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
多情唯有托相知
○施立松
遇見柔石前,馮鏗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女漢子。她眼光犀利,行動利落,口齒伶俐,文字如刀似劍。她“從不把自己當女人”,是一個在刀尖上行走的戰(zhàn)士。
遇見柔石,他“那天然鬈曲的頭發(fā),那躲在細邊眼鏡后面的近視眼,那微駝的背,那濃重的鄉(xiāng)音”,竟無端地讓她的心柔軟起來。當柔石那略帶憂郁的眼睛看向她時,馮鏗的心如同被電流擊中,一扇從未開啟的門,應(yīng)聲而開,春花秋月,雨絲風片,絲絲縷縷,妖嬈柔媚地泛濫開來。
這種情愫,于馮鏗是陌生的。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從未有過如此不能把控的激越。她把所有的生命激情都給了信仰,甚至,她與男友許美勛的感情,也是在共同的革命工作中建立的戰(zhàn)友情、出生入死的兄弟愛。她從不知道,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潛藏著這樣一股暗流,如此曼妙、洶涌,又如此綿軟如水,摧枯拉朽。
午后,蟬聲如歌,把盛夏的火熱推向極致。綠窗下,馮鏗伏案急書,細細的汗珠濡濕了她的鬢角,她的臉頰暈開一片淡淡的紅,如覆著一層胭脂。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字跡因而有些變形,“……你把我的精神占領(lǐng)去了!坦白地告訴你,十天以來,不,自從看了你的《二月》以后,一種神秘的、溫馨的情緒縈繞著我,差不多每一件事物,每一個時間空間,我的心里總是充塞了這樣不可救藥的情緒,弄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好像完全轉(zhuǎn)換了另一個人!這就是戀愛嗎?”
愛戀來得猝不及防。馮鏗被愛情裹挾著,甜蜜無比,又惴惴不安。夜深人靜,細雨橫笛,將柔情蜜意吹徹,她凝視著窗外忽明忽滅的燈火,想起英年早逝的姐姐。
1907年的陰歷十月十日,馮鏗出生于廣東海陽縣近郊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兄姐都是名聞鄉(xiāng)里的文化人。大哥據(jù)唐代樊晃的詩《南中感懷》“南路蹉跎客未回,常嗟物候暗相催,四時不變江頭草,十月先開嶺上梅”,為這個最小的妹妹取名“嶺梅”。馮鏗自幼受書香熏陶,酷愛文學,8歲就閱讀《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古典小說,中學時代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大量的作品。姐姐馮素秋大她10歲,頗有才情,善吟誦,工詩文,追求婚姻自主,雖勇敢抗爭卻受到舊禮教阻撓,最終在舊道德的壓迫下,31歲便因壓抑染病亡故。姐姐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我們做女人的受罪特別深,你要有志些,將來替女人復(fù)仇。舊禮教真像猛虎,你要學武松?!瘪T鏗哭著向姐姐表示:我不學武松,我要學秋瑾。此后,她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謀求婦女解放、反抗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洪流中。她沒想到,她會在這股革命的洪流中,遇到柔石,遇到讓她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情。黑暗中,她輕聲說:“姐姐,我何其幸運,你所向往而不得的,我遇上了。我要帶上你的心愿,加倍幸福。”
馮鏗披衣而起,滿腔的柔情化作筆端的輕言細語:“我的金魚本來是石黑色的,但這幾天已漸漸變成紅色。你看,多漂亮的信箋呀,我好像在你的心上寫著一般。一坐下來,你便使我空虛;同時,把這空虛充實了的也是你?!蹦┝?,她又賦詩一首:“天涯何處托孤枝?清冷門前柳葉垂。海燕年年來話別,多情唯有托相知。”
馮鏗的多情,柔石是懂的。早在認識她前,他就拜讀過她的小說《一個可憐的女子》《月下》。她那既溫婉細膩,又豪情橫溢的文字,對自由、光明、未來的向往,令他心儀不已。在常人眼中,她相貌平平,但渾身充滿書卷氣,真誠、熱切、晶亮的眼眸,讓他心中升騰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激情。她為革命助威吶喊的文字,點燃人們心中的火焰,也點燃了他。
柔石很靦腆,不善交際,尤其在女性面前,他甚至不敢和女性朋友同行。認識馮鏗后,她的熱情奔放、堅定灑脫,像磁石般吸引著他。她看他時晶亮的眼眸,含羞的低眉,欲語還休的怯怯,讓他怦然心動。她飽含深情的筆墨,更喚醒了他的濃濃愛意。她不同于他所認識的所有女性,更異于他鄉(xiāng)下識字不多的妻子。她是他追求自由平等路上可遇不可求的愛情。
這年秋天,因工作需要,他們同去杭州。杭州的湖光山色,是滋生愛情的溫床。他們漫步西子湖畔,斷橋、孤山、蘇小小墓,每一處,都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皎潔的月光在平了又皺皺了又平的湖水上寫下一波三折的詩行,他們的心也如湖水般激蕩著愛情的波瀾。她夢囈般地對他說:“自第一次碰見你便覺得給你吸引了去,以后,讀了那樣的文章更加著了迷。”他執(zhí)起她的手,說:“三年來,孤身在上海,我沒有戀愛。我是一個青年,當然需要女友,但我的主旨是,若于事業(yè)有幫助,有鼓勵,我接受,否則,拒絕!”
他們心心相印,也志同道合,更是文章知已。在馮鏗的影響下,柔石加入了共產(chǎn)黨。她非常欽佩柔石的文學才華,鼓勵柔石轉(zhuǎn)換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魯迅知道后,擔心地問:“這怕難罷,譬如使慣了刀的,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只要學起來!”柔石堅定地回答。有馮鏗在,他充滿了斗志,充滿了力量。
1930年9月28日,柔石29歲生日。他情不自禁地給馮鏗寫信:“親愛的梅:今天我非常快樂,真是二十九年來唯一的日子,是你給我的,是你給我的!晚上沒得見你,而且空使你跑一趟,心一時頗不安。我就將這不安在你的紙條上吻了三次,不,四次,我想,我們有明天,后天,永遠的將來的晚上……不想多寫了,要譯書,我的小鳥,祝你夜安!”他覺得自己二十九年的生命,這一刻,因了她,和她的愛情,鮮活光亮起來。
愛情如此熾烈,兩情相悅原該簡單而幸福,現(xiàn)實卻頗為尷尬。17歲時,柔石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妻子吳素英勤勞樸實,卻沒有文化。這樣的婚姻,注定無法給追求自由的柔石以情感寄托。無奈中,柔石只身離家遠赴上海。而馮鏗與許美勛也已同居幾載,對曾經(jīng)風雨與共的男友,馮鏗有說不出的愧疚。
柔石給許美勛寫了一封長信,將他們的現(xiàn)狀一一道出。許美勛收到信后,給柔石回了一封長達四千字的信,表露心跡:“我的態(tài)度是應(yīng)該讓她完全自由,在不妨礙事業(yè)的范圍內(nèi)絕對不干涉她的行動……”愛就是成全,或許,許美勛最懂得這句話的真諦。
1931年元旦,馮鏗和柔石公開同居了。可不久,馮鏗和柔石在上海東方旅社開會時,雙雙被捕,一同被捕的還有36名共產(chǎn)黨人。在獄中,他們遭到百般折磨,本就柔弱單薄的馮鏗被幾番摧殘后,更是不成人形。柔石看到被折磨得面容青腫、舉步維艱的愛人,心如刀割,他想方設(shè)法,寫紙條托朋友營救。但因國民黨當局視此為重案,營救毫無可能。2月7日夜,龍華警備司令部的大煙囪下,罪惡的槍聲響起,馮鏗身中七彈,與柔石等其他幾位烈士壯烈犧牲,史稱“左聯(lián)五烈士”。
這年,馮鏗年僅24歲。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可以實現(xiàn)夢想:在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山村,一邊寫作,一邊教書,生活樸素而和諧。沒有不平的世道,沒有俗世的喧囂,他們是一對閑云野鶴般的夫妻,與愛情共老。
(編輯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