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義祿
“心力”一詞古已有之,只是在近代才成為顯赫的哲學(xué)范疇。近代中國有原創(chuàng)力且影響較大的哲學(xué)家,大多浸沉于心學(xué)中,而主要是陽明心學(xué)。*個別人受陸九淵影響較深,如毛澤東。青年時代毛澤東說: “蓋我即宇宙也,若去除我,即無宇宙?!眳⒁娭炝x祿: 《意志的崇尚與傳統(tǒng)的叛逆——青年毛澤東思想掠影》一文?!锻瑵髮W(xué)學(xué)報》1995年第5期。這可以列舉出一大批聲名卓著的思想家,如龔自珍、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賀麟、毛澤東等。受程朱理學(xué)影響并自成哲學(xué)體系的體的,只有馮友蘭一人。前者注重發(fā)揮人的主觀意志的作用,借助于西學(xué)的引進,在各自對“心力”作了不同特色的詮釋中,形成了各殊的主張乃至于成體系的學(xué)說,將它們作為向舊社會、舊制度、舊風俗進行抗爭的精神武器。心學(xué)在近代中國重振與發(fā)展,構(gòu)成了近代中國哲學(xué)歷史行程中的新形態(tài),也是傳統(tǒng)儒學(xué)在近代中國的發(fā)展趨勢所在,值得當今人去玩味。本文僅就龔自珍、譚嗣同、梁啟超、康有為、章太炎這五位作些分析。
“心力”較早見于《左傳·昭公十九年》: “盡心力以事君?!薄逗鬂h書·方術(shù)列傳下》記載了太醫(yī)郭玉的事跡: “玉仁愛不矜,雖貧賤廝養(yǎng),必盡其心力,而醫(yī)療貴人,時或不愈。”漢和帝問他為何如此?他說,治病時貴人居高臨下,自己有恐懼感。為窮人治病時,沒有這種外在的恐懼感,自己就會費盡心思與能力去治病?!靶牧Α蓖ǔ5睦斫?,就是人的心思與能力。
與歷史變易論相結(jié)合,是龔自珍的“心力”論的主要特征。近代是西學(xué)東漸的時代,但在鴉片戰(zhàn)爭前后,思想家仍浸沉文化傳統(tǒng)中。被列為六經(jīng)之首的《周易》,是他們的精神世界重要源泉之一。龔自珍的歷史變易論是依從了《周易》的: “《易》曰: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龔自珍: 《乙丙之際箸議第七》,《龔自珍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6頁。古今往來,一切客觀事物、典章制度;風俗習(xí)慣,都是處于不斷變化中的,這是據(jù)《周易》得出的見解: “自古及今,法無不改,勢無不積,事例無不變遷,風氣無不移易。”*龔自珍: 《上大學(xué)士書》,《龔自珍全集》,第319頁。任何一個朝代,能夠興旺發(fā)達而有活力,關(guān)鍵在于革除以前存在的弊病: “抑思我祖所以興,豈非革前代之敗耶?前代之所以興,又非革前代之貽耶?”龔自珍認為,與其讓別人起來取而代之進行改革,還不如自己動手改革的好: “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龔自珍: 《乙丙之際箸議第七》,《龔自珍全集》,第6頁。意思很明確,那就是一個社會的統(tǒng)治者,不對已經(jīng)存在的弊端進行自我改革的話,就被新興的朝代取而代之。
“自改革”的“自”就是“我”: “天地,人所造,眾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與眾人對立,與眾人為無盡。眾人之宰,非道非極,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變造毛羽肖翹,我理造文字語言,我氣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別造倫紀?!?龔自珍: 《壬癸之際胎觀第四》,《龔自珍全集》,第12—13頁。這里有幾點值得關(guān)注。第一它宣稱,世間一切事物無例外地都出于“我”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程朱理學(xué)的“極”(太極)、“理”(天理)的派生。天地日月、山川人物、文字語言、人倫秩序等,都源于“我”之“造”。這個“我”是王陽明“良知”的翻版: “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王陽明: 《傳習(xí)錄下》,《王陽明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4頁。“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王陽明: 《傳習(xí)錄下》,《王陽明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4頁。第二,龔自珍以為,人人都有一個“自我”,世界是由“自我”所創(chuàng)造的。第三,這樣的“自我”即人的主觀意識就是“心力”: “心無力者,謂之庸人。報大仇,醫(yī)大病,解大難,謀大事,學(xué)大道,皆以心力?!?龔自珍: 《壬癸之際胎觀第四》,《龔自珍全集》,第15—16頁。沒有“心力”的人,被龔自珍貶低為“庸人”;有“心力”的人,能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這里又見到了王陽明的“良知”。按照當代學(xué)者錢明多年潛心研究,認為“良知”就“意味著個體獨立人格的確認和對自我意志的確認”。*錢明: 《儒家正脈——王守仁傳》,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7頁。王陽明的“良知”(“我的靈明”)與龔自珍的“我”,雖說都是造化天地人物的宇宙本體,但差別還是很大的。龔自珍的“我”突出的是人的意志力,“良知”的倫理道德的意義被弱化了。
龔自珍“自我”的核心就是“心力”?!靶牧Α敝复俪扇藗冃袨榈尿?qū)動力,主要是指意志力。這從邏輯上說必然導(dǎo)向“自改革”?!白愿母铩笔侵笇ΜF(xiàn)存社會進行自我批判的政治要求。鴉片戰(zhàn)爭前后,中國的社會正處于這一狀態(tài)之中: “痹澇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搞木?!?龔自珍: 《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龔自珍全集》,第7頁。社會情況好似一個中了風、生了病的病人一樣,像將要凋謝的花朵,已陷于日暮途窮的境地??登⑹啦荒苤卦欤看蠓騻?nèi)猿龄嫌邡L歌燕舞之中?!傲粜墓沤穸米h論”*龔自珍: 《京師樂籍說》,《龔自珍全集》,第118頁。的龔自珍,他的“自改革”主張,是把一個社會能自覺地進行內(nèi)部的自我改革,當成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動力。龔自珍把“心力”論與他的歷史變易觀結(jié)合了起來,是時代所賦予的迫切要求。近代中國受西方列強的侵略,主要問題是中國往何處去,這必須認清中國是怎樣從過去變到現(xiàn)在,將來又會朝什么方向發(fā)展。這樣,古與今的辯論就突出了起來。凡是在近代真正有過影響的思想家,都是善于貫通古今的。講究古與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就是對歷史規(guī)律性的隊識。歷史哲學(xué)的問題,在近代中國就突出了。
龔自珍的歷史變易論,雖比同時代人來得高明,但還留著形而上學(xué)的尾巴。他的改革方案具有濃郁的傳統(tǒng)氣息,如恢復(fù)井田制、宗法制等: “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龔自珍: 《己亥雜詩》,《龔自珍全集》,第513頁。他醫(yī)治衰世的改革方案,沒有超出歷史上地主階級改革派的框架。龔自珍不冀望衰世來一番劇烈的變動: “可以慮可以更,不可以驟?!?龔自珍: 《平均篇》,《龔自珍全集》,第79頁。他要求的社會變更是一種漸變,是寄托于封建統(tǒng)治者自上而下的改良,不是劇烈的“驟變”。
譚嗣同要比龔自珍激烈得多,他稱頌法國大革命,“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泄萬民之恨”。*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增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第342—343頁。他渴望做陳勝、楊玄感那樣的反叛者,死而無憾。似這樣激烈的反清言論,是龔自珍所不敢說的。
同樣強調(diào)“心力”,譚嗣同注入了龔自珍所無的西方自然科學(xué)的內(nèi)容,且與佛教相結(jié)合,以期“沖決網(wǎng)羅”。在古今之辯中,譚嗣同不講“藥方只販古時丹”,而是反對復(fù)古主義。就民族而言,如果“中國動輒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就個人來說,“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殺以從古人”。*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19頁。譚嗣同立今反古的傾向是明顯的,他希望中國出現(xiàn)一個日新的局面。對歐美、日本與亞、非、澳的現(xiàn)狀,他作了個比較: “歐、美二洲,以好新而興;日本效之,至變其衣食嗜好。亞、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新的動力是什么?譚嗣同以為是“以太”: “日新烏本乎?以太之動機而已矣。”*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19頁。以太是古希臘哲學(xué)家所設(shè)想的一種彌漫性物質(zhì)。到19世紀,以太被看作是傳播光的媒質(zhì),電磁相互作用以及引力相互作用,是以太的特殊機械作用的結(jié)果?!耙蕴钡募僭O(shè)被19世紀的西方科學(xué)家所普遍接受。*1907年,愛因斯坦相對論得到物理學(xué)家勞厄的實驗證實后,“以太”假設(shè)被否定。關(guān)于“以太”傳入中國的情況,參見侯外廬主編: 《中國近代哲學(xué)史》,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217—218頁?!耙蕴苯榻B到中國后,對近代中國哲學(xué)家有重大影響。譚嗣同、康有為、章太炎與孫中山等人,各自按照自己的需要與理解進行解釋和發(fā)揮,作為構(gòu)筑思想體系的依據(jù)。譚嗣同視“以太”為是“原質(zhì)之原”*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06頁。,為天地萬物的本原,世界上一切事物日新月異變化的推動者。“以太”就是“心力”: “仁以通為第一義。以太也,電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291頁。把“心力”等同“以太”,也就是說“心力”為宇宙萬物之本原,這是“心力”的一重意思。另一重意思,是賦予“心力”以無比巨大有威力: “因念人之所以靈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當無有做不到……自此猛悟,所學(xué)皆虛,了無實際,唯一心是實。心之力量雖天地不能比擬,雖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毀之、改造之,無不如意?!?譚嗣同: 《上歐陽中鵠書十》,《譚嗣同全集》,第460頁。譚嗣同的“心力”,是指人的主觀能動力,它足以改造“天地”,能使人們目的得以圓滿地實現(xiàn)。這是王陽明“良知”的翻版: “良知者,心之本體”*王陽明: 《傳習(xí)錄中》,《王陽明全集》,第61頁。“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王陽明: 《傳習(xí)錄上》,《王陽明全集》,第21頁。
譚嗣同以為,“心力”是人從事各種活動的驅(qū)動力,顯現(xiàn)于外就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力量。因此可用西方的力學(xué)來描述: “心力可見否?曰: 人之所以賴以辦事者是也。吾無以狀之,以力學(xué)家凹凸力之狀狀之。愈能辦事者,其凹凸力愈大;無是力,即不能辦事,凹凸力一奮動,有挽強持滿不得不發(fā)之勢,雖千萬人,未或能遏之而改其方向者也?!?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63頁。這是用力學(xué)的語言來描述意志的雙重品性——自主與專一。譚嗣同“心力”論與龔自珍有相通處,但又有自己的特點,就是把他所學(xué)到的西方自然科學(xué)來詮釋。
譚嗣同以為,“心力”還是一種同情仁愛之心。為證實這一點,他又糅進了佛教的因素。他說: “蓋心力之實體,莫大于慈悲。慈悲則我視人平等,而我以無畏;人視我平等,而人亦以無畏。……故慈悲為心力之實體?!?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57頁。佛教把菩薩愛護眾生,給予歡樂叫“慈”;憐憫眾生,拔除苦難叫“悲”。從心理學(xué)角度看,慈悲是在對他人同情與愛意后施以援救行為的心理前提。譚嗣同把“心力”與佛教慈悲說相結(jié)合,強調(diào)因慈悲而產(chǎn)生的平等,能使人產(chǎn)生一往無前的大無畏精神,什么艱難險阻都不能遏制。相反,愈是艱險愈向前: “阻者進之驗,弊者治之效也?!?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57頁。于是“心力挽劫運”的論斷,就順理成章地被推了出來: “以心挽劫者,不惟發(fā)愿救本國,并彼極強盛之西國,與夫含生之類,一切皆度之。心不公則道力不進也?!源藶樾?,始可言仁,言恕,言誠,言絜矩,言參天地也、贊化育。以此感一二人而一二人化,則以感天下而劫運可挽也。”*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58頁。以“仁”“恕”“誠”為“心”的功能,不但能夠感化人,而且能夠“感天下”“挽劫運”。在譚嗣同看來,當今中國處于“網(wǎng)羅”籠罩之中,此為最大的“劫運”。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是“心力”: “夫心力最大才,無不可為?!?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57頁。
立志“以心挽劫運”的譚嗣同,在給他好友唐才常的信中說,近日考慮的是“別開一種沖決網(wǎng)羅之學(xué)”。*譚嗣同: 《報唐才常書》,《譚嗣同全集》,第251頁。此“學(xué)”即“仁學(xué)”,為此他寫了《仁學(xué)》一書?!叭省钡氖滓x就是“通”,“通”有四個含義,即“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內(nèi)外通”與“人我通”,達到完全平等。這是因為,“通之象為平等”。*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291頁?!爸型馔ā?,即打破保守人士對學(xué)習(xí)西學(xué)的阻撓,把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與社會政治學(xué)說引入中國;后三個“通”,同“沖決網(wǎng)羅”有關(guān)。“心力”的目的是要達到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有了平等的前提人們才有意志力的自由發(fā)揮可言。因為要破除種種不“通”,所以要沖決“羅網(wǎng)”。譚嗣同把要沖決的“網(wǎng)羅”分為八個層次: 利祿、俗學(xué)、全球群學(xué)、君主、倫常、天、全球群教、佛法。其中關(guān)鍵的是君主、倫常、天這三個層次。以君主為核心的封建政治制度,由三綱五常的“倫常”為其提供合理性與正當性的依據(jù),配之以君權(quán)神授作形而上學(xué)的基礎(chǔ)(“天命”)。既然“心當無有做不到”的威力,破除世間種種束縛,沖決不同層次的“羅網(wǎng)”,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譚嗣同的思想深處,又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激烈地反對君主專制,以殺盡天下君主為快;另一方面,又覺得維新變法非得靠光緒帝不可。1898年光緒帝發(fā)布“明定國是”書后,征召譚嗣同進京,譚嗣同覺得絕處逢生。一方面要破除“佛法”,另一方面又把“佛法”與“心力”相結(jié)合,賦予大無畏的品性。這都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如此的矛盾品性,使他無法把自己的要求貫徹到底,但我認為譚嗣同“心力”論,對啟迪當時國人的思想,是有很大啟蒙意義的。他身體力行實踐了“心力”說,在可以逃亡時大義凜然,以一己的就義來撼動時人。
如果說,龔自珍與譚嗣同是從正面去顯彰“心力”的話;那末,梁啟超則從排除與消除“心力”的負面因素去張揚“心力”,可以說是殊途同歸。為此梁啟超提出了“自除心奴”說。梁啟超說自己讀龔自珍的文章有觸電般的感受,其論“心力”的語言,格式類龔自珍: “蓋心力散渙,勇者亦怯;心力專凝,弱者亦強。是故報大仇、雪大恥、革大難、定大計、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謀,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梁啟超: 《新民說·尚武說》。宋志明選注: 《新民說》,沈陽: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4年,157—158頁。《新民說》寫于1902年至1906年,這是梁啟超一生中思想最為激烈的時代。1902年梁啟超撰《釋革》一文,提出“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為今日救治中國獨一無二的法門”的主張,*梁啟超: 《釋革》,《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甚至與其師康有為反唇相譏。梁啟超的“革命”,不僅是一度贊同革命派的主張,更主要的是要國民從傳統(tǒng)的“心奴”中解救出來。同時,“心力”要完成報仇雪恥、革難任事的目標,必定是自由的、不受束縛的。兩者的要求合在一起,就順理成章得出了“自除心奴”說。
“心奴”的核心是身體上的自我奴化與意識上的自甘為奴?!靶呐痹跐h代有一個美稱,叫“攀龍附鳳”,特指依附帝王而建立功業(yè)?!稘h書·敘傳下》說: “舞陽鼓刀,滕公廄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攀龍附鳳,并乘天衢”。樊噲封舞陽侯,原本屠狗之流;位為滕公的夏侯嬰,先后做過沛縣廄司御和滕令;食穎陰2500戶的灌嬰,是睢陽販繒商人出身;酈商一普通人也,封為曲周侯。四人以屠狗、販繒等低賤出身,一躍而登公侯之位,完全是依附劉邦的結(jié)果。劉秀在爭奪天下的過程中,下了稱帝之心,但何時稱帝還未定,得視時局再定。文官武將紛紛勸其稱帝,劉秀不為所動;唯耿純以“攀龍附鳳”道出手下人之心志,才使劉秀決定稱帝。耿純提出,“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出生入死于戰(zhàn)火紛飛之際,是為了求得榮華富貴。如果你劉秀再不稱帝,手下的人就會“望絕計窮”,產(chǎn)生“去歸之思”。*《后漢書·光武帝紀》?!芭数埜进P”的心理,沿襲千年之久終于成為國人的傳統(tǒng)。1901年,《國民報》有篇《說國民》的文章,內(nèi)中對“心奴”描述非常形象: “官吏者,至貴之稱,本無所謂奴隸者也;然中國之官,愈貴而愈賤。”官吏出行時,“武夫前呵,從者塞途,非不赫赫可畏也”,但是“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則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門則如仆隸,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以至于“甚至上官之皂隸,上官之雞犬,亦見面起敬,不敢少拂焉”。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即位至督撫、尚書,其卑污詬賤,屈膝逢迎者,曾不少減焉?!?《說國民》,張枬、王忍之編: 《辛亥革命前十年時論選集》,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第1卷上冊,第76頁。以下簡稱《時論選集》。對身心上的雙重奴化,描繪得入木三分。人有貴賤上下,自己被人奴役,但也可以奴役別人。一級一級地制駁著,不得獨立自主地做人。低一等的人對高一級的人來說,都是俯仰他人鼻息而生存的依附者。甘心情愿做他人的奴隸,這是古代專制社會里依附人格的寫照。到了近代,國民性中這種劣根性依然存在。梁啟超大聲疾呼要去除的“心奴”,就是與“心力”相對立的劣根性。
梁啟超斷言: “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為末矣?!?梁啟超: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說》,第64頁?!靶呐北取吧砼备鼮榭蓯u,是緣于“心奴”是出于自愿原則,而非外力強制的: “心中之奴隸,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脫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蠶在繭,著著自縛,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其必自除心中奴隸始?!?梁啟超: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說》,第64頁。
與龔自珍的“自改革”相映照,梁啟超同樣強調(diào)“自”而非“他”。梁啟超列舉了“心奴”的種種表現(xiàn): 誦法孔子,“為古人之奴隸”;俯仰隨人,“為世俗之奴隸”;聽命運安排,“為境遇之奴隸”;心為形役,“為情欲之奴隸”。*梁啟超: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說》,第64—68頁。梁啟超以“公理”為“我”的主心骨: “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窮。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時而師之,時而友之,時而敵之,無容心焉,以公理為衡,自由何如也!”*梁啟超: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說》,第65頁。“心奴”里對國人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圣人崇拜,梁啟超所說的“古人”主要是指孔子。每一個“我”都有他自己的人格與思想,對待孔子就不能持膜禮頂拜之態(tài)度,得視情況而定。有時待之以老師,有時則視為以朋友,有時不妨看作敵人。一切要看是否合乎“公理”,也說是真理來定奪。“我”是自由的,不能用“古人”來籠罩自己: “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為圣賢豪杰者,豈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梁啟超: 《新民說·論自由》,《新民說》,第64頁。在“我”中他突出的是“自”,這同龔自珍是完全一致的。他大聲疾呼“自除心奴”,是同革命派要求鏟除奴性的社會思潮相合拍的。
辛亥革命前的十余年的革命準備時期中,比較多的有識之士,紛紛意識到了依附人格所造成的奴性,與中華民族的興亡息息相關(guān)。被稱為“革命軍中馬前卒”的鄒容說,“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鄒容: 《革命軍》,《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651頁。革命的目的之一,對廣大民眾來說,就是“脫去數(shù)千年種種奴隸之性質(zhì)”*鄒容: 《革命軍》,《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651頁。,而成為一個具有獨立、自由、平等意識的“主人”,“主人”更多地被稱為“國民”,它與奴隸之區(qū)別在于,“奴隸無權(quán)利,而國民有權(quán)利;奴隸無責任,而國民有責任;奴隸甘壓制,而國民喜自由;奴隸尚尊卑,而國民言平等;奴隸好依傍,而國民尚獨立”。*《說國民》,《時論選集》第1卷上冊,第72頁?!皣瘛笔歉锩尚麄鳘毩⑷烁竦男g(shù)語,是指在立憲國家或民主共和國里享有民主權(quán)利的人民,“奴隸”是指專制國家里充滿奴性的人民。革命黨人認為,“拔去奴隸之根性,以進為中國之國民”*鄒容: 《革命軍》,《時論選集》第1卷下冊,第673頁。,是保種保國、推翻清廷、反抗外侮的重要前提。民眾的奴性集中體現(xiàn)在作古先圣賢的奴隸、作天命神學(xué)的奴隸、作君主專制的奴隸這三個方面,這三者之間并非相互割裂而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其目的是要叫人匍伏在圣、天、君之下,喪失獨立、自由、平等的意識。梁啟超在20世紀初著力宣揚的“自除心奴”說,也是有見于此。他更多地是從抽象的角度去總結(jié),與革命黨人貼近現(xiàn)實政治還是有些區(qū)別。梁啟超“自除心奴”說,是“心力”論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它也張揚“心力”,但從消除“心力”的負面因素著眼,與龔自珍、譚嗣同實為殊途同歸。
早年康有為不滿于程朱理學(xué)與清代考據(jù)學(xué),一度熱衷于陸王心學(xué)與佛學(xué)。1890年,在廣州聽了經(jīng)學(xué)家廖平談?wù)摵蟮玫絾l(fā),開始傾心于今文經(jīng)學(xué),進而把公羊?qū)W派的“三世說”改造成歷史進化論。但他早年心學(xué)的痕跡在戊戌變法期間,卻又浮現(xiàn)了出來。1898年4月17日(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七日),保國會在北京南橫街粵東會館舉行第一次集會。與會者有京官和各省舉人二百多人,公推康有為登臺演說。康有為說當今國人的處境,正處于“種族興亡”的時刻: “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籠中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囚,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qū)使,聽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變。加以圣教式微,種族淪亡,奇慘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毕氡7N的辦法只有一個: “欲救亡無他法,但激厲其心力,增長其心力。”*康有為: 《三月二十七日保國會上演講會辭》,《國聞報》1989年5月29日。二十世紀初,在流亡海外期間,他鼓吹以?;蕿檎戎袊牟欢ㄩT,堅持“心力論”,斷言“心力不毅,多中道沮廢,頹然自放”。*康有為: 《孟子微·中庸注·禮運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195頁。手無寸鐵的康有為面對的,是以慈禧為首的強大的保守勢力。于是只能訴諸人的主觀精神的極度膨脹上。他一方面痛斥慈禧: “然則四萬萬之同胞,神明之全族,將坐聽于頑固之西后、逆賊之權(quán)奸二人,鬻之賣之乎?其果甘心于賣女子奸賊之手乎?”*康有為: 《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康有為與?;蕰?,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1982年,第245頁。另一方面要求海外華僑發(fā)揮“人心”到“十分”,以其達到保住光緒復(fù)位的目的: “今既知脈證確鑿,將束手待斃乎?抑將欲醫(yī)活救活之乎?若我同胞不肯自鬻身,不愿自絕種,但同心大發(fā)其忠君愛國之心救之,固自易易耳。吾為開二方: 上方曰?;蕰瑒t保已能醫(yī)我救我國民之圣主復(fù)位,則四萬萬同胞立救焉;下方曰保工商會,則我海外五百萬同胞,合力自行保護,則亦可救我四萬萬人矣。上方至順至易,下方至厚至穩(wěn),而皆以十分人心為引,愿吾同胞,真知病危者,亟服此良藥,以救萬死?!?康有為: 《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康有為與?;蕰?,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1982年,第254頁。無論上策還是下策,康有為都希望把“人心”張揚到“十分”的極致。這一主張是有其理論基礎(chǔ)的。一年后,康有為在1901所著的《孟子微》一書中說: “不忍人之心,仁也,電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謂人性皆善。既有此不忍人之心,發(fā)之于外即為不忍人之政。若使人無此不忍人之心,圣人亦無此種,即無從生一切仁政。故知一切仁政皆從不忍人之生,為萬化之海,為一切根,為一切源。一核而成參天大樹,一滴而成大海之水。人道之仁愛,人道之文明,人道之進化,至于太平大同,皆從此出?!?康有為: 《孟子微·中庸注·禮運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9頁。該書第208頁有“仁從二人,人道相偶,有吸引力之意,即愛力也,實電力也?!?《中庸注》)“不忍人之心”出自《孟子·公孫丑上》。依照孟子之意,“不忍人之心”是性善論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而“仁政”即“不忍人之政”是以性善論為基石的??涤袨檎f“不忍人之心,發(fā)之于外即為不忍人之政”,那是孟子原意的復(fù)述。這是一層意思。另一層意思是融合中西學(xué)術(shù)思想了。所謂“不忍人之心,仁也,電也,以太也”,那是把孟子學(xué)說與西方自然科學(xué)相整合了,“人心”“仁”“電”“以太”,不過是同名而異實罷了。康有為把“電”、“以太”這些當時視為物質(zhì)的東西精神化了,精神既相類于虛空的“電”與“以太”,就可以同“人心”“仁”等同起來。盡管康有為在自然科學(xué)上的造詣要高于譚嗣同,但同樣是將略有知解的科學(xué)知識,糅雜在自身已接受了的傳統(tǒng)思想里。*康有為早年就有《諸天講》這樣的自然科學(xué)專著,而譚嗣同沒有。關(guān)于康有為的科學(xué)精神,參見朱義祿: 《康有為評傳》,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24頁?!案F參中西新學(xué)理”一目。第三層意思把“不忍人之心”當作宇宙萬物的本原,“為一切根,為一切源”。第四層意思把“不忍人之心”的作用夸大到了極點,它是人世間“仁愛”、人類“文明”的源泉、人間社會的進化,以至于到達大同之世這樣的理想社會,都是這種叫做“不忍人之心”的“心力”的杰作??偠灾?,在“心力”上康有為和譚嗣同的主張相同處頗多,他們均將“心力”與西方自然科學(xué)相摻合,都膨脹了“心力”在社會實際活動中的作用,以期戰(zhàn)勝實力遠遠大于自身的力量。不同的是,康有為的哲學(xué)理論高過譚嗣同,其自然科學(xué)知識也非譚嗣同可及。
章太炎的“心力”論出現(xiàn)了新的趨勢,那就是與西方的唯意志論相結(jié)合。近代受心學(xué)影響的哲學(xué)家多強調(diào)一個“自”字,章太炎也不例外。*值得令人玩味的是,態(tài)度比較溫和的嚴復(fù)也強調(diào)“自立”: “嘗謂濟人之道,莫貴于使之自立,舍此必固窮之術(shù),于受者又何益也?!?見《〈法意〉按語》,《嚴復(fù)集》,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冊,第1012頁。)章太炎說: “仆所奉持,以‘依自不依他’為臬極?!?《答鐵錚》,《章太炎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冊,第374頁。這是一篇極能說明章太炎思想的書信,故學(xué)術(shù)界同仁多有引用。但鐵錚究為何人,從無文章提及。據(jù)本人所見材料,鐵錚本姓李,在北平教過中學(xué)。為《古蘭經(jīng)》第一個完整的漢文本譯者,有人說是他娶了回教徒為妻之故。至于鐵錚給章太炎的信是什么內(nèi)容,則不得而知。章太炎所表明的是,自己在辛亥革命前的哲學(xué)思想宗旨。這篇寫于1907年6月8日的《答鐵錚》,對理解章太炎的哲學(xué)見解頗為關(guān)鍵。章太炎又說: “蓋以支那德教,雖各殊途,而根源所在,悉歸于一,曰‘依自不依他’耳。上自孔子,至于孟、荀,性善、性惡,互相鬩訟。訖宋世,則有程、朱;與程、朱立異者,復(fù)有陸、王;與陸、王立異者,復(fù)有顏、李。雖虛實不同,拘通異狀,而自貴其心,不以鬼神為奧主,一也?!?章太炎: 《答鐵錚》,《章太炎全集》,第4冊,第369頁。文中所說“德教”,為傳統(tǒng)儒學(xué)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歷史上的儒學(xué)雖有不同派別,但殊途同歸形成一個好傳統(tǒng),即“依自不依他”的“自貴其心”。*佛教中的禪宗、法相宗,章太炎認為,“自貴其心,不依他力,其術(shù)可用于艱難危急之時,則一也”,都有“勇猛無畏之心”。《答鐵錚》,《章太炎全集》,第4冊,第369—370頁。章太炎大力表彰陽明心學(xué),說“明之末世,與滿洲相抗,百折不回者”,除了禪宗信徒外,就是“姚江學(xué)派之徒”。章太炎斷言: “王學(xué)豈有他長?亦曰‘自尊無畏’而已。”*章太炎: 《答鐵錚》,《章太炎全集》,第4冊,第369頁。
章太炎所說的陽明心學(xué)(“王學(xué)”)“自尊無畏”,可從二個方面去分析。
首先,心學(xué)的“自尊無畏”,同尼采哲學(xué)中的“超人”是“相近”的,有著激勵人們斗志的功效。章太炎以為,雖說陽明心學(xué)(“王學(xué)”)“不免偏于我見”,“然所謂我見者,是自信,而非利己,猶有厚自尊貴之內(nèi),尼采所謂超人,庶相近。排除生死,旁若無人,布衣麻鞋,徑行獨往,上無政黨猥賤之操,下作懦夫奮矜之氣,以此揭橥,庶于中國前途有益?!?章太炎: 《答鐵錚》,《章太炎全集》,第4冊,第374—375頁。“尼采所謂超人”一語,涉及到尼采哲學(xué)的東漸與章太炎對尼采哲學(xué)的擷取這兩個問題?!俺恕痹闯鲇谙ED文,意為“在人之上”,即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完成凡人做不到事業(yè)的人。尼采依據(jù)他的強力意志論,把這一概念加以改造,用以他所設(shè)想的人類發(fā)展的目標。“超人”指未來的一個全新的族種,是意志力最強的人所組成的一個超越民族范圍的新的族種,是人類發(fā)展的理想狀態(tài)所在。尼采以為,現(xiàn)代人中的大多數(shù)人已難以成為超人,只有少數(shù)血統(tǒng)高貴的上等人后代,歷經(jīng)幾代的優(yōu)生選擇與嚴格訓(xùn)練,才能產(chǎn)生出充滿權(quán)力感的“新主人”——超人。首次把尼采介紹到中國的是梁啟超,是在《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xué)說》一文中,時在1902年。1906年,章太炎從上海工部局獄中獲釋后,第三次東渡到日本。這時他參加了同盟會,并任《民報》的總編輯和發(fā)行人。這一期間他深入研究了西學(xué): “既出獄,東走日本,盡瘁光復(fù)之業(yè)。鞅掌余閑,旁覽彼土所譯希臘、德意志哲人之書,時有概述。”*章太炎: 《自述思想變遷之跡》,《章太炎選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88頁?!暗乱庵菊苋恕?,指康德、尼采與叔本華?!洞痂F錚》即為“時有概述”的內(nèi)容之一,那時章太炎哲學(xué)思想的經(jīng)典表述大多集中于這一書信中。章太炎斷言,那種為了政黨的利益而做出卑鄙行為的人,那種畏縮不前的懦夫,在相信陽明心學(xué)的人們中是不會有的。他們心中充滿著勇氣,有著一往無前的大無畏精神,個人的生死在他們看來是不值得計較的。這種蹈死如飴的志士仁人,正是20世紀初想推翻清廷的革命派所急需的。這種“旁顧若無人、徑行獨往、排除生死”的人,與尼采哲學(xué)中的“超人”極為相似。他們的存在,對中華民族的前途是大有益處的。
其次,“自尊無畏”的“自”是主體,但不是指肉體或感官,而是指“心”,就是獨立人格與自由意志?!靶摹蹦茏屓嗣鎸σ磺衅D難險阻而不卻步,明末氣節(jié)之士抗清而矢志不變者,就是陽明心學(xué)(“王學(xué)”)的忠實信徒?!白宰稹睆娬{(diào)的是,在人的行為中起主導(dǎo)作用的是自由意志。他重視的是,不必依附他人的權(quán)勢去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他說: “即實而言,人本獨生,非為他生。而造物無物,亦不得有命令者”,“蓋人者,委蛻遺形,倏然裸胸而出,要為生氣所流,機械所制;非為世界而生,非為社會而生,非為國家而生,非互為他人而生。故人之對于世界、社會、國家,與其對于他人,本無責任”。*章太炎: 《四惑論》,《章太炎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卷,第444—445頁。這是說,一個人赤條條地到世界上來,生來具有獨立的人格,并不是為社會、國家、他人而生的,更沒有上帝對我發(fā)布命令,更不要說什么責任了。這種獨立人格的思想有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但就反對國家、社會、他人乃至造物主,強制人們片面承擔各種責任與義務(wù)而言,無疑有明顯的反封建權(quán)威與否定依附人格的進步因素在內(nèi)。
從龔自珍“自改革”,經(jīng)譚嗣同的“以心力挽劫運”、梁啟超“自除心奴”,到康有為“不忍人之心”、章太炎“自尊無畏”,“心力”有如此大的威力,是出于對“心”的極度尊重。龔自珍說: “心尊,則其官尊矣;心尊,則其言尊矣。官尊言尊,則其人亦尊矣?!?龔自珍: 《尊史》,《龔自珍全集》,第81頁。章太炎在與宋教仁的交談中,提出“萬事萬物”源于“我心”的主張: “晚餐后,與章枚叔談最久。談及哲學(xué),枚叔甚主張精神萬能之說,以為‘萬事萬物皆本無者,自我心之一念以為有之,始乃有之矣’?!?湯志鈞: 《章太炎年譜長編》,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230頁。。交談的時間是1906年12月6日,與前說的“依自不依他”、“自貴其心”是完全吻合的。軀體的尊貴與言論的高尚,在龔自珍看來在于人是否確立了自尊心。自身的尊嚴,是由主體自身建立的;不像榮譽,是由外在力量確認的。自尊其心的思想,包含了個性解放的要求與對自由意志的渴望。馬克思說: “必須喚醒人的自尊心,即對自由的要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49頁。譚嗣同、梁啟超、康有為、章太炎等人,他們突出的“自我”、贊美“心力”的特點,都與龔自珍“自尊其心”的命題相關(guān)。梁啟超以親身感受來描繪龔自珍的啟蒙作用: “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xué)家,大率人人皆經(jīng)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朱維錚點校: 《梁啟超論清學(xué)史二種》,上海: 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61頁。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對人的尊嚴與自由的呼喚,已成為哲學(xué)家所注目的重大問題和社會思潮。
王陽明及其后學(xué),沒有明確提到“心尊”與“心力”,但仔細閱王陽明及其后學(xué)的諸多著作,不難發(fā)現(xiàn)對“心”之“尊”與“力”有著極為崇敬的議論。突出“心”的主宰作用與人的主觀奮斗精神,是心學(xué)及其后學(xué)的主要特征。王明明說: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王陽明: 《答季明德》,《王陽明全集》,第214頁無待乎外的“心”,就是最高權(quán)威。最高權(quán)威在自己的“心”中,天地萬物、綱常倫理、六經(jīng)學(xué)術(shù),都不出于吾“心”之外。沒有什么外在的強力,如神靈、天命、權(quán)力、圣人崇拜等,都不能左右自己。陽明后學(xué)中的泰州學(xué)派,其創(chuàng)始者王艮明言“造命”: “我命雖在天,造命卻由我?!?王艮: 《明儒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二《又與徐子直》,《王心齋全集》,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3頁。這種夸大人的主觀意志的力量,具有唯意志論的色彩。綜觀心學(xué)的發(fā)展行程,是合乎邏輯沿著一個方向而去——崇尚人的精神力量,凸顯人的主觀意志力。王艮之后的劉宗周,他是一代大家黃宗羲的老師,直截了當?shù)卮虺隽恕爸饕狻钡钠焯?,赤裸裸地向唯意志論邁進了。劉宗周一再申明,王陽明對“意”的理解是錯位了。劉宗周強調(diào)“心之主宰曰意,故意為心本”,但王陽明只認同“心之所發(fā)便是意”。*參見朱義祿: 《論劉宗周的唯意志論——兼論陽明心學(xué)的總結(jié)》,《東方論壇》,2001年第3期。
唯意志論夸大意志的本質(zhì)與作用,主張把意志沖動置于理性之上,認為意志創(chuàng)造世界萬物,是宇宙的基礎(chǔ)。龔自珍的“天地,人所造,眾人自造”、梁啟超“人間世一切之境界,無非人心所自造”*梁啟超: 《論尚武》,《新民說》,第158頁。、康有為“不忍人之心”能“為一切根,為一切源”、章太炎的“萬事萬物本自我心之一念”,均有著唯意志論的因素。因為世界上萬事萬物只是意志的表現(xiàn),唯意志論者都強調(diào)人的意志能夠改造天地萬物,其威力無窮無盡?!芭懦?,旁若無人,布衣麻鞋,徑行獨往”,就是章太炎對超人的描繪。其實這就是章太炎與許多革命志士的真實寫照。章太炎生前,人們諷譏為“章瘋子”,但魯迅贊他“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薄?魯迅: 《章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北京: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6集,第547頁。這是個意志堅定、高揚自身人格力量的革命志士,豈有他哉!這是陽明心學(xué)與尼采哲學(xué)相結(jié)合,并付之于自身政治實踐的哲學(xué)家,豈有他哉!
近代哲學(xué)家為何要凸現(xiàn)“心”的力量,詮釋出對“心力”各種界說呢?這導(dǎo)致傳統(tǒng)儒學(xué)與唯意志論合流的因素是什么?我想這可以從三方面來剖析。
先從這些哲學(xué)家所處的時代與社會狀況來考察。他們想用抽象的范疇,來排除現(xiàn)實中強力壓迫的愿望,實際上近代中國的國力與西方列強存在著明顯差別的明證。梁啟超《新民說·論尚武》一文在這方面有著典型性的意義。該文首先批評了“野蠻人尚力,文明人尚智”的流行觀念,認為這與中外歷史不相吻合。在古代中國,周“見辱于犬戎”;漢有“匈奴之患”,“降及魏晉,五胡煽亂”。李唐王朝雖說受外族牽制較少,但“突厥、契丹、吐蕃、回紇,迭為西北之患,以終唐世”。至宋興則始受遼、后受金的威脅,最后亡于蒙古。明朝更弱,“遇滿洲而國遂亡”。公元五世紀,西羅馬帝國遭到蠻族入侵而亡。十九世紀,俾斯麥行鐵血政策而統(tǒng)一德意志,使德國成為世界上的強國,“偉然雄視于歐洲,曰惟尚武故”。古代希臘的斯巴達城邦,以其奴隸式的軍事訓(xùn)練而聲威大振,“雄霸希臘,與雅典狎主齊盟也,曰惟尚武故”。在“絕北苦寒”的俄羅斯,“文化程度不及歐美之半”,但因其“富于野蠻之力”,勢力日盛,“代為世界之主人翁,若是者何也?曰惟尚武故”。人數(shù)不及中國十分之一的日本,“好武雄風,舉國一致”,結(jié)果是戰(zhàn)勝了泱泱大國的中國,“屹然雄立于東洋之上也,曰惟尚武故”。梁啟超認為,“中國以文弱聞于天下,柔懦之病,深入膏肓”。解決的關(guān)鍵在于“心力”“膽力”“體力”,而“膽力”為“心力”的表現(xiàn)形式,“膽力者,由自信力而發(fā)生者也”。梁啟超寄言: “吾望我同胞奮其雄心,鼓其勇氣?!绷簡⒊瑥娬{(diào),無形的“心力”能激起被壓抑人們的內(nèi)在力量,并轉(zhuǎn)化為強大的精神力量,從而沖破一切外在的障礙。再深入一步,梁啟超是有感于備受西方列強壓迫與民族精神意志的萎靡而發(fā)的: “今日群盜入室,白刃環(huán)門,我不一易其文弱之舊習(xí),奮其勇力,以鞏國防,則立于羸羊于君虎之間,更何求以免其吞噬也?”*引文皆出自梁啟超: 《新民說·論尚武》,《新民說》,第147—161頁??偠灾簡⒊摹靶牧Α本褪桥c列強抗爭的斗爭精神,他想以這種精神來喚醒國民。這是他寫《新民說》的原委所在。振奮這種精神,就能御敵于國門,此為“心力”能干大事的真諦所在。章太炎斷言,“排除生死”的大無畏精神,方能“庶于中國前途有益”,不也正是這種斗爭精神嗎!不過,龔自珍與譚嗣同、康有為的“心力”更多地針對清廷的專制統(tǒng)治,與章太炎與梁啟超抵御列強的側(cè)重有所不同罷了!“心力”論為主觀唯心論,但它的產(chǎn)生有它的真實歷史背景與文化氛圍。按照龔自珍、譚嗣同、梁啟超、康有為、章太炎的想法,盡管現(xiàn)實中對立面過于強大之故,但完全可以用膨脹自身的主觀意志中所蘊藏的力量來消除的。盡管他們的主張過于空泛而帶有幻想的色彩,但他們的愿望是善良的。
次從意志的特性來考察。意志有兩大特征,一是自主,二是專一。荀子早就有見于此了: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默)云,形可劫而使之本詘(屈)申,心不可劫而使之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 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見;其物也雜博,其精之至也,不貳?!?《荀子·解蔽》。相對于“形”而言,作為“神明之主”的“心”,就是意志。意志具有自制、堅毅、果斷、自信、勇敢、自奪等品性,外力可以強迫嘴巴張開或閉合,可以迫使形體伸張或彎曲。但意志能夠自由選擇,必定自主地表現(xiàn)自己而不考慮其他。它以為正確的就接受,以為不對的就拒絕?!捌鋼褚矡o禁,必自見”,是申明意志的自主;“其精之至也,不貳”,是突出意志的專一。龔自珍“謀大事,學(xué)大道,皆以心力”、梁啟超“任大事,智士不能謀,鬼神不能通,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譚嗣同的“以心力挽劫運”、梁啟超的“自除心奴”、康有為“厲其心力”、章太炎“依自不依他”,都是對意志的自主與專一雙重品性的不同詮譯。譚嗣同雖極力鞭撻荀子,說“二千年來之學(xué),荀學(xué)也,皆鄉(xiāng)愿也”,*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37頁。但他對意志的雙重品性則與荀子為同調(diào): “蓋心力之用,以專以一?!?譚嗣同: 《仁學(xué)》,《譚嗣同全集》,第361頁。至于章太炎“造物無物,亦不得有命令者”,與荀子“出令而無所受令”,在突出自主性、不受外力干涉上,是看不出區(qū)別的,不同的只是文字表達上的差異。
再從儒學(xué)海納百川的傳統(tǒng)品性來考察??酌蟿?chuàng)立的原始儒學(xué),在后世為大儒們在不斷汲取各種學(xué)說的行程中,豐富和發(fā)展了起來。提倡“獨尊儒術(shù)”的董仲舒,他的“儒術(shù)”融入了陰陽五行說、法家、名家、墨學(xué)等各家,成為包容性的體系。他以陽尊陰卑來論證“三綱”、以五行附會于社會倫理的“五?!薄⒂谩胺钐旆ü拧?德主刑輔)來容納法家,用無差別的“愛民”包容了墨家,而“深察名號”無疑是汲取了名家。*參見朱義祿: 《論董仲舒的宗教道德觀》,《寧波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4年第4期。原始儒學(xué)這一因包容性而發(fā)生變形的進程,在隋唐期間有過停頓,但到宋明理學(xué)那里又加速了?!拔裘鞯婪簽E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而后返求諸《六經(jīng)》;考亭于釋老之學(xué),亦必究其歸趣,訂其是非。”*黃宗羲: 《清溪錢先生墓志銘》,《黃宗羲全集》,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十冊。“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傳,謂儒者為不足學(xué)。其后居夷三載,見得圣人之學(xué)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力氣。大抵二氏之學(xué),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王陽明: 《傳習(xí)錄》上,《王陽明全集》,第36頁。前者是說,程朱理學(xué)在創(chuàng)立的過程中是以儒為主,融進了佛教與道家(包括道教)的內(nèi)容后,才得以形成。同樣,王陽明以“致良知”為宗旨的心學(xué)的創(chuàng)立,同樣離不開從佛、道二家中吸收自身所需的理論養(yǎng)料。到了近代,加速更進了一步。因著古今中西之爭,儒學(xué)在進一步變形中,增添了異域的風情。無論是納入了西方的自然科學(xué)(譚嗣同、康有為),還是同尼采唯意志論的糅合(章太炎),陽明心學(xué)并沒有失去其本色,只是在包容性中炫動著西學(xué)的色彩。作為傳統(tǒng)儒學(xué)的重要支柱之一的陽明心學(xué),在近代中國得以重新振作并取得了理論上的新發(fā)展,對關(guān)注儒學(xué)的歷史命運的人們,是一定要引起足夠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