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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父子之間的仁與義
——以《說苑》為例*

2016-04-12 15:26:13張豐乾
思想與文化 2016年1期

張豐乾

春秋以降的思想紛爭和人際糾紛非常激烈,而君臣父子關(guān)系亦空前失序,《孟子·滕文公下》指出:“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論語·顏淵》記載“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的回答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景公深以為然,朱熹《論語集注》則進一步指出:“此人道之大經(jīng),政事之根本也?!薄吨杏埂酚醒裕骸疤煜轮_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組成任何一組倫理關(guān)系的雙方,其各自所應具備的德行都是以對方的根本需求和最大關(guān)切為旨歸。亦如《大學》所言:“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彼裕贾g的倫理是雙向互動的,《孟子·離婁下》記載孟子告齊宣王之語:“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之說可謂義正詞嚴。

秦漢之際,隨著政權(quán)更迭和政治制度的變化,思想界的格局和風格也明顯發(fā)生了變化。如周桂鈿先生所指出的: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有自由討論、平等辯駁的風氣。但是,他們固執(zhí)己見,排斥異學,自是而相非,如冰炭不相容。而且各家還在不斷分裂,春秋顯學有儒、墨兩家,“儒分為八,墨離為三”(《韓非子·顯學》)。他們所謂統(tǒng)一思想,就是讓別人放棄一切學說,來信奉自己的學說。

漢代在政治統(tǒng)一之后,也著手統(tǒng)一思想。鑒于秦朝的偏頗,漢代思想家們認識到各種學說都有自己的優(yōu)缺點,也都有各自的用處,不可一概否定、拋棄。*周桂鈿: 《秦漢思想史》,石家莊: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

“秦朝的偏頗”,在思想領(lǐng)域,以秦始皇采納李斯之言摒棄對于古代圣王的尊崇,禁止民間收藏思想著作,和坑殺欺騙他方士和“誹謗”他的儒生最有代表性。但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秦始皇也想借助思想界的力量使天下天平。*秦始皇“焚書”是出自李斯的建議,而李斯本人乃是荀子的學生。荀子認為有人以思想學說惑亂天下: “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矞宇嵬瑣,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荀子·非十二子》)而李斯也以為: “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在陳述坑殺方士的理由時,辯稱: “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shù)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秦始皇所采取的懲罰措施是: “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fā)謫徙邊?!狈鎏K勸諫說: “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钡Y(jié)果是: “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史記·秦始皇本紀》)而當時在朝的博士和在野的儒生對秦始皇的評價有很大分歧。秦始皇對于是否要效法古代的主張還容許討論,而對于“誹謗”和欺騙則十分惱怒,不能容忍。*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 “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 “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笔蓟氏缕渥h。(《史記·秦始皇本紀》)李斯的焚書建議,正是針對博士們的爭議而言。

秦始皇在思想文化上的過失,被漢代學者總結(jié)為“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史記·秦始皇本紀》、《新書·過秦》。但漢代的思想界,則呈現(xiàn)出融合交錯的特點,出現(xiàn)了一批以思想綜合為特征的編著。正如陳靜先生所指出的:

《淮南子》所問世的漢代初年,正是中國思想從先秦的百家爭鳴逐漸走向兼收并蓄之綜合的時代。在那一時代問世的著作,都顯露出思想綜合的特征。這種特征,在傳世文獻如陸賈的《新語》和賈誼的《新書》中能看到,在新近的出土文獻《經(jīng)法》等書中也能看到,在蒙受“雜家”之名的《淮南子》里能夠看到,在被頌為“純?nèi)濉钡亩偈娴摹洞呵锓甭丁分幸材芸吹???傊?,漢初思想正伴著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制度的建設,在走著一條融合的路。*陳靜: 《自由與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昆明: 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3頁。

而漢代的統(tǒng)治策略,也經(jīng)歷了由重黃老、納百家言到獨尊儒術(shù)、罷黜百家言的過程,亦如周先生所指出的:

在“獨尊儒術(shù)”的影響下,許多知識分子就都成了儒生。他們把各種學說都帶到儒學體系中來,附會到儒家思想上去。*周桂鈿: 《秦漢思想史》,第10頁。

以西漢學術(shù)界巨擘劉向為例,他素有家學淵源,他的父親劉德“修黃老術(shù),有智略”。劉向本人勤勉博學,善屬文辭,具有強烈的社會關(guān)懷,歷經(jīng)宣帝、元帝、成帝三朝,擔任過諫大夫,屢次上書勸諫,至成帝時則編著多種著作為執(zhí)政參考: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數(shù)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shù)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闕。上雖不能盡用,然內(nèi)嘉其言,常嗟嘆之。(《漢書·楚元王傳》)

其中《說苑》被譽為“兼綜九流,牢籠百家”。*向宗魯: 《說苑校證·敘例》,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4頁。相比之下,《說苑》更像是資料匯編,編者的思想立場就體現(xiàn)在他所選編的材料以及編選的結(jié)構(gòu)上。這也是“寓作于編”的一種形式。(參見王博: 《說“寓作于編”》,《中國哲學史》2006年第1期。)這是強調(diào)其思想來源的多元性,但“君臣父子,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天下有大戒二: 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莊子·人間世》)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故曰: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绷x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內(nèi)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賤敬貴宜,知交友朋之相助也宜,親者內(nèi)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故曰: “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韓非子·解老》)《說苑》之內(nèi)容也是圍繞政治倫理與親屬關(guān)系而展開的,有理論,亦有實例,對于“仁”和“義”的援引和評論,都是在具體的語境和社會關(guān)系及實踐中進行的,編排頗有條理,論述皆有針對性,而學界的討論似不夠充分。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做一些梳理和分析。

一、 自覺、自省的為君之道

感通天下,反躬自省

堯、舜、禹是古代君主的典范,依據(jù)《說苑》所載,他們尤其具有自覺關(guān)懷弱勢群體的胸懷及自我反省的能力,對于民眾的不幸感同身受,以至于只要有一個人被處罰或受饑寒,他都會“痛”、“憂”、自責:

河間獻王曰: “堯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窮民,痛萬姓之罹罪,憂眾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饑,則曰‘此我饑之也’;有一人寒,則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則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先恕而后教,是堯道也?!?《說苑·君道》,下引此書,只注篇名。)

堯帝的為君之道被歸結(jié)為彰顯仁愛,確立正義,德行博大,教化普及,所以不用獎賞而民眾很努力,不用懲罰而民眾很安定,首先設身處地為民眾著想,然后才推行教育。*《新書·道術(shù)》亦云: “以己量人謂之恕,反恕為荒?!边@樣的圣王不是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而是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有一人不得溫飽,或者有一人犯罪都會認為是自己的過失。這種圣王所體現(xiàn)的“一體之仁”與“一體之義”,可以看作是衡量統(tǒng)治者德行和能力的最高標準。

對于政治得失,特別是“失”的方面如何察覺和補救,不僅需要有“一體之仁”和“一體之義”的理念,還需要有專門的機構(gòu)和人員來負責:

周公踐天子之位,布德施惠,遠而逾明。十二牧,方三人,出舉遠方之民,有饑寒而不得衣食者,有獄訟而失職者,有賢才而不舉者,以入告乎天子。天子于其君之朝也,攝而進之,曰: “意朕之政教有不得者與?何其所臨之民有饑寒不得衣食者,有獄訟而失職者,有賢才而不舉者?”其君歸也,乃召其國大夫,告用天子之言,百姓聞之,皆喜曰: “此誠天子也!何居之深遠而見我之明也!豈可欺哉!”故牧者所以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也,是以近者親之,遠者安之。詩曰: “柔遠能邇,以定我王”,此之謂矣。(《君道》)

仁義要彰顯和落實于天下,要特別關(guān)照走投無路的民眾,認識到民眾的疾苦、官吏的失職、賢才的埋沒,乃是因為自己的失職,越是偏遠的地方,越需要布施恩德和實惠。這些論述,凸顯出責任意識和自省精神,也具體可行。

百姓有罪,在予一人

君主以解決天下人之疾苦為己任,甚至以有一人遭受貧苦及受到法律制裁而自我批評,這種責任意識和自省精神不是故作姿態(tài),掩人耳目,而是痛徹心扉:

禹出見罪人,下車問而泣之。左右曰: “夫罪人不順道,故使然焉,君王何為痛之至于此也?”禹曰: “堯舜之人,皆以堯舜之心為心;今寡人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為心,是以痛之也?!薄稌吩唬?“百姓有罪,在予一人。”(《君道》)

武王克殷,召太公而問曰: “將奈其士眾何?”太公對曰: “臣聞愛其人者,兼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余胥。咸劉厥敵,靡使有余,何如?”王曰: “不可?!碧?,邵公入,王曰: “為之奈何?”邵公對曰: “有罪者殺之,無罪者活之,何如?”王曰: “不可?!鄙酃觯芄?,王曰: “為之奈何?”周公曰: “使各居其宅,田其田,無變舊新,唯仁是親,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蔽渫踉唬?“廣大乎平天下矣。”凡所以貴士君子者,以其仁而有德也。(《貴德》)

在堯舜時代,百姓和君王是同心的,社會秩序自然良好,而到了大禹時期,百姓各有訴求,各自看重自己的心志,故而爭執(zhí)增多,犯罪率也上升。但百姓獲罪,是因為君主自己的過錯,故而大禹感到自責和痛心。

社會地位和社會責任是相對應的,君主高高在上,實乃是擔負了最大的責任,僅僅是處罰犯罪者,而保護無罪者還遠遠不夠,更不要說嚴刑峻法,株連親朋,使無辜者受害。《說苑》所記載的周公的執(zhí)政理念是讓民眾居有其屋,耕有其田,不要區(qū)別新舊,自己樂意實踐的德行只有仁愛,而百姓的過錯,是因為君主自己的失誤。對于戰(zhàn)敗一方的軍士和民眾,也要一視同仁。*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韓愈《原人》)士君子雖然不一定有顯赫的地位,但是受到尊重,也是因為他們?nèi)蚀榷沸型晟??!独献印酚小肮适У蓝蟮?,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的思想?!叭识械隆眲t是正面論述,說明品行不僅局限仁愛、仁慈,而是兼?zhèn)洹叭省薄傲x”“禮”等方面。

明主有三懼

作為君主,高高在上,容易驕奢淫逸,恣意妄為。而《說苑》所推崇的“君道”,則是強調(diào)憂患意識和反省精神,具體內(nèi)容為“三懼”:

明主者有三懼: 一曰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二曰得意而恐驕;三曰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何以識其然也?越王勾踐與吳人戰(zhàn),大敗之,兼有九夷,當是時也,南面而立,近臣三,遠臣五,令群臣曰: “聞吾過而不告者,其罪刑。”此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者也。昔者晉文公與楚人戰(zhàn),大勝之,燒其軍,火三日不滅,文公退而有憂色,侍者曰: “君大勝楚,今有憂色,何也?”文公曰: “吾聞能以戰(zhàn)勝而安者,其唯圣人乎!若夫詐勝之徒,未嘗不危也,吾是以憂?!贝说靡舛烛溡?。昔齊桓公得管仲、隰朋,辯其言,說其義,正月之朝,令具太牢進之先祖?;腹髅娑?,管仲、隰朋東面而立,桓公贊曰: “自吾得聽二子之言,吾目加明,耳加聰,不敢獨擅,愿薦之先祖。”此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者也。(《君道》)

身處尊位,往往好大喜功,沉湎于阿諛奉承,陶醉于歌功頌德,聽不到批評的聲音,這正是要恐懼的事情之一。越王勾踐在大敗吳國之后仍然下令群臣: “知道了我的過失而不予報告,屬于殺頭的罪行?!?殺戮之謂刑。(《韓非子·二柄》)晉文公則擔心自己也屬于靠欺詐取勝的人,故而在得意之時擔心出現(xiàn)驕橫。齊桓公說管仲和隰朋的建言獻策使他的所見所聞能力得以提升,怕他們的建議不能被落實,故而用祭祀先祖的隆重形式來昭告天下。

君上有這樣的自覺,對臣下也有相應的要求,未能補正上司的缺失,就要受到懲處,殺頭可能過于嚴厲,但革職驅(qū)逐則是必要的:

高繚仕于晏子,三年,無故,晏子逐之。左右諫曰: “高繚之事夫子三年,曾無以爵位,而逐之,其義可乎?”晏子曰: “嬰,仄陋之人也,四維之然后能直。今此子事吾三年,未嘗弼吾過,是以逐之也?!?《臣術(shù)》)

廣開言路,聽取臣下的批評和規(guī)勸,并非只依賴于君上的自覺和臣下的主動,也有一系列的制度和措施來保障。正如周先生所論,中國古代“君道”之中,修身與聽諫密不可分;聽諫的原則包括應不論親疏恩怨、明辨是非、采納諫言、知錯能改、防微杜漸、慎終如始等多個方面;聽諫的方法與途徑也有多種,包括設立敢諫之鼓、誹謗之木、告善之旌等設施,配置諫議大夫等官員。*周桂鈿: 《試論“君道”中的修身與聽諫》,《福建論壇》2001年第1期。《淮南子·主術(shù)訓》記載,古代天子“聽朝”,就是以“聽諫”為主:

古者天子聽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庶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鼗,過若豪厘,而既已備之也。夫圣人之于善也,無小而不舉;其于過也,無小而不改。

不同身份的人,分別用不同的形式進諫,其中“箴”是專門用以諫言的文體,普通民眾也可以表達意見,史官則要記下君主的過錯,掌管膳食的官員可以裁撤天子的膳食。這些都還不夠,還要有各種納諫的途徑,以求毫厘不差。舉善改過,細致入微,都符合仁義的標準。

二、 仁人之德教

利歸于民

任何社會制度或契約,如果沒有道義基礎,無論從條文上看如何公正,都只是一紙空文。而本著這種責任意識和自省精神去制定和執(zhí)行制度或契約,自然會摒除私利,造福人民。換言之,不能好大喜功,而要做到“利歸于民”,《說苑》記載:

河間獻王曰: “禹稱: ‘民無食則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則我不能勸也?!适韬右詫е徑ㄓ诰排?,灑五湖而定東海,民亦勞矣,然而不怨苦者,利歸于民也。”(《君道》)

《周易·乾·文言》云: “利者,義之和也”;“利物足以和義”。真正的“利”,是和合于“義”,而不是違背于“義”的;真正的“義”,也是實現(xiàn)“利”的公平,而不是造成“利”的失衡。需要強調(diào)的是,“義”是君民雙方的責任,而不是單方面的義務,如《說苑》所載君主役使百姓,先要保證他們不受饑餓,建立功業(yè)而對民眾沒有利益,就不會去鼓動。大江大河的治理,是很辛苦的事情,但民眾勞而不怨,是因為勞作的成果為民眾所享用,而不是只滿足統(tǒng)治者的私欲。

河間獻王劉德是漢景帝之子,有“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的美譽,去世后被評價為“身端行治,溫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漢書·景十三王列傳》。《說苑》所載,使我們對他的思想有更多了解。如周先生所指出的,董仲舒主張“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也是針對君主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富者愈貪利而不肯為義,貧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的情形而言的。*周桂鈿: 《秦漢思想史》,第144—151頁。二者之間,可謂前呼后應。

待民如保赤子

《大學》引《康誥》之言“如保赤子”,并發(fā)揮說,“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yǎng)子,而后嫁者也。”依《說苑》所記,圣人對待百姓,就像父母對待幼兒一樣,不僅使他們免于饑寒,還要引導他們、教育他們,唯恐他們不能長大成人。要求統(tǒng)治者對于民眾要有“如保赤子”的胸懷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這是儒家政治哲學的重要基點。“赤子”的任何意見,任何要求都是出自天性,出自本然,它“一無所有”,所以可以也只能和父母要求一切,而父母的對于赤子的一切要求“責無旁貸”,在第一時間給予滿足,否則便是不稱職的父母。父母對于赤子的關(guān)愛和撫育是摯誠的、無條件的,油然而發(fā)的。這種情感的確是人類生生不息,家庭為人所眷戀的根源所在。在政治和社會的層面,“民之父母”與“如保赤子”當然都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但是,假如當政者從價值觀念上認識到民眾在無比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其實和一無所有的赤子相去不遠,那么就不會和民眾斤斤計較,“舉枉措諸直”,甚至以種種暴虐的手段對付手無寸鐵的民眾。所以“民之父母”的言行,可以使得統(tǒng)治者和最基層的民眾產(chǎn)生穩(wěn)定的親切感,他對民眾是親切,而不僅僅是驅(qū)使,而百姓對他則是親近,而不僅僅是順從。*張豐乾: 《早期儒家與“民之父母”》,《現(xiàn)代哲學》2008年第1期?!皞ゴ蟮娜嗣駥τ陬I(lǐng)袖都是無情的”,這大概是西方政治家對于“民意如流水”的感慨,但“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之下,政客們又何嘗不是以種種空頭支票來誘惑選民呢?而中國古代,民眾對于“視民如子”、德行美好、政績卓越的政治家則不吝贊美,并以各種方式加以紀念:

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猶赤子乎!饑者則食之,寒者則衣之;將之養(yǎng)之,育之長之;惟恐其不至于大也?!对姟吩唬?“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傳》曰: “自陜以東者周公主之,自陜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職當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陜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誄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狈蛟姡既缓蠓e,積然后滿,滿然后發(fā),發(fā)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嘆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惡乎不行!孔子曰: “吾于甘棠,見宗廟之敬也?!鄙踝鹌淙耍鼐雌湮?,順安萬物,古圣之道幾哉!(《貴德》)

《說苑·貴德》所引述的詩句出自《詩經(jīng)·召南》,《小雅》和《大雅》之中也多有詩篇稱頌“民之父母”,這意味著“民之父母”固然是百姓自發(fā)地對于“愷悌君子”或者“樂只君子”表示愛戴的稱呼,但是把這些詩篇用來教育貴族后裔乃至繼位的天子,則意味著最高統(tǒng)治者自覺而清楚地認識到國(邦)與家興盛的根基在于給予民眾最大程度的關(guān)愛——只有上升到“父母”的層面,才能說明這種關(guān)愛多么自然、多么深切、多么寬廣、多么持久——更主要的是,這種關(guān)愛對于君子而言是愉快和悅的,并且能夠落實于家庭倫理和國計民生之中,而不是浮泛的口號。*張豐乾: 《“家”“國”之間——“民之父母”說的社會基礎與思想淵源》,《中山大學學報》2008年3期。

竭盡全力,勸喻教化

在處理不安定因素時,只依賴于暴力懲處和討伐,即使是自以為“義”,也是要受到非議的,大禹也不例外。關(guān)鍵是要竭盡全力,勸喻教化:

當舜之時,有苗氏不服。其所以不服者,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川。因此險也,所以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許,曰: “諭教猶未竭也?!本恐I教焉,而有苗氏請服。天下聞之,皆非禹之義,而歸舜之德。(《君道》)

我們有理由推論,孔子的相關(guān)陳述: “丘也聞: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w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論語·季氏》)是基于舜修文德以降服有苗氏族的歷史經(jīng)驗。

三、 君臣父子,轉(zhuǎn)相為本

《說苑》之中提出了一種比較特別的倫理觀念,即認為君臣父子的關(guān)系是父圣子仁,君義臣忠,并且“轉(zhuǎn)相為本,如循環(huán)無端”:

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莫貴乎人。人之道莫大乎父子之親,君臣之義。父道圣,子道仁;君道義,臣道忠。賢父之于子也,慈惠以生之,教誨以成之,養(yǎng)其誼,藏其偽,時其節(jié),慎其施。子年七歲以上,父為之擇明師,選良友,勿使見惡,少漸之以善,使之早化。故賢子之事親,發(fā)言陳辭,應對不悖乎耳;趣走進退,容貌不悖乎目;卑體賤身,不悖乎心。君子之事親,以積德。子者,親之本也,無所推而不從命,推而不從命者,惟害親者也。故親之所安,子皆供之。賢臣之事君也,受官之日,以主為父,以國為家,以士人為兄弟。故茍有可以安國家,利民人者,不避其難,不憚其勞,以成其義。故其君亦有助之,以遂其德。夫君臣之與百姓,轉(zhuǎn)相為本,如循環(huán)無端。夫子亦云: “人之行,莫大于孝?!毙⑿谐捎趦?nèi),而嘉號布于外,是謂建之于本,而榮華自茂矣。君以臣為本,臣以君為本,父以子為本,子以父為本,棄其本;榮華槁矣。(《建本》)

這里首先突出人是天地之所生養(yǎng)的物種中最為尊貴的,而人類社會的最高法則是父親之間的親情和君臣之間的道義。其中以“圣”和“仁”分別為父子之道,是把這兩個最高的德目落實于倫常關(guān)系中??鬃釉f:

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論語·述而》)*《尸子·勸學篇》云: “學不倦,所以治己也;教不厭,所以治人也?!眰魇辣尽段淖印ど先势吩疲?“學而不厭,所以治身也;教而不倦,所以治民也?!?/p>

孔子雖然不敢以“圣和仁”自居,但是強調(diào)在實踐方面未曾止息,在教育方面未曾懈怠。朱熹評論說:

此亦夫子之謙辭也。圣者,大而化之;仁,則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備也。為之,謂為仁圣之道。誨人,亦謂以此教人也。(《論語集注》卷四)

《說苑·談叢》之中,這句話被演變?yōu)椤皩W問不倦,所以治己也;教誨不厭,所以治人也”。學問和教誨的宗旨和內(nèi)容不正是“圣與仁”嗎?《說苑·建本》把“圣”和“仁”分別對應于“父道”和“子道”,具體闡述了賢能的父親為子女的成長和教育所付出的操勞,并強調(diào)“父與子”的人倫關(guān)系作為基礎,和社會上的君臣關(guān)系可以統(tǒng)一起來。

處義之難

不同的生活情形往往會對于如何踐行倫理原則提出挑戰(zhàn),哪怕是父子皆有賢能之名,也難免舉止失當。特別是父親暴怒之時,做兒子的如何自處是需要考量的:

曾子蕓瓜而誤斬其根。曾皙怒,援大杖擊之。曾子仆地,有頃,乃蘇,蹶然而起,進曰: “曩者,參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參,得無疾乎?”退屏鼓琴而歌,欲令曾皙聽其歌聲,令知其平也??鬃勇勚?,告門人曰: “參來,勿內(nèi)也!”曾子自以無罪,使人謝孔子??鬃釉唬?“汝不聞瞽叟有子名曰舜?舜之事父也,索而使之,未嘗不在側(cè);求而殺之,未嘗可得,小棰則待,大棰則走,以逃暴怒也。今子委身以待暴怒,立體而不去,殺身以陷父不義,不孝孰是大乎?汝非天子之民邪?殺天子之民罪奚如?”以曾子之材,又居孔氏之門,有罪不自知,處義難乎!(《建本》)

對于父親的暴力責罰,毫無怨言地承受,被打昏在地仍然擔心父親有沒有因為用力過度而生病,并鼓琴而歌,表示自己甘愿受罰,情緒已經(jīng)平復。這似乎是“孝順”的極致。但是,這種對暴怒的順從,實乃是挖陷阱的行為——自己可能被打死打傷,而父親則陷于殺天子之民的罪過,這是最大的不孝,可見處理父子關(guān)系,在父親情緒極端化的情形下是很困難的。而可行的方案則是出逃以全義,待到合適的時機再回來:

宋襄公茲父為桓公太子,桓公有后妻子曰公子目夷,公愛之,茲父為公愛之也,欲立之,請于公曰: “請使目夷立,臣為之相以佐之?!惫唬?“何故也?”對曰: “臣之舅在衛(wèi),愛臣,若終立,則不可以往,絕跡于衛(wèi),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處目夷之上?!惫辉S,強以請公,公許之。將立公子目夷,目夷辭曰: “兄立而弟在下,是其義也。今弟立而兄在下,不義也。不義而使目夷為之,目夷將逃?!蹦颂又l(wèi),茲父從之。三年,桓公有疾,使人召茲父: “若不來,是使我以憂死也?!逼澑改朔?,公復立之,以為太子,然后目夷歸也。(《立節(jié)》)

忠孝難兩全

父子與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在核心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也會構(gòu)成尖銳的矛盾,所謂“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往往導致悲劇的發(fā)生:

楚有士申鳴者,在家而養(yǎng)其父,孝聞于楚國。王欲授之相,申鳴辭不受。其父曰: “王欲相汝,汝何不受乎?”申鳴對曰: “舍父之孝子而為王之忠臣,何也?”其父曰: “使有祿于國,立義于庭,汝樂吾無憂矣。吾欲汝之相也?!鄙犋Q曰: “諾。”遂入朝,楚王因授之相。居三年,白公為亂,殺司馬子期,申鳴將往死之,父止之,曰: “棄父而死,其可乎?”申鳴曰: “聞夫仕者身歸于君,而祿歸于親。今既去子事君,得無死其難乎?”遂辭而往,因以兵圍之。白公謂石乞曰: “申鳴者,天下之勇士也,今以兵圍我,吾為之奈何?”石乞曰: “申鳴者,天下之孝子也,往劫其父以兵,申鳴聞之必來,因與之語?!卑坠唬?“善?!眲t往取其父,持之以兵,告申鳴曰: “子與吾,吾與子分楚國。子不與吾,子父則死矣?!鄙犋Q流涕而應之曰: “始吾父之孝子也,今吾君之忠臣也。吾聞之也,食其食者死其事,受其祿者畢其能。今吾已不得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吾何得以全身?”援桴鼓之,遂殺白公,其父亦死,王賞之金百斤,申鳴曰: “食君之食,避君之難,非忠臣也。定君之國,殺臣之父,非孝子也。名不可兩立,行不可兩全也,如是而生,何面目立于天下?!彼熳詺⒁?。(《立節(jié)》)

在戰(zhàn)亂或其他激烈的矛盾沖突之中,以父子之情相要挾,要求對方的骨干人物反戈一擊,會使得當事人陷于兩難,非常痛苦,任何選擇都會造成道義上的困境。僅僅是在家盡孝,還是離家做忠臣的矛盾,還可以因為父親的支持而化解;但父親成為人質(zhì),自己背叛君主以解救父親,這往往是不可原諒的行為,不原諒者有可能包括自己的親人朋友,乃至自己。申鳴殺了綁架他父親的白公,但他的父親也被殺,他自己成為安定楚國的英雄,受到楚王重賞。但他自己認為父親被殺,是因為自己沒有盡孝,面對“名不可兩立,行不可兩全”的困境,選擇了自殺?!吧犋Q困境”頗有典型意義,從中可以看出,“君臣之義”似乎優(yōu)先于“父子之義”。

“仁”包含了情感因素和親情關(guān)系,而“義”則是社會倫理,二者有時會產(chǎn)生沖突。在日常的治國理政上,王霸之辯的實質(zhì)就是“仁”與“義”何者優(yōu)先的問題:

齊之所以不如魯者,太公之賢不如伯禽,伯禽與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國。三年,太公來朝,周公問曰: “何治之疾也?”對曰: “尊賢,先疏后親,先義后仁也。此霸者之跡也?!敝芄唬?“太公之澤及五世。”五年,伯禽來朝,周公問曰: “何治之難?”對曰: “親親,先內(nèi)后外,先仁后義也。此王者之跡也。”周公曰: “魯之澤及十世?!惫属斢型踣E者,仁厚也;齊有霸跡者,武政也。齊之所以不如魯也,太公之賢不如伯禽也。(《政理》)

思想家們,特別是儒家學者,當然是主張仁政為本。但在統(tǒng)治者看來,理想的狀態(tài)是“以霸王道雜之”,如果思想家們不能堅守價值立場,就會為霸道張目。秦漢思想史的一大特點就是思想家對于政治的關(guān)注和參與,以及帝王對于思想界的借重和干預均達到了空前的狀態(tài)。*參見周桂鈿: 《秦漢思想史》,第12—15頁。

《說苑》所闡發(fā)的政治哲學和它所記載的多種事例,使我們了解到政治倫理的復雜性,特別是在政治角色和血緣角色相沖突、利益得失和道德原則相沖突的情形下,當事人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選擇,而外界對其行為的評價也有可能是兩極。在充分消化傳統(tǒng)資源的基礎上,構(gòu)建“中國政治哲學”或“中國正義論”的工作會比較扎實地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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