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峰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成周城析論*
徐昭峰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成周,洛邑,王城,變遷
關于成周城的營建、位置、歷史沿革、成周與王城的關系等諸問題,雖然有了一些趨同性認識,但爭議依然存在。本文從文獻出發(fā),整合考古資料和金文資料,對成周城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涉及學界關注的西周若干重要史實。認為西周時期的洛邑即成周,周初周公營建的成周位于瀍河兩岸,該城廢棄于西周晚期。繼之而起的是建于狄泉一帶的西周晚期成周,該城即東周時期敬王東遷的東周成周。西周沒有所謂“王城”,王城建于春秋初年,是平王東遷雒邑所都之地,即今澗河兩岸的東周王城。
成周是西周王朝的東都。春秋時,敬王避王子朝之亂,徙居成周,此成周乃東周成周。關于西周成周城的營建、成周城的位置、西周成周與東周成周的變遷等等,一直以來就是學術界探討的一個重要課題。論者充分運用文獻、金文結合考古資料進行的討論方興未艾,而考古資料顯示不僅在瀍河兩岸存在都邑性質的西周城址,而且在漢魏洛陽故城內也發(fā)現有西周時期的城址,這兩處城址所在的位置又均可與成周城的相關文獻呼應。如何認識它們的性質以及兩者之間的相互關系,成為探討成周城沿革不可回避的問題。而澗河兩岸的東周城址,一般認為是東周時期的國都——王城,但也有學者認為不排除建于西周時期的可能性。王城建于何時,成周與王城的關系如何,也是探討成周城歷史變遷的一個重要問題。
隨著資料的積累,特別是考古資料的日趨豐富和研究的更趨深入,為我們廓清關于成周城的諸多歷史疑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且有些看法已經有了趨同性的認識。但爭議仍然存在,有些基本問題仍未完全得到解決。筆者不揣淺陋,擬對成周城的諸多問題做一探討,祈望指正。
成周是西周王朝的東都。為何營建成周?《史記·周本紀》中武王說得很明確:“我未定天保,何暇寐!”周雖滅商,但殷人的勢力并未得到毀滅性的打擊,而且宗周距離東方過于遙遠,不易控制。武王死后的“三監(jiān)之亂”和東方諸國的薄姑、商奄叛亂就是明證。所以需要選擇一個“天?!敝兀日继鞎r地利之便,免除勞民之苦,又能安定西土宗周。故此,武王選擇了“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史記·周本紀》)的洛邑。成王之時周公重新營建洛邑后,特別指出“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史記·周本紀》)。洛邑完全符合武王“定天?!钡囊庠浮?/p>
武王是否營建成周,《史記·周本紀》說得很明白:“營周居于洛邑而后去”。陳公柔先生認為此周居應是武王用以稱建于洛邑之臨時的“行在”[1]。這一認識是基本正確的?!妒酚洝ばl(wèi)康叔世家》:“周公旦代成王治理,當國。管叔、蔡叔疑周公,乃與武庚祿父作亂,欲攻成周。”這是“三監(jiān)之亂”時管叔、蔡叔欲進攻成周的記載,其時下距周公營建新邑尚有5年。這說明武王的確已在洛邑進行了初步的營建。有學者注意到了《尚書·康誥》和《洛誥》中“新邑”與“周”對言,因而認為“在新邑營建以前,此地早已有周”[2]。這一認識也是很敏銳的。
有學者考察了文獻和金文的相關資料,認為周初“何尊”等銘文說的是成周,《康誥》、《召誥》、《洛誥》說的卻是新邑,柬鼎和臣卿簋說的也是新邑,據此認為成周和新邑是并存的兩個地方[3]。筆者認為,周初營建洛邑時,既有稱新邑的,也有稱成周的,在時人眼里,新邑和成周是一回事,這個新邑或新大邑是相對于武王營建的周居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所謂的新邑已經不再是新建的了,所以不再稱其為新邑,而統(tǒng)稱為成周?!渡袝ぢ逭a》和《多士》開篇均言“成周”,但在正文中則言“新邑”,充分說明新邑就是成周,之所以有名稱的不同,是因為開篇的文字是后人整理文獻時的序言,正文則是原文。
關于成周城的位置,主要有三說,一說位于漢魏洛陽故城內[4];一說位于瀍河兩岸[5];一說和東周王城為一城[6]。周公營建洛邑,學界向無異議,它的營建時間應在周初。漢魏洛陽故城內的周代城址,依考古報告,城墻內包含的陶片年代最晚者為西周晚期,東周時期進行擴建,以后又屢經增筑[7]。這說明,該城最早當營建于西周晚期,所以它不可能是周公營建的成周。澗河兩岸的東周王城,它的營建時間則晚在東周時期,更不可能是周初周公營建的成周。只有瀍河兩岸的西周城址,無論其所處位置還是文化內涵,均與周公營建的成周吻合。為行文方便,可稱該城為瀍河成周城。
瀍河成周城的位置既合于《史記·周本紀》武王所謂的“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顧詹有河,粵詹雒、伊,毋遠天室?!钡囊庠?;也合于《尚書·洛誥》“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東,亦惟洛食?!钡牟氛冀Y果;又合于《逸周書·作雒》“南系洛水,北因于郟山,以為天下之大湊?!钡牡赝P枰赋龅氖?,“天室”一般都認為是中岳嵩山。而關于周公占卜的澗水和瀍水,有學者考證瀍水即古瀍水,其位置未曾改變。澗水則非現澗水,而是西距瀍水2.5公里的史家溝澗水[8]。
關于成周的地望,葉萬松等先生早已論證其在今瀍河兩岸[9]。該城址總面積可達6平方公里左右(圖一)。這一論證基本得到了學界認同。
需補充的是,其一,洛陽瀍河兩岸發(fā)掘的殷遺民墓在21世紀初期總計已達300座以上[10];其二,洛陽北窯西周墓從可以確認時代的墓葬看,西周早中期墓葬173座,晚期僅34座。有學者認為,該墓地很可能是“成周八師”陣亡將士的公共墓地[11]。這一認識極有見地,這是瀍河兩岸為西周初年營建的成周城的又一有力證據;其三,在瀍河東岸今洛陽市東花壇東150米處,發(fā)現了大面積的西周夯土建筑基址[12]。從發(fā)掘和鉆探情況來看,夯土上部遭到嚴重破壞,只存留基槽部分。夯土基址呈不規(guī)則形,長、寬約68米。另在瀍河之濱還曾發(fā)現可能屬于建筑臺基的夯土遺存。在西周鑄銅遺址的南部、瀍河西岸,還發(fā)現一條南北走向的西周早期大道。在瀍河西還發(fā)現10座西周早中期的魚窖群[13];其四,2009年更在瀍河東洛陽林校院內發(fā)現1處西周大型祭祀遺址。在945平方米的發(fā)掘范圍內,發(fā)現31座西周祭祀坑。其中的T2H19還出土卜甲1片。該工地出土的卜甲以及分布密集的獸骨坑和人骨坑,表明這一區(qū)域在西周時期存在有占卜和人祭、牲祭之類的宗教祭祀活動,該祭祀區(qū)的發(fā)現為我們尋找成周城提供了又一線索[14]。
圖一 成周和王城位置示意圖
瀍河成周城,面積約6平方公里,發(fā)現一批重要的文化遺存,時代集中于西周早中期,又與文獻記載周初周公營建的成周位置相合,這座城址即應為周公營建的成周。但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城垣。
周初營建的瀍河成周城,興盛于西周早中期,至西周晚期主要是一些零星墓葬的發(fā)現,可以說明瀍河成周城約廢棄于西周晚期。另一方面,繼瀍河成周城而起的狄泉成周城(詳見后文)營建于西周晚期,兩城一廢一興的承襲關系也可以說明瀍河成周城廢棄于西周晚期。
瀍河成周城為何廢棄?筆者認為首先是該城使用時間約近200年,城址破敗,加之該城沒有城垣,軍事防御功能降低;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是因為瀍河洪水的侵襲。
西周設置成周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防止和鎮(zhèn)壓東方諸國的反抗。殷遺問題解決之后,記載與西周王朝發(fā)生戰(zhàn)事最多的當屬居于成周東南的淮夷?!逗鬂h書·東夷傳》云:“厲王無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宣王復命召公伐而平之。及幽王淫亂,四夷交侵?!北徽J為是厲王時期器的敔簋銘文和禹鼎銘文[15]均記載淮夷大舉入侵至成周附近。西周晚期周王朝之所以放棄瀍河成周城,而在今漢魏洛陽故城一帶另筑一座新城,或許與這樣的歷史背景有關。西周王朝需要全面調整以成周為核心的東方防御系統(tǒng),這可以看作是周王朝另筑成周的一個原因。
考古工作者在瀍河成周城進行的考古調查與發(fā)掘工作不可謂不多,但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城垣的線索,使我們有理由相信瀍河成周城是沒有城墻的。西周的宗周豐鎬城址迄今也沒有發(fā)現城垣,應該說不是一種偶然現象。上溯至商代晚期的都城殷墟,同樣沒有城垣。這些共同的現象應該反映某種共識,即一個強大王朝的一種心態(tài)。晚商和西周時期,是青銅文化高度發(fā)展和發(fā)達的時期,國力強盛,四方朝貢。但在西周晚期,隨著周王朝實力的衰落,淮夷數度侵入成周附近,作為指揮中樞的瀍河成周城因無城垣可據軍事防御能力明顯不強。
瀍河成周城南鄰洛河,瀍河從城址中間穿過。據學者考證瀍河并無改道的歷史,那么今之瀍河當即西周時瀍水無疑。瀍河歷史上最大流量可達800立方米/秒。瀍河在進入洛陽平原之前,河床寬闊而深,河床距現地面20余米深,河床容水量極大。但在進入洛陽平原洛河的下游地區(qū)時,地勢平坦,河床寬窄不一,極易泛濫。據《國語·周語》韋昭注:“洛在王城之南,谷在王城之北,東入于瀍。”很明確地說明谷水從王城北東流入于瀍河,考古工作者已基本搞清了谷水故道的走向[16]。瀍河進入現洛陽市區(qū)地段時,在東西200米的范圍內均為古河床遺存[17]。也就是說,瀍河在流經成周城的這一區(qū)域內,由于地勢平坦,又無城墻等防洪設施,加之東流谷水的注入,極易在雨季由于洪水泛濫危及瀍河成周城的安全。這一認識在洛陽林校西周祭祀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中得以證實。洛陽林校西周祭祀遺存是一處大型的祭祀場,在該祭祀場西南約350米處發(fā)現有西周車馬坑,西北約300米處發(fā)現有西周甲字形大墓。這樣的地方必是瀍河成周城中需要保護的一處核心區(qū)域,不會允許隨意破壞。開口于③層下的西周溝是一條水溝,打破了該處祭祀場[18]。發(fā)掘區(qū)的所謂④、⑤、⑥層地層堆積,分布于工地南部,北薄南厚,呈斜坡狀堆積。筆者曾親臨現場查看,這應是一條更大的沖積溝,堆積中流水淤積痕跡明顯,沖積溝的中心應該在發(fā)掘區(qū)的南部,其方向與北側的西周水溝方向一致,為西北—東南走向,發(fā)掘區(qū)內最深3.6米,發(fā)掘寬度在10米以上,復原寬度應超過20米。該大型沖積溝也打破了該處祭祀場,這應是瀍河成周城最終廢棄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些西周中晚期的沖積溝大肆毀壞該處重要的祭祀場,只能有兩種解釋:其一,由于洪水太大,無法避免;其二,瀍河成周城已經廢棄,任由洪水肆虐。
但是周人為何不在原成周城修筑城垣,而在漢魏洛陽故城一帶另擇新城?主持漢魏洛陽故城發(fā)掘工作的錢國祥先生認為,漢魏洛陽城所在的沖積臺地相對較為寬闊平坦,自邙山至古洛河南北達十余里,東西兩側臺地雖然略窄,但緩沖地帶綿延更寬,更易于城市的防護與修建擴展[19]。筆者贊同錢先生的認識,漢魏洛陽故城背靠邙山,南臨洛河,地勢險要,自西周始,東周、東漢、魏晉及北魏等各朝先后建都于此,應與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和險要地勢分不開。
繼瀍河成周城而起的漢魏洛陽故城內的西周晚期城址,我們且稱之為狄泉成周城。《國語·周語》:“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為之告晉。”注云:“(魯昭二十三年)秋,敬王居于狄泉。狄泉,成周之城,周墓所在也?!笨梢宰鳛闈h魏洛陽故城內狄泉成周城名稱的由來。
選擇狄泉作為替代瀍河成周城的新成周城,就是因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同時狄泉水既可解決城市的用水,而又不會危及城市的安全?!蹲髠鳌べ夜拍辍范蓬A注云:“狄泉,今洛陽城內大倉西南池水也?!薄蹲髠鳌ふx》引《土地名》:“或云:‘定元年城周,周乃繞之入城內也?!倍相彽穆搴拥貏葺^低,可解決漕運等問題而不會危及狄泉成周城的安全。除此之外又建造城墻增強防御性。
據發(fā)掘報告,狄泉成周城始建于西周時期,在春秋晚期又修補和增筑。關于此城的性質,發(fā)掘者傾向于不排除該城址為西周初年周公所筑之成周城。而東周城無疑是敬王時期的成周。但另外一個方面,發(fā)掘者又承認年代最早的夯土城垣內的包含物為西周晚期[20]。據此,該城當營建于西周晚期。
多年來的考古發(fā)現也顯示,該城及其周圍的西周文化遺存集中于西周晚期。以往在狄泉成周城及其附近的白馬寺一帶,發(fā)現多座西周晚期墓。如1953年,在白馬寺發(fā)現了5座西周晚期墓葬。這些墓葬時代特征明顯,墓底的腰坑和隨葬品組合均保持了西周初期殷遺民的特點,故這些墓葬的主人有可能是殷遺民的后裔[21]。2007年,在漢魏洛陽故城北魏宮城閶闔門遺址及周邊區(qū)域進行考古勘探時,發(fā)現了墓葬數百座。考古人員在不同區(qū)域分別選擇了少量墓葬進行發(fā)掘,可以確定的9座西周墓,均為豎穴土壙墓,墓坑相對較淺,墓底多有腰坑,坑內殉狗。隨葬品銅器組合為鼎、簋,或爵、觶、尊等,陶器組合為鬲、簋、罐或鬲、簋、豆、罐等,時代集中于西周晚期[22],墓葬具有強烈的殷遺民墓特征。
據學者研究,洛陽地區(qū)西周晚期遺存主要集中于三個地區(qū),即東周王城澗河兩岸、東周王城以西中州路沿線和漢魏洛陽故城一帶[23]。東周王城以西中州路沿線的西周晚期遺存,主要是零星的小型墓葬。東周王城澗河兩岸的西周晚期遺存則較為豐富,主要是一些小型墓葬、小型房址、圓形豎穴坑及灰坑等,該區(qū)域西周時期的重要遺存當屬祭祀遺存——獸骨坑[24],其余尚無重要遺存如夯土基址、大型墓葬及城垣一類遺存的發(fā)現。而漢魏洛陽故城一帶的西周晚期遺存的發(fā)現則不同,在此發(fā)現了夯土城垣圍筑的城址,還有很多西周晚期貴族墓葬和小型墓葬的發(fā)現。之所以還沒有在此城內發(fā)現西周晚期的其他重要遺存,當是因為自西周晚期在此筑城,一直延續(xù)至北魏,一千多年的屢次破壞和多次重建,西周時期遺存被破壞嚴重,留存不多。但從這些有限的資料仍然可以看出漢魏洛陽故城一帶是洛陽西周晚期文化核心。
圖二 狄泉成周城始建及擴建示意圖
狄泉成周城近長方形,東西寬約2500~2650米,南北長約1800~1900米[25],總面積約4.8平方公里(圖二),較瀍河成周城面積略小。在狄泉一帶不僅發(fā)現有西周晚期城址,還有較多西周晚期殷遺民墓孑遺,從另外一個方面可證漢魏洛陽故城一帶的狄泉成周城是瀍河成周城廢棄后東遷的成周城的事實。這是因為,從《尚書·多士》、《逸周書·作雒》和《史記·周本紀》等文獻可知,成周城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是遷居殷頑民以起到監(jiān)控的作用。而在瀍河成周城也發(fā)現了數量可觀的西周早中期殷遺民墓,正與文獻記載互證。西周晚期瀍河成周城廢棄后新筑狄泉成周城,原居住于瀍河成周城的殷遺民也應該大多遷居新建的狄泉成周城內。
狄泉成周城建成后一直使用。平王東遷后新建王城,狄泉成周城與王城東西并立。至敬王時期,因避子朝之亂,敬王從王城遷居于此,此即《史記·周本紀》所云:“敬王元年,晉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澤。四年,晉率諸侯入敬王于周,子朝為臣,諸侯城周?!边@與考古發(fā)現狄泉成周城有春秋晚期擴建及修筑的夯土城垣時代相符?!蹲髠鳌氛压晖踝映汲?,“天王入于成周”?!蹲髠鳌氛压暝唬骸昂现T侯之大夫于狄泉,尋盟,且令城成周?!背浞终f明周、成周實為一城。至周赧王時,東西周分治?!妒酚洝ぶ鼙炯o》:“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原居于鞏的東周君遷居狄泉成周城,周赧王無居處,只好又遷回王城。
為何狄泉成周城之名得以見諸文獻,而瀍河成周城則沒有文獻予以記載。推測原因有二:其一,瀍河成周城廢棄后沒有再使用,而狄泉成周城則長期沿用。狄泉成周城西周晚期建成后,東周至漢代屢有增筑擴建,文獻均有記載。據《讀史方輿紀要》河南下引陸機《洛陽記》云:“洛陽城,周公所制。秦封呂不韋為洛陽十萬戶侯,大其城。漢魏益增修之。”考古發(fā)現,狄泉成周城東周時期向北擴建,秦代則繼續(xù)向南擴建,漢魏時期規(guī)模愈大,正與文獻記載相對應;其二,古代史家記事不外乎三個途徑,已有歷史文獻、口傳歷史以及實地踏查。瀍河成周城廢棄后,成周城東遷至狄泉一帶,該城繼續(xù)沿用成周之名。同時,瀍河成周城沒有城垣這些城址表征,而狄泉成周城則存在城垣這些易見的標志。史家在實地踏查時通過察看諸如城墻、建筑等這些易見的標志,這也是史家相信狄泉一帶是西周成周城的重要原因。
《漢書·地理志》河南郡下班固對雒陽與河南的自注稱:“雒陽,周公遷殷民,是為成周。居敬王。河南,故郟鄏地。周武王遷九鼎,周公致太平,營以為都,是為王城,至平王居之。”鄭玄《詩·王譜》從其說:“周公攝政五年,成王在豐,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既成,謂之王城,是謂東都,今河南是也。召公既相宅,周公往營成周,今洛陽是也。成王居洛邑,遷殷頑民於成周,復還歸處西都?!边@些文獻認為王城營建于西周初年,同時成周也營建于西周初年,王城位于河南,成周位于雒(洛)陽?!逗鬂h書·郡國志》河南尹條:“河南,周公時所城洛邑,春秋時謂之王城?!眲t認為河南即是周公營建的洛邑,春秋時改稱為王城。
令方彝銘文同時提到“成周”和“王”。
惟十月初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舍四方令。既咸令,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宮。乙酉用牲于康宮。咸既,用牲于王。明公歸自王。
唐蘭據此認為同時出現“成周”與“王”,“王”指王城,“成周”與“王城”應為兩地[26]。其他一些學者也撰文認為西周既有成周,也有王城[27]。但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西周時期僅有成周,也即洛邑,并無王城[28]。
從文獻記載的角度考慮,正如學者所言,在可信的西周文獻中,不曾看到“王城”一詞。存在爭議的金文資料,如上述的令方彝銘文“王”,有學者考證僅代表的是某個地點,沒有“城”的含義,應當是城郊的某處地點,是舉行郊祀大典的地方[29]。也有學者認為是《逸周書·作洛解》“五宮”之一的路寢之類,是王之寢宮所在[30]。《三代吉金文存》中御正衛(wèi)簋“五月初吉甲申,懋父賞御正衛(wèi)馬匹,自王。用作父戊寶尊彝。”銘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認為指的是周王而不是地名[31]。更為重要的是,不管是西周還是東周時期的成周,抑或東周時期的王城,即使某處有簡稱,更多的則是全稱的出現,但從西周文獻包括金文等資料來看,始終沒有王城這兩個字的發(fā)現,故西周時期當不存在王城。
從考古資料來看,雖然在瀍河兩岸和漢魏洛陽故城一帶分別發(fā)現兩座始建于西周時期的城址,但這兩座城址并不是同時并存的關系,而是一種前后承襲的關系,前者是周初周公營建的成周,后者則是前者廢棄后于西周晚期遷徙過去的新筑成周城。
關于王城的地望,學界多認為即今澗河兩岸的東周城址(見圖一)。關于東周王城的營建,筆者曾作過探討[32]。東周王城始建于春秋初,是平王東遷的都城所在。其宮城偏居于城址西南部,在該區(qū)域發(fā)現了大面積的夯土建筑基址。王陵區(qū)位于城址的東南部。至考王封其弟于河南后,王城又得到了大規(guī)模營建,其宮城內還建有倉窖區(qū)以儲存糧食等物資,郭城的北半部是以陶窯遺址為主要遺存的作坊區(qū)。而戰(zhàn)國晚期周赧王從狄泉成周遷至王城,其居地則在今東周王城南墻以南澗河、洛河交匯的三角地帶[33]。
西周晚期關于成周的記載,見于《國語·鄭語》:“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問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當成周者,南有荊蠻,……其濟、洛、河、潁之間乎!……君若以成周之眾,奉辭伐罪,無不克矣?!边@段文字記述了西周末年,鄭桓公與成周的關系極為密切,想在西周危亡的時候,以成周之眾奉辭伐罪,在其附近得到一塊安身立命之地。說明西周末期成周城依然存在,這個成周就是上文討論的狄泉成周城。
《史記·周本紀》:“平王立,東遷于雒邑,辟戎寇?!倍蓬A《春秋左傳集解》:“子朝之亂,其余黨多在王城,敬王畏之,徙都成周。成周狹小,故請城之。”宗周豐鎬遺址面積約10平方公里。東周王城面積據有學者估算,北墻長2890米,東墻若以東城墻和南城墻的延長線交匯點計算,應為3650米[34],則其總面積約10平方公里。作為西周東都的瀍河成周城,面積約6平方公里,繼之而起的狄泉成周城面積約4.8平方公里。就面積而言,建于西周晚期的狄泉成周城作為軍事重地來說尚可,作為都城就顯得狹小。
王城建成后,澗河兩岸的王城與狄泉成周城東西并立,王城作為東周王朝的都城,政治及經濟功能顯著,而狄泉成周城主要作為拱衛(wèi)王城的陪都。東周時期關于成周與王城關系的記載較多?!蹲髠鳌非f公二十年(前673年):“秋,王及鄭伯入于鄔。遂入成周,取其寶器而還?!薄蹲髠鳌非f公二十一年:“夏,同伐王城。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王子頹及五大夫?!庇纱丝梢?,東周時期的成周和王城是兩回事,既有成周,又有王城。還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此事《國語·晉語》有同樣記載:“(晉文公)二年春,公以二軍下,次於陽樊。右?guī)熑≌咽逵跍?,殺之于隰城。左師迎王于鄭。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郟?!边@是發(fā)生于前635年晉文公平王子帶之事。同一件事《左傳》言周襄王入于王城,而《國語·晉語》則言“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郟。”有何不同呢?《國語·晉語》關于“成周”和“郟”下韋昭注云:“成周,周東都。郟,王城?!币簿褪钦f,周襄王在晉文公平子帶之亂后,先入成周,最后仍入于王城。上述記述再次確認一個事實,即在敬王避王子朝之亂遷入成周之前,狄泉成周城當仍有成周之名,是東周王朝的陪都——東都,而王城才是東周王城的國都。
至敬王時期,因避子朝之亂,敬王遷居狄泉成周城,這一史實文獻與考古資料可資對應。不僅如此,還有聞名于世的金村東周大型墓地的發(fā)現,其時代據李學勤先生考證從戰(zhàn)國早期延至戰(zhàn)國晚期,金村墓地應是周王及附屬臣屬的墓地[35]。大墓的時代與敬王至戰(zhàn)國晚期的慎靚王時代吻合,也與《國語·周語》韋昭解:“狄泉,成周之城,周墓所在也?!蔽墨I記載相呼應。
公元前440年,考王立,據《史記·周本紀》:“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為桓公,以續(xù)周公之官職?!薄妒酚洝ぶ鼙炯o》:“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薄妒酚洝ぶ鼙炯o·索隱》曰:“西周,河南也。東周,鞏也。王赧微弱,西周與東分王政理,各居一都,故曰東西周。按:高誘曰西周王城,今河南。東周成周,故洛陽之地。”《史記·周本紀·正義》曰:“敬王徙王城東從成周,十世至王赧,徙成周西從王城,西周武公居焉?!鄙鲜鲇涊d清楚地說明,從考王開始直至赧王,王城成為西周封國的領地和都城。而狄泉成周自敬王直至赧王,則為東周王朝的實際都城。赧王時,原居于鞏的東周君遷居狄泉成周,赧王只好又遷居王城。但赧王居王城,屬寄居性質。
以上論述,對成周城的諸多問題進行探討,涉及學界關注的西周若干重要史實。概述如下:
1.周初營建的新邑就是成周。周初營建洛邑時,既有稱新邑的,也有稱成周的,在時人眼里,新邑和成周是一回事,這個新邑或新大邑是相對于武王營建的周居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所謂的新邑已經不再是新建的了,所以不再稱其為新邑,而統(tǒng)稱為成周。
2.文獻記載周初周公營建的成周,坐落于今瀍河兩岸,我們稱之為瀍河成周城,但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城垣。該城面積約6平方公里,有大量的重要西周遺存,時代集中于西周早中期,與文獻記載周初的成周城位置正相吻合。
3.繼瀍河成周城而起的漢魏洛陽故城內的狄泉成周城,始建于西周晚期。該城在春秋晚期和秦漢屢經擴建,是春秋晚期敬王所遷之東周成周。之所以選擇狄泉作為替代瀍河成周城的新成周城,就是因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更易于城市的防護與修建擴展。
4.關于成周與王城的關系。西周沒有所謂“王城”。王城一詞出現于春秋時期,是平王東遷雒邑所都之地,即今澗河兩岸的東周王城。王城建成后,澗河兩岸的王城與狄泉成周城東西并立,王城是東周王朝的都城,而狄泉成周城在敬王東遷以前主要作為拱衛(wèi)王城的陪都。至敬王避王子朝之亂始都于狄泉成周城(即東周成周)。而王城從考王開始成為西周封國的領地和都城。東周晚期東周君從鞏遷都至狄泉成周,赧王只好從狄泉成周遷出而寄居于王城。
[1]陳公柔.西周金文中的新邑、成周與王城[C]//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387.
[2]彭裕商.新邑考[J].歷史研究,2000(5).
[3]同[2].
[4]班固.漢書[M] .北京:中華書局,1962:1555.
[5]葉萬松等.西周洛邑城址考[J].華夏考古,1991(2).
[6]曲英杰.周都成周考[J].史學集刊,1990(1).
[7]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城隊.漢魏洛陽故城城垣試掘[J].考古學報,1998(3).
[8]葉萬松,李德方.三代都洛水系考辨[C]//河南文物考古論集.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197.
[9]同[5].
[10]張劍.洛陽西周墓葬綜論[C]//中原文物考古研究.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176-183.
[11]張應橋.洛陽北窯西周墓地性質初探[J].四川文物,2006(2).
[12]劉富良.洛陽市西周夯土基址[C]//中國考古學年鑒·2000.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196.
[13]楊育彬,袁廣闊.20世紀河南考古發(fā)現與研究[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409.
[14]石艷艷.洛陽中州東路北西周祭祀坑發(fā)掘[C]// 2009中國重要考古發(fā)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53-57.
[15]唐復年.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器影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3:34,483.
[16]王炬.谷水與洛陽諸城址的關系初探[J].考古,2011(10).
[17]同[5].
[18]同[14].
[19] 錢國祥.漢魏洛陽故城沿革與形制演變初探[C]// 21世紀中國考古學與世界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438-439.
[20]同[7].
[21]張劍,蔡運章.洛陽白馬寺三座西周晚期墓[J].文物,1998(10).
[22]陳國梁等.漢魏洛陽故城兩周時期墓葬發(fā)掘取得新收獲[N].中國文物報,2007-12-05(2).
[23]劉富良.洛陽西周陶器墓研究[J].考古與文物,1998(3).
[24]a.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發(fā)掘報告[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83-106.b.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瞿家屯發(fā)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146-168.
[25]同[19].
[26]唐蘭.西周銅器銘文分代史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6:280.
[27]史為樂.西周營建成周考辨[J].鄭州大學學報,1982(1).
[28]a.李民.說洛邑、成周與王城[J].鄭州大學學報,1982(1). b.梁云.成周與王城考辨[J].考古與文物,2002(5).c.朱鳳瀚.《召誥》、《洛誥》、何尊與成周[J].歷史研究,2006(1).
[29]同[28]b.
[30]同[28]c.
[31]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25.
[32]徐昭峰.成周與王城考略[J].考古,2007(11).
[33]徐昭峰,朱磊.洛陽瞿家屯東周大型夯土建筑基址的初步認識[J].文物,2007(9).
[34]方孝廉.洛陽東周王城城址相關問題研究[J].河洛春秋,2004(1).
[35]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29.
(責任編輯 李自智)
Chengzhou, Luoyi, Royal capital, Transition
In the current scholarship, the construction date, location and historical changes of Chengzhou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engzhou (周城) and Wangcheng (royal capital王城) have been dabated for a long time. This article synthesizes textual evidence, archaeological records, and bronze inscriptions in order to clarify issues related to Chengzhou walled town in the context of the Western Zhou history.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o-called Luoyi in the Western Zhou period should be Chengzhou, which was constructed by Duke of Zhou across both sides of the Chan River and abandoned in the Late Western Zhou. By then, another Chengzhou was built in Jiquan, which in general was considered as the Dongzhou Chengzhou to which the King Jing move after the splitting of the Zhou court. Besides, the Western Zhou did not have Wangcheng. In textual records, Wangcheng was built during the Early Spring and Autumn and served as the capital of Eastern Zhou dynasty after the relocation of the capital from Guanzhong to Luoyang. The location of Wangcheng should be the capital of Eastern Zhou occupying in both banks of the Jian River Valley.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東周王城研究”(編號15BKG009)、“遼寧省高等學校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編號WR201400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