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山林
《曲學》第四卷
順治、康熙二帝的文化取向與戲曲的南北交流融合*
趙山林
在封建時代,由于帝王的特殊身份,他們的文化取向和相關(guān)言行,對于宮廷戲曲乃至整個劇壇的狀況能夠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本文擬以清初順治、康熙二帝為例加以初步探討,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順治七年(1650)攝政王多爾袞逝世,順治八年(1651)正月,順治帝開始親政,時年十四歲。對于這位年輕皇帝的言行,王公貴族不時援引太祖、太宗的遺訓,加以引導和規(guī)范。順治十二年(1655)二月,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上奏:
太宗文皇帝纘承大統(tǒng),紹述前猷,亦時與諸王貝勒大臣講論不輟,且崇獎忠直、鼓勵英才。錄微功,棄小過,凡下詔布令,必求其可以順民心、垂久遠者,然后施行。又慮武備廢弛,不忘騎射,時時親行較獵,曾有諸王貝勒等置酒宴會,優(yōu)人演劇為樂。適值駕還獵次,克勤郡王以聞,太宗怒曰:“我國肇興,治弓矢,繕甲兵,視將士若赤子,故人爭效死,每戰(zhàn)必克,以成大業(yè)。朕常恐子孫棄我國淳厚之風,沿習漢俗,即于蹈淫。今汝等為此荒樂,欲求國家興隆,其可得乎?”*《世祖章皇帝實錄》卷八十九。
對于濟爾哈朗反對“演劇為樂”的上奏,順治帝是不是作了明確的表態(tài),筆者目前尚未看到有關(guān)史料記載。但從順治帝始終喜愛戲曲的態(tài)度來看,他當時并未把戲曲與道德教化嚴重對立起來。*趙維國《論清代“淫詞小說”禁毀管理的法律化》,《中國小說研究》第2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順治帝關(guān)注明朝歷史,也就附帶關(guān)注描寫明朝歷史的戲曲作品,他閱讀過《鳴鳳記》傳奇,或者還看過《鳴鳳記》的演出。由明入清、官至工部侍郎的程正揆(1604—1676)在《孟冬詞二十首》之一中寫道:
傳奇《鳴鳳》動宸顏,發(fā)指分宜父子奸。
重譯二十四大罪,特呼內(nèi)院說椒山。*(清) 程正揆《青溪遺稿》卷十五。
由此可知,順治帝對《鳴鳳記》很感興趣,對嚴嵩、嚴世蕃父子奸邪當?shù)辣硎緫嵖?。他特別關(guān)注楊繼盛的事跡,并且由此引出了同一題材的再創(chuàng)作,事見郭棻《蚺蛇膽表忠記序》:
忠愍大節(jié),如日星海岳,弇州題碑,中郎之誄有道,無愧辭矣。后人敲音推律,被之管弦,以其腴而易傳,婉而多風也。曩如《鳴鳳》諸編,亦足勸忠斥佞,獨是以鄒、林為主腦,以楊、夏為鋪張,微失本旨。今上幾務(wù)之暇,覽觀興嘆,思以正之。相國馮公、司農(nóng)傅公相顧而語曰:“此非丁野鶴不能也?!庇谑窃龑僖笾亍R苞Q受書,屏居靜室,整衣危坐,取公自著《年譜》,沉心肅誦,作十日思。時而濡毫迅灑;午夜呼燈;時而劌心斷須,經(jīng)旬擱筆。閱數(shù)月而茲編成,曰《蚺蛇膽》,志實也,曰《表忠》,揚美也。繕寫裝演,質(zhì)之二公。會有以《后疏》一折,借黃門口吻,指前代敝政,搢紳陋習,過于賈生之流涕,有如長孺之直憨,復屬筆竄,慎重如告。微詞著書,大臣體應如是。無如野鶴五十年來,目擊時事發(fā)指眥裂者。非伊旦夕,嘗以不能躋要津,職諫議,忼愾敷陳,上規(guī)下戒,比于魏徵、陸贄,往往見之悲歌感嘆。茲幸從事編纂,得少抒積衷,方掀髯大叫,輾然以喜。乃欲令之引嫌避忌,頓焉自更,野鶴然乎哉?于是斂稿什襲,擬付名山。才人之志,亦復如是。是亦足以見出與處之難與易矣。噫嘻!凌云褒美,揚雄之賦以傳;枕秘藏書,王充之論未泯。立言不朽,要自有萬丈光芒在。矧表章忠義,非所埒于鞶繡之辭者乎!野鶴之文可傳,其不欲必傳之心尤可傳也。*(清) 郭棻《蚺蛇膽表忠記序》,蔡毅《中國古代戲曲序跋匯編》(三),齊魯書社,1989年,第1523—1524頁。
丁耀亢(1599—1669)《表忠記》成于順治十四年(1657),順治刊本,二卷三十六出,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五集。據(jù)上引郭棻序言,可知此劇寫作緣起是順治帝覽觀《鳴鳳記》,不滿該劇以鄒應龍、林潤為主,以楊繼盛、夏言為輔,認為有失創(chuàng)作本旨,希望重新創(chuàng)作。相國馮銓、司農(nóng)傅維麟于是推薦丁耀亢改寫,丁耀亢嘔心瀝血,數(shù)月而成,“專用忠愍為正腳。起孤忠于地下,留正氣于人間”*《丁耀亢全集佚名題詞》,張清潔校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13頁。,突出楊繼盛的剛直忠烈,亦直斥嘉靖朝政治的黑暗,其《后疏》一折借黃門長篇道白,冷嘲熱諷,以五十年來目擊時事發(fā)指眥裂者,“指前代弊政,縉紳陋習,過于賈生之流涕,有如長孺之直憨”,“讀黃門一折,閱之生悸,兩疏風霜昭大節(jié),一編戶牖驚真氣”*丁存守[滿江紅]《日照》,張清潔校點《丁耀亢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15頁。。馮銓、傅維麟二人以此出言激烈亢直,命耀亢修改,“乃欲令之引嫌避忌,頓焉自更”,耀亢不改,此劇遂以措詞違礙未能進呈順治帝御覽*參見丁淑梅《中國古代禁毀戲劇編年史》,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8— 299頁。。
按同時奉命創(chuàng)作的同一題材戲曲尚有《忠愍記》,作者為吳綺(1619— 1694)。據(jù)楊恩壽《詞余叢話》,“吳園次奉敕譜《忠愍記》,由中書遷武選司員外郎,即以椒山原官官之”*(清) 楊恩壽《詞余叢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九),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51頁。。吳綺本人詩中不止一次寫到此事,對此是頗為自豪的,如《入署拜椒山楊先生祠》:
排云寧計九重賒,猶剩清風滿署衙。
觸佞角應同獬豸,驅(qū)奸膽不借蚺蛇。
當年臣節(jié)何須補,異代君恩更有加。
欲譜遺忠難握筆,先生原是古夔牙。時奉命譜椒山傳奇
留將正氣與乾坤,俎豆千秋此地存。
籌國不堪言已驗,捐驅(qū)益信舌難捫。
誰夸龍比為僚友,已見鸞嵩少子孫。
蘋藻托交吾未敢,圣朝無事賦招魂。*(清) 吳綺《林蕙堂全集》卷十七《亭皋詩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褒埍取?,指關(guān)龍逢、比干;“鸞嵩”,指仇鸞、嚴嵩。
又如《入署偶吟》:
新?lián)Q頭銜騎省郎,終朝驅(qū)馬看人忙。
鐵花繡盡黃密鑰,贏取殘書迭印床。
平明初下紫宸班,錦署無營晝掩關(guān)。
閑拂案塵攤好句,一杯涼雪祭椒山。*(清) 吳綺《林蕙堂全集》卷二十二《亭皋詩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可見《忠愍記》之作,與《蚺蛇膽》同時受命,而吳綺改本稱旨,加官晉爵,丁耀亢改本則以措詞違礙,未能進呈?!皟蓜》钪级鳎\判然兩別,可見清初統(tǒng)治者的戲劇創(chuàng)作取則?!?丁淑梅《中國古代禁毀戲劇編年史》,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9頁。然而時至今日,吳綺《忠愍記》已佚,而丁耀亢《蚺蛇膽》尚存,這也是當時人始料未及的。
明末清初有一位著名曲師陸君旸,名曜,嘉定人。初從吳門范昆白習北曲,彈三弦,曾為《董西廂》譜曲。后又擅南曲,善吹笛。徐珂《清稗類鈔》記載清兵下江南之時:
會大兵入?yún)?,遁于三江之滸者若干年。世祖聞其名,御書紅紙曰:“召清客陸君旸來?!奔热?,御便殿賜坐,令彈。陸乃彈元詞《龍虎風云會》曲,稱旨,賜之金。自是,貴邸巨室爭邀致之,無虛日?;蛴闺`太常,弗屑也。年七十,尚能作遏云之逸響。宋荔裳按察琬贈以詩云:“曾陪鐵笛宴寧王,吹笛梅花滿御床。幾度凄涼春草碧,不堪重過斗雞坊。”
時松江提督馬進寶亦缿首下獄,人不敢問。進寶故善君旸,君旸任俠,直入獄具餉。臺臣聞?wù)呓源篑?,各起謀劾之。華亭張法曹急往告,君旸忼愾曰:“吾何難仍遁之三江間耶!至尊若問我,道我病死?!毖杂櫨剐小:笊瞎麊柤?,如其言,上為嘆息。當是時,君旸名藉甚。初本名曜,君旸者其字。至是,以上稱君旸,遂以字行,凡長安門刺往來奏記,皆得直書陸君旸以為榮。*(清) 徐珂《清稗類鈔》音樂類十。
按《龍虎風云會》即羅貫中所作雜劇《宋太祖龍虎風云會》,演奏此曲明顯帶有歌頌順治帝之意。這個戲,順治帝之前的明天啟帝,之后的乾隆帝,都是喜歡唱的。上引宋琬詩為《贈陸君旸七首》之六*(清) 宋琬《安雅堂未刻稿》卷五,清康熙間刻本。。又當時人董俞亦有《春從天上來·贈陸君旸》一詞:
白發(fā)花卿。向梨花皓月,綠醑同傾。宮商自譜,樂府新聲,驪珠一串分明。看輕攏慢捻,掩抑無限深情。正魂消,漸曲終人散,斗轉(zhuǎn)參橫。 當年禁廷寵召,喜子夜瀛臺,天語崢嶸。漢代延年,唐時幡綽,風流今古齊名。旋南馳叱撥,春江路、蟾白螺青。掩柴荊,蒲團茗碗,蝶夢初醒。*(清) 董俞《玉鳧詞》,《清名家詞》第三卷,上海書店,1982年,第35頁。
“當年禁廷寵召,喜子夜瀛臺,天語崢嶸”,寫的就是陸君旸奉召為順治帝演奏、得到好評的這番遭遇。
昆山詩人葉奕苞(1629— 1686,字九來),在與堂兄葉方靄(?—1682,字讱庵)的唱和詩中亦寫到陸君旸。其《春夜同讱庵兄觀劇三疊前韻》之三云:
共嘆龜年侍帝宸,霓裳幾疊夢相親。
調(diào)移鳳管迷新曲,影側(cè)烏紗儼舊人。
笛里殘梅消歲月,杯中浮蟻隔風塵。
欲知滄海三遷事,邀取麻姑細指陳。*(清) 葉奕苞《經(jīng)鋤堂詩稿》“倡和詩”,清康熙間刻本。
以天寶年間李龜年比擬順治年間陸君旸,其立意可以參看葉方靄《觀劇和九來》四首之三:
曾聽簫韶奏紫宸,鈞天余響自情親。
阿誰優(yōu)孟真佳士,若個何戡是舊人。
環(huán)佩清宵猶望幸,魚龍甲帳久生塵。
茂陵園寢聞歌吹,玉碗傳來事已陳。
庚子春侍駕南海子,得見內(nèi)廷諸秘戲。*(清) 葉奕苞《經(jīng)鋤堂詩稿》“倡和詩”附錄,清康熙間刻本。
葉奕苞、葉方藹的唱和詩作于康熙元年(1662),其時葉方藹正因“奏銷”案中欠銀一厘而革職家居。時傳“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詠的便是這位順治十六年(1659)一甲第三名進士*陸林《清初戲曲家葉奕苞生平新考》,《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3期。。唱和詩是追念順治朝之作。詩中小注提及的“庚子”即順治十七年(1660),可見那一次宮廷演出的內(nèi)容還是十分豐富的。順治一朝宮廷戲曲演出記載較少,但實際上仍可發(fā)掘,這組唱和詩可為一例。
陸君旸對昆曲音樂的貢獻是得到公認的,乾嘉時人舒位(1765— 1815)《論曲絕句十四首,并示子筠孝廉》其六云:“便將樂句贈青棠,腰鼓零星有擅場。協(xié)律終憐魏良輔,安弦定讓陸君旸?!?(清) 舒位《瓶水齋詩集》卷十四。將其與魏良輔相提并論,可見其影響是不小的,而這影響,與順治帝的召見恐怕不無關(guān)系。
順治帝不但喜歡看戲、聽戲,而且喜歡與人談?wù)搼蚯?。?jù)《北游集》載,福臨曾與浙江寧波天童寺主持木陳忞禪師(1596—1674)談文論藝:
上一日持一韻本示師曰:“此詞曲家所用之韻,與沈約詩韻大不相同。”師為展閱一過。上曰:“北京說話獨遺入聲韻,蓋凡遇入聲字眼,皆翻作平上去聲耳?!庇谑巧嫌H以喉唇齒舌鼻之音調(diào),為平上去入之韻,與師聽之。又言:“《西廂》亦有南北調(diào)之不同,老和尚可曾看過么?”師曰:“少年曾翻閱,至于南北《西廂》,忞實未辨也?!鄙显唬骸袄虾蜕锌创嗽~何如?”師曰:“風情韻致,皆從男女居室上體貼出來,故非諸詞所逮也。”師乃問上:“《紅拂記》曾經(jīng)御覽否?”上曰:“《紅拂》詞妙,而道白不佳。”師曰:“何如?”上曰:“不合用四六詞,反覺頭巾氣,使人聽之生趣索然矣。”師曰:“敬服圣論?!?《北游集》卷三。
談話內(nèi)容涉及詞曲聲韻、戲曲作品評價。順治帝對張鳳翼《紅拂記》的評價切中肯綮,可以看出他具有相當高的鑒賞水平。由《西廂記》,二人又談到金圣嘆:
上曰:“蘇州有個金若采,老和尚可知其人么?”師曰:“聞有個金圣嘆,未知是否?”上曰:“正是其人。他曾批評得有《西廂》、《水滸傳》,議論盡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睅熢唬骸芭c明朝李贄所謂卓吾子者同一派頭耳?!?《北游集》卷三。
順治帝對金圣嘆的評價也是切中肯綮的。對于金圣嘆的評點,順治帝還有一段評價:“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笔乱娊鹗@《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諭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七律八首,其第一首云:
絳縣涂泥不記春,江南梅柳漫驚新。
忽承帝里來知己,傳道臣名達圣人。
合殿近臣聞最切,九天溫語朗如神。
昌黎好手夫何敢,蘇軾奇逢始信真。*(清) 金圣嘆《沉吟樓詩選》。
順治帝所見的《才子書》,就是崇禎十四年(1641)問世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和順治十三年(1656)問世的《第六才子書西廂記》。邵蘭雪即邵點,金圣嘆友人,是一名滯留京城的太學生。順治帝對《才子書》的評價,當是新科狀元、昆山人徐元文(1634—1691)等近臣轉(zhuǎn)述,被居京的邵點耳聞,傳回蘇州的。*參見陸林《清初邵點其人及與金圣嘆交游考——兼論金詩〈春感〉八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第2期??梢娊鹗@當時對自己的作品受到皇帝青睞,是何等喜出望外。庚子年是順治十七年(1660),其后一年,即順治十八年(1661)五月,金圣嘆因“哭廟案”慘遭殺害,妻兒充軍,其結(jié)局也是當時人始料未及的吧。
金圣嘆之外,狀元徐元文的業(yè)師尤侗也是受到順治帝好評的:
上一日慨嘆:“場屋中士子多有學寡而成名,才高而淹抑者,如新狀元徐元文業(yè)師尤侗,極善作文字,僅以鄉(xiāng)貢選推官,在九王攝政時復為按臣參黜,豈非時命大謬之故耶!”師云:“忞聞之: 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患皇上不知耳。上既知矣,何難擢之高位。”上曰:“亦有此念?!币蛎坛既∑湮募瘉恚瑑?nèi)有《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時藝,上與師讀至篇末云:“更請諸公下一轉(zhuǎn)語看?!鄙虾鲅诰碓唬骸罢埨虾蜕邢??!睅熢疲骸安皇巧缴辰??!睍r升首座在席,上曰:“天岸何如?”升曰:“不風流處也風流。”上為大笑。*《北游集》卷二。
尤侗以時文體所作《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引《西廂記》之意而申之,順治帝十分感興趣,在經(jīng)筵上向翰林院學士王熙(1628—1703)索覽,親加評點,贊賞不迭,連稱“才子”*(清) 尤侗《西堂集》卷首。,這里又與木陳忞同讀,可見興致不淺。尤侗《讀離騷》一劇,亦“曾進御覽,命教坊內(nèi)人裝演供奉”*(清) 尤侗《讀離騷自序》。。這都是尤侗引為榮耀的,當然也是他的學生徐元文引為榮耀的。
順治帝對尤侗的眷顧,后來被木陳忞寫進了《世祖章皇帝哀詞》十首之三:
洞開四目舜諸瞳,天鑒高垂度亦洪。孝重鯫生翻埜紀(忞進孝子黃尚堅萬里尋親紀,上極嘉嘆,即命詞臣譯為滿字,以便御覽),才憐下士念尤侗(上一日出名士尤侗集示忞,因嘆其才高不第,位居下僚,復為上官論斥,李廣數(shù)奇,豈不誠然。忞言君相能造命,上既知侗,何難擢用。上曰久有此心)。間談思廟長揮涕,因說嘉魚亟嘆忠(明臣熊魚山,諱開元)。惠我生民須哲后,堪嗟莫挽鼎湖龍。*(清) 釋道忞《布水臺集》,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30冊,第43頁。
詩中寫到的明清間人物,都是順治帝與木陳忞當日宮中對話所談到的,尤侗之外,還有三位:
“孝重鯫生翻埜紀”,指蘇州孝子黃尚堅,他不顧關(guān)山阻隔,拋妻別子,獨行萬里,前往云南尋找明末在云南為官的父親黃孔昭,歷盡艱險,終于全家團圓。黃向堅尋親事,他本人著有《尋親紀程》、《滇還紀程》,歸莊《黃孝子傳》、顧公燮《消夏閑記》中亦有記載,其事被“蘇州派”作家李玉寫成了傳奇《萬里圓》,亦名《萬里緣》,為干戈遍地的明清易代之際留下了一幅寫照。
“因說嘉魚亟嘆忠”,指在明末被廷杖,入清后棄家為僧,隱蘇州靈巖以終的熊開元(1599—1676)。他所作的《擊筑余音》套曲,是與賈鳧西《歷代史略鼓詞》類似的作品,都表現(xiàn)了對于明清易代、天地反復的沉痛之情。
“閑談思廟長揮涕”中之“思廟”,乃崇禎帝謚號。順治帝與木陳忞曾經(jīng)談及崇禎帝:
上曰:“御河之南有臺,明稱南臺,朕今改之,所謂瀛臺也。宮城之北有山,明稱煤山,朕今改之,所謂景山也。煤山即崇禎帝投繯之所?!闭Z畢潸然,復歔欷嘆息曰:“崇禎帝亦英主,惜乎有君而無臣,不幸為李闖窘迫,畢命于此,殊為可恨?!?《北游集》卷三。
另一次則從書法談起:
上笑曰:“朕字何足尚,崇禎帝字乃佳耳?!泵坛家徊?,約有八、九十幅,上一一親展視,師時覺上容慘戚,默然不語。師觀畢,上乃涕洟曰:“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又言:“近修明史,朕敕群工不得妄議崇禎帝。又命閣臣金之俊撰碑文一通,豎于隧道,使天下后世知明代亡國,罪由臣工,而崇禎帝非失道之君也?!睅熢唬骸跋鹊酆涡薜梦一蕿楫愂乐涸眨 ?《北游集》卷四。
順治帝對于崇禎帝的評判,當然首先是為了論證清滅李自成、張獻忠是為明復仇,進而論證清代明而興是“天命所歸”,這一評判不僅為《明史》的修纂確定了基調(diào),而且也深刻地影響了戲曲中崇禎帝形象的塑造。且看《鐵冠圖·觀圖》中崇禎帝的道白:“自臨御以來,從無失德;不料流寇猖亂,海宇分崩,近日秦關(guān)失守,邊疆吿急,眼見兵鋒漸近神京。那些文武大臣,并無一人能建奇策,為國家滅賊退兵,豈祖宗王業(yè)將終于此乎,使朕寢食不安,如何是好?!痹谕醭卸鞣A報“奉旨向勛戚大臣借銀助餉,答應者寥寥數(shù)人。其余盡推貧乏,不肯捐助”之后,崇禎帝唱道:
[解三酲]嘆臣僚勛爵坐享,山河誓簪笏綿長。更有那系姻親的結(jié)契在椒房上,豈忍見邦家多淪喪。卻怎生忘情任逐秦家鹿,袖手傍觀歧路羊。還思想,笑紆朱拖紫,詎少忠良。
《鐵冠圖·煤山》中崇禎帝絕命詞中所寫的“德薄承天命,登庸十七年。朕非亡國主,誤國是讒奸”,也是同樣的意思。
《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中,崇禎帝死后,左良玉失聲痛哭:
[勝如花]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diào)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幸,獨殉了社稷蒼生,獨殉了社稷蒼生!
其后左良玉領(lǐng)眾齊拜,舉哀:
[前腔](合)宮車出,廟社傾,破碎中原費整。養(yǎng)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又哭介)這恨怎平,有皇天作證: 從今后戮力奔命,報國讎早復神京,報國讎早復神京。
這些地方對崇禎帝的描寫,都能夠看出順治帝評價的影響。
與順治帝相比,康熙帝的文化取向顯得比較成熟而穩(wěn)定,他在注意了解南北文化差異的基礎(chǔ)上,以大一統(tǒng)的思維,促進南北文化包括戲曲的交流與融合。
順治年間,宮中演戲主要由隸屬禮部的教坊司女優(yōu)承應。到康熙年間,除教坊司女優(yōu)外,還新設(shè)了隸屬于內(nèi)務(wù)府的演劇機構(gòu)——南府,收羅大批民間藝人,培養(yǎng)訓練年輕的太監(jiān)和藝人自己的子弟來承應演出。無論教坊司還是南府,藝人大多來自民間特別是江南??滴跞?1693)六月,李煦就任蘇州織造,到任不久,就挑選了一批女孩子,準備讓她們學習弋腔,進宮演唱;但苦于找不到好的弋腔教習,后來還是康熙帝專派宮廷教習葉國楨到蘇州加以訓練*《康熙三十二年李煦送進女子戲班奏折及朱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轉(zhuǎn)引自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中國書店,2007年,第9頁。。楊士凝《捉伶人》一詩則寫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江南織造“搜春摘艷供天家”即捕捉民間藝人以擴充南府演劇機構(gòu)的情況*《芙航詩襭》卷十一。??滴醯勰涎矔r,也由“江蘇織造臣”組織著名戲班“承應行宮”,然后“每部中各選二三人,供奉內(nèi)廷,命其教習上林法部”,即擔任南府的教師。*(清) 焦循《劇說》卷六引史承謙《菊莊新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中國戲劇出版,1959年,第201頁。這些在客觀上都促進了南北戲曲的交流與融合。
康熙帝以上舉措,基于他對戲曲史的了解,和對戲曲聲腔特點的認識。懋勤殿舊藏《圣祖諭旨》中有這樣的話:
魏珠傳旨,爾等向之所司者,昆弋絲竹,各有職掌,豈可一日少閑,況食厚賜,家給人足,非常天恩,無以可報。昆山腔,當勉聲依詠,律和聲察,板眼明出,調(diào)分南北,宮商不相混亂,絲竹與曲律相合而為一家,手足與舉止睛轉(zhuǎn)而成自然,可稱梨園之美何如也。又弋陽佳傳,其來久矣,自唐《霓裳》失傳之后,惟元人百種世所共喜。漸至有明,有院本北調(diào)不下數(shù)十種,今皆廢棄不問,只剩弋陽腔而已。近來弋陽亦被外邊俗曲亂道,所存十中無一二矣。獨大內(nèi)因舊教習,口傳心授,故未失真。爾等益加溫習,朝夕誦讀,細察平上去入,因字而得腔,因腔而得理。*轉(zhuǎn)引自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6頁。
這表明康熙帝對昆山腔十分重視,要求南府認真組織排練,精益求精。他對于“梨園之美”的概括十分精到,先從“曲律”著眼,繼而要求“絲竹與曲律相合而為一家”,進而要求“手足與舉止睛轉(zhuǎn)而成自然”,可以說包括了戲曲表演之美的各個要素,完全是行家之言。
康熙帝這里還談到弋陽腔,實際上他的視野擴展到整個北曲,從唐代歌舞談到元明雜劇,要求“因字而得腔,因腔而得理”,探其精要,存其本真。
他的這種見解,還寫進了詩歌,見其《偶觀演劇作》:
雅頌不能傳,詩詞降作調(diào)。
唐人歌舞精,元曲選聲妙。
若曰得仙音,究未探其要。
暫為遣見聞,寄此發(fā)長嘯。*《圣祖文皇帝御制文集》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依據(jù)以上認識,康熙帝對樂書的編纂極為重視,有關(guān)問題也樂意向行家請教,懋勤殿舊藏《圣祖諭旨》中有這樣一段:
問南府教習朱四美: 琵琶內(nèi)共有幾調(diào)?每調(diào)名色原是怎么起的?大石調(diào)、小石調(diào)、般涉調(diào),這樣名色知道不知道?還有沉隨、黃鸝等調(diào),都問明白。將朱之鄉(xiāng)的回語,叫個明白些的,著一一寫來。他是八十余歲的老人,不要問緊了,細細的多問兩日,倘你們問不上來,叫四阿哥問了寫來,樂書有用處。再問屠居仁,琴中調(diào)亦叫他寫來。*轉(zhuǎn)引自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7頁。
朱四美,康熙三十年左右滿文檔案中有彈樂教習或教授彈琴的教習朱之清,可能即此人。四阿哥即日后的雍正帝胤禛,“樂書”即當時編纂的《律呂正義》*參見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7頁。。
對于劇本的改編,康熙帝也很重視,《圣祖諭旨》中有這樣的話:
《西游記》原有兩三本,甚是俗氣。近日海清,覓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舊本內(nèi)套的曲子,也不甚好。爾都改去,共成十本,趕九月內(nèi)全進呈。*轉(zhuǎn)引自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7頁。
于是康熙年間宮廷內(nèi)部就有了《西游記》的改編本,到乾隆年間又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升平寶筏》的宮廷大戲。
康熙帝下江南,注意感受江南文化??滴醵?1684)首次下江南,所作《南巡筆記》中有這樣的記錄:
(十月)二十三日,抵維揚,市肆繁華,園亭相望。游平山堂、天寧寺,百姓持香夾道,意甚誠敬。平山堂乃宋臣歐陽修所建,修以文學侍從之臣,出知揚州,為政之暇,優(yōu)游談宴,傳為佳話。故朕詩有“文章太守心偏憶”之句。
(十月)二十八日,回鑾,過虎丘。山不甚高,亭榭闌檻,布滿其上。千人石,高下可容千人。傳為生公講經(jīng)處,故旁有點頭石。劍池,在夾崖中,殊可觀。平遠堂,俯瞰虎丘之背,田疇林木,望若錯錦。蘇民仍列酒坊、茶肆,各安生業(yè)。管弦競奏,覺有升平景象。然從事紛奢,罔知務(wù)本,未若東北風俗之樸實耳。夜坐舟中,與侍臣高士奇談?wù)摴沤衽d廢之跡,或讀《尚書》、《左傳》及先秦兩漢文數(shù)篇,或談《周易》,或賦一詩,每至漏下三十刻不倦,日以為常。蓋詩書意味深長,不似耳目之好,易于煩厭也。*《南巡筆記》,《圣祖文皇帝御制文集》卷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可見康熙帝南巡,欣賞江南風景名勝,對其中的文化蘊涵尤感興趣,同時也留心考察南北風俗的差異。
以上兩則筆記的日期之間,即十月二十六、二十七日,康熙帝看了不少戲。姚廷遴《歷年錄》記載,十月二十六日康熙帝來到蘇州,不住預先安排的行宮拙政園,提出要住蘇州織造祁國臣的工部衙門:
工部妻子出來朝拜,拜畢即抬出小飯來。上曰:“不必用你的,叫朕長隨來煮。這里有唱戲的么?”工部曰:“有?!绷⒖虃魅噙M去,叩頭畢,即呈戲目,隨奉親點雜出。戲子稟長隨哈曰:“不知宮內(nèi)體式如何?求老爺指點?!遍L隨曰:“凡拜要對皇爺拜,轉(zhuǎn)場時不要將背對皇爺?!鄙显唬骸熬拐漳忝耖g做就是了?!彪S演《前訪》、《后訪》、《借茶》等二十出,已是半夜矣。上隨起,即在工部衙內(nèi)安歇。*(清) 姚廷遴《歷年錄》(稿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編《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9—120頁。
這天演出的劇目是康熙帝親自點的,包括《浣紗記》的《前訪》、《后訪》,《水滸記》的《借茶》等二十出。第二天上午,又接著看戲:
次日皇爺早起,問曰:“虎丘在那里?”工部曰:“在閶門外。”上曰:“就到虎丘去。”祁工部曰:“皇爺用了飯去?!币蚨烷_場演戲,至日中后,方起馬。*姚廷遴《歷年錄》(稿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編《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0頁。
到虎丘,拜佛、觀塔之后,便坐在大殿上觀看演出:
傳蘇州清客打十番,打完,上曰:“好,果然好。但是只曉得南方的音,還不曉得我北方的音。叫小番來,打一番與你們看?!奔纯田w傳舡上小番來,俱十五、六歲俊俏童子,一樣打扮,俱穿醬紅緞衣,頭戴紅緯貂帽,共一十六個。各持樂器上山,在大殿前兩旁邊立,打一套十番,果然好絕,姑蘇極老班頭,亦從未聞見者。約有一個時辰方畢,時已黃昏矣。*同上。
康熙帝從大殿出來,看見下邊百姓擁擠,塔上俱點紅燈,照耀滿山,看者不肯散去:
上曰:“上邊百姓都已聽見了,下邊的還沒有聽見,再打一套去。”隨坐千人石上,打起十番。上自動手打鼓,后乃連打數(shù)套,逐件弄過,直打至二更時方完。*同上。
這里康熙帝感興趣的十番,是集打擊樂與管弦樂為一體的變響音樂。其打擊技法別具一格,自成一家鑼鼓經(jīng)。其管弦樂的樂曲,多取元曲及昆曲的曲牌選段或選句*浙江遂昌十番以演奏《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長生殿》《浣紗記》的昆曲曲牌,在各地十番中別具一格,稱為“遂昌昆曲十番”。。明沈德符(1578—1642)《顧曲雜言》曰:“又有所謂《十樣錦》者,鼓、笛、螺、板、大小鈸、鉦之屬,齊聲振響,亦起近年,吳人尤尚之,然不知亦沿正德之舊。武宗南巡,自造《靖邊樂》,有笙,有笛,有鼓,有歇、落、吹、打諸雜樂,傳授南教坊。今吳兒遂引而伸之,真所謂‘今之樂猶古之樂’?!?(明) 沈德符《顧曲雜言》,《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217頁。
按十番和昆曲一樣,在當時的蘇州都很流行??滴醭髮W士張英(1637— 1708)《吳門竹枝詞二十首》中間有兩首寫道:
虎丘待月中秋節(jié),玉管冰弦薄暮過。
山畔若教明月上,便愁無地駐笙歌。
撾鼓一通多逸氣,老年白相坐當中。
四圍弦索清歌繞,爭和禰衡白發(fā)翁*(清) 張英《文端集》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前面一首寫的是昆曲,后面一首寫的是十番,二者共同營造了濃郁的藝術(shù)氛圍。十番南北多地皆有,康熙帝這次在蘇州特地點聽并且高度贊美江南十番,又特地點演并且親自演奏南方民眾不易聽到的北方十番,南北十番并奏,明顯帶有促進交流之意。
康熙二十八年(1689)第二次南巡,接駕的仍然是蘇州織造祁國臣。此時蘇州戲曲更加繁榮,“時郡城之優(yōu)部以千計,最著者惟寒香、凝碧、妙觀、雅存諸部。衣冠宴集,非此諸部勿觀也”,而寒香部凈角陳明智尤享大名,被稱為“甪直大凈”。這次祁國臣“以寒香、妙觀諸部承應行宮,甚見嘉獎。每部各選二、三人,供奉內(nèi)廷,命其教習上林法部,陳特充首選”*(清) 焦循《劇說》卷六引《菊莊新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第199— 201頁。。這是戲曲南北交流,并且進入宮廷的一個生動例證。
康熙朝,演劇活動頻繁,且以昆曲、弋陽腔為主,被戲曲史家經(jīng)常提及的有兩次。
一次是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平定三藩之亂以后的慶祝演出。董含《莼鄉(xiāng)贅筆》記載:“二十二年癸亥,上以海宇蕩平,宜與臣民共為宴樂,特發(fā)帑金一千兩,在后宰門架高臺,命梨園演《目連傳奇》,用活虎、活象、真馬。先是江寧、蘇、浙三處織造各獻蟒袍、玉帶、珠鳳冠、魚鱗甲,俱以黃金、白金為之。上登臺拋錢,施五城窮民。彩燈花爆,晝夜不絕?!焙笤组T,即今地安門。
另一次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為慶祝康熙帝六十壽辰舉行大規(guī)模戲曲演出。根據(jù)宋駿業(yè)、王原祁、王奕清、冷枚、鄒文玉、徐玫、顧天駿、金昆合作完成的《康熙萬壽圖卷》(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描繪的圖景,從紫禁城神武門至海淀暢春園,共設(shè)戲臺四十九座,其中可見劇中人的有二十余座,根據(jù)朱家溍先生的描述是:
西四牌樓莊親王允祿府外大街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昆曲《安天會·北餞》。
新街口正紅旗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昆腔《白兔記·回獵》。
東四旗前鋒統(tǒng)領(lǐng)等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醉皂》,昆腔、弋腔都有這出戲。
都察院等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昆腔《浣紗記·回營》,另一臺為昆腔《邯鄲記·掃花》。
西直門內(nèi)廣濟寺前禮部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昆腔《上壽》。
正黃旗戲臺,所演亦為《上壽》。
西直門內(nèi)崇元觀西大理寺等衙門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弋陽腔戲《列宿遙臨》,福祿壽三星登場。
內(nèi)務(wù)府正黃旗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昆腔《單刀會》。
西直門外真武廟前巡捕三營搭設(shè)戲臺,所演為《金貂記·北詐》,昆腔、弋腔都演這出戲。
廣通寺前長蘆戲臺,所演為昆腔《連環(huán)記·問探》。
長蘆另一臺,所演為昆腔《虎囊彈·山門》。
四川等六省祝壽戲臺,所演為《劉海戲金蟾》。
浙江省祝壽戲臺,所演為昆腔《邯鄲夢·三醉》。
蘇州府棕結(jié)戲臺,所演為《玉簪記》中《問病》或《偷詩》。
直隸鰲山戲臺,臺上有二撿場人,尚未開戲。
又一直隸戲臺,所演為昆腔《西廂記·游殿》。
茶飯房祝壽戲臺,所演可能為《雙官誥》。
最末兩座是直隸的竹式戲臺,一臺堂桌左右二椅,一椅坐一官員,頂戴袍褂,一椅坐一女子,梳兩把頭,這出戲可能是演當代故事,所以著時裝。
另一臺所演可能為《鳴鳳記》*朱家溍《〈萬壽圖〉中的戲曲表演寫實》,朱家溍《故宮退食錄》,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36—643頁。。
綜觀以上劇目,顯示出昆、弋并存的特點,這與前述康熙帝的主張是完全一致的??滴醯壅J為《萬壽圖》也畫得很好,在回答王原祁奏折時表示滿意:“《萬壽圖》畫得甚好。無有更改處?!?同上,第636頁。
有清一代戲曲的兩大名作《長生殿》與《桃花扇》都產(chǎn)生在康熙年間。這兩個戲都曾引起康熙帝的注意而進入內(nèi)廷??咨腥蔚摹短一ㄉ取范ǜ逵诳滴跞四?己卯,1699)六月。問世以后,北京的王公士紳紛紛借鈔,一時大有“洛陽紙貴”之譽。就在這一年的秋夕,康熙帝派內(nèi)侍向孔尚任索要《桃花扇》,要得很急,而孔尚任的謄清本一時不知流傳到何處,孔尚任無奈,只得趕緊向張平州中丞家找到一本抄本,連夜送進宮中*孔尚任《桃花扇本末》。。相傳康熙帝對《桃花扇》非常欣賞,一段時間甚至“內(nèi)廷宴集,非此不奏”,每次演到《設(shè)朝》(十六出)、《選優(yōu)》(二十五出),常常皺眉頓足說:“弘光弘光,雖欲不亡,其可得乎?”*吳梅《顧曲麈談》第四章“談曲”,《吳梅全集》理論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5頁。當然對于《桃花扇》,康熙帝的態(tài)度可能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可以從明朝滅亡的前車之鑒中取得有利于鞏固滿清統(tǒng)治的歷史教訓,并且進一步論證滿清政權(quán)取代朱明政權(quán)是“天命所歸”。另一方面,由于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歌頌了史可法、左良玉、黃得功等明朝的忠臣,譴責了劉良佐、劉澤清、許定國、田雄等降清將領(lǐng),甚至對改換滿洲裝束為新朝效命的徐青君給予“開國元勛留狗尾,換朝元老縮龜頭”的辛辣諷刺,這就很可能引起康熙帝的不快。就在《桃花扇》劇本進入內(nèi)廷的第二年,孔尚任就因一件疑案的牽連而被罷官。有人懷疑這是《桃花扇》劇本引起康熙帝不快的結(jié)果,這樣的揣測看來是不無道理的。
洪昇《長生殿》,也曾傳入內(nèi)廷。洪昇的好友,同時也是孔尚任好友的金埴(1663—1740)《題〈桃花扇〉后二截句》其二云:
兩家樂府盛康熙,進御均叨天子知。
縱使元人多院本,勾欄爭唱孔、洪詞。*(清) 金埴《巾箱說》,《不下帶編 巾箱說》,中華書局,1982年,第135頁。
關(guān)于《長生殿》的流行過程,近代曲學大師吳梅先生說:“初登梨園,尚未盛行,后以國忌裝演,得罪多人,于是進入內(nèi)廷,作法部之雅奏,而一時流轉(zhuǎn)四方,無處不演此記焉?!?吳梅《中國戲曲概論》卷下三“清人傳奇”,《吳梅全集》理論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2頁。吳梅先生這一描述的準確性,現(xiàn)已無法作更嚴密的考證。但洪昇因《長生殿》而得禍,《長生殿》也因此禍而更為流行,卻是真實的情況。這是一樁頗具戲劇性的事實。
總之,順治、康熙二帝的文化取向和相關(guān)言行,從積極的方面來看,促進了戲曲的南北交流與融合,對于清代宮廷戲曲乃至整個戲曲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2016年,187— 203頁
*本文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guān)項目“中華戲劇通史”(項目代碼10jzd000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