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潔
(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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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詩歌“重出”現(xiàn)象研究
盧潔
(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李白是盛唐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詩歌中的重出現(xiàn)象一直未引起重視。筆者發(fā)現(xiàn),李白詩集中有30余例雷同和重出現(xiàn)象,散布于150余首詩歌中,主要有意象重出、典故重出、語義重出和名句重出四種類型。這種現(xiàn)象存在的原因除了詩體方面的因素外,與詩人的性情和生活境遇、“轉益多師”的學習態(tài)度等有很大的關系。
李白;詩句;雷同;重出
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峰,登上這座高峰的偉大詩人,無疑以李、杜稱首。李白作為盛唐群英中的一顆巨星,其詩以“逸態(tài)凌云”“思疾而語豪”而“映照千載”[1]550。唐代裴敬在《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中評價:“為詩格高旨遠,若在天上物外,神仙集會,云行鶴駕,想見飄然之狀”[1]549;宋代黃庭堅也在其《題李白詩草后》一文中說道:“余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1]550。唐代以降,歷代文人對這顆詩國巨星頂禮膜拜,極力推崇。直至近代,李白研究依然是學術界孜孜開墾的一片熱土。或思想或藝術,李白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即便如此,李詩還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筆者在對李白詩集翻閱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詩句重出與雷同現(xiàn)象。楊慎在《升菴集》中曾說:“唐人詩句不厭雷同”[2]475,即便是一流的大詩人李白也不能避免,我們可以從林庚先生的《唐詩綜論》中得到旁證:“李白在藝術上是否也有缺點呢?那當然也是有的。他的天才式的‘斗酒詩百篇’,就不免會有不夠嚴謹?shù)牡胤剑灿腥酥赋鲞^他在辭匯上常有許多雷同重復的地方,這都是無可諱言的?!盵3]223前賢指出了李白辭匯雷同與重復的問題,其指涉范圍僅限于“辭匯”而未言其他。目前,學術界涉及李白語言重復方面的研究只有西南科技大學楊春燕的《李白詩歌重復語言形式的像似性》一文,但主要探討的是李白詩歌語言在語音重疊、詞類重疊、詞組重復、段落重復的形式下表現(xiàn)出來的擬聲像似和數(shù)量像似的特征[4],并沒涉及到詩句的雷同問題。
趙翼在《陔余叢考》中系統(tǒng)考察了梁代以來詩歌中出現(xiàn)重復的情況,舉出歷代詩人重復的詩句,如任昉、宋璟、許渾、蘇軾、趙秉文、元好問、薩都剌、成廷珪、高啟、查慎行等等[5],說明詩歌中的重復絕非個別現(xiàn)象,李白作為“斗酒詩百篇”的高產(chǎn)詩人,詩中出現(xiàn)大量雷同卻無人觸及,可見這一問題還未引起人們關注。此外,“李白之詩勿去陳言,多出新意”[1]550,人敬佩為“天仙之詞”,何以出現(xiàn)這種詩句雷同、一語多用的現(xiàn)象呢?本文擬在研讀李白詩集的基礎上,統(tǒng)計李白詩句重出的數(shù)量,歸納分析其種類,并進一步探究其詩多重出的原因。
據(jù)王琦注的《李太白全集》統(tǒng)計,李白詩歌逾千首,重出現(xiàn)象有30余例,散見于150多首詩歌中,約占詩歌總數(shù)的14.8%,聯(lián)系到李白這樣的“仙才”,這個數(shù)字確實令人驚詫。句式重出的現(xiàn)象在李詩中便隨手可拾。例如,以“誰家子”出句的詩句就有:“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古風五十九首》),“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獨不見》),“不知誰家子,調(diào)笑來相謔”(《陌上?!?,“秀色誰家子,云車珠箔開”(《相逢行》),“白馬小兒誰家子,泰清之歲來關囚”(《金陵歌送別范宣》),“君平簾下誰家子,云是遼東丁令威”(《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予搥碎黃鶴樓》)。以“笑殺人”“愁殺人”這種結構收尾的句子就有數(shù)十句。
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淥水曲》)
樂哉弦管客,愁殺戰(zhàn)征兒。(《初月》)
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古風五十九首》)
山公欲上馬,笑殺襄陽兒。(《襄陽曲四》其四)
溧陽酒樓三月春,楊花茫茫愁殺人。(《猛虎行》)
八公攜手五云去,空余桂樹愁殺人。(《白毫子歌》)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橫江六首》)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襄陽歌》)
還有一些如“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江上寄巴東故人》),“東風吹山花,安可不盡杯(《金陵鳳凰臺置酒》),“東風吹愁來,白發(fā)坐相侵”(《獨酌》),都是用“東風吹…”這一固定句式。再如“沉吟彩霞沒,夢寐群芳歇”(《禪房懷友人岑倫》),“有使寄我來,無令紅芳歇”(《送友人游梅湖》),“不知青春度,但怪綠芳歇”(《同友人舟行》)等相類似的句子。
另外,李白詩歌中也存在同一詩句的兩用、三用甚至多用的情況,這種完全重復的數(shù)量不多,但不容忽視,如:
日色送飛鴻,邈然不可攀。(《游溧陽北湖亭,望瓦屋山懷古,贈同旅》)
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南都行》)
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古風五十九首》)
再如,“相思不可見,回首故人情”(《寄當涂趙少府炎》),“相思不可見,嘆息損朱顔”(《寄從弟宣州長史昭》),“相思兩不見,流淚空盈巾”(《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類似的還有“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江夏贈韋南陵冰》),“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淮南臥病抒懷,寄蜀中趙征君蕤》),“大語猶可聞,故人難可見”(《江夏寄漢陽輔録事)等。
在李白的150余首詩中,除了上面簡單的重復外,還有較為復雜的情況,大致包括意象重出、典故重出、語義重出和名句重出四種類型。
(一)意象重出
“李白性嗜酒”[1]549,喜歡花間獨酌,把酒玩月,所以“酒”意象和“明月”意象在李白詩集中屢屢可見。他才氣縱橫,胸懷遠大抱負,“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也是詩中的典型意象,“大鵬”不僅是詩人氣質和人格的外化,也是詩人理想與抱負的象征。通讀李白詩篇,筆者發(fā)現(xiàn)李白使用的意象遠遠不止這些,數(shù)量龐大,而他對某些意象卻偏愛有加,使用頻率較高,如“流水”意象。
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古風五十九首》)
流水無情去,征帆逐吹開。(《送殷淑三首》)
流水去絕國,浮云辭故關。(《閨情》)
流水若有情,幽哀從此分。(《學古思邊》)
涼風何蕭蕭,流水鳴活活。(《江上寄元六林宗》)
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
碧云斂海色,流水折江心。(《送鞠十少府》)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夢游天姥吟留別》)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
古情不盡東流水,此地悲風愁白楊。(《勞勞亭歌》)
在李白流傳下來的千余首詩歌中,含有“流水”的句子有33處,其中有31處都是寫自然界中流水的本體。詩人頻繁地使用“流水”這一意象,難道只是純粹的寫景嗎?不然。正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詩人用流水比喻時間,形象生動地表達了對時光易逝、不可復回的無奈。李詩中還用“流電”“流光”抒發(fā)對光景流逝、人生短暫的喟嘆,與“流水”有一致之處。如“果愜麻姑言,時光速流電”(《贈王漢陽》),“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對酒行》),“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一)等,時光易逝,速如流電,詩人一生輾轉奔波,更容易生發(fā)這種時不待我的感慨。此外,李白還用“銀絲”這一意象來傳達同樣感受:“光景不待人,須臾髪成絲”(《相逢行》),“猿聲催白發(fā),長短盡成絲”(《秋浦歌十七首》其四),“春風余幾日,兩鬢各成絲”(《贈錢征君少陽》),“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上三峽》),時間無情,暮年轉眼已至,黑發(fā)漸成銀絲,詩人此時客居他鄉(xiāng),功業(yè)未建,聯(lián)想到這一切,內(nèi)心無限傷悲。
除了以上這些意象,李詩中還多次出現(xiàn)“流泉”這一意象。“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長相思》),“相思若循環(huán),枕席生流泉”(《去婦詞》),“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寄東魯二稚子》),“聽此更斷腸,憑崖淚如泉”(《秋登巴陵望洞庭》),前兩句是代婦立言,抒發(fā)婦人哀感纏綿的閨思,讀之令人凄惋。后兩句是李白的切身體驗,詩人久游在外,想到故鄉(xiāng)親人,聽到凄哀的猿聲,不禁潸然淚下。詩人用“流泉”寓意“流涕”,夸張之中飽含真切而濃厚的感情,可謂新穎獨到。
(二)典故重出
根據(jù)裴斐先生《李白與歷史人物》一文,我們可以知道李白詩文中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唐代人不計)共有158位[6],學術界也在前代歷史人物對李白思想的影響和詩歌藝術的影響等方面做了探討和研究,李白詩歌中的用典必然和這些歷史人物密不可分,有些典故的使用頻率也是很高的。
如“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一事被用在了十三首詩中:“訪戴昔未偶,尋嵇此相得”(《酬坊州王司馬與閻正字對雪見贈》),“興從剡溪起,思繞梁園發(fā)”(《淮海對雪贈傅靄》),“長卿慕藺久,子猷意巳深”(《金陵詶翰林謫仙子》),“尋陽非剡水,忽見子猷船”(《尋陽送弟昌峒鄱陽司馬作》),“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fā)”(《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此行殊訪戴,自可緩歸橈”(《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無因見安道,興盡愁人心”(《望月有懷》),……王子猷任意而行、不為外物所累的風格酷似李白狂放不羈、崇尚自由、率性而為的個性,詩人借此來表達對無拘無束、瀟灑適意的人生態(tài)度的追求和對魏晉士風的向往。
陶淵明為彭澤令八十日而去官的事典也被重復使用?!疤樟畎耸眨L歌《歸去來》”(《對酒醉題屈突明府廳》),“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尋陽紫極宮感秋作》),“陶令去彭澤,茫然太古心”(《贈臨洺縣令皓弟》),“陶令辭彭澤,梁鴻入會稽”(《口號贈楊征君》)。李白早年在長安有過一段短暫仕途,但官場黑暗,他一身傲骨,不肯與權貴同流合污,所以通過援引陶淵明境況,表達自己“安能折腰事權貴”的立場,這和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天寶八載,李白流落江南,覺得自己的遭遇有似賈誼,于是寫下了“空余賈生淚,相顧共凄然”(《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的詩句。此后,詩人反復用賈誼的典故來寓有才之人仕途不得志,被置于無用之地的境遇。如“君登鳯池去,勿棄賈生才”(《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賈生西望憶京華,湘浦南遷莫怨嗟”(《巴陵贈賈舍人》),“未作仲宣詩,先流賈生涕”(《答高山人兼呈權顧二侯》),“洛陽才子謫湘川,元禮同舟月下仙”(《陪族叔邢部侍郎煜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一),“何時入宣室,更問洛陽才”(《放后遇恩不霑》)等。這些詩多出現(xiàn)在贈別詩中,都是用賈誼比擬,抒發(fā)對遷謫之人的惋惜和慰藉。
除此之外,詩人還用“覆水難收”的典故來反映婦女被棄的不幸,用“管鮑之交”的典故來感慨知音難覓,用“許由穎水洗耳”的典故來肯定隱士高潔的品行等等。
(三)語義重出
李白詩中語義重出的現(xiàn)象也時而可見。如被譽為“送別詩之祖”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詩中“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一句傳誦至今。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云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送別》)一句?!独钐自姶肌愤@樣評價:“‘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與‘云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同一格調(diào)?!盵7]2423這兩句詩都是寫詩人臨江送別,孤帆遠去,江水浩蕩,悵望天際的情景,語近而情遙,把詩人對朋友的留念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他如“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行路難三首》),“人生飄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暢萬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首句是李白辭官之初陳情述懷之作,后句是回贈酒友共勉之作,兩句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同,但都表達生命短暫要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再如,“秋顏入曉鏡,壯發(fā)凋危冠,”(《秋日煉藥院鑷白發(fā),贈元六兄林宗》);“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秋浦歌十七首》)。
這兩句詩都是詩人對鏡感慨,早年的“壯發(fā)”變成了如今“秋霜”,睹此不禁忽生愁緒。類似的句子還有很多:“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俠客行》)。武陵源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歸入武陵源”即是說“深藏身與名”,流露詩人去朝歸隱的心理?!傍Q蟬游子意,促織念歸期”(《感時留別從兄徐與延年從弟延陵》),“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詩人遠游在外,不知何年才是歸期,望見天邊飄無定跡的浮云和銜山而下的落日,“游子意”頓生心頭。那么“游子意”到底指什么呢?可想而知,就是對故鄉(xiāng)的眷念和故人的相思。兩句都是用“游子意”比“故人情”,澹蕩而凄遠。
(四)名句重出
李白雖為一代大家,但他能夠虛心向前人和同時代人學習。他詩中有很多和他人雷同的詩句。李白很欣賞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詩句,他詩中與此雷同的句子就有5處,如:
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
夢得春草句,將非惠連誰。(《感時留別從兄徐與延年從弟延陵》)
他日相思一夢君,應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
謝公池塘上,春草颯已生。(《游謝氏山亭》)
昨夢見惠連,朝吟謝公詩。東風引碧草,不覺生華池。(《書情寄從弟邠州長史昭》)
李白對謝朓的文采也深為傾倒,王士禎在《論詩絕句》中說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8]778,他自己也說“我吟謝脁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謝朓曾在宣城擔任太守,李白也有一段漫游宣城的經(jīng)歷,二人同地不同時,詩人巧妙地把謝朓的詩句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達到了與古人同在的效果。鮑照《擬行路難》中“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也被李白機智地化用到自己的詩中:“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詩人早年懷有高遠的抱負,但事與愿違,仕途受挫,“停杯投箸”和“心茫然”把詩人壯志難酬的苦悶真實而貼切地表達出來,和原詩相比別有一番意境。
唐代詩壇的張若虛對李白也很有影響。他的《春江花月夜》“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李詩中被發(fā)展成了“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把酒問月》)的名句,用語不同,但指歸一致,同用明月來表達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慨。
李白為詩,正如賀知章品評:“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9]281,他和杜甫可以稱得上盛唐詩學中的“雙絕”?!岸派倭昵自姛o一雷同”[10]25,而被稱為“謫仙人”的李白,詩中為什么有這么多重出現(xiàn)象呢?筆者認為無外乎以下原因。
(一)詩體的選擇
在筆者統(tǒng)計的150多首詩中,其中五言詩占了五分之四,比例不可謂不高。詩歌發(fā)展到唐代,四言、五言、七言相繼出現(xiàn),古體、律體不斷推陳出新,五七絕和七古是當時最進步的文體。李白在詩體選擇上,以七古和七絕最為杰出?!对婄R總論》說:“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云,鞭撻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盵1]553《詩藪》評:“太白五七言絕,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鱗謂,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11]108這并不等于李白不寫其他形式的詩歌,他的四言和五言成就也很突出,但成就不及七古和七絕。李白詩歌以五古重出為主,這和他大力實踐擬古的風氣不無關系,他自己也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彼暮芏辔逖栽姸际菙M古而成。而五古發(fā)展到唐代,體制成熟,創(chuàng)新空間有限。他的五古創(chuàng)作,似乎沒有歌行那么靈活自如,創(chuàng)造性相對較小,才力也不能完全發(fā)揮,所以相對其他體裁略遜一籌。因此五古重出的數(shù)量最多。
(二)詩人的才性和境遇
陳維崧在《松庵稿序》一文中說:“嘗與友人說詩,作詩有性情有境遇,境遇者,人所不能意計者也。性情者,天之莫可限量者也?!盵12]225性情和境遇是影響詩人創(chuàng)作的兩大因素,李白也不例外。他的個性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且深遠的影響。宋代蘇轍曾說:“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詩病五事》)[1]550。嚴羽《滄浪詩話》曾提到:“太白天才豪逸,語多率然而成?!盵1]551既是率性成詩,就不會像杜甫“思苦而語奇”[1]550,“千首詩無一雷同”,這樣以來就大大增加詩句重出和雷同的概率。另外,杜甫在《不見》一詩中懷念李白時說:“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盵9] 373所以李白身上有“杯酒千詩”之說,他的創(chuàng)作量如此之大,出現(xiàn)重出的情況也是在所難免。
詩人的境遇也是導致其詩多雷同的原因。李白早年出入翰林,但受到奸人讒毀,在京不到兩年就被賜金放還,晚年又受永王李璘事件牽連,流放夜郎。他一生經(jīng)歷兩次流放,基本處于浪游之中,所以詩中表達流連山水、眷戀故人、報國無門的詩句不在少數(shù),而這類詩句的創(chuàng)作多遵循這一原則:“寫山水流連和詩酒風流,多用六朝名士典故;寫流放飄零之悲,多用屈原、賈誼的典故?!盵13]460基于這種模式的創(chuàng)作,詩歌中的意象和典故自然會大量雷同甚至重復。
(三)詩人“轉益多師”的謙虛包容態(tài)度
《四溟詩話》云:“堆垛古人,謂之‘點鬼簿’。太白長篇用之,自不為病,蓋本于屈原?!盵1]551李白在多方面受到屈原影響,他不僅繼承了屈原的騷體詩體制,發(fā)揚了他的浪漫主義詩風,還發(fā)展運用了楚辭中比興手法。杜甫說李白“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彼扒逅鲕饺亍钡脑姼杼攸c也是在向庾信、鮑照等人學習的基礎上形成的。此外,謝朓和謝靈運也是李白極為重視的學習對象,他在詩中多次歌詠到二人,也多次化用他們的詩句。“李白詩以陶淵明當作高逸的人生模型之處甚多,他甚至看到一景、一人、一事的時候,屢屢產(chǎn)生‘陶淵明幻覺’?!盵13]82他對陶淵明也是夢魂牽繞,其詩中對陶淵明式的詩酒風流和悠然自得的生活極為向往,如“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戲贈鄭溧陽》),“柳深陶令宅,竹暗辟疆園”(《留別龔處士》)等。就時代看,李白學習的對象從先秦一直到唐代,跨度較大;就內(nèi)容看,從詩風到題材甚至形式,豐富龐雜。如此一來,李白必然深受前人的沾溉,詩中很容易出現(xiàn)熔鑄他人詩句的情形。
(四)詩人的生活活動
150多首詩歌,就題材來看,四分之三出現(xiàn)在寫景、詠懷和贈酬、送別類詩歌中。李白一生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所到之處皆有吟詠。他常以直覺拾取意象,但外界的刺激畢竟是有限的,自然風光無非高山、流水、悲風、明月、楊柳等,這些意象很容易被詩人攝入詩中,雖然也偶出珠璣,但正如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說:“景意所觸,自有偶然而同者!蓋自開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風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態(tài)?!盵13]742所以意象的重出屢屢可見,詩意的雷同也會在多首詩歌中呈現(xiàn)。此外,他詩題中含有“酬”“贈”“寄”“送”“別”字的占了一半還多,可見他和友人之間的贈酬、應答活動是很頻繁的。由于贈酬或送別的詩歌比較多,表達對友人的相思、安慰、祝福也就容易趨于模式化,因此,其詩歌中的雷同現(xiàn)象就得以反復出現(xiàn)。
詩文中的雷同現(xiàn)象,從《楚辭》開始就已存在,發(fā)展到“詩國語言高潮”的盛唐也存在這種現(xiàn)象。在盛唐群公中,一向以“語奇體峻,意亦造奇”而聞名的岑參也“結法撰意雷同者幾半?!盵14]1李白這樣具有非凡才力的詩人同樣克服不了這種現(xiàn)象。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說:“詩文家最忌雷同,而大本領人偏多于雷同處見長?!盵15]685李白能做到“不異而異,同而不同”而不被后人詬病,足見其才力超人、技藝高超。因此,我們在評價李白藝術成就的時候,要辯證看待這個問題,不能過分地放大這些枝節(jié)之處,畢竟瑕不掩瑜,拋開這些不經(jīng)心之處,李白在藝術上代表了盛唐最杰出最典型的成就,屬于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詩人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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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魯守博)
2016-01-25
盧潔,女,安徽六安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I207.22
A
1672-0040(2016)03-005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