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宏 輝
(復(fù)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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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論詞詩詞中的柳永及其詞作
劉 宏 輝
(復(fù)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論詞詩詞是詞學批評資料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論詞詩詞中有不少論及北宋詞人柳永的材料,內(nèi)容涉及柳永的生平仕途、柳詞藝術(shù)風格以及柳永在詞史上的地位。論者圍繞柳永因填詞導(dǎo)致仕途不暢、卻因詞作而留名后世展開議論;強調(diào)柳詞婉約、艷俗的藝術(shù)特征;將柳永與王維、杜甫、白居易等人對比,突出柳永在詞史上的成就與貢獻。輯錄并分析這些材料,有助于了解柳永及其詞作。
論詞詩詞;柳永;生平;藝術(shù)風格;詞史地位
近幾年來,清代論詞詩詞頗受學界關(guān)注。其中清代論詞絕句經(jīng)吳熊和、陶然、孫克強、王偉勇諸先生輯錄①吳熊和、陶然輯《清人論詞絕句》,附錄于《唐宋詞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孫克強《清代論詞絕句組詩》,附錄于《清代詞學批評史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王偉勇《清代論詞絕句初編》(臺北:里仁書局,2010);孫克強、裴喆《論詞絕句二千首》(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取得了顯著的學術(shù)成果,而論詞詞則至今尚無系統(tǒng)的輯錄結(jié)集。孫克強《詞學理論的重要載體——簡論清代論詞詩詞的價值》一文已經(jīng)注意到王鵬運、朱祖謀論詞詞的理論價值②孫克強《詞學理論的重要載體——簡論清代論詞詩詞的價值》(《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朱祖謀的組詞《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十二首影響甚廣,引起了詞學界的關(guān)注。然而就論詞詞整體研究來說,仍只有少數(shù)的研究成果③論詞詞的主要成果有:張仲謀《明代論詞詞九首解讀》(《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裴喆《清初詞人焦袁熹及其論詞詞》(《中國韻文學刊》,2011年第4期);譚若麗《論詞詞蠡測——以盧前<望江南·飲虹簃論清詞百家>為中心》(《文藝評論》,2014年第2期)。。
柳永是北宋初期詞壇的著名詞人,他的詞在宋代已廣為流傳,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嘗見一西夏歸明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之廣也。”[1]柳詞藝術(shù)風格以俗艷為主,多寫男女情愛,故深受市井平民喜愛,但也由此受到士大夫譏諷④士大夫階層貶低柳詞之事史料筆記多有記載,如晏殊所言“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綠線慵拈伴伊作’”(張舜民《畫墁錄》〔《叢書集成新編》第86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第592頁),實際是在雅俗方面跟柳詞劃清界限。。柳永精通音律,在詞的創(chuàng)調(diào)方面功不可沒。故在宋詞的傳播接受方面,品評柳永就成了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清代論詞詩詞中有不少論及柳永及其詞作的篇章,筆者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基礎(chǔ)上,將論及柳永的論詞詩詞加以輯錄,并結(jié)合相關(guān)研究資料,對這些篇章進行歸納梳理,并作簡要分析。
柳永為宋初詞壇一大家,然生平事跡頗為隱晦,甚至生年都難以確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柳永仕途不暢,《宋史》無傳;另一方面是其出入青樓、混跡于市井階層,在士大夫階層評價偏低,得以保留下來的生平資料就少。但是柳永知名度大,所以有不少他的故事廣為流傳。沈道寬《論詞絕句》 之一云:“淺斟低唱柳屯田,肯把浮名換綺筵;身后清聲誰會得,墓門紅袖拜年年。”[2]169其中的“淺斟低唱”“肯把浮名”都取自于柳永的名作《鶴沖天》?!端囋反泣S》載:“柳三變,字景莊;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詞,然薄于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fù)檢約,自稱云‘奉圣旨填詞柳三變。’”[3]雖有學者認為這則筆記不可信,但是這首詞的影響是巨大的,以至于后世直接將柳永的仕途不暢與“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聯(lián)系起來?!澳归T紅袖”則反映了歌妓們與柳永的深厚感情,馮夢龍《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吊柳七》對此多有演繹。謝啟昆《讀全宋詩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二百首》之六二中的“淺斟低唱曉風清,三變填詞獨擅名;贏得年年人上塚,萬花雨泣吊耆卿”[2]144,也是將名姬吊柳七故事加以敷衍,用“贏得”一詞,將“萬花”吊唁歸因于慕名而來,突出了柳永在歌妓中的影響。
“綺筵”則是對柳永出入紅樓生活的寫照。李其永《讀歷朝詞雜興》之二四云:“巷南巷北亦隨緣,狎客生平絕可憐;剩得曉風殘月里,如今一說柳屯田?!盵2]118以“狎客”概括柳永一生,這實際與“綺筵”異詞同義?!跋锬舷锉薄蹦耸撬未杓司劬又兀悗煹馈逗笊皆娫挕吩疲骸傲冇螙|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4]《樂章集》里的很多詞作是贈給歌妓的,柳永甚至靠贈妓詞以獲得潤筆費謀生。柳永曾在《戚氏》里對這種生活加以概括:“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盵5]柳永的這種混跡青樓的生活,一方面促進了其詞的寫作和傳播,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他的負面評價。如陳振孫雖贊賞柳永的詞,但評其人則稱“若其人則不足道也”[6]616。李其永以“狎客”概括柳永一生雖然說有失公允,但語氣中多有同情,而非一味嘲諷,至于將“曉風殘月”作為柳詞代表,其實是將柳詞中的雅詞凸顯出來,可以說是一種贊譽。蘇軾就曾評柳永《八聲甘州》“不減唐人高處”①趙令畤《侯鯖錄》載:“東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風霜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183頁),清代彭孫遹亦云“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7],這些評贊還是圍繞《樂章集》中為數(shù)不多的雅詞展開的,而柳永的雅詞主要集中在羈旅行役詞,故陳振孫評曰:“其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于羈旅行役?!盵6]616
另一種關(guān)于柳永官運不佳的說法則認為柳永因《醉蓬萊》一詞得罪仁宗,王僧?!墩撛~絕句》之一九即支持這種說法,其詩云:“波翻太液名虛負,只博當筵買笑錢;不是曉風殘月句,未應(yīng)一代有屯田。”[2]194“波翻太液”就是柳永《醉蓬萊》詞中的“太液波翻”。柳因《醉蓬萊》忤仁宗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甚詳:“皇祐中,久困選調(diào),入內(nèi)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萊》,時司天臺奏老人星見,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yīng)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萊慢》。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地。永自此不復(fù)進用?!盵8]“只博當筵買笑錢”則把柳永靠歌妓謀生的生活狀況直書了。王僧保對柳永青樓所作的詞作評價極低,認為若無“曉風殘月”等雅詞,柳永將湮沒無聞。
以上絕句對柳永仕途不暢、混跡青樓這些客觀事實的認識是一致的,但是對柳永這種潦倒謔游的生活所持的態(tài)度是不一致的:沈道寬是理解并略有贊許,李其永更多的是同情,王僧保則是貶斥。這其中的差異,對評論柳永的生平提供了不同的視角。
《樂章集》的藝術(shù)風格整體來說是單一的,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雅詞外,大多可以用艷俗加以概括。但是論者通過與不同詞家合論對比的方式,所強調(diào)的柳詞藝術(shù)特征并不相同。如將柳永與宋祁、秦觀、周邦彥等合論,突出其婉約、“本色”特征。高旭《論詞絕句三十首》之一三云:“流水寒鴉秦學士,霜風殘照柳屯田;兩家才思真凄絕,合是空山叫杜鵑?!盵2]266自從明代張纟延將詞分為豪放、婉約二體后,論者多以秦柳為婉約一派代表。“流水寒鴉”乃指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一首,此詞的風格與柳永的纏綿凄惻極為相似,因此才有蘇軾“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②曾慥《高齋詩話》載:“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儆卧唬骸畴m無學,亦不如是?!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497頁)之評?!八L殘照”指柳永的《八聲甘州》,這也是柳詞里評價極高的一首。將柳永、秦觀對舉,早在宋代就有,蘇軾就曾將秦觀、柳永合論:“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③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為病,故常戲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柳永《破陣子》語也?!?葉夢得《避暑錄話》〔宣統(tǒng)己酉葉氏觀古堂重刊本〕),可見二人在詞的藝術(shù)上確有共通之處。這一藝術(shù)風格,后世也有稱之為詞之“當行本色”者。
孫爾準的《論詞絕句》之七雖然是論述南宋慢詞的,但是借用了柳永、周邦彥詞的婉約特征來論證,詩云:“笛家南渡慢詞工,靜志題評語最工;不分梁汾夸小令,一生周柳擅家風。”[2]161這里的家風即指詞的風格特征,周柳已成婉約派代名詞。江昱《論詞十八首》之三云:“紅杏尚書艷齒牙,郎中更與助聲華;天生好語秦淮海,流水孤村數(shù)點鴉?!盵2]120“紅杏尚書”
乃指宋祁,因宋祁《玉樓春》一闋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之名句,故博得“紅杏尚書”之雅稱。這里的郎中即指柳永。首句指出了宋祁詞“艷”的特征,而柳永則“助聲華”,可以看出,江昱認為柳永繼承并發(fā)展了艷麗詞風,而秦觀的詞風也是一脈相承的?!疤焐谜Z”出自《侯鯖錄》,因不與柳詞相涉,此處從略。
將柳永與蘇軾對舉,亦是在相互比較中突出彼此的特征。這里先舉出一段十分著名的典故,以便論述。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七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雹俎D(zhuǎn)引自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第402頁。因此,論者將柳蘇對舉,往往是從音律、歌唱角度加以評論,指出柳蘇詞在風格上的迥然不同。鄭方坤《論詞絕句三十六首》之一七云:“紅牙鐵板畫封疆,墨守輸攻各挽強;莫向此間分左袒,黃金留待鑄姜郎。”[2]112鄭氏這里對柳蘇并未置軒輊之詞,而是認為兩人旗鼓相當、各存優(yōu)劣,這大概也是對婉約、豪放二流派的折中評價。而李兆元《論詩絕句》之八:“詩古詞今貴別裁,屯田那有大蘇才;放歌氣要吞云夢,攜取銅弦鐵板來?!盵2]177則是欣賞豪放之氣,這里顯然是貶低柳永、抬高蘇軾了。嚴羽《滄浪詩話》提出“詩有別才”之說,蘇軾“以詩為詞”,卻能取得極高的成就,因此李兆元盛贊其才能,并且沒有以婉約正宗的要求來評論蘇詞,反認為“銅弦鐵板”能展現(xiàn)“吞云夢”的豪氣,由此可見李氏評詞并不囿于傳統(tǒng)的“詩莊詞媚”之論。
柳永詞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俗,這種俗的風格表現(xiàn)在語言上是俚語、口語入詞,且詞作內(nèi)容多淫艷。孫爾準《論詞絕句》之一九云:“浪將左柳說淫哇,學步姜張便道佳;雪竹冰絲誰解賞,改蟲齋與小眠齋?!盵2]162這首詩雖然是針對清中期詞壇而發(fā),但是孫氏將左、柳并稱,是注意到左、柳在詞風上的一致。最早將左柳并稱的是王明清《玉照新志》:“(左譽)吟詠詩句,清新嫵麗,而樂府之詞,調(diào)高韻勝,好事者尤所爭先快睹。豪右左戚,尊席一笑,增氣忘倦。承平之日,錢塘幕府樂籍,有名姝張足女名濃者,色藝妙天下,君頻顧之。如‘無所事,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與‘一段離愁堪畫處,橫風斜雨搖衰柳’及‘堆云剪水,滴粉搓酥’,皆為濃而作。當時都人有‘曉風殘月柳三變,滴粉搓酥左與言’之對,其風流人物可以想象?!盵9]這則記載可以看出,左、柳二人都有贈妓之作,且都以此而出名;兩人的詞風相近,都是風流濃艷之作。清初詞壇經(jīng)歷了一場從“尊柳”到“抑柳”的轉(zhuǎn)變可參見陳水云、蘇建新《清初詞壇的“尊柳”與“抑柳”》(《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2年第4期第471~478頁)。,貶低柳永的主要也是從貶斥淫俗著手,鄧漢儀《十五家詞序》就評道:“今人顧習山谷之空語,效屯田之靡音,滿紙淫哇,總乖正始?!盵10]孫爾準稱左柳詞為“淫哇”,亦是秉承了“抑柳”的風氣,充分說明其對這種艷俗之詞的不屑。孫爾準論詞絕句中體現(xiàn)出常州詞派的理論主張,即強調(diào)“比興寄托”之說,而柳永詞風以淺俗為主,離“意內(nèi)言外”相去甚遠。
但是也有認為淺近通俗之詞乃是詞之本色的,焦袁熹論詞詞《采桑子·耆卿》云:“井華汲處須聽取,駐得行云。落得梁塵。三變新聲唱得真。 香山竈嫗君知否,俚俗休嗔。絕代超倫。只在當場動得人?!盵11]10580這里以白居易新樂府運動的典故來比喻柳永的俚語、俗語入詞,這是詞學批評史上值得關(guān)注的對比?!独潺S夜話》“老嫗解詩”條載:“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盵12]焦氏以此為柳永詞之俚俗辯護,注重作品當時的傳播效果,一方面是考慮到詞這種音樂文學的接受層次,即市井平民能夠傳唱,過于高雅的詞往往難以達到散播民間的效果,這也是論者稱贊柳永是詞“從花間走向民間”的大功臣;另一方面“只在當場動得人”是注意到宋詞演唱的宴會娛樂場合。宋代的紅樓和士大夫家宴是詞作產(chǎn)生和傳播的重要載體,晏殊、歐陽修等大家都寫有宴會之詞,而柳永的《望海潮》相傳是為拜謁官員而特請歌妓轉(zhuǎn)而傳唱的,這自然要注重旋律之美,注重演唱的效果。將柳永詞作之俗與白居易新樂府運動中詩歌淺易化對比,這是十分有趣的評詞方式。
柳永詞在當時的影響是巨大的,所謂“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永”。這種流傳情況其實與宋詞的傳播緊密相關(guān)。在宋代,教坊歌妓是傳播詞作的重要媒介,而柳永本身就混跡青樓,又精通音律,其詞作廣為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華長卿《論詞絕句》之一三“忍教低唱換浮名,井水村村學倚聲;殘月曉風楊柳岸,教坊傾倒是耆卿”[2]231,將柳永仕途的失落與詞作流行關(guān)聯(lián)起來。其實柳永《鶴沖天》一首多少帶有點失落無奈,而華氏之評卻有一種失彼得此的細微情感,“傾倒”指出了柳詞在當時的受歡迎程度。
在唐圭璋先生考訂柳永大致生年以后,柳永在宋詞史上的地位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變化,研究者已經(jīng)充分注意到柳永在宋詞發(fā)展史上的貢獻。但是清代論詞詩詞已有論者對柳永評價極高,將他比喻成唐詩中的王維。清初焦袁熹《采桑子·柳耆卿、蘇子瞻》:“大唐盛際詩天子,穆穆垂裳。樂句琳瑯。宋代王維柳七郎。 誰交銅鐵將軍唱,不是毛嬙。卻似文鴦??尚滋K不自量?!盵11]10580王維在唐詩中的地位是極高的,是初盛唐詩歌分水嶺的重要詩人之一。焦氏之所以稱柳永為宋代的王維,也是從柳永在詞史上的地位方面說的。柳永的長調(diào)慢詞創(chuàng)作,扭轉(zhuǎn)了從花間、南唐一直都是小令短制詞作的局面,也豐富了詞作的表達內(nèi)容,足具開拓之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焦氏這里認為蘇軾詞作非當行本色,是無法與柳永比的。
另一位從詞史角度對柳永給予極高評價的是宋翔鳳,其《論詞絕句二十首》之六云:“三唐詩變出耆卿,抗墜終能合正聲;就使淺斟低唱去,傷心一樣托浮名。”[2]175詞界多有“詩降變?yōu)樵~”之說法,宋翔鳳認為詩衰而變?yōu)樵~,柳永是以詞扭轉(zhuǎn)這種詩格變衰風氣的功臣,“正聲”實際上是“詞為艷科”的另一種表述。宋初詩壇以西昆體為主流,多用典故,堆砌辭藻,詩風浮薄。這種詩格相比于西昆詩人模擬的李商隱及晚唐詩來說已是低下,與盛唐氣象則更是相去萬里?!翱箟嫛币辉~實際上是對宋初詩風的憂慮。而此時新興的詞體反而能突破西昆體束縛,詞的發(fā)展讓作者能夠?qū)⒄鎸嵉那楦薪逶~這種新興體裁表達出來,柳永也以此贏得了贊譽。嘉慶道光時期的詞學評論者常用正變來論述詞,周濟即是一例,宋翔鳳用“正聲”亦有此意。
譚瑩《論詞絕句一百首》之二五“空傳飲水處能歌,人到無名又可仇;詩學杜詩詞學柳,千秋論定卻如何”[2]207,就已經(jīng)明確指出了這一“正聲”的含義了。杜詩可說是近體詩圭臬,學杜詩是作詩的最高要求,而詞學柳,則是視柳詞為詞中正體。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即有將柳詞與杜詩對舉的,譚瑩這里是化用了宋代張端義《貴耳集》卷上所載:“項平齋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燮渌?。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盵13]杜甫有“詩史”之稱,而柳永詞展現(xiàn)了宋遼和議以來北宋半個世紀的繁華景象,因此將柳永比擬杜甫,也有其依據(jù)。
另外也有整體上對柳永給以高度評價的,但多為吊古懷念、空泛感慨之作,未表現(xiàn)出對柳詞的具體評析,如王士禎《真州絕句五首》之五:“江鄉(xiāng)春事最堪憐,寒食清明欲禁煙;殘月曉風仙掌如,何人為吊柳屯田。(柳耆卿墓,在城西仙人掌)”[2]86此處略而不論。
最早的以詩作為文學批評工具的當為杜甫,其后作者不絕,如元好問有《論詩三十首》,頗為知名。而論詞詩詞亦始于唐代,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寫有論詞詩詞。宋代的論詞詩詞亦有不少,王偉勇將論詞詩詞的價值劃分為三個方面:擴大詞學批評之視野;提供輯佚考辨之線索;輔助建構(gòu)論詞之觀點[14]。以此梳理清代論詞詩詞中關(guān)于柳永的評述也是極為恰當?shù)?。以詩方詞是詞學批評的一種重要方式,在建構(gòu)論詞之觀點中,以上所引論詞詩詞將柳永與王維、杜甫、白居易等詩家比擬,實際上反映出評論者不同的側(cè)重點,這對更全面地評述柳永是有助益的。
但是受詩詞體制、篇幅的限制,論詞詩詞亦有其不可避免的缺點,若不結(jié)合詞作背景以及相關(guān)的評論資料,很容易將評論者的觀點孤立起來,從而歪曲論者之意。以上所舉詩詞可以看出,認為柳永在詞史上應(yīng)有一席之地的,多數(shù)都從他的雅詞入手,以“曉風殘月”為論據(jù)。而實際上從詞史角度來說,柳永的突出貢獻還凸顯在創(chuàng)調(diào)和長調(diào)慢詞的創(chuàng)作上。清代以來的詞譜式詞選繁多,就大量選錄柳永的詞作。萬樹就注意到柳詞的重要價值,他在《詞律·發(fā)凡》中云:“周、柳、萬俟等之制腔造譜,皆按宮調(diào),故協(xié)于歌喉,播諸弦管,以迄白石夢窗輩,各有所創(chuàng),未有不悉音理而可造格律者?!盵15]無獨有偶,從柳永詞的海外傳播來說,古代朝鮮《高麗史·樂志》載有柳詞,而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詞研究中,柳永處于領(lǐng)先地位,宇野直人、村上哲見等研究者都將柳永置于宋詞發(fā)展中的重要位置,日本人所編選的詞選中,柳永詞作也多有入選。由此可見,并不是論詞詩詞作者都未注意到柳永在詞學史上的貢獻,而是限于體制,只能突出其中的某一方面。
[1] 葉夢得.避暑錄話[M].重刊本.葉氏觀古堂,1909(宣統(tǒng)己酉).
[2] 王偉勇.清代論詞絕句初編[M].臺北:里仁書局,2010.
[3] 胡仔,撰集.苕溪漁隱叢話后集[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19.
[4] 陳師道.后山詩話[M]//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7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286.
[5] 柳永.樂章集[M].高建中,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66.
[6]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 唐圭璋.詞話叢編[Z].北京:中華書局,1986:723.
[8] 王辟之.澠水燕談錄[M].呂友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106.
[9] 王明清.玉照新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8:17.
[10] 鄧漢儀.十五家詞序[M]//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7:402.
[11] 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2.
[12] 惠洪.冷齋夜話[M].陳新,點校.中華書局,1988:17.
[13] 張端義.貴耳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20.
[14] 王偉勇.兩宋《論詞詩》及《論詞長短句》之價值[J].成大中文學報,2012(38):41-66.
[15] 萬樹.詞律·發(fā)凡[M]//詞律.北京:中華書局,1958:24.
[責任編輯 邱忠善]
Yong and His Ci Writings in the Poetry and Ci Writing of Ci Commentary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LIU Hong-hui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poetry and Ci writing of Ci commentary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ritical materials of Ci. There were many materials about LIU Yong in the poetry and Ci writing of Ci commentary in the Qing Dynasty, which were related to his life, career, the artistic style of Liu’s Ci and his position in Ci history. Commentators usually attributed his non-smooth career to his Ci writing and his leaving his name behind to his Ci works; they stressed the restrained and raffish artistic style of Liu Ci; they compared LIU Yong with WANG Wei, DU Fu, BAI Ju-yi and other writers to complement LIU’s achievements and contribution in the Ci history. The recording and analyzing of these materials will help understand LIU Yong and his Ci writings.
poetry and Ci writing of Ci Commentary; LIU Yong; life; artistic style; position in Ci history
2016-09-05
國家留學基金“國家建設(shè)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
劉宏輝(1987- ),男,江西贛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詞學。E-mail:honghuiliu12@fudan.edu.cn
I207.23
A
1004-2237(2016)05-0059-05
10.3969/j.issn.1004-2237.2016.0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