華里蟄伏著危機。一日楊花簌簌,李存勖一襲青衫,戲臺上高唱兩聲“李天下”,本是無比平常的一句,敬新磨卻挽起衣袖朝他臉上扇了一耳光,臉龐的灼痛難以承受,李存勖滿臉怒意地望著他。
“這天下只有一個天子,你連呼兩個李天下是何用意?”敬新磨拂了拂袖子,語氣沉靜得沒有半分波瀾。身旁的伶人們哄笑一堂,李存勖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敬新磨這個玩笑開得極為巧妙,他放聲大笑,手掌傳來細微的痛,敬新磨將發(fā)紅的手藏入袖中,轉(zhuǎn)身離去。
李存勖看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后在簾外的桃花影中消失不見。李存勖仍舊笑著,心底卻止不住涌上一股悲涼。這一耳光是何意,他懂,他也懂。后來,敬新磨深得李存勖喜愛,外人皆道是因其玩笑開得好,得圣上歡心,然而其中種種,只有李存勖自己知道。
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李存勖癡迷于戲,對伶人愈發(fā)嬌寵,這不是帝王該有的。這些年來他步步退讓,而伶人仗勢作歹,猖狂跋扈,終是引起了禍亂。
962年,是他登基的第16年,朝堂上鉤心斗角,亦真亦假,他難以分辨,最終聽信了宦官讒言,冤殺大將郭崇韜,另一軍功卓著的大將李嗣源也險些被害。自此,反叛之火被點燃,燒透后唐半邊天。李嗣源率軍直指汴京,李存勖奔赴汴京無果后逃回洛陽。這些年的紙醉金迷早已使他丟了年少時征戰(zhàn)沙場的神勇,長槍握在手上竟是如此沉重。
失民心者失天下,百姓們點燃了興教門,那火燒得極旺,灼得他雙目生疼。鼓角聲起,敬新磨聽著遠處傳來的嘶吼,終是將頭別了過去,不忍再看。他抬眸,正對上李存勖曾唱過戲的戲臺,那時的臺面還未染灰塵,亦如李存勖的王朝,而今臺蒙塵土,萬事成悲,他油彩敷面,拂袖傾城,依舊奪目。而李存勖正背水一戰(zhàn),廝殺在城下……
火愈燒愈烈,燒破了城門,也燒盡了李存勖最后的尊嚴,兵戈相撞間一支流箭結(jié)束了他驕縱的一生。敬新磨啟唇清唱,常吟的曲中多了些不曾有過的苦澀,他仰起頭,淚水卻始終噙不住,聲聲泣淚中模糊了臉上的彩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流淌出最不愿唱出的曲:“多緣去棹將愁遠,猶倚危亭欲下遲……
李嗣源很快攻克了洛陽,于此稱帝,興教門下,他于灰燼中拾出李存勖的殘骸,葬于雍陵,把當年縱馬天下的英雄氣概留給后人評說。
一夢滄桑江山老,三尺戲臺唱浮生。和淚出夢相送,殘月繁花煙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