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汀

《曲學(xué)》第四卷

妙玉與寶玉(昆曲劇本)

陳西汀

人物表

妙玉 寶玉 惜春 焙茗 老嬤嬤 嬤嬤乙 丫環(huán)

第一場 乞紅梅

(漫天大雪，櫳翠庵庵門緊閉，露出幾支出墻的紅梅。)

寶 玉(內(nèi))： 焙茗。

焙 茗(內(nèi))： 二爺。

寶 玉(內(nèi))： 你看櫳翠庵中，紅梅怒放，好鮮艷也。

焙 茗(內(nèi))： 您別只顧看梅花，當(dāng)心腳底下滑到哉。

寶 玉(內(nèi))： 哈哈哈……

(焙茗引寶玉上。)

焙 茗： 當(dāng)心，當(dāng)心。

寶 玉： (唱)[賞花時(shí)]白雪紅梅別樣?jì)?，行近禪門不忍敲。

焙 茗(插白)： 我說二爺，您不忍心敲門，可怎么把紅梅弄到手，向姐兒們交賬啊。

寶 玉： (唱)你看玉宇展紅綃，怎容得俗人輕到，怕只許門外暗魂消。

焙 茗： 二爺，這么大風(fēng)雪，您立在門外，凍壞了身子，老爺太太，要拿我焙茗是問的。

寶 玉： 不要緊，我再欣賞片刻。

焙 茗： 好，您欣賞，您慢慢欣賞?！龋∥艺骠[不明白，向一個(gè)小尼姑討兩支紅梅花，偏要?jiǎng)趧?dòng)他的大駕，可他還真來了，看起來，也有點(diǎn)輕骨頭！

寶 玉： 啊，你胡說什么？

焙 茗： 奴才沒說什么。

寶 玉： 什么輕……骨頭。

焙 茗： 這……我說這天冷凍得我刮刮抖。好，二爺，我來敲門。

寶 玉： 慢，讓我自己來敲。

焙 茗： 二爺，您這是啥個(gè)意思？

寶 玉： 你那一雙手，是不能碰這清凈廟門。

焙 茗： 啊，二爺，奴才這雙手，是服侍二爺?shù)?，這廟門倒不能碰了。

寶 玉： 不能碰。

焙 茗： 好，二爺自己碰，奴才落得在一旁站著。

寶 玉： 你要走開。

焙 茗： 怎么，我站也不能站了。

寶 玉： 妙玉師傅見到你沾著她廟門的泥土，也會(huì)生氣的。

焙 茗： 我的媽，這么一說，她自己那一雙腳，也不能踏到庵門外，沾著奴才沾過的泥土了！

寶 玉： 這個(gè)……

焙 茗： 您說奴才這個(gè)道理還站得住腳嗎？

寶 玉： 不要多話，免得被妙玉師傅聽見。

焙 茗： 怎么，那妙玉的耳朵也是不能沾著奴才的聲音的？

寶 玉： (生氣)你今天是怎么了！

焙 茗： (賠笑)二爺，這櫳翠庵的風(fēng)景好，二爺開心，奴才也尋點(diǎn)小趣味。這么著，奴才躲到那山坡后頭，二爺把紅梅弄到手，奴才再出來迎二爺，您說好不好？

寶 玉： 也好，你可不要探出頭來。

焙 茗： 瞧您，天氣這么冷，奴才縮頭還來不及呢。(下)

(寶玉側(cè)耳聽，內(nèi)傳出木魚聲)

寶 玉： 聽里面魚木聲響，想是妙玉正在誦經(jīng)，待我輕叩門環(huán)。

(老嬤嬤上)

老嬤嬤： (念)大雪阻人行，誰來叩佛門。何人敲門？

寶 玉： 哦，對(duì)不起，老嬤嬤，我是寶玉，特來拜見妙玉師傅。

老嬤嬤： 哎呀，寶二爺來了，——快快進(jìn)來。

寶 玉： (立門外不動(dòng))不可，請(qǐng)嬤嬤先行通報(bào)，寶玉才能進(jìn)去。

老嬤嬤： 這可了不得了?！媚?，寶二爺來了。(入內(nèi))

(木魚聲息)

寶 玉： 木魚聲息，她步出佛堂來了。

(寶玉恭立。妙玉上。老嬤嬤上。)

老嬤嬤： 寶二爺快請(qǐng)進(jìn)來。

(妙玉站立，望寶玉微笑。)

寶 玉： 寶玉拜見妙公。

(進(jìn)門，關(guān)門，嬤嬤下。)

妙 玉： 這般大雪，玉趾親臨，定有見教。

(目視紅梅微笑。)

寶 玉： (亦笑)妙公乃是先知的菩薩，凡夫俗子，一念之微，也逃不出妙公慧眼，妙公??！(唱)[幺篇]只聽說摩詰曾圖雪里蕉，卻未見片片丹霞雪里燒。她這里無意出墻梢，驚動(dòng)了你閨中交好。她們呵！乞一枝吟詠把寒消。

妙 玉： (唱)[前腔]她們要對(duì)酒圍爐把韻敲？

寶 玉： 是啊。

妙 玉： (唱)少一枝溢艷流丹傲雪苞。

寶 玉： 是是是。

妙 玉： (唱)你這里玉趾便輕勞。

寶 玉： 冒昧。

妙 玉： (唱)我卻要打破砂鍋問了，她們因何不自己來討？(唱)偏叫你來折貴人腰。

寶 玉： 這個(gè)……(背)眾位姐妹，都說她的紅梅，只有我能來討得，只是這句話是不能對(duì)她實(shí)說的呀?！パ矫罟?！姐妹們都是女孩兒家，這大風(fēng)雪中，是不便行走的呀。

妙 玉： 此話是真？

寶 玉： 與妙公說話，怎敢有假。

妙 玉： 無假？

妙 玉： 呃，無假。

妙 玉： 既然無假，請(qǐng)回復(fù)她們，就說櫳翠庵的紅梅，是不許外人來討得。

寶 玉： 哎呀妙公！你今日若不肯惠贈(zèng)一枝，叫寶玉怎樣回去交令？

妙 玉： 就照我適才的話講。

寶 玉： 不是哦。她們說自己都是凡俗之人，不敢輕辱禪門。故而差寶玉前來，冀得妙公垂鑒。

妙 玉： 哦，她們都是俗人，你獨(dú)不是！

寶 玉： 呃，不是哦。只因?qū)氂衿饺?，敬仰妙公，她們都說寶玉這一點(diǎn)虔誠，定能使妙公大發(fā)慈悲，一枝相贈(zèng)。

妙 玉： (微笑)原來如此。

(嬤嬤持紅梅一枝上。)

嬤 嬤： 姑娘。

(妙玉接過紅梅。)

寶 玉： 這紅梅……

嬤 嬤： 姑娘早知寶二爺來意，命我剪取了一枝。

寶 玉： 我早知道妙公是一位活菩薩！(拜)

妙 玉： (唱)[前腔]只為你不避風(fēng)寒大雪飄，酬答這玉骨冰心絕代嬌。好教你歸去把差交，有一事還要你向眾人轉(zhuǎn)告。

寶 玉： 轉(zhuǎn)告什么？快請(qǐng)吩咐。

妙 玉： 要她們一件報(bào)答的禮物。

寶 玉： 禮物，快快請(qǐng)講。

妙 玉： 請(qǐng)她們把吟好的紅梅詩送我一看——(唱)這便是報(bào)我以瓊瑤。(交紅梅)

寶 玉： 遵命。

妙 玉： 寶玉轉(zhuǎn)來。

寶 玉： 妙公還有什么賜教？

妙 玉： 回頭送詩的人，還要是那個(gè)討紅梅的！

寶 玉： 送詩的人，還是那個(gè)討紅梅的，討紅梅的！——多謝，多謝！

(寶玉出門。妙玉關(guān)門，望寶玉。)

寶 玉： 送詩的人，還是討紅梅的，哈哈哈……

(寶玉滑跌，焙茗一把扶住。)

焙 茗： 啊呦呦，我的小祖宗。

(寶玉回頭一望。妙玉門已關(guān)上，幕落。)

第二場 評(píng) 詩

(夜幕降臨，大雪未已。佛殿中，嬤嬤點(diǎn)燃佛燈，香煙繚繞。爐火正旺，爐水欲沸。)

嬤 嬤： 姑娘，水開了，杯子拿來，加些熱水。

(妙玉手持一綠玉斗上。)

嬤 嬤： 院子里立了好半天，快喝些熱的?！?/p>

妙 玉： 嬤嬤，少時(shí)寶玉送詩前來，請(qǐng)他到這佛殿里坐。

嬤 嬤： 曉得。

妙 玉： 還有，再去剪下幾枝紅梅。

嬤 嬤： 姑娘還要給哪個(gè)？

妙 玉： 嬤嬤不要多問。

嬤 嬤： 好，我不多問。(下)

妙 玉： (端起玉斗，仔細(xì)端詳，呷了一口，唱)[霜天曉月]無瑕碧玉，茶香縷縷，看窗外滿天飛絮，有誰似我清癯？(詩)舊家好夢(mèng)憶姑蘇，冷月梅花淡欲無。今日紅梅雪中看，客窗相伴一身孤。

(遠(yuǎn)處敲門聲，嬤嬤上。)

嬤 嬤： 姑娘，寶二爺來了。

妙 玉： 請(qǐng)進(jìn)。

(寶玉上)

寶 玉： 妙公，寶玉送詩來了。

妙 玉： 快快坐下。

(嬤嬤為寶玉脫去蓑笠，下。妙玉拿起自己所飲的綠玉斗，斟上一杯茶，遞至寶玉面前。)

妙 玉： 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請(qǐng)。

寶 玉： 沉沉碧玉映清茶。多謝。

妙 玉： 寶玉啊！(唱)[前腔]勞君貴步，雪中再顧。這一杯碧螺碧玉，酬你青鳥傳書。

寶 玉： (唱)[前腔]傾杯如注，清心滌腑。請(qǐng)妙公細(xì)評(píng)詩句，我自品茗圍爐。

(妙玉看詩，寶玉賞杯。)

寶 玉： 啊。好一只香氣襲人的綠玉斗！(嗅)

(妙玉聞聲，見狀，突感不安。)

妙 玉： 寶玉！

寶 玉： ——妙公。

妙 玉： 你且坐下，我有話問你。

寶 玉： 寶玉洗耳恭聽。

妙 玉： 你把杯兒放下。

寶 玉： 這玉杯香氣襲人，請(qǐng)妙公容我一邊飲茶，一邊答話。(又呷上一口)

(妙玉鎮(zhèn)定心神)

妙 玉： 我來問你，這詩中寶釵、黛玉、湘云、惜春全都齊備，單單少你一人，卻為何故？

寶 玉： 我……我今日未曾作詩。

妙 玉： 佛家最忌的是一個(gè)謊字，你那一群姐妹，叫你前來乞取紅梅，怎能不叫你吟詩！

寶 玉： 呃……

妙 玉： 你做詩的題目，我都能猜著。

寶 玉： 什么題目？

妙 玉： 不過是打趣你到櫳翠庵乞取紅梅！

寶 玉： 這……

妙 玉： 嗯？

寶 玉： 妙公！你真是觀音在世。我的詩題正是“訪妙玉乞紅梅”。

妙 玉： (佯怒)哼！好一群公侯小姐，竟在背后拿我取笑，看來你賈府這座家廟，并非清凈之地，我錯(cuò)進(jìn)來了。

寶 玉： 哎呀妙公！只因眾姐妹平日與妙公下棋、吟詩，知己忘形。今日一時(shí)興至，命我吟詠紅梅，絕無取笑之意，妙公不信，請(qǐng)看我這首拙作，可有一字取笑妙公。——

妙 玉： 待我看來。

寶 玉： 敬請(qǐng)指正。

妙 玉： (念詩)酒未開樽句未裁?！鸬闷狡?。

寶 玉： 是啊，起得太不精彩。

妙 玉： 尋春問臘到蓬萊?！獧纱溻衷醣鹊门钊R仙島。

寶 玉： 人杰地靈，妙公居住，就是蓬萊。

妙 玉： 你也學(xué)會(huì)奉承拍馬了！

寶 玉： 不不不，實(shí)事求是。

妙 玉： 不求大士瓶中露，好乞嫦娥檻外梅?！隙穑笫?，俗氣得很。

寶 玉： 是是是，一個(gè)人要脫去俗氣好難那！

妙 玉：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枒誰識(shí)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院子里都是大雪，哪里還有青苔沾你的衣袖？

寶 玉： 是是是。下雪么，早把青苔蓋沒了。

妙 玉： 這些詩兒，暫且放在這里。

寶 玉： 請(qǐng)妙公慢慢點(diǎn)評(píng)。

妙 玉： 寶玉，你可知道，我為何教你送詩前來？

寶 玉： 這倒不知啊。

妙 玉： 我要送你與那姐妹們每人一枝紅梅。

(嬤嬤抱紅梅上。)

嬤 嬤： 紅梅來了。

寶 玉： 寶玉為眾姐妹拜謝妙公！

妙 玉： 寶玉！(唱)[皂羅袍]寄語惜春黛玉，道一枝相贈(zèng)，聊共清娛。要每朝澆潤水盈壺，那便是大士瓶中露。好生愛護(hù)，陪伴琴書，芳華易度，轉(zhuǎn)眼空無。莫教她隨人嘆息身無主。

寶 玉： (唱)[前腔]多謝殷勤囑咐，聲聲字字，警我癡愚。把慈悲心事告群姝，愿紅顏長向深閨駐。寒風(fēng)凄楚，清磬木魚，乞花人去，咫尺天涯，銘記你今朝教誨把禪心悟。

(寶玉在唱中披蓑、戴笠、取花，最后取綠玉斗一飲而盡下。嬤嬤隨下。妙玉目送寶玉，回身取過綠玉斗，撫摩悵然。)

妙 玉： (唱)乞花人去，咫尺天涯，寒風(fēng)凄楚，清磬木魚。今夜啊！不誦經(jīng)只誦他紅梅句。

第三場 觀 弈

(雪霽天晴。惜春客堂。丫環(huán)拂拭棋盤，安排棋子。紅梅一枝，瓶中吐艷。丫環(huán)澆水。惜春手持畫稿，款步走上。)

惜 春： (引)朱墨寫梅花，疏影多閑雅。誤入俗人家，曲高愁和寡。

丫 環(huán)： 小姐，紅梅換過了水，棋盤棋子都洗過了。

惜 春： 好，把這幅畫兒掛起。

丫 環(huán)： 是。

惜 春： 丫環(huán)。

丫 環(huán)： 在。

惜 春： 少時(shí)妙玉師傅，前來下棋，備好清茶侍候。

丫 環(huán)： 曉得。

妙 玉： (上)(引)風(fēng)雪送年華，地僻禪心暇。聞?wù)f折來花，入了閨中畫。

惜 春： 妙玉姐姐，快快請(qǐng)進(jìn)。——

妙 玉： 好一幅紅梅斗雪圖。

惜 春： 見笑。

妙 玉： 你的畫兒又大大的進(jìn)步了。

惜 春： 與真梅相比，差得遠(yuǎn)了。

妙 玉： ——哦，你倒是養(yǎng)護(hù)得好。

惜 春： 寶玉哥哥，千叮嚀，萬囑咐，說姐姐關(guān)照，好生愛護(hù)，怎敢疏忽。

妙 玉： 紅梅有幸，遇上你這個(gè)知己，我當(dāng)為她謝你。

惜 春： 不敢。

妙 玉： 這些日來，畫技長進(jìn)，但不知棋藝如何？

惜 春： 潔盤拭石，正要請(qǐng)教。

妙 玉： 請(qǐng)。

(妙玉、惜春對(duì)弈。丫環(huán)上茶。寶玉上。)

寶 玉： (引)晨起讀南華，焙茗來傳話。望見一袈裟，拂過葡萄架。 清晨起來，翻讀《莊子·秋水》一篇，忽然焙茗來報(bào)，惜春四妹門前，有袈裟一閃，我想四妹平日常與妙玉談經(jīng)論佛。這個(gè)穿袈裟的，除了妙玉，還有何人？咳！想妙玉天生孤傲，輕易不出庵門，難得一見。今日有此機(jī)緣，正好領(lǐng)略一番佛家妙相。(棋子聲)棋子的聲音，想是妙玉正與四妹下棋，待我隔簾一看?！皇窃谙缕澹豢审@動(dòng)她們，待我悄悄進(jìn)門。

(寶玉悄悄進(jìn)門，二人全然未覺。寶玉立于妙玉身后。妙玉砰然一聲，又下一子。)

惜 春： 呀！(唱)[繡帶兒]這一角，頓時(shí)惡化。叫人怎樣“騰拏”？只道你是菩薩心腸，卻誰知是好殺吳娃。有了。哈哈，發(fā)現(xiàn)了妙手休驚怕，只一著沿邊立下。

妙 玉： (唱)你且慢心歡喜，“倒脫靴”全部擒拏。可還有起死回生妙法？

寶 玉： (唱)[前腔]哎呀，果然是佛法神通大，未幾著便分高下。

惜 春： 如此說來，我輸了。

寶 玉： 輸了，輸了，哈哈哈……

(二人驚起。)

惜 春： 寶哥哥，你是何時(shí)來的？

寶 玉： 到此多時(shí)，未敢驚動(dòng)妙公，請(qǐng)休見怪?！∶罟?，你輕易不出禪關(guān)！今日何幸，在此相見。

(妙玉呆看寶玉，不語，寶玉怔住。)

惜 春： 寶哥哥快快坐下吃茶。

寶 玉： 哦……

妙 玉： (唱)猛聽說出禪關(guān)心亂如麻，又只是如醉如癡如傻。

惜 春： (唱)堪夸，大觀園你才學(xué)當(dāng)稱霸，不管是琴棋書畫。

寶 玉： 是是是。(唱)恨不能幻作嬌娃，侍蓮臺(tái)常蒙點(diǎn)化。

妙 玉： 告辭。

寶 玉： 寶玉代四妹奉送一程。

(妙玉徑出，寶玉隨下。惜春默送，意味深長一聲輕嘆。暗轉(zhuǎn)。)吐真。(大觀園荒涼石徑中，殘雪未消。妙玉上，寶玉隨后。妙玉腳下一滑，寶玉趨前一扶，妙玉回頭向?qū)氂褚豢?，寶玉感到惶恐?

寶 玉： 呃！寶玉不該以穢濁之手，污妙公清潔的袈裟。

妙 玉： 勞你遠(yuǎn)送，便請(qǐng)回去。

寶 玉： 這一帶路徑荒涼，寶玉再送幾步，還有……

妙 玉： 還有什么？

寶 玉： 還有一言，未敢動(dòng)問。

妙 玉： 有話但講。

寶 玉： 是是是。請(qǐng)問妙公，琴棋書畫，何以這般超塵絕俗？

妙 玉： 這……身在塵俗之中，心在塵俗之外。

寶 玉： 身在塵俗之中，心在塵俗之外。敢問妙公，你每日木魚清磬，是否就是敲除人間的俗氣？

妙 玉： 木魚清磬，若能敲除人間俗氣，那些年老的僧尼，早都升天成佛了。

寶 玉： 這……我明白了。此乃先天所授，非人力所能強(qiáng)求，寶玉將終身為一塵俗之人。(傷感)

妙 玉： 你呀，若是塵俗之人，前日怎能乞得紅梅，今日又怎能來送我！

寶 玉： (大喜)妙公，聽妙公之言，莫非我這土木形骸，尚有一些靈心慧性么？

妙 玉： 這個(gè)，我卻不知。

寶 玉： 妙公不知，我倒明白了。

妙 玉： 愿聞高見。

寶 玉： 佛門最講緣分二字，妙公來到我的家廟，又不以俗物看待寶玉，這也是人生一段緣分耳！

妙 玉： (聽到緣分二字，緊張地向四周一看)你，可以回去了吧。

寶 玉： 哎呀妙公，寶玉每聽妙公說話，便覺頭腦清明。請(qǐng)妙公允許寶玉，再送一程，呃，還要請(qǐng)教。

妙 玉： 還要請(qǐng)教。好，那旁有一石凳，你要問些什么，索性坐下來一齊問掉。

寶 玉： 多謝妙公?！∶罟?，敢請(qǐng)指教，妙公生在仕宦之家，何以動(dòng)出家之念？

妙 玉： 你問的這個(gè)？

寶 玉： 是。

妙 玉： 有兩句話，只怕你聽了，又要難過的。

寶 玉： 我不難過。妙公請(qǐng)講。

妙 玉：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

寶 玉： 土饅頭！

妙 玉： 土饅頭。

寶 玉： 這土饅頭就是墳?zāi)埂＿@就是說一個(gè)人終究是要進(jìn)入墳?zāi)沟?，哈哈哈……我明白了，明白了?/p>

妙 玉： 明白了，回去吧。

寶 玉： 妙公，還有一事相問。

妙 玉：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寶 玉： 聞聽人言，一入空門，便無煩惱，此話真否？

妙 玉： 若無煩惱，金剛何以怒目，菩薩也不必低眉！

寶 玉： 這……是啊。若無煩惱，那金剛何必兩眼圓睜，菩薩只是低著眉頭什么也不看呢？他們也是有煩惱的。不過那如來佛一直則拈著花枝微笑，他是不會(huì)有煩惱的了？

妙 玉： 你知道他笑的什么？

寶 玉： 什么？

妙 玉： 他是拿笑來排除煩惱！

寶 玉： 哦！他的笑是排除煩惱！啊，妙公，如此說來，妙公你也有……

妙 玉： 有什么？

寶 玉： 呃呃呃……寶玉失言，妙公見諒。

妙 玉： 你豈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未進(jìn)土饅頭，煩惱誰能免！

寶 玉： 寶玉何幸，得聆肺腑之言，拜謝拜謝！

妙 玉： 現(xiàn)在你總該回去了吧？

寶 玉： 還有最后一事，要問妙公。

妙 玉： 快些講吧。

寶 玉： 常聽人言，這頭上的發(fā)兒，名曰煩惱絲，所以出家人，定要把它削去。妙公看破紅塵，何獨(dú)留下這青絲一握？

妙 玉： 這……(唱)[太師引]這癡心問出了癡心話，倒叫我難以回答。寶玉啊，你為何問出此言？

寶 玉： 寶玉一片虔誠，妙公莫要責(zé)備。

妙 玉： (唱)不怪你出言唐突，也知你心地?zé)o暇。

寶 玉： 妙公知我，至感至感。

妙 玉： (唱)天賦我一握青絲發(fā)，為什么將它割下？有道是心里存真佛，酒肉可沾牙。寶玉啊，難道你愿意看見一個(gè)頭上光禿禿的妙玉么？(唱)縱然是空門寂寂，到底是女兒家。

寶 玉： 我真的明白了。(唱)[三換頭]你前生是仙宮俊娃，小謫到人間度假。美在女兒無價(jià)，怎能少青絲一把。卻笑我冥頑呆傻。冰雪心，肝膽話，如承受甘霖噴灑。

妙 玉： (唱)你才說遇合惟緣分，我便也隨緣說自家，只是過耳之言，莫向旁人說起它！

寶 玉： (望著妙玉叮嚀的目光)這……寶玉曉得，曉得，妙公放心就是。(合十)

(妙玉嗔笑下。)

寶 玉： 妙玉，慢走，慢走……(傷感地)妙公去了！——唉，想我寶玉，活到今天，何曾有人對(duì)我講過如此真情實(shí)話，這才是真正的知己！(唱)[尾聲]誰說你是冷面娃，熱騰騰把寶玉來融化。恨不得歸去換袈裟，立即相隨去出家。

(寶玉留連眺望，回坐到石凳上，誤坐到妙玉適才的位置，急起，拂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再慢慢移近妙玉的位置，沉吟浮想。)

焙 茗： (上)(冷冷地)二爺，當(dāng)心石頭上冷氣，侵入您的屁股里去哉！

寶 玉： ——你……是幾時(shí)來的！？

焙 茗： 早就來了。

寶 玉： 你聽見我與妙玉師父的說話么？

焙 茗： 聽見。

寶 玉： 啊！

焙 茗： 不太清楚。

寶 玉： ——二爺關(guān)照你，我與妙公的說話，都是些過耳之言，不要與旁人提起！

焙 茗： 曉得曉得，二爺放心就是！(合十)

寶 玉： 你！

第四場 魔 侵

(佛堂中，更深人靜，爐煙裊裊，天外暗月空蒙，室內(nèi)籠在朦朧煙霧中。)

(佛案木魚旁，有一古鏡，妙語披灑著長發(fā)，對(duì)鏡沉吟?！獙氂癯霈F(xiàn)在身后，恭敬站立，欣賞委地的長發(fā)。)

(妙玉忽然緊張恐懼，寶玉消失。妙玉握住長發(fā)，鎮(zhèn)定心神，慢慢盤掠于頭頂。)

(妙玉盤掠中，由快而慢，而停手沉吟。寶玉再次出現(xiàn)，伸手幫助他盤掠青絲。妙玉不覺如癡如醉，難于自持。偶然間，兩手相觸于發(fā)上，妙玉避席而起，寶玉再次消失。)

(妙玉振作一下精神，剔一下佛前燈花，看一看莊嚴(yán)佛相。行至窗前，開窗，望月，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頓覺清爽。忽然噼啪一聲，燈花爆蕊，室內(nèi)閃爍不定?；厣硪煌?，燈上雙頭照耀。妙玉怦然心動(dòng)，趨前欲剪燈花。剪刀在手，忽又停住，目注雙花，寶玉又傍倚著自己微笑。)

(燈光明滅不定中，妙玉袈裟卸去，頓時(shí)成為俗裝妙玉，絕代佳人。溶溶月色，照映兩人，相偎相倚。寶玉強(qiáng)拉妙玉求歡，妙玉佯怒佯嗔，寶玉恐懼賠罪。妙玉嫣然一笑，寶玉大喜趨抱，妙玉亦低頭相就。兩情融融，放縱于禪堂之內(nèi)，進(jìn)向禪堂深處。)

(燈花噼啪，佛燈大明。妙玉獨(dú)自僵立在佛燈旁，惺忪著雙眼，似乎尚未醒過，環(huán)顧室內(nèi)，似有所尋。〔尋寶玉也〕下意識(shí)地看一看身上袈裟，下意識(shí)地?fù)崮χ砩系囊氯梗乱庾R(shí)地?fù)崮χ约旱哪橆a。突然，一陣心情騷動(dòng)，疾步斗室。)

妙 玉： (唱)[新水令]恨冤家何事苦相纏，好無端來干擾清幽佛殿。紅梅冰雪院，錯(cuò)認(rèn)武陵源，兩次三番，把桃花比人面。

(坐上蒲團(tuán)，閉目入定。)

(寶玉又笑吟吟上。)

寶 玉： (唱)[步步嬌]適才間佛意隨人愿，袈裟脫去真身現(xiàn)。

(拉妙玉起立，挽手。)

你是朵雪山蓮，玉骨瓊肌，風(fēng)流獨(dú)擅，我何福近神仙，多管是如來暗里牽紅線！

妙 玉： (唱)[折桂令]說什么近得神仙，破壞我兒女金身，摧折我火力香蓮。從今人后人前，羞慚怎掩，心蕩魂遷。算只有瀟湘簾布卷，懺悔中消度長年。誤我貞堅(jiān)，毀我誠虔；你是個(gè)混世邪魔，引妙玉墜落深遠(yuǎn)！(哭)

寶 玉： 哎呀！(唱)[江兒水]那廂她淚落如流霰，教人心倍憐。我此刻拿什么言語來相勸！咳！不用彷徨，但把真情展。妙公??！既相親莫再相埋怨，我為你輕拭鮫綃絹。(為妙玉拭淚)你是絕世嬋娟，怎不遂人生心愿！

(妙玉順從地投入寶玉懷中。)

(忽然一陣暴風(fēng)，吹滅佛前燈火，妙玉緊緊抱住寶玉。)

(燈暗，寶玉消失。)

(室外傳來恐怖的怪笑。隱約中，顯現(xiàn)無數(shù)魔影。)

(妙玉一聲慘叫，嬤嬤急上。燈光復(fù)明，妙玉兩眼直視，癱坐在蒲團(tuán)上。)

嬤 嬤： 姑娘，姑娘！哎呀，快來人哪！

(嬤嬤乙、丙上。)

嬤 嬤： 姑娘不好了，快到府里報(bào)個(gè)信去。

嬤嬤乙： 這，天還沒亮，到府里找哪一個(gè)去！

嬤嬤丙： 是啊。

嬤 嬤： 姑娘平日與惜春姑娘最好，先到她那兒去。

嬤嬤乙： 也好，我們走。(下)

嬤 嬤： 姑娘，你醒醒，你醒醒，這叫我怎么辦哪！

(取綠玉斗斟茶。)

嬤 嬤： 姑娘，你喝點(diǎn)兒茶。

(妙玉緊閉牙關(guān)。)

嬤 嬤： (大哭)姑娘，你好端端的怎么得了這怪病哪！

(嬤嬤乙、丙引丫環(huán)、惜春上。)

惜 春： 妙玉姐姐，妙玉姐姐，哎呀！(唱)[雁兒落]才和你棋枰間爭后先，卻怎便蒲團(tuán)上風(fēng)云變。嬤嬤，是誤把丹藥來吞咽？

嬤 嬤： 沒有。

惜 春： (唱)還只是念經(jīng)文人太倦？

嬤 嬤： 早就上蒲團(tuán)打坐了。

惜 春： (唱)難道是柳怪花妖現(xiàn)？暗夜中偷偷侵佛院？

(敲門聲。)

嬤 嬤： 有人敲門。

嬤嬤乙： 誰人敲門？

焙 茗： (內(nèi))寶二爺有事前來。

惜 春： 寶玉哥哥來了！

嬤嬤乙： (開門)寶二爺。

寶 玉： (立而不動(dòng)，焙茗及數(shù)丫頭陪著)妙玉師傅可有什么意外之事？

嬤 嬤： 您快進(jìn)來。

寶 玉： 先告訴我，才好進(jìn)去。

嬤 嬤： 您不是知道了才來的？

寶 玉： 我未曾知道什么，只是在睡夢(mèng)中，見到妙玉師傅是這樣……特來看看。

惜 春： 哥哥，你快進(jìn)來。

寶 玉： 啊，四妹在此。

(寶玉進(jìn)。)

嬤 嬤： (哭)寶二爺，您救救我們姑娘。

寶 玉： 啊，妙公，妙公，妙公啊……(唱)[僥僥令]雪徑才相別，禪床禁不言。嬤嬤，她是怎樣地得此急病那？

嬤 嬤： 二爺，我哪知道??！

寶 玉： (唱)卻不道夢(mèng)里驚心容顏?zhàn)?，真的是病倒沉沉在佛殿前?/p>

嬤 嬤： 寶二爺，救救我們姑娘啊……

寶 玉： 焙茗。

焙 茗： 在這呢，二爺。

寶 玉： 速速去請(qǐng)御醫(yī)前來診治。

焙 茗： 是。(下)

寶 玉： 嬤嬤不要啼哭，你湊近她的耳邊，就說，寶玉在此。

嬤 嬤： 好，我來叫——姑娘，寶玉在此！

(妙玉微有反應(yīng)。)

寶 玉： 快，聲音大一些。

嬤 嬤： 寶玉在此！

(妙玉反應(yīng)。)

寶 玉： 再大一點(diǎn)。

嬤 嬤： 寶二爺看你來了！

(妙玉驚醒，睜開眼睛。寶玉恭立合十。)

寶 玉： 妙公，是我，是寶玉，看你來了。

(妙玉慢慢支起，望著寶玉、惜春，若有所憶，忽而傷心飲泣。)

寶 玉： 醒過來了。

惜 春： 快快扶起。

(嬤嬤扶坐案邊。)

寶 玉： 快快取熱茶來。

嬤嬤乙： 是。

妙 玉： (唱)[收江南]猛聽得一連聲寶玉到身邊，好一似金針猛烈刺胸前。為什么心旌搖蕩身在半空懸，待與他寒暄，怕與寒暄。

嬤嬤乙： 姑娘喝茶。

(妙玉接過綠玉斗，欲飲，看斗，手顫。)

妙 玉： 綠玉斗！(唱)拼教它玉碎鎖心猿！

(摔斗！昏倒。)

寶 玉： 哎呀！(唱)[園林好]為什么見玉斗如狂似癲？為什么摔玉斗怒火內(nèi)燃？這玉斗好生面善。(拾起)

惜 春： 這是她平日自己飲茶的玉斗！

寶 玉： ?。∷盐掖秸?，它曾把我唇沾！

惜 春： 這……哦！(唱)[減字沽美酒帶太平令]入空門未斷塵緣，一時(shí)間定中生變。她若要醫(yī)延命延，需自個(gè)向靈臺(tái)猛施神箭！

寶 玉： 妙公！(唱)[尾聲]你安心養(yǎng)病紅梅院，碧玉清茶細(xì)吞咽。嬤嬤，少時(shí)御醫(yī)就要前來，你們慢慢將扶至后堂，另換玉杯，沏上清茶，細(xì)細(xì)喂咽。她那頭上青絲，好好梳攏，不可有一絲損害。你們要知道呵！(唱)她是玉潔梅清，點(diǎn)點(diǎn)靈根，都系在青絲——線！

(嬤嬤扶起妙玉向內(nèi)行。)

寶 玉： 妙公保重。

(妙玉迷惘地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寶玉、惜春，似有所覺。一聲慘笑，聲淚俱下。昏昏沉沉，進(jìn)入后堂。)

(空庭寂寂。)

惜 春： 哥哥，我們回去吧。

寶 玉： 回去。這綠斗帶回去，我們也留個(gè)紀(jì)念。

(眾丫環(huán)上圍繞著惜春、寶玉，慢步空庭。一陣風(fēng)掃殘梅，丫環(huán)撿拾地上落梅，遞與惜春、寶玉。惜春、寶玉拈花內(nèi)望，不禁凄然。)

(焙茗叫上。)

焙 茗： 二爺，二爺，醫(yī)生待會(huì)兒就到，妙師傅這個(gè)病，醫(yī)生說了，它叫——

寶 玉： 叫什么？

焙 茗： 叫……叫，哦，叫走火入邪魔！

寶 玉： 走火入邪魔！

焙 茗： 是。

寶 玉： 什么意思？

焙 茗： 奴才問啦，醫(yī)生說，走火嘛，就是這里頭的火，鉆……鉆岔了道，像那鳥槍亂放，它……中了邪啦！

寶 玉： 休得胡言！

焙 茗： 二爺！這是醫(yī)生說的，五個(gè)字，走火入邪魔！

寶 玉： 快快出去！

焙 茗： 這，是。——二爺也快走！(下)

惜 春： 哥哥，我們走吧。

寶 玉： 走。

(惜春等下。)

(寶玉一人獨(dú)留，環(huán)顧四周。)

寶 玉： 如此凄涼，叫我怎生離去？

(寶玉傷感徘徊，妙玉獨(dú)自走出，驀然相對(duì)。)

寶 玉： 啊，妙公，你……怎么出來了？

妙 玉： 一天風(fēng)露，感君枉顧！(合十)

寶 玉： 負(fù)疚之身，乞求寬??！

妙 玉： 紅梅魂已斷，來歲花何處？

寶 玉： 縱無枝上花，也有魂相聚！

妙 玉： (凄然一笑)寶玉，你聽！

寶 玉： 聽？

妙 玉： 聽見什么？

寶 玉： 似有仙樂之聲。

妙 玉： 識(shí)此曲否？

寶 玉： 似有鸞鳳和鳴，又似杜鵑啼血！

妙 玉： 此即紅梅斷魂之曲！

寶 玉： 紅梅斷魂之曲？

妙 玉： 入于君耳，銘于君心。

寶 玉： 何人所奏？

妙 玉： 妙玉心聲！

寶 玉： ——心聲不滅，佛緣永存！

(雙雙望空合十。)

劇終

附記：

本劇本創(chuàng)作于1989年，1997年發(fā)表于《上海劇稿》。

2016年，521— 5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