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俏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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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的共鳴,共享的多聲
程俏俏
【內(nèi)容提要】近兩年為著上海音樂學院《“聲音中國”影(音)像生態(tài)民族志》項目,我一直在內(nèi)蒙古和新疆進行人類學考察和紀錄片拍攝,關注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包括蒙古族、圖瓦人以及哈薩克族的 “聲態(tài)”與“生態(tài)”。本文主要基于此田野和大家說說“潮爾”。
【關鍵詞】生態(tài),聲態(tài),潮爾
數(shù)年前,來自蒙古國的一種喉音藝術“呼麥”,在北上廣的文藝圈兒里變得特別流行,大家紛紛傳頌這種可以一人同時發(fā)兩種聲音(最常見的是旋律伴隨持續(xù)低音,俗稱高音呼麥)的奇妙魅力。2009年,“呼麥”由中國申報了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并且成功,引來了國際上極大的爭議,主要的爭議內(nèi)容是:蒙古國說呼麥是他們的;圖瓦共和國也說呼麥起源在他們那兒;這倆國家都說中國根本沒有呼麥;而中國反駁誰說咱沒有的,我們這兒管呼麥叫“潮爾”!
這里所說的是流傳在內(nèi)蒙古中部的人聲潮爾,同樣是以持續(xù)低音配合高音旋律的方式呈現(xiàn),但從演唱方式到使用場合與呼麥都不盡相同。人聲潮爾是音樂體裁“潮林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蒙語中,“道”有歌的意思,“潮林道”直譯即是“潮爾的歌”)?!俺绷值馈笔清a林郭勒盟的阿巴嘎旗和阿巴哈納爾旗(錫林浩特市)獨有的人聲合唱形式,分別有兩個聲部:上聲部所唱旋律為長調(diào),由一人演唱;下聲部為“潮爾”,表演者少則一人,多時可達到八人。在過去,“潮林道”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是給王爺演唱的歌曲,也被稱為宮廷宴歌。這或許是當你聽到潮林道時一種莊嚴、尊貴、氣勢磅礴的感受油然而生的原因,仿佛能看到駐扎了無數(shù)個蒙古包的山坡上開始了一部宮斗大戲。
對于這種音樂,當?shù)厝嗽诿鎸ξ业牟稍L時,大多不愿把潮爾單獨提出來,將“潮林道”簡單地看作是“潮爾”和“長調(diào)”的結合,這兩者最終都是為了互相共振和鳴而產(chǎn)生和諧的聲音。潮爾歌手在演唱過程中會進行Ehshig Tamehh(元音的搓動),也就是用正確的元音使聲響更和諧。當我在采訪蒙古國的一位造詣深厚的呼麥手奧特根呼時,他告訴我歌唱蒙古音樂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元音的轉換。無論是呼麥、潮爾還是長調(diào),元音轉換的好,聲音就好。當我繼續(xù)追問什么是他認為的“好聲音”時,他給我的答案是:簡單,和諧。
回觀“潮林道”的音樂結構,“zei-hei”作為引子,主曲之后以“turrlg”結尾?!皌urrlg”有大合唱的意思,這也作為整個“潮林道”的高潮部分出現(xiàn),屆時,在場所有人將一起合唱。這個行為來自為王爺演唱的古老傳統(tǒng),表達所有人對王爺?shù)淖鹁?,而彼時的王爺,也將加入歌唱,共同表示眾人對騰格里的榮耀。
除了人聲潮爾,蒙古族還有一種弓弦樂器也叫做潮爾。在潮爾表演者和研究者額爾敦布和那里,我聽到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
在過去,弓弦潮爾并非樂器,而是唱英雄史詩時使用的神器。那些潮爾奇(意為奏潮爾的人)大多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在無垠的草原與戈壁上游吟流浪。牧民們總是邀請他們坐在自家蒙古包里正北的席位(也是最尊貴、主人的位置),此時,潮爾奇反客為主,為這片草原的人們唱起祖先的故事。一直以來,牧民們把潮爾奇看作重要且具有神器力量的人,因為通過潮爾所傳遞的聲響可以治愈疾病,祛除濁氣,護佑土地。有的理論說,原來的弓弦潮爾在制作時要遵循“金、木、土、水、火”的原則,金是插在琴碼上的蒙古刀,木是樂器的琴身, 土是馬尾做的琴弦,水是滋養(yǎng)木頭的氣,火是松香。在2012年的夏天,額爾敦布和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東烏珠穆沁旗,當?shù)赜幸粦艏揖池毟F的牧民堅持請他去牧場為他們演奏潮爾,那些傳統(tǒng)的牧民,堅信潮爾可以給他們帶來神奇的力量。連額爾敦布和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是,一年之后,那戶人家的牲畜和草地愈發(fā)豐足,牛羊馬不再生病了,草場的雨水也多了……他們甚至可以在旗里買上一套小公寓、送孩子們?nèi)ド蠈W。當然,本文并不想去探討這段經(jīng)歷中的神秘力量,但從蒙古人的觀念來說,潮爾的聲音的確有修復和平衡生態(tài)圈的作用。人與動物的疾病、水草不夠好的原因是生態(tài)圈,或者我們說是能量場中的一部分出現(xiàn)了問題,通過聲音特殊的振動改善這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聲音的傾聽中,讓人類與自然相處得更好。在采訪時,額爾敦布和說到了一點我十分贊同,他大概的意思是,在現(xiàn)代音樂廳、用音樂會的方式來表演潮爾或其他民間音樂,其實在失去聲音原初的意義同時,也遮蓋了聲音神性的光芒。
其實類似形態(tài)(多聲)的蒙古族音樂有許多都被叫做“潮爾”,而“潮爾”在蒙古語中本身就具有共振的意味。同時這個意涵也不僅是蒙古人的專利,在圖瓦人與哈薩克人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多聲音樂形態(tài)。我們不由得會問,為什么這些民族都有類似的音樂,都喜歡這種聲音呢?于是乎,無論是從聆聽還是研究的角度,如果我們還將眼光局限在單一民族的音樂界定中就未免過于狹隘。在從呼麥出發(fā)的多聲音樂研究上,需要更廣闊的田野實踐,把問題放置在從東亞至中亞一體的游牧民族之中。這些看似不同卻息息相關的游牧民族,他們對聲音有著一種共感和共鳴(resonate),這才是打開這扇聲音共感之門的鑰匙。
在錫林浩特地區(qū),有一位名叫道爾吉的當?shù)貙W者和潮爾沁為“潮林道”起了另一個名字——“草之樂”。他同時給我講了潮爾草的故事。潮爾草是一種高纖維開傘形花的麻類植物,蒙古人常用它做編織材料。其莖內(nèi)多有空隙,夏至時層層莖節(jié)上便開出半球狀的白色小花,一到秋天,草皮干裂,草原上的風透過干莖,會發(fā)出各種聲音,時而簌簌,時而如口哨,又總有沉著的風聲襯托相伴。道爾吉自覺這聲音和潮爾相仿,便把這草喚做“潮爾草”,并說這種植物在蒙古歌王哈扎布家的牧場上生長得最多。當然,也有人反駁說,道爾吉所說的“潮爾草”不過是湖邊生長的水芹菜罷了。
對于另一位潮爾沁寶日而言,唱潮爾最關鍵的就是amishul,這個蒙古語詞有著復合的含義,它可以用來形容氣、呼吸或者像風一樣流動的氣體。在我們喝下一杯又一杯酒時,他不斷的和我說:歌就是一種amishul,要出去,再回來,繞在身體里。他的右手在從喉管到肚子前垂直的比劃著,讓我突然想到這人的身體不正如那植物一樣么?你若想成為一個好的潮爾沁,就要像潮爾草那樣不停感受著自然之氣。那一晚,我似乎在他的口中聽到了整個宇宙。
由錫林郭勒草原再往西去四千多公里,我在新疆的阿勒泰地區(qū)聽到了極為相似的故事與比喻,只不過這次不是說潮林道,而是蘇爾(內(nèi)蒙古地區(qū)稱為冒頓潮爾)和斯布孜額。這兩種樂器極為相似,有說法稱二者是不同民族或族群(新疆蒙古、圖瓦、哈薩克)使用不同名稱的同一種樂器,因為它的材質,也有人稱它作“草笛”。這是一種形制上有三孔、四孔或五孔的單管樂器,無簧片,頭尾相通,半徑相等,是一種制作起來極為簡易,但吹奏卻十分困難的樂器。材質上從最初的草類植物,到如今演變出竹質、木制,甚至還有PVC管。吹奏該樂器的同時,樂人會一邊用喉嚨發(fā)出人聲的持續(xù)低音),與沿著邊棱旋轉的口吹氣流構成雙聲的共鳴。有些史學家認為蘇爾就是中國古代樂器胡笳,這一點我持觀望態(tài)度。哈薩克音樂人Anuar在接受采訪時說到,吹奏斯布孜額的技巧在于同時使用喉音所發(fā)出的氣息吹入管中,再返回身體里,并形成一個循環(huán)。
在新疆地區(qū)采訪時,我特意逐一詢問當?shù)厝藢λ共甲晤~的感覺,得到的都是相似的答案:悲傷、孤冷和回憶。英國人類學家Tina Ramnarine在《離散中的音樂表演》(MusicalPerformance in the Diaspora)一書中提到哈薩克人以吹奏斯布孜額來銘記蒙古國Deluun Sum地區(qū)的一座湖泊,那里曾經(jīng)是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或許這悲傷、孤冷的背后正是來自思鄉(xiāng)的情結吧!
呼麥、潮爾、潮林道、斯布孜額,這些可以共鳴的多聲音樂并非都是給人類演唱、演奏的。蒙古族的弓弦潮爾奏給自然與祖先;同樣是弓弦樂器的哈薩克族庫布孜,則是薩滿使用的神器;斯布孜額通常在放牧時吹奏;而呼麥不僅常常在史詩中使用,也可用作與動物交流;在哈薩克斯坦與中國的邊境地帶也有哈薩克人在薩滿儀式中使用類似呼麥的聲音,他們將其稱為kai??梢娺@共鳴聲與自然與宗教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至于這些共鳴之聲產(chǎn)生的可能,寶日曾在閑聊時隨口說出一段有意思的話,:“在我們阿巴嘎,有山有水有沙地,在擁有著這么豐富的地貌能生長出豐富的聲音,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有潮爾和潮林道,這也是為什么長在那么遠、那么平坦草原的烏珠穆沁人能唱最好的長調(diào)!”他隨口所說的話,卻道出了牧民們對不同草原生態(tài)的感受,并給予我一段極富“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描述
美國民族音樂學家Theodore Levin在他著名的那本描述圖瓦音樂的書《山水何處歌》(Where Rivers and Mountains Sing)中總結圖瓦人的音樂是“音色中心的音樂”(timbrecentre music),我則更愿意稱這些自由的游牧人之樂是“自然中心的聲景”(naturalcentre soundscape)。在多種多樣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的背后,游牧民們共享著相似的多聲結構,共鳴相與。它們連接著牧民生長的土地、養(yǎng)育的牛羊與馬駒兒,和他們一代代積淀的情感與觀念……這些音樂聯(lián)系著騰格里,獻給自然,以共鳴平衡著他們的世界,向游牧民族不斷發(fā)起神性的呼喚。
(作者為行耳文化創(chuàng)始人、旅英青年音樂人類學者、電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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