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玲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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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曼殊的名號“玄瑛”說起
——論曼殊詩的水意象
郭婉玲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蘇曼殊的名號“玄瑛”疑取自《紅樓夢》中的“神瑛侍者”,兩者在水意象上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蘇曼殊終生與水同在,在其詩作中,水意象內涵豐富,寄托了他胭脂和淚的柔情、空山流水的禪境和夜涼如水的孤獨。
玄瑛;曼殊詩;水意象
蘇曼殊①的名號很多,如宗之助、三郎、子谷、博經、非非、湜、文惠、雪蜨、沙鷗、春蠶、阿難、行行、糖僧、燕影、淚香、王昌、宋玉、燕子山僧、孝穆、欒弘、曇鸞、林惠連等等[1]157-161。但是,曼殊和元瑛(玄瑛)是他使用得最頻繁的兩個名號,故世人多稱其為蘇曼殊、蘇元瑛。對于曼殊的來歷,章炳麟《曼殊遺畫弁言》言:“子谷貧困為沙門,號曰曼殊?!盵2]77柳亞子《蘇玄瑛新傳》云:“……披剃于廣州長壽寺,法名博經,號曰曼殊?!盵3]273兩位都說是蘇曼殊出家時所取的法號,較為可信。
關于元瑛(玄瑛)的來歷即使在被認為是蘇曼殊自傳的《斷鴻零雁記》和《潮音跋》中也不見記載,論者也極少提及,柳亞子在《蘇和尚雜談》“曼殊名號索引”一節(jié)中也只是說“元瑛是曼殊的本名,玄瑛是我替他硬改的?!髞砺庖沧约撼姓J?!⒂谩盵1]157-158,卻并未說明取這個“本名”的原因。而“總角同窗”[4]39馮自由在《蘇曼殊之真面目》中說“‘元瑛’之號,乃削發(fā)后添制,殆與曼殊二字同,非其本名也”,與柳亞子之言相悖,并言及其起因:
至曼殊于披剃后自號“元瑛”,或謂其取義于《紅樓夢》之神瑛侍者,斯言亦有可信,蓋余嘗見曼殊居東京時,向友借閱《紅樓夢》,手不釋卷,后有此稱,其殆以擺脫塵緣自命歟。[5]171
言玄瑛取自《紅樓夢》的神瑛侍者,“以擺脫塵緣”,筆者以為極有創(chuàng)見,楊鴻烈在《蘇曼殊傳》中也提到:“我們每一提起蘇曼殊大師的名字來,便恍恍惚惚的想起一個小說上像他這樣一生享有艷福而卻是曾經出家入禪的人來,這自然是《紅樓夢》里的主人翁賈寶玉。”[6]156蘇曼殊與小說人物賈寶玉有很多的相似點:柔弱多情,鐘愛女子,熱愛自由,悟道參禪。而神瑛侍者正是賈寶玉的神話前身。所以,蘇曼殊和神瑛侍者之間的確有著微妙的關系。
在蘇元瑛與神瑛侍者的對比中,我們必須注意到他們與水和女子的關系。《紅樓夢》的開頭有這段文字:“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使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碧K曼殊給《絳紗記》的男主人公起名夢珠,并說:“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7]187這里可知,夢珠其實就是蘇曼殊自己,絳紗,夢珠,瑛,不難引起人對《紅樓夢》中神瑛侍者和絳珠草故事的聯(lián)想。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絳珠草,賈寶玉以似水柔情關懷保護著身邊的女子,蘇曼殊不也正是這樣,用他的一腔深情塑造了詩歌世界中的一群女子,并使她們的生命光輝無限延伸嗎?
多情詩僧蘇曼殊似乎生來就是一個水性人物。
蘇曼殊生于日本江戶,嬰幼兒時期就是在一個被海水圍繞的島國生長,5歲時“隨假父蘇某歸粵”,在潮濕多雨的南方長大,成人后長年在海外(日本、新加坡、爪哇國等)和中國的廣州、香港、上海、南京、蘇州、杭州等城市之間來回往返,還多次漂泊流離于更加炎熱多雨的東南亞(暹羅、印度、錫蘭等),最后他在上海病逝,被葬在杭州西湖邊上[8]303-354。在蘇曼殊短暫的生命歷程中,觸目所見皆是水,他終其一生,與水同存。
蘇曼殊在與水的長期接觸中,受水的影響很大。他灑脫不羈,無拘無束,時常對人生充滿幻想,渾身上下帶有浪漫氣息,這與水性自由、隨意流淌、不受羈絆極為相似;他的多愁善感、孤獨憂郁、對人生失望悲觀的性格特質也與水具有阻隔性、流逝性,代表著孤獨憂郁的意象內涵不謀而合;蘇曼殊生性柔弱,鐘愛女子,溫柔多情,纏綿悱惻,這些不正是與水的延綿不絕、氤氳朦朧一樣嗎?我們簡直可以說,蘇曼殊就是一個水性人物。
水,在蘇曼殊這里不僅僅是一種物質的存在,就像神瑛侍者擁有的甘露一樣,逐漸變成一種精神特質內化于他的頭腦中,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難舍難分,然后自覺不自覺地流瀉于他的詩作中。水意象在蘇曼殊的詩作中俯拾即是,隨處可見。文章就曼殊詩的水意象進行分類整理和內涵分析。
(一)水的自然形態(tài)
水的自然形態(tài)除了我們觸目可見的液體狀態(tài)外,還有固體狀態(tài)和氣體狀態(tài),如冰、云、風、煙等;還可以承載物代替,如江、河、湖、海等。在僅存的蘇曼殊百首左右的詩作中,自然形態(tài)的水出現(xiàn)了100多次,其中“水”②14次,“雨”14次,“風”9次,“煙”10次,“云”5次,“雪”3次,“露”3次,“冰”2次,“霜”1次,“?!?4次,“江”6次,“河”2次,“湖”3次,“潭”1次,“塘”1次,“池”2次,“沼”1次,“田”2次,“瀑布”1次,“波”7次,“潮”4次。值得一提的是,蘇曼殊自稱“臥雪之身”[9]40“雪”“雪蜨”[10]24-25,對“雪”情有獨鐘。
無論是潺潺流水、霏霏細雨、茫茫的風煙、清冷的霜雪冰露,還是翻滾的海潮、滔滔的江波、平靜的河湖……都是蘇曼殊一腔綿綿不斷的真情所化?!凹氂瓿顭?,侵入病骨”“杏花春雨,滴瀝增悲”[11]38,也許,在他的眼中,水意象是最能表現(xiàn)他憂郁心緒的情意對象,造就了曼殊詩凄迷柔婉的意境,映射出他一顆敏銳善感、纖細幽微的詩心。
(二)近水之物
楊柳、蓮荷、桃花都是江南水鄉(xiāng)常見植物,它們外形優(yōu)美,氣質溫柔。風吹楊柳而搖擺不定,水蕩蓮荷而飄浮無依,依水桃櫻即使色艷如血,而落花時節(jié)依然無可奈何。這些水中或水邊的植物的特性與蘇曼殊的身世之感、人生之感相契合,所以他在詩中也不吝嗇筆墨將它們描于筆下,其中“楊柳”在曼殊詩中出現(xiàn)14次,“蓮花”“荷花”出現(xiàn)7次,“桃花”4次,“櫻花”3次。蘇曼殊在《燕子龕隨筆》中也曾論及《古詩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并說“梵語,人間紅蓮花之上者曰‘波曇’”[12]60,他自取名號曰“曇鸞”是否也與此有關?而櫻花是日本國花,蘇曼殊生于日本,常常旅居日本,對櫻花具有別樣的感情不足為怪。而曼殊詩中對于柳的著墨,點染得更加深刻,例如:
年華花柳共飄蕭(《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其七)
有人愁煞柳如煙(《春日》)
生憎花發(fā)柳含煙(《寄調箏人(三首)》其二)
凄絕綠楊絲萬縷(《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十一)
這些詩用了“飄蕭”“愁”“憎”“凄絕”等詞語直接傾訴詩人的情感,更加能夠反映蘇曼殊的內心世界。
近水之物除了優(yōu)美的植物之外,還有必不可少的船亭樓橋。在曼殊詩作中,“橋”出現(xiàn)4次,“舟”出現(xiàn)3次(包括“畫橈”),另外還有“垂虹亭”“水上樓”,它們成為蘇曼殊水世界的點綴之物。
(三)水的情感形態(tài)
淚水是飽含人類情感之水,翻開蘇曼殊詩集,到處淚跡斑斑,“淚”在蘇曼殊詩作中出現(xiàn)了22次之多。其中“淚”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美人之淚,與纏綿愛情有關,例如:
一自美人和淚去(《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其四)
美人淚眼尚分明(《有懷(二首)》其一)
半是脂痕半淚痕(《本事詩(十首)》其八)
語深香冷涕潸然(《本事詩(十首)》其二)
一類是詩人之淚,有為家國而流,例如:
故國傷心只淚流(《東居雜詩十九首》其二)
兵火頭陀淚滿樽(《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十二)
國民孤憤英雄淚(《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其一)
袈裟和淚伏碑前(《過平戶延平誕生處》)
有為美人而流,例如:
我已袈裟全濕透(《詞同句異一首》)
幾度臨風拭淚痕(《寄調箏人(三首)》其二)
還卿一缽無情淚(《本事詩(十首)》六)
縱使有情還有淚(《無題(八首)》其六)
還有為身世而流,例如:
淚眼更誰愁似我(《憶劉三、天梅》)
無端狂笑無端哭(《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總而言之,正如《紅樓夢》“哭情還淚”的主題,蘇曼殊的筆頭也總是縈繞著款款深情,感情化為點點淚珠,滴落在一篇篇凄婉絕倫的詩作中。
豐富紛繁的水意象,在曼殊詩中以各種作用出現(xiàn)。第一,僅僅作為名稱。如恒河、易水、瀟湘、東海、黃海、水晶簾、水驛、采蓮船、紫騮橋、柳波橋、華嚴瀑布、琵琶湖、淀山湖、胭脂湖等。第二,突出其鮮艷耀眼的顏色。以“紅”“綠”“白”色為主,如“紅蕖”“芙蕖寂寞紅”“紅蓮”“桃花紅”“紅櫻”“寒梅帶雪紅”“胭脂湖”“胭脂淚”“脂痕”“紅淚”“碧桃”“碧玉”“碧?!薄氨陶印薄扒喾帕l”“綠楊”“白蓮”“白水”“明月白如霜”“白云”,在強烈的色彩對比下,更能體會到曼殊詩的“嚼蕊吹香,幽艷獨絕”[13]276的特點。第三,以“水”為喻?!疤炫街新丁薄凹t蕖波底襪”“楊柳腰肢”“眼波”等用來比喻女子的美好,“月華如水”“夜涼如水”“落花如雨”“肌似雪”“冰作闌干”“歡腸已似冰”“明月白如霜”“才如江海命如絲”用來形容凄涼感。第四,利用水汽氤氳的特點營造蒼涼朦朧的氛圍。如“滄波”“煙雨”“煙波”“煙水”“細雨”“雨如絲”“雨綿綿”“疏雨”“柳含煙”“疏柳盡含煙”“柳煙含”“柳千條”“萬里云”“行云流水”“柳波”“凌波”等等。
(一)胭脂和淚的柔情
蘇曼殊,雖入佛門,卻“無計逃禪奈有情”[14]313、“以情求道”[12]51,被人目為“佛心本多情,辭俗情猶擾”[15]246,他自己曾說“情根未斷”[16]3“系身情網”[17]42。他的深情繾綣首先體現(xiàn)在他鐘愛女子這一特點上,他對待男子和女子不同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比來女郎索畫過多,不得已定下新例,每畫一幅,須以本身小影酬勞。男子即一概謝絕”[10]42,“畫不及君者,有美人之命在先”[18]67。不正是寶玉說的“女兒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紅樓夢》第二回)那一番言論嗎?
在曼殊的百首詩中,情詩約占一半,蘇曼殊為筆下他深愛的女子的靈魂注入水的精靈,建造了一個水汽朦朧、水意氤氳、水光瀲滟的空間。蘇曼殊以一腔似水的柔情刻畫了一個個美麗的女子:詩作中提到“美人”6次,“佳人”4次,“仙女”8次,“嫦娥”4次,此外還有“吳娃”“吳姬”“胡姬”“女郎”“鄰女”“卿卿”“盈盈女”“傾國”,并以“蘭蕙芬芳”“梨花”“芳草”等作比。蘇曼殊筆下的女子,容貌是“朱顏”“芳容”“酡顏”“紅酥”“肌似雪”,眉毛是“蛾眉”“淡娥”,眼睛是“星眼”“橫波”,還有“桃腮檀口”“粉指”“凌波”,腰是“楊柳腰肢”“細腰”“纖腰”,毛發(fā)是“眉黛”“玦黛”“綠黛”“云鬢”,身穿“石榴裙”“畫裙”“翠袖”“蟬翼輕紗”“白妙輕羅”,神態(tài)羞澀動人,如“暗抬星眼”“窺簾一笑”“含顰嬌無力”“美且鬈”“綽約”“羞為他人工笑顰”“羞不語”“故故羞”“更羞澀”“淡娥羞”“不肯前”“偷指”等。
蘇曼殊在序文中,也絲毫不掩飾對女子美態(tài)的欣賞,如《雙枰記序》中:“若夫東家之子,三五之年,飄香曳裙之姿,掩袖回眸之艷,羅帶銀鉤,綃巾紅淚,簾外芭蕉之雨,陌頭楊柳之煙,人生好夢,盡逐春風,是亦難言者矣?!盵19]39蘇曼殊無論在詩作中還是現(xiàn)實中,都是一個溫柔多情的人,他曾寫下一些“風流韻事”,如“隔壁有女郎手書丹霞詩箋,以紅線系蜻蜓背上,使徐徐飛入余窗……斯人和婉有儀,余曾于月下一握其手”[12]34和“又憶一日隨道兄赴浦田園,觀牡丹菖蒲,有麗人情意戀戀,矚盼不舍,道兄豈不思念之乎?”[20]70。他還常常惦記著曾經交往的女子,眷念情深——“蕙子三五姑都無恙否?晤時務望為山僧口述相思之殷”[20]70,“海上花卿五姑輩,通個消息否?”[10]71,“只得讬花卿老九輩,為和尚致意。行時未見素姑,為悵耳……過滬時當親訪諸姬,一訴吾飄瞥之憾”[21]78-80,“素云三姑輩,又不知下落,美人固多薄命者也”[21]80,“或晤女校書輩,乞為我代詢近況”[22]81,“阿崔猶得一晤否?”[23]83,“阿崔秦箏麗娟都不聞動定,何也?……晤時為我問湘老四素貞蔚云諸人近況”[23]89,“小鳳小杜麗娟,都不與我一言,豈像煞有其事耶?”[23]89,“麗娟秦箏作么生,何姍姍來遲也?小鳳多福,甚慰”[23]90……他還曾囑托好友劉三“肯為我善護群花否耶?”[10]77。儼然又是多情公子賈寶玉。
蘇曼殊的詩中更是一個溫柔美妍的女兒世界,曼殊詩作很大篇幅都是反映他追求愛情—可望不可即—愛情失敗的感受,“全以真誠的態(tài)度,寫燕婉的幽懷,不染輕薄的氣習,不落香奩的窠臼”[15]252,格調清新,自然純真,感情深摯。在蘇曼殊的情感世界里,這些美麗多情的女子其實都是他的純潔的夢,一個可以供他孤獨彷徨的靈魂棲息的精神家園而已,就像周作人所說的,“大抵老和尚心目中有一種理想的美人,在文章里描寫出意中人的時候,總用這一套話,不問本人是甲是乙?!乙尚睦虾蜕惺冀K只是患著單相思(自然這也難免有點武斷),他環(huán)抱著一個永遠的幻夢,見了百助、靜子等活人的時候,硬把這個幻夢罩在她們身上,對著她們出神”[24]393。他用“涉江同上木蘭舟”(《東居雜詩十九首》其九)、“涉江同泛采蓮船”(《失題》)表達與深愛的女子攜手相伴的美好愿望,可是“涉江誰為采芙蓉”(《過若松町有感》),這一切又都是夢幻泡影,于是柔腸寸斷:“燕子庵中,淚眼更誰愁似我?小旉山下,手持寒錫吊才人。欲結同心,天涯何許?不獨秋風嗚烏,聞者生哀也巳?!盵19]39詩中也有許多哀愁凄楚之句,例如:
胭脂和淚落紛紛(《以胭脂為某君題扇》)
朝朝紅淚欲成潮(《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十五)
湘弦灑遍胭脂淚(《為調箏人繪像(二首)》其一)
枕函紅淚至今留(《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四)
“鬢絲禪榻尋常死,凄絕南朝第一僧?!盵25]324蘇曼殊是一個有赤子之心浪漫情僧,用詩人的眼睛看世間女子,把握住了人世間一瞬即逝、深藏不露的美麗,在纏綿徘惻的詩篇中留下了委婉動人、癡怨深摯的似水柔情。
(二)空山流水的禪境
蘇曼殊“早年耽禪見性真”[26]290“性耽禪悅,倏然作出世之想”[13]276,他曾說“曼誠不愿棲遲于此五濁惡世也”[10]13,“明春必買草鞋,向千山萬山之外。一片蒲團,了此三千大千世界耳”[16]3,所以三遁沙門,以袈裟芒鞋沿門托缽,“孤云無依,東飄西泊”[15]252,任由那一個不受羈束的自由之魂在天地間徜徉,所謂“野鶴無糧天地寬”[12]41。其淡定從容、自由瀟灑、寂寞高潔的品格襟懷在無拘無束、具有凈化功能的水中找到共鳴,他在一片煙水中安頓疲憊的凡塵俗身,為受傷的心靈尋找撫慰,例如:
碧沼紅蓮水自流(《東居雜詩十九首》其九)
空山流水無人跡(《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十八)
流水棲鴉認小橋(《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十五)
行云流水一孤僧(《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庵前譚影落疏鐘(《住西湖白云禪院作此》)
風雨鄰庵夜半鐘(《過若松町有感》)
白云深處擁雷峰(《住西湖白云禪院作此》)
夢入羅浮萬里云(《本事詩(十首)》其七)
這些詩句亦出塵脫俗,仿佛已超脫于一切具象之外,脫離皮相之我,剝除我障,與萬物內在和融,息息相通,在這種言語不及、意路不到之處,自然而然地達到內心的明澈廣大。
另外,“禪心一任娥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煙蓑雨笠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寄調箏人(三首)》其一)、“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寄調箏人(三首)》其二)、“是色是空本無殊”(《答鄧繩侯》)、“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柬法忍》)等詩句的禪境更加深邃,自然和自我的對立已然消除,反映了詩人禪定狀態(tài)下心靈愉悅,勘破妄執(zhí)之后心境澄明。
蘇曼殊詩中禪的虛幻和空寂感,“超曠絕俗,非必若塵土下士,勞勞于楮墨間也”[27]87,一如其畫,多危崖小樹、山中古剎的意象,輕靈優(yōu)美,一派孤潔寧靜的禪意,這都是他的禪心之外化,故“風韻絕佳,有神無物,而味極雋永”[28]14。這一片禪境是蘇曼殊的精神退守之處,無愛無嗔,空色無殊,“世遠心無礙,云馳意未移”“偏此法界,達摩羯邏”[17]46,這里比起“昌披濁世”,更適宜詩人詩意棲居。蘇曼殊峻峭拔俗,卓然自潔,“不慧性過疏懶,安敢?guī)硎篱g法耶”[29]30,極力擺脫現(xiàn)實的束縛,超越狹隘的世俗的直接功利性和目的性,上升為精神的逍遙自適,探尋生命的真諦,達到輕靈飄灑、自由超越的理想狀態(tài)。“彼其陶思入禪,游心七覺,冷湫湫地,著衣持缽,遍訪百城煙水不可謂非第一離欲阿羅漢也?!盵30]96
蘇曼殊“受曹洞宗衣缽”[3]273,就南宗禪,南宗禪主張重心不重形,特別注重頓悟,與《紅樓夢》中的“色”“空”觀念一致,他的抒情詩許多也明顯地帶有“以情悟道”“情中悟空”的禪佛色彩,不少詩作帶有悟禪的意味。
(三)夜涼如水的孤獨
無愛,貧困,是曼殊成長過程中最深切的體驗;痛苦,孤獨,是他對人生刻骨銘心的感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碧K曼殊身處封建世界的末代,呻吟病榻,徘徊異土,“絕代愁人”寫“絕代傷心的愁句”[31]234,亦呼吸著“悲涼之霧”,他常說:“濁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嘔血死矣”[10]18-19,“余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32]106。他的詩句中也有許多用水表達的孤獨之言,例如:
茫茫煙水著浮身(《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其一)
海天寥闊寄閑身(《步韻答云上人(三首)》其三)
東海飄零二十年(《寄調箏人(三首)》其二)
落日滄波絕島濱(《落日》)
浪跡煙波又一年(《西湖韜光庵夜聞鵑聲,柬劉三》)
年華花柳共飄蕭(《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其七)
年年漂泊在外的浪子總有這樣的飄零感和思歸感,但是在蘇曼殊這里,他已無處可歸,他靈魂無處安放,病、淚、孤單、飄蓬飄零、傷心等悲苦意象在他的詩歌里比比皆是。蘇曼殊自稱““殘僧”[33]29“寒僧”[16]3“寒衲”[10]6,他的人生有深入骨髓的涼薄之感,例如:
夜涼如水待牽牛(《東居雜詩十九首》其四)
月華如水浸瑤階(《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其三)
縱有歡腸已似冰(《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一天明月白如霜(《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其二)
莫道橫塘風露冷(《無題(八首)》其八)
“女蘿窈窕離騷鬼,翠袖飄零絕代人。”[34]314這是一個自幼缺失父愛母愛、年輕時遭遇生活和愛情的雙重磨難的苦命的人,一位三次出家還俗、放浪形骸孑然一身天涯漂泊的多情僧人,一位心靈充滿著一種深沉的孤獨感和被遺棄感的憂郁詩人。他一聲一聲地感嘆著,嘆世無知音,嘆世情涼薄,嘆人情冷暖。
蘇玄瑛的一首首柔情似水的詩作,定是他的一腔清澈明凈的心湖之水所化,在詩的背后,永遠行走著一個情深才茂、絕世獨立的詩僧?!笆5媒癯缓?,五更幽咽哭詩僧?!盵35]450就讓清艷的湖水,安撫著這個半生漂泊,在寂寞中神傷心碎的詩人吧。
注釋:
①蘇曼殊(1884—1918),名戩,字子谷,后名元瑛(亦作玄瑛),法號曼殊,廣東中山縣人,是近代一位名僧,精通中、日、英、梵等多種語言,在小說、詩歌、散文、翻譯、繪畫等領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有《曼殊全集》行世。
②本文所引用的蘇曼殊的詩句字詞均出自劉斯奮:《蘇曼殊詩箋注》,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
[1]柳亞子.蘇和尚雜談[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2]章炳麟.曼殊遺畫弁言[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3]柳亞子.蘇玄瑛新傳[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4]蘇曼殊.三次革命軍題辭[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詩文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5]馮自由.蘇曼殊之真面目[M]//朱傳譽.蘇曼殊傳記資料:二,1979.
[6]楊鴻烈.蘇曼殊傳[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7]蘇曼殊.絳紗記[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3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8]柳無忌.蘇曼殊年譜[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9]蘇曼殊.送鄧邵二君序[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詩文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10]蘇曼殊.與劉三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11]蘇曼殊.與黃晦聞蔡哲夫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12]蘇曼殊.燕子龕隨筆[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2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13]周瘦鵑.紫羅蘭外集[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14]柳亞子.戊申十月海上贈曼殊[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15]熊潤桐.蘇曼殊及其燕子龕詩[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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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蘇曼殊.畫跋[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詩文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42.
[18]蘇曼殊.與何震生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19]蘇曼殊.雙枰記序[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詩文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20]蘇曼殊.與陳陶怡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70.
[21]蘇曼殊.與沈燕謀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22]蘇曼殊.與徐忍茹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23]蘇曼殊.與邵元沖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24]周作人.曼殊與百助[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25]柳亞子.戊午五月哭曼殊[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26]劉三.送曼殊之印度[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27]傅熊湘.燕子龕遺詩跋[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28]鄭桐蓀.與劉無忌論曼殊生活函[M]//柳亞子,柳無忌.蘇曼殊年譜及其他:附錄.上海:北新書局,1927.
[29]蘇曼殊.答蕭公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30]章父.燕子龕詩跋[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31]田漢.蘇曼殊與可憐的侶離雁[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4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
[32]蘇曼殊.斷鴻零雁記[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3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33]蘇曼殊.與高天梅書[M]//儲菊人.蘇曼殊全集:書信集.襟霞閣普及本.上海:中央書店,1936.
[34]柳亞子.曼殊寄視近作占此報之并訊薊漢門牌號主時己酉四月[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35]劉復.今朝[M]//柳亞子.曼殊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0.
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6.006
2016-05-10
郭婉玲(1991— ),女,碩士研究生。
I206.5
A
1673-0887(2016)06-002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