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下烏賊

亂彈水滸：從詩詞看人性（節(jié)選）

○填下烏賊

梁山好漢，大多是草莽英雄，文化水準較低，多數(shù)人估計大字也不認識多少，像“三阮”、劉唐、李逵等不折不扣屬于文盲一類，要他們沖鋒陷陣自然專業(yè)對口，可若是要他們吟詩作對，恐怕勉為其難。

梁山一百單八將中文化水準最高的，大約是宋江。宋江雖然只是個押司小吏，但百回本的《水滸傳》中，經(jīng)宋氏出的詩詞“作品”，一共有九篇，其中不僅有詩，而且有詞，算是文化素養(yǎng)最高的一位。其次可能是燕青燕小乙，有三首詩詞留世。再次，大約才輪到盧俊義、林沖、吳用等人。

都說“文如其人”，各人的詩詞最能反應(yīng)一個人的心境。這里面，宋江表現(xiàn)得最淋漓盡致。

宋江最著名的作品，無非是在江州潯陽樓題的反詩：一闋《西江月》，一首七言絕句。

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

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quán)涤酢?/p>

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雖然中了黃文炳的陷害，被安插了莫須有的造反罪名，但從這兩首作品，可以看出其對大宋政府的極端不滿情緒！也難怪權(quán)欲熏心的黃文炳會浮想聯(lián)翩。宋江是故意殺人犯，按照大宋律歷，就應(yīng)該一命償一命，但是他依靠其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大肆行賄，最終不過是從輕發(fā)落，刺配江州而已。可以說，在這場官司中，宋江已經(jīng)占了大便宜。然而宋江又是怎么想的？他想的完全是個人的復(fù)仇心態(tài)，而且這種心態(tài)已經(jīng)扭曲：“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心胸狹窄，由此表露無余！相比宋江，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曾經(jīng)在類似的心境下賦五言律詩一首：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zhuǎn)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

林沖和宋江不一樣，宋江是陰謀戳穿這才故意殺人；林沖則完全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被黑暗的舊勢力百般陷害，最終活生生地被逼上梁山。按常理說，林沖應(yīng)該比宋江更有理由痛恨大宋政府才對！但林沖又寫了什么？“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

同樣是期冀將來，宋江想到的是以血還血，百倍報復(fù)社會，詩詞中充滿戾氣和陰狠。

林沖不一樣，他是個悲劇英雄，他身上匯集了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特點：忍讓、善良。即便對于令人發(fā)指的迫害，林沖也不過是殺了三個幫兇而已，對于真正的兇手高俅父子，林沖也沒有如同武松一般轉(zhuǎn)身回去滅他滿門?？梢哉f，林沖是一個胸襟坦蕩的好漢，一個顧全大局的英雄，所以他的目標，只不過是“威鎮(zhèn)泰山東”，而不是“仇家一掃空”。

再談武松，武松的留言和他們又不一樣。

武松之所以是好漢，得到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喜歡，和他的性格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同樣是被官府迫害，宋江選擇了花錢消災(zāi)，即便有萬分不滿，也只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只有大醉的情況下，才會表達出來；林沖選擇逃避現(xiàn)實，借助酒精的力量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他們兩個，都選擇了暫時忍讓的策略。但是武松不一樣，武松信奉的格言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張都監(jiān)設(shè)下栽贓陷害之計，武松轉(zhuǎn)身就滅了他滿門，這個仇，雖然有濫殺無辜之嫌，卻報得酣暢之至。

武松殺了人，一來出于自身文化水平的限制，寫不出什么詩詞；二來按照他的性格，估計也不會創(chuàng)作“景陽岡上曾打虎，都監(jiān)府里也殺人。若問老爺名和姓，山東好漢武二郎”這樣不倫不類的東西，所以我們看見：

武松拿起酒盅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盅，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這八個字，簡單扼要，絕不拖泥帶水。力透紙背，直欲破壁而出。符合人物性格。武松之所以是好漢，正是由于他這明人不做暗事的作風(fēng)和干凈利落的性格！

再說燕青。燕青是所有好漢中“綜合指數(shù)”最高的人物！梁山的招安計劃，如果沒有燕青的從中斡旋，恐怕還要再等幾年，正是燕青對徽宗皇帝的兩闋詞，上達天聽，架設(shè)了梁山和朝廷之間的溝通橋梁。

漁家傲

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

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

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

減字木蘭花

聽哀告，聽哀告!

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

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

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

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初次會面徽宗，自然不能上來就說：“皇上明鑒，小人冤枉啊！”徽宗皇帝是個浪蕩皇帝，喜歡斗雞走馬，藝術(shù)水準極高，要想和他交流，必須要具有一定的共同語言才行，這一點，別說燕青明白，連高俅也深諳此道。

《漁家傲》是一闋相思艷詞，這首傾訴男女感情的詞一下子就俘虜了皇帝的心，使他頓時大起知遇之感。既然第一步順利實現(xiàn)，接下來的“真情告白”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你的語言所及，即你的世界所抵”，用英國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的這句話來為本篇文章做注解，仿佛很合適。詩歌具有最凝練的語言，是可以最集中地體現(xiàn)詩人的思想世界、情感世界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填下烏賊”以小見大，從同樣是憤激之詞的“血染潯陽江口”和“威鎮(zhèn)泰山東”讀出兩個迥然不同的精神世界和氣度胸襟，可謂視覺新穎、見解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