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澍 李孟渝
程千帆先生教學思想中的辯證思維
陳天澍李孟渝
程千帆先生是20世紀杰出的文史學者,也被公認為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培養(yǎng)出許多優(yōu)秀的學術人才。作為教育家的程先生十分重視教學與科研相互促進的辯證關系,將教學中遇到的疑難問題作為科研的對象,用科研成果來提升教學。根據自身教學經驗,程先生還指出學與思、博與專、知與能之間的辯證關系,認為看似矛盾的雙方其實都缺一不可,還可以互相補充。這些帶有辯證思維的教學思想,其實根植于深厚的儒家文化土壤,也來自于程先生對黃季剛、胡小石、劉永濟等前輩學者治學教學經驗的借鑒與吸收。
程千帆教學思想辯證思維儒家思想
程千帆先生(1913—2000)在20世紀后半期的文史學界無疑是一位大師級人物,他在詩學研究方面的成就更是享有盛名。學界對此已有定評,毋庸贅言。i近幾年,已有學者將程先生的詩學研究提升到哲學高度進行考察,并認為“千帆詩學”與中國哲學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其中辯證思維模式的運用是十分重要的部分。其實,不僅在詩學研究方面,作為教育家的程先生在教學思想中同樣具有辯證的思維模式,這是目前研究者沒有注意到的問題。ii
程千帆先生在遺囑中說:“千帆晚年講學南大,告慰平生,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養(yǎng)學生數人,極為優(yōu)秀,乃國家之寶貴財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之教,不墜宗風?!眎ii他對自己的著述尚很謙虛,但對培養(yǎng)學生所做出的成績卻非常自信。與程先生同輩的學者中,王瑤先生認為他“很會帶學生”iv,王元化先生說他“繼量守、愿夏之墜文,續(xù)東南學風之余緒,培養(yǎng)商量,闡幽揚隱,一時人材蔚起,與京滬名校鼎足成三,而風尚之盛美,轉有居上之勢?!眝這些都揭示了一個事實:程先生的教學成績有目共睹,十分值得重視。
《南大報》悼念程千帆先生??脑u價道:“程千帆先生是一位誨人不倦的教育家?!眝i這可視為官方對程先生的總結性評價。當然,這里所稱的“教育家”并不是指對普通教育學在一般原理有所建設的教育學家,而是指在其所研究的領域辛勤耕耘,并培養(yǎng)出杰出人才的教育工作者。
20世紀是中國發(fā)生巨大變革的100年,不僅體現在政治、經濟等方面,在教育方面也出現了巨變,從晚清以前書院、私塾式的私學傳授模式逐步轉向了以學校為中心的現代教育體系。程先生從小受教私塾,后來又接受現代教育,后來長期在高等學府執(zhí)掌教席,可謂見證了這一轉變。他在20世紀50年代即擔任過副博士研究生導師,70年代末至南京大學,又開始了近20年培養(yǎng)研究生的教學生涯。作為教育家的程先生所做出的杰出貢獻,正是在現代大學研究生培養(yǎng)的體系內,借鑒、采取了傳統的私學傳授的方式,無私地指導學生的生活、學習等方方面面,從而取得了驚人成績。
因此,程千帆先生與純粹的教育學家不同之處在于,作為研究生導師,他結合自己的專業(yè)研究,將對古典詩學、文獻學等領域的治學心得無私地傳授給學生,并且對本學科研究與教學做出了帶有方法論意義上的指導與開示,形成了一套較有體系的教學思想。如果比附程先生自己所提倡的要從具體作品中抽繹出文學理論的觀點vii來說,程先生正是從具體的教學實踐中總結、抽繹出一系列關于教學的思想與理論。
當然,這一切還必須歸因于程千帆先生對教學的積極態(tài)度。如果對工作沒有積極的態(tài)度,那一定無法把它做得很出色;一位高校教師如果對教學沒有足夠的重視,那么他或許能成為一名比較出色的學者卻很難以“教育家”稱之。程千帆先生能夠被公認為“教育家”,無疑說明他不僅僅在科研上有所創(chuàng)獲,在教學方面也盡心盡責、絕不懈怠。他自己對科研與教學關系的認識,無疑可以證明這一點。
人的時間、精力有限,再加上當前不太健康的學術評價機制的不良影響,在高校教師、研究人員中普遍存在重科研而輕教學的現象。這并不是近年來的新鮮事,至少在“新時期”伊始,這種不正常的現象就已經有了端倪。所以,程千帆先生不斷在不同場合對這種現象發(fā)表自己的反對意見。1981年他在《文史哲》上發(fā)表《詹詹錄》中便指出:
教學與科研決不矛盾。反之,也可以說是教學相長。教學中可以發(fā)現問題,從事科研。科研的結果,可以反過來充實教學。如此循環(huán),就可日新其德。一舉兩得,有何不好?viii
在1982年與碩士生的一次談話中,程先生又說道:
現在的一些青年教師恨不得每天都寫文章,不教書。這不好?!皩W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辈灰f年輕人,就說我教了一輩子的書,有時為了一個典故,常常多少天打轉轉。學無止境?。⊥瑢W們提的問題,我不見得都能回答。要是無人問你,不同同學們交往,絕沒有好處。ix
同年,在給赴湖北大學任教的學生張三夕的信中也建議道:“一定要把教學放在第一位,教然后知困,而科研就必然會跟上來。”x這些都說明至少在1980年代初期,程先生就意識到學界有此不良風氣,并且予以大力糾正。直到晚年回顧自己著作時他還是強調:
最早我寫的一些文章,多半是學生問我問題,有的能夠回答,有的答不出。答不出的問題,我就擺在那里,慢慢地想。行卷問題,就是從王維的那首詩《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引發(fā)而來的。xi
由上引諸條可見,無論是對外公開發(fā)表,還是在課堂教學、私人信件往來中,程先生都毫不動搖地堅持教學與科研能夠相互補充的觀點,而這一觀點從80年代初一直到20世紀末都沒有改變,足以證明程先生能夠在科研、教學方面都取得巨大成績是與此密切相關的。
我們也可以發(fā)現,程先生在認識教學與科研關系時所采用的便是辯證思維,他不是將教學作為科研的附庸,僅僅將教學看作幫助科研的手段;也不是將教學看作是高校教師的唯一目的,努力取得科研成果仍舊是職責所在。眾所周知,要取得有價值的科研成果,必須具有創(chuàng)新意識,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言論;而教學工作進行得好,必須得益于教師有豐厚的學養(yǎng),并且不斷更新自身知識,能夠為學生答疑解惑。程先生正是認為,在教學中學生所提出的問題,往往屬于自己少有接觸或學界研究尚不充分的領域,因而要解決學生的問題,必須直面這些新問題,對新問題做出有效的回答正是很好的科研成果;反過來講,只有不斷拓寬自身認識,促進知識更新,才能更好地解答學生的問題,從而促進教學進步。由此可見,在程先生的教學思想中,教學與科研是雙向的辯證關系,而教學這一環(huán)節(jié)往往又是促進發(fā)展的原動力,是學術工作的起點。教學、科研之間循環(huán)互動,最終會推動學術研究領域螺旋式的不斷上升。
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程千帆先生之所以能夠成為文史學界的一代宗師,并且還是一名出色的“教育家”,正因為他對教學與科研關系的把握十分準確,已經上升到辯證思維的高度。
具體到教學活動內部而言,程千帆先生也堅持著辯證原則,將學習、研究中看似對立的兩個方面辯證地加以理解,最終常常是二者非但沒有互相抵觸,反而能夠互相補充。
學與思是人們在學習過程中必然要面對的一對矛盾,孔子就曾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眡ii(《論語·為政》)對一個以學術作為志業(yè)的人來說,如何處理這一對矛盾顯得格外重要。程先生在教學中對這對矛盾尤為重視,他曾專門對學生講:
注意學與思的關系。學再多,不思也不成為系統的科學知識。學是積累,思是消化。xiii
做學問須有悠游涵潤之功,要在腦子里玩味思索。xiv
相比孔子籠統地指出“罔”的危害,程先生則將“學而不思”的弊病進一步指明,任何人在進行知識輸入時,如果不經過自己思考,這些知識也都無法內化為真正屬于自己的儲備,只有勤于思考才能讓平日獲得的零散知識有系統,從而進一步完善自身知識結構。所謂“悠游涵潤之功”,雖稍顯抽象,如果我們不苛求其具體內涵,單從字形上看,三個字都從“水”旁,便可認識到這種功夫不是那種笨拙的呆板的勞動,而是要像在水中游泳一樣自由運轉,腦筋思維充分開放,將死的材料與知識活用起來。
對于“學”,程先生則要求得相對具體,宏觀上看,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在課程設置上,他不認為學生只要寫成一篇論文就可以畢業(yè),而是要有嚴格的學術訓練,打下深厚的專業(yè)基礎,他曾親自為學生開設與校讎學相關的基礎課程、專書研讀課程、以詩學為中心的專業(yè)課程等xv;在外語學習上,他不僅要求學生能夠熟練地掌握英語,還要學會一門第二外語,達到能夠直接閱讀文獻的水平xvi;此外,還鼓勵學生多學習與專業(yè)相關的其它學科課程,將基礎打牢xvii,并且還要多多在生活中學習,不僅局限于書本知識。由此可見,程先生給學生規(guī)定的學習內容是相當廣闊的,并不僅僅局限于專業(yè)知識學習。這也恰能反映出程先生對博與通這對矛盾所持有的態(tài)度。
程先生倡導與“專家之學”相對的“通人之學”,這在今天看來似乎并不新鮮,但若考慮到當時學界的情況,我們就能夠理解程先生為“通人之學”搖旗吶喊的重要意義。建國以后,我國高等教育受蘇聯的影響xviii,普遍實行分科教學,好處是能夠快速培養(yǎng)起一批有專門學問的專家,但其弊病在于,長此以往,學問的氣象會變得狹隘封閉而難以產生博通閎深的大師,對于人文學科而言尤其如此。因而在“新時期”伊始,各項教學、研究工作迎來新的春天,很多老一輩的學者都認識到只培養(yǎng)專家的巨大隱患而紛紛提倡“通人之學”。程先生自然也是如此,他自己做的學問就是“通人之學”,考查《程千帆全集》,就可見其中包含了文獻學、史學、詩學、文學史學等分屬不同學科門類的著作,因而他教導學生時也強調“通”在學習中的重要地位:“學者心胸應該廣闊,要善于把一切有益的東西吸收過來,發(fā)揮作用,‘偏見比無知更有害’。”xix他曾坦言: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你們出——哪怕出一個通人。這是我對你們最大的希望。就是說,你們在研究某一專門問題的時候,你們的眼光固然應多停留在某一專題上,但你們的眼睛還要放眼世界,而且你們還要有干預世界文化發(fā)展傾向的一個準備。xx
這種“通人”的領域已經不局限于學問本身,而上升到世界文化的高度上去,其格局之高遠可以想見。但由“你們的眼光固然應多停留在某一專題上”可以看出,程先生絕不是不現實地讓學生徒有“通人”的目標而不付出辛苦努力,而是將“專家之學”看作是走向“通人之學”的必然途徑。他曾指導學生蔣寅說:
我希望你寫文章時集中一點,請考慮,是否應抽出部分時間來編《大歷詩人年表》及《大歷詩人資料(傳記及評論)匯編》,以完成與你博士論文配套的系統工程?!蚁M惚粚W術界首先承認是大歷或中唐詩的專門名家,然后才是別的。xxi
可見程先生雖然給學生確立了“通人”的遠大目標,但在具體研究的過程中卻讓學生從最基本也常是最乏味的文獻考據上入手,避免了走向治學空虛浮泛而無止歸的歧路。因而盡管程先生指導學生要廣泛攝取知識,但因專業(yè)畢竟是古代文學,所以從研究對象上講,他建議學生還是要牢牢以文學為中心:
明確自己的文學研究中心,就應注意文學方面的內容。作為文學研究者,對哲學史、思想史是必須了解的,比如曹虹要搞六朝文學,必須熟悉三玄,把這搞通后可以從哲學和文學的關系作深刻研究。xxii
因此,程先生對博與專之間的理解并不是單向度的,在強調“通”的同時也并不排斥“?!?,并且把專門的學問視為走向通人途徑的重要一步。而達到“通”的境界之后,仍需要藉此來研究一些具體的學問,比如他對學生說:“對一切真善美的東西,要盡量吸收。吃牛肉不會變成牛。廣甄博采,將大有利于你的詩學研究?!眡xiii可見,通并不是目的,專也并非只是途徑,二者之間相輔相成,是相互影響相互補充的。
除此之外,知與能之間的對立統一也是程先生在教學中著重關注的問題。大學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似乎已是大家都認同的常識,因而也就常常不重視寫作上的訓練。程先生則十分反對這一現象,他認為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總要有一些創(chuàng)作經驗才好,他在給學生的信件中時常提到這一點:
如今我國文學界有一怪現狀,即論詩文章之作者,不特不能作詩,其文章本身亦毫無文采,推之論詞、曲、駢散文皆然,不特不能用古體,即今之白話文也不能寫得漂亮動人一點。如朱光潛、梁實秋、宗白華諸人其文學論文本身也是文學。其人往矣,今也則無。亦可嘆也。xxiv
你還是要把詩作得好一些,不能像現在人,談起來盡是道理,下起筆來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囍ㄒ粌赡陼r間下點苦功,必有悟入處,不要怕年紀大,起步遲。xxv
鼓勵學生進行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是希望他們能夠借此有所感悟,真正體會古人的詩心詞意,從而更好地對前人作品有所理解,做出真正有水平而不自欺欺人的研究成果。這好像說明程先生對知能之間的認識是單向而非辯證的,但從更宏觀的領域上看,程先生則認為文學研究的最終歸宿還是在指導現實創(chuàng)作:
我們研究古典文學,干嘛哪?我們難道不是為了要總結古人的歷史經驗(理論的同創(chuàng)作的)使之有助于當代文學的發(fā)展嗎?我們難道是為古人而古人嗎?xxvi
文學研究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回到生活,創(chuàng)造于世有益的精神文化產品,單就舊體詩文的寫作而言,程先生也并不反對它們的價值。他晚年曾自印《閑堂詩文合鈔》分贈友朋,得到了廣泛的好評,程先生分析道:“我發(fā)現許多朋友非常欣賞我的文言文,為什么道理呢?他們基本上都做不來了,即使年齡和我差不多,但當年北方的學校就不做文言文。倒過來看,覺得你能做幾句就還不錯?!眡xvii可見,在知能之間,程先生也在尋求平衡,創(chuàng)作一些文學作品可以幫助研究者加深對文學的理解,研究者最好也能夠寫出像樣的文學作品,這樣的認識豈不是辯證的思維嗎?
程千帆先生作為20世紀的中國學人,無疑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他教學思想中的辯證思維無疑也受到了唯物辯證法的影響。但程先生在給學生的信中明言:“我始終是個儒家,也信馬克思主義,但儒家是本體?!眡xviii因此,在探尋其辯證的教學思想之淵源時,我們不擬過多論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仍從上述教學與科研、學與思、博與通、知與能四對矛盾為例,具體考察程先生對傳統儒家教育思想的吸收以及前輩師友的教學方式對他所產生的影響。
教學與科研之間的辯證關系,實際上可以回歸到“教學相長”的問題上,這是儒家教育思想中相當古老的命題。xxix早在《禮記·學記》中便有這樣的論述:“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眡xx程先生對教學與科研關系的認識無疑根源于此,他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就曾直接引用過“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xxxi。他強調在教學中發(fā)現問題、回答學生的疑惑,從而促進科研的發(fā)展,自然是“自反”“自強”的一種表現。
我們也必須認識到一個人或多或少會對其老師的教學經驗有所吸收,程先生也不例外,他對教學與科研之間辯證關系的認識,無疑也有受老師影響的成分。他在晚年給陳致的信中談到:
授書大學,每周以一門課或二三小時為常,過此則以為負擔過重,不出科研成果,則諉之以無時間。實則舊社會大學以教四門課,每周九至十二小時為常。先師黃季剛先生在中央、金陵兩校,皆專任,每校三門課每周九小時共十八小時,仍治學著文不輟,其余諸老師亦每如是。xxxii
可見,程先生對那些以科研任務繁重為由而輕視教學者的反對顯然與老師們給他做出的正面表率密切相關,老師的行為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學生對這一問題的看法。當具體談到黃季剛先生時,程先生又說:
老師經常把教學和科學研究聯系起來,即使他教過多次的課,每次重講都有新的內容,所以有的學生對他所授的同一課程甚至聽過幾次,而每次都得到不同的和更多的收獲。還有就是他研究有得,就開新的課程。xxxiii
其實,程先生在《桑榆憶往》中回憶起的有如此作風的老師還有很多,并不止黃季剛先生一人。這印證了程先生與陳致信中所談并未夸張,也說明與程先生有師承關系或密切交往過的前輩學者很多都對教學與科研能夠相互促進有明確的認識,對程先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以至于他在晚年還每每回憶并與人談起這些往事。這并不是沒有深意的。
學思之間的關系也是儒家經典中時常討論的問題,主流的儒家教育思想都注重學思并重而不偏廢。xxxiv孔子就曾多次談到學習與思考之間的關系:“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xxxv(《論語·為政》)、“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xxxvi(《論語·衛(wèi)靈公》)等等。這些都說明至少從孔子開始,儒家教育思想就已經打下了學思并重的認識基礎,程先生受此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提到劉永濟先生時曾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多聞缺疑,慎言其余’,這是我國古代學術的優(yōu)良傳統?!眡xxvii這不僅體現了程先生對優(yōu)良學術傳統的服膺,也顯示出劉永濟等前輩學人的治學態(tài)度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同樣,在博與專的問題上,儒家先賢也常常傾向于博。如《荀子·天論》中說:“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xxxviii縱觀古代的學術史,盡管也有一些學者走向“專家”“偏才”的道路,但向往博通的治學傾向一直沒有斷過。xxxix因此,倡導通人之學,無疑也是程先生對傳統學術中優(yōu)秀成分加以繼承的表現。
那么,程先生向往通人之學是否也有受前輩學者影響的因素呢?答案是肯定的。程先生早年就讀于南京金陵大學,這是一所教會學校,而它的辦學的視野就很開闊:
當時的金陵大學文學院……除專修科外,所有各系的學生都必須讀大量的公共必修課程。這些公共必修課程可分為如下幾個系列:一是語文課程……二是哲學和社會科學課程,計有邏輯學三學分,社會科學概論四學分,中國近代史四學分,世界近代史三學分。這方面的課程是加強學生思維能力,開拓學生對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知識,了解世界和中國局勢的。三是自然科學課程,須讀包括生物學、數學、物理學、地質學等課程中的兩門……這是培養(yǎng)學生治學實證精神的,也為可能從事的文理科滲透工作提供條件。xl
程先生晚年回憶在金陵大學所受到的通識教育,并饒有興味地寫成專文發(fā)表,自然是有感于當時人才培養(yǎng)不重通才之弊,想要以此來糾正不正確的學風。除此之外,前輩學者的治學風尚也給程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無疑是程先生走上治學道路后的榜樣:
我覺得季剛老師的學間是既博且專的。無論你用經、史、子、集,儒、玄、文、史,或義理、考據、詞章來分類,老師都不僅有異常豐富的知識,而且有非常精辟的發(fā)明。他在文字、音韻、訓詁諸方面的成就是空前的,那就不用說了。xli
除了黃季剛先生之外,像胡小石、汪辟疆、吳瞿安、劉永濟諸先生,他們也都是博學多通的大師級學者,程先生晚年也多次提到他們博通的治學風尚,這里便不一一列舉了。可以申說的是,他們也都是強調知能合一的學者,如汪辟疆先生“不但是一位詩歌研究專家,而且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詩人。”xlii再比如胡小石先生,“他還是一位詩人,對于古典詩詞,他不但致力研究,而且付之實踐,所寫詩詞數百首,獨具風格。他曾說,學有造詣的人應兼具‘儒林’、‘文苑’之所長,既能搞研究,也要懂創(chuàng)作,在知識領域中,要達到既深且廣?!眡liii他們研究詩歌的經驗無疑讓程先生意識到,要想真正懂得詩歌,必須能夠自己寫作,才能深知其中甘苦從而培養(yǎng)起詩歌感受能力,這不是僅僅用理性思維進行研究所能達到的境界。
至此,我們不難發(fā)現,程千帆先生對教學中幾對矛盾辯證關系的認識,除了來自他對自身治學經驗進行的有效總結外,也受到儒家思想的滋養(yǎng)與前輩學者的直接影響。因此,我們對程千帆先生教學思想的解讀,不僅可以延伸對“千帆詩學”中辯證思維模式的理解,也能夠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傳統儒家教育思想的魅力,也從中感悟到,學術的火種正是因一代代學人薪火相傳才得以賡續(xù)。我們有責任努力學習程千帆先生給我們留下的寶貴遺產!
[1]程千帆:《閑堂文藪》,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
[2]程千帆:《治學小言》,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
[3]程千帆著,莫礪鋒編:《程千帆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4]程千帆著,陶蕓編,程章燦增訂:《閑堂書簡》(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5]莫礪鋒編:《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
[6]張世林主編:《想念程千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
[7]胡小石:《胡小石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8]張舜徽:《讱庵學術講論集》,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
[9]李如密:《儒家教育理論及其現代價值》,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
[10]高華:《歷史筆記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
[11](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957頁。
[12]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3頁。
[13](戰(zhàn)國)荀況著,王天海校釋:《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14]程千帆、陶蕓:《三十年代金大文學院的課程結構及其它》,載《高教研究與探索》,1988年第2期,第9~10頁。
[15]《程千帆教授生平與學術簡介》,載《古籍研究》2000年第3期,第117~118頁。
[16]程千帆述,劉重喜整理:《程千帆先生談人生與學問》,載《古典文學知識》,2002年第5期,第3~14頁。
[17]王連琦、徐雁平:《程千帆先生古代文學研究生教育思想研究》,載《學理論》,2009年第17期,第214~216頁。
注釋
i關于程千帆先生詩學成績的總結與評價,先生本人及其弟子、友朋在他生前身后都有較多論述。程先生自己對其詩學觀點的總結主要見于《古詩考索》(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后收入1996年遼寧古籍出版社《程千帆選集》、2000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程千帆全集》,篇目略有不同,2014年商務印書館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與《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合刊,收入《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第五輯)等論文集及雜著集《桑榆憶往》(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后收入《程千帆全集》,又2015年北京大學出版社版,三版篇目略有差異)中。舒蕪先生首次提出“千帆詩學”的概念(見氏著《千帆詩學一斑》一文,載《讀書》,1991年第6期),周勛初先生《程千帆先生的詩學歷程》(原載《唐代文學研究年鑒》1984年號,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后經改寫收入2000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周勛初文集》第六冊)、張伯偉教授《〈程千帆詩論選集〉編后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莫礪鋒教授《程千帆古代文學研究述評》(載《文學評論》,1998年第6期)等論文都是有代表性的對“千帆詩學”的評述。在程先生身后,程門弟子都對老師的治學道路與詩學思想有所總結,恕不一一列舉。2010年鞏本棟教授還以“千帆詩學”為書名,編選出版了一本程先生的詩學論文集,收入江蘇文藝出版社“北斗叢書”。周欣展《千帆詩學與中國哲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一書則是近年來研究“千帆詩學”的重要成果,首次以專著形式在對前人研究進行系統總結的基礎上,將“千帆詩學”做了進一步闡發(fā),關注“千帆詩學”與中國哲學之間的關系,將對“千帆詩學”的研究提升到了哲學高度。書中著重闡述了“千帆詩學”中的辯證思維模式,除程先生生前多次闡述的文獻學與文藝學結合的研究方法外,兩點論、辯證分析的運用與特點等問題都納入其中,揭示出“千帆詩學成功地實現了傳統文學研究的現代化轉型,而且還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不斷超越現實、不斷超越自我的艱苦卓絕的進程”(第272頁)的結論。
ii就筆者所見,直接討論程先生教學思想的論文有王連琦、徐雁平《程千帆先生古代文學研究生教育思想研究》(載《學理論》,2009年第17期),唐克龍《程千帆怎樣培養(yǎng)研究生》(載《博覽群書》,2008年第1期)二文。前者從課程設置、學術論文寫作規(guī)范、教學與科研相結合等三個方面來談程先生的古代文學研究生教育思想,其資料來源較為廣泛,不僅對《程千帆沈祖棻學記》(鞏本棟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程千帆全集》(莫礪鋒編)、《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莫礪鋒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閑堂書簡》(程千帆著、陶蕓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等著作中的文獻材料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占有,還將對徐有富教授、張伯偉教授、程章燦教授等程門弟子進行采訪的口述資料也采入其中;后者主要根據《桑榆憶往》一書,對程先生的研究生培養(yǎng)方法進行總結,先闡述了程先生培養(yǎng)學生的總體要求——“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繼而總結了“程先生對研究生治學具體門徑的指點”的幾個方面——嚴格遵循學術規(guī)范,慎發(fā)論文、注重創(chuàng)新,加強師生間的互動。除上述二文外,還有許多程門弟子對程先生教學進行回憶、總結的文章發(fā)表在學術期刊上,如徐有富教授《程千帆先生是怎樣指導研究生的》(載《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06年第8期)等,也有很多收錄在《程千帆沈祖棻學記》《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想念程千帆》(張世林主編,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等紀念文集中。這些文章多半不是將程先生的教學作為研究對象,而是根據作者的親身經歷對程先生的教學及其他方面所作的回憶。這些文章都是我們研究程先生教學思想的重要資料。此外,程章燦教授增訂的《閑堂書簡》(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中收錄的書信(尤其是程先生致弟子的書信)、未收入《程千帆全集》的《治學小言》等著作及其他單篇文章(《程千帆全集》集外文篇目可參看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后附《征引文獻》所列篇目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29~935頁),也是我們研究程先生教學思想的重要文獻。
iii可參看張世林主編:《想念程千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卷首照片頁。
iv參見陳平原:《古典學者的當代意識——追憶程千帆先生》,見《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7頁。
v王元化:《悼千帆先生》,見《程千帆先生紀念文集》,第9頁。
vi引自《古籍研究》2000年第3期,第118頁。
vii可參看《古詩考索》中《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中的一與多》一文中有關論述,見《程千帆全集》第8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6頁。
viii原載《文史哲》1981年第3期,引自《閑堂文藪》,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第343頁;又《治學小言》,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第40~41頁。
ix張宏生記:《打好基礎,拓寬視野——與碩士生的一次談話》,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46頁。
x致張三夕(二),收入程千帆著,陶蕓編,程章燦增訂:《閑堂書簡》(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5頁。
xi張伯偉記:《勞生志略》,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46頁。
xii程樹德:《論語集釋》卷4,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3頁。
xiii蔣寅、鞏本棟、張伯偉記:《書紳錄》,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10頁。
xiv同上書上頁。
xv參看王連琦、徐雁平:《程千帆先生古代文學研究生教育思想研究》,載《學理論》,2009年第17期,第214~216頁。
xvi程先生說:“英語在一個學期內通過課程考試,到二、三年級的時候,在上專業(yè)外語課的基礎上,爭取搞一些專業(yè)文獻的翻譯。第二外語要求達到借助工具書可以閱讀的程度?!保ā稌濅洝罚姟冻糖Х返?5卷,第120頁。)
xvii可參看鞏本棟整理:《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關于博士研究生培養(yǎng)的講話》等文,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49~155頁。
xviii可參看高華:《新中國教育制度的形成和發(fā)展》,收入《歷史筆記I》,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65~586頁。
xix《書紳錄》,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13~114頁。
xx劉重喜整理:《程千帆先生談人生與學問》,載《古典文學知識》,2002年第5期,第9頁。
xxi致蔣寅(一八),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341頁。
xxii《書紳錄》,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12頁。
xxiii致蔣寅(一八),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341頁。
xxiv致張三夕(三二),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429頁。
xxv致莫礪鋒(二),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772頁。
xxvi程千帆:《關于治學方法》,原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81年第2期,引自《治學小言》,第19頁。
xxvii《勞生志略》,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7~8頁。
xxviii致周勃(一七),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226頁。
xxix關于古代儒家教育思想中有關“教學相長”命題的發(fā)生發(fā)展,可參看李如密:《儒家教育理論及其現代價值》,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2~78頁。
xxx(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957頁。
xxxi《打好基礎,拓寬視野——與碩士生的一次談話》,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46頁。
xxxii致陳致(二),收入《閑堂書簡》(增訂本),第670~671頁。
xxxiii《黃季剛老師逸事》,收入《閑堂文藪》,見《程千帆全集》第7卷,第259頁。(此文與《劉永濟先生傳略》即《憶劉永濟先生》二文在《全集》中重出,本文皆依第7卷中引。)
xxxiv關于古代儒家教育思想中有關“學思結合”命題的發(fā)生發(fā)展,可參看李如密:《儒家教育理論及其現代價值》,第105~109頁。
xxxv程樹德:《論語集釋》卷4,第103頁。
xxxvi程樹德:《論語集釋》卷32,第1118頁。
xxxvii《劉永濟先生傳略》,收入《閑堂文藪》,見《程千帆全集》第7卷,第247頁。
xxxviii(戰(zhàn)國)荀況著,王天海校釋:《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5頁。
xxxix可參看張舜徽先生《學習揚州先輩的治學精神走博通的路》一文的有關論述,收入氏著《讱庵學術講論集》,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第35~39頁。
xl程千帆、陶蕓:《三十年代金大文學院的課程結構及其它》,載《高教研究與探索》,1988年第2期,第9頁。
xli《黃季剛老師逸事》,收入《閑堂文藪》,見《程千帆全集》第7卷,第257~258頁。
xlii《〈汪辟疆文集〉后記》,收入《桑榆憶往》,見《程千帆全集》第15卷,第104頁。
xliii范存忠:《〈胡小石論文集〉序言》,見《胡小石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卷首第1頁。
注:本文為華中師范大學2015年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B類項目“程千帆先生教學思想研究”成果。本文承張三夕教授、余祖坤老師、羅昌繁博士指導,謹致謝忱。
(作者介紹:陳天澍,李孟渝,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2013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