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四川師范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8)
西羌與藏族的起源再思考
王凱
(四川師范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8)
藏族的形成與吐蕃政權的建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新舊《唐書》中的《吐蕃傳》又均把吐蕃和西羌掛鉤,證明了西羌在吐蕃政權及藏族歷史上的重要地位。然而,由于新舊《唐書》的記載并不詳細,甚至互相沖突,導致學界對藏族的族屬有了較大的分歧。本文試圖在梳理藏族和吐蕃起源的基礎上,厘清吐蕃和發(fā)羌的關系,再對新舊《唐書》的記載之差進行辨析,最終得出藏族和吐蕃的起源非“西羌之屬”,而是在稱為“西羌之地”或“羌中”的區(qū)域,“發(fā)羌說”和“本土說”的本質并不矛盾。
藏族;吐蕃;西羌;發(fā)羌
中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藏族是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藏族的起源問題在中華民族的形成上具有重要意義。自古以來,對藏族的研究就備受關注,僅次于漢族。但是,這些研究藏族的文獻對于藏族的記載大多從吐蕃開始,而吐蕃王朝是從約公元7世紀開始形成的。對公元7世紀以前處于起源階段藏族的記載,不僅為數(shù)不多,而且往往其中的漢文文獻模糊不定,互相矛盾;藏文文獻又摻雜了宗教傳說和附會,可信度不高,這兩者都需要科學看待。
目前,對于藏族的族源,主要有三種觀點,即“外來說”、“發(fā)羌說”和“本土說”。這三種觀點各有依據(jù)。其中,“外來說”主要是說藏族的族源來自于印度,其根據(jù)大多見載于《殊勝神降贊注釋》、《智者喜宴》、《布敦佛教史》、《嘉言庫》和《大方廣菩薩藏文殊師利根本儀軌經(jīng)》等宗教文獻中;“發(fā)羌說”認為藏族來源于羌人,是羌人的一支,亦即“發(fā)羌”,這種說法源于新舊《唐書》等漢文史書;而“本土說”則主要是在考古學和人類學的支撐下,認為藏族是由新石器時代就居住于西藏地區(qū)的原始居民發(fā)展而來的,但同時也承認藏族在形成的過程中受到了外界幾大文明的影響?!巴鈦碚f”雖然造成過一定的影響,但近年來已基本不被認可,唯“發(fā)羌說”和“本土說”還有一些爭執(zhí),未能得到理想解決。
本文試圖就“發(fā)羌說”和“本土說”中的一些問題,進行淺要的探討和辨析,以期為藏族起源問題的最終解決提供一定的參考。
西藏地區(qū)并不是一直無人居住,但其早期居民并不等同于藏族。藏族的形成與吐蕃政權的建立是密不可分的,對于西藏地區(qū)早期居民、藏族和吐蕃之間的關系,有必要進行探討。
青藏高原隆起與形成是晚新生代地球地質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到了上新世時,整個高原才開始逐漸上升。[1]那時的西藏地區(qū)并不如現(xiàn)在這般高寒缺水,裂腹魚亞科和三趾馬等動物群的發(fā)現(xiàn),證明當時的西藏和現(xiàn)在的四川相接近[2],是很適宜人類生存的。1974—1975年,考古工作者在林芝及尼洋河流域的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古人類文化遺存,主要包括古人類頭骨、石器、陶片、動物骨骼以及捕魚網(wǎng)墜等。林芝人的發(fā)現(xiàn),為藏族的起源提供了直接的物質線索。但是種族畢竟不同于民族,這種反映西藏地區(qū)體質人類學和考古學上的證據(jù)無法說明藏族的起源和形成。一般來說,民族是在一定歷史發(fā)展階段形成的穩(wěn)定的人們共同體。藏族作為一個民族,毫無疑問是伴隨著“吐蕃”及其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出現(xiàn)在歷史上而形成的。
據(jù)《西藏王臣記》載:“(聶赤贊普)下降天梯而步行到澤當四門平原時,被在那里放牧的有才干的‘本教’徒十二人看見,問他從何而來?他用手指著天示意答復,他們了解他是從天界懲罰下來的。也就是說他有資格作藏區(qū)之王。這樣他們就用肩頭當作他的輿座,把他高高抬起而來到市中,由此都稱他為聶赤贊普?!盵3]天神之子入主人間的說法,與本教徒的天神崇拜有關,附會之意自不待言,但背后卻反映出了一些藏民族初步形成的痕跡。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提到,人類社會人們共同體的發(fā)展有其序列,即: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聯(lián)盟—民族。[4]聶赤贊普的傳說中,那十二個有才干的本教徒,其實應該是十二個乃至更多個部落的首領,“有才干的”體現(xiàn)了其身份的不同,而“看見”、“迎接”等詞語,則反映出這其實是部落聯(lián)盟內的推舉活動。這種部落聯(lián)盟內的推舉,雖然帶有強烈的原始軍事民主制色彩,但卻是從松散的部落到相對緊密的部落聯(lián)盟的關鍵,從此這個部落聯(lián)盟擁有了自己的“王”,藏人開始邁向民族。據(jù)《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記載:“聶赤贊普自天而降,到達雅隆河流域后,做了‘六牦牛部’的首領?!盵5]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藏人在聶赤贊普的帶領下,突破了以血緣結成的氏族障礙,吐蕃政權開始建立,而藏族也就真正地形成了。
顯然,藏族的形成和吐蕃政權的建立是難以分割的,吐蕃政權的形成和建立預示著藏族的形成。對于藏族族源的研究,還得從吐蕃著手,進行分析。
“吐蕃”一詞最早見載于唐宋時期?!杜f唐書·吐蕃傳》記載:“吐蕃在長安之西八千里,本漢西羌之地也,其種落莫知所出也。或云南涼禿發(fā)利鹿孤之后也?!盵6]之后的《新唐書·吐蕃傳》說:“吐蕃本西羌屬,蓋百有五十種,散處河、湟、江、岷間。有發(fā)羌、唐旄等,然未始與中國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鶻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并諸羌,據(jù)其地。蕃、發(fā)聲近,故其子孫曰吐蕃而姓勃窣野?!盵7]這兩種文獻都將吐蕃與西羌相聯(lián)系,并將其發(fā)源之地定在“長安之西八千里”和“河、湟、江、岷間”?!鞍饲Ю铩敝f顯為概數(shù),謂其遙遠,而所謂河、湟、江、岷之間則指向在今甘青地區(qū)。這種論斷,無疑是先將吐蕃之地望定在西羌,再由西羌的活動地域推算而來。
對于“發(fā)羌”,史書的記載很少。其最早見載于《后漢書·西羌傳》,前后共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是在迷唐羌敗于周鮪和侯霸后,“迷唐遂弱,其種眾不滿千人,遠逾賜支河首,依發(fā)羌居”。第二次還是在說迷唐“逃亡棲竄遠依發(fā)羌”。第三次說:“自爰劍后,子孫支分凡百五十種。其九種在賜支河首以西,及存蜀、漢徼北,前史部載口數(shù)…發(fā)羌、唐旄等絕遠,未嘗往來。”又見于《后漢書·西羌傳》:“至爰劍曾孫忍時,秦獻公初立,欲復穆公之跡,兵臨渭首,滅狄戎。忍季父印畏秦之威,將其種人附落而南,出賜支河曲數(shù)千里,與眾羌絕遠,不復交通。其后子孫分別,各自為種,任隨所之?!盵8]再加上新舊《唐書》在論證吐蕃族源的時候提到“發(fā)羌”便再無其他,后來的《資治通鑒》、《文獻通考》、《通典》、《冊府元龜》、《太平御覽》等古文獻也都只是對上述史料的更相轉引,未有新見。也就是說,“發(fā)羌”之名,幾乎都出自《后漢書》,而從《后漢書》中,可知“發(fā)羌”本為西羌的一支,是從秦獻公時開始遷到“賜支河曲數(shù)千里”之地的,后來便在廣大的地域繁衍生息,“各自為種”,但由于地域遙遠,一直“未嘗往來”。
對于吐蕃和藏族的族源,新舊《唐書》的記載,成為了吐蕃是羌人的一支的重要依據(jù)。而新唐書更是明確的說吐蕃為西羌之屬,并進一步認為“蕃”“發(fā)”聲近,將“蕃”和“發(fā)”聯(lián)系起來。顧頡剛也認為,古無輕唇音,發(fā)羌之“發(fā)”古讀為“撥”,正是藏族自稱B od的對音。而吐蕃之“吐”,藏語讀te u,有崇高之意,即漢語的“大”字。所以“‘吐蕃’即‘大發(fā)(G r e a t B od)’之異譯也?!闭J為“吐蕃”就是“大發(fā)羌”。[9]這也就為吐蕃是羌人的一支即藏族源于“發(fā)羌”的說法奠定了基調。
但是,藏族源于發(fā)羌的這種說法卻難以蓋棺定論,特別是近年來,隨著考古學成果的逐漸增加和藏文音韻學發(fā)展,有不少學者對這種看法提出了質疑。格勒先生就從“對文獻記載的質疑”、“關于藏族的自稱‘蕃’的來源問題”和“古代與藏族發(fā)生聯(lián)系的羌人并非‘發(fā)羌’一支”這三個方面入手,經(jīng)過詳細深入的分析,最后認為把藏族的族源歸于“發(fā)羌”是難以令人信服的。[10]但是兩《唐書》言之鑿鑿,將吐蕃和藏族的族源與西羌聯(lián)系在一起,必然是有所依據(jù)的,不能夠輕易地否定。這就需要對兩《唐書》相關內容和相關文獻再次進行思考和辨析,從而發(fā)掘其中的真相。
如上所述,文獻中將吐蕃于西羌相聯(lián)系的記載,首先是《新唐書·吐蕃傳》的“吐蕃本西羌屬”。正是這句論斷,使得后來人們紛紛將吐蕃和藏族的族源劃歸了西羌。但是,新舊《唐書》中的相關論述,卻存在著一些差別。比對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新唐書》將《舊唐書》中的“本漢西羌之地”改為了“本西羌之屬”,去除了《舊唐書》中關于時代“漢”的限定,將“地”改為了“屬”;同時還刪去了“或云”之語。這就使得原意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本漢西羌之地”,首先指明了是時代為“漢”而非其他,然后點明地點為“西羌之地”,時間和空間相互對應。對于漢西羌之地,《后漢書·西羌傳》載:其“濱于賜支,至乎河首,綿地千里。南接蜀、漢徼外蠻夷,西北接鄯善、車師諸國?!盵11]“賜支”即“析支”,地望在今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境內;蜀、漢主要在今四川、陜西境內;鄯善在今新疆若羌附近;車師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北。也就是說,西羌在漢代主要活動在今青海省,南接四川、陜西,北抵新疆,而這一片廣大的區(qū)域,大概也就都可以稱之為“漢西羌之地”了。所以《舊唐書》實際上是說,吐蕃是在上述的西羌之地這個區(qū)域之中的發(fā)展起來的,至于族屬為何,則“莫知所出”[12]。這是很清楚的,也是實事求是的。
其次,《新唐書》省略了的“或云南涼禿發(fā)利鹿孤之后也”句,后面還提到“(禿發(fā)利鹿孤之子)樊尼乃率眾西奔,濟黃河,逾積石,于羌中建國,開地千里?!旄男諡楦@勃野,以禿發(fā)為國號,語訛謂之吐蕃。”這里也說吐蕃“于羌中建國”?!妒酚洝で乇炯o》載:“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盵13]《正義》引《括地志》注曰:“臨洮郡即今洮州,亦古西羌之地,在京西千五百五十一里羌中?!币簿褪钦f,這里的“羌中”和上述的“漢西羌之地”地望是一致的,再次確定了吐蕃和藏族是在“羌中”或“漢西羌之地”發(fā)展起來的。
而《新唐書》將“地”改為“屬”,刪掉“或云”之語,這么一改,一省,其義大變,本來清晰的描述就變得莫衷一是了,讓人疑惑。正如《新唐書》“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14]的特點,其中也并未交代這句論斷的來源和因由,其史料價值值得懷疑。正因為此,后來的《宋史》又本之于《舊唐書》,將其改回了:“吐蕃本漢西羌之地,其種落莫知所出?;蛟颇蠜龆d發(fā)利鹿孤之后,其子孫以禿發(fā)為國號,語訛故謂之吐蕃?!盵15]
實際上,吐蕃和藏族源于漢代的“西羌之地”或“羌中”無疑是合理的。在漢代乃至更早,由于當時的交通不暢,來往有限,所以時人總認為中原以西的一片廣大區(qū)域都是羌人的所在,其地生活的居民也都是羌人。吐蕃在漢代尚未發(fā)跡,漢人自然不知有吐蕃。而到了唐宋,人們才知道,原來在以前漢代的西羌之地,還有一個強大的吐蕃政權。此吐蕃是崛起于漢西羌之地的。因此,《舊唐書》才說吐蕃在“漢西羌之地”,而種落“莫知所出”?!缎绿茣窙]有明白這個道理,妄自改成了“西羌之屬”,認為吐蕃和藏族起源于西羌之地就應當是西羌的族屬,不可謂時代之局限也。也正是因為這個錯誤,導致對藏族的起源問題產生了分歧。
這樣一來,關于藏族的族源問題,也就清晰了一些。藏族的形成與吐蕃政權密不可分,而吐蕃政權又是起源和發(fā)展于漢代的“西羌之地”或“羌中”的,這也就是說藏族起源于漢代“西羌之地”或“羌中”地區(qū)。任何一個民族的起源和發(fā)展,都不可能是孤立的,其必然離不開與其他民族的交流和融合,藏族也是如此。同樣居住于“西羌之地”的“發(fā)羌”支系,或許是藏族的構成部分之一,與西藏地區(qū)早期的土著居民共同融合成為藏族,這不僅與藏族起源的“本土說”不相沖突,甚至還可互相印證。至于藏族的起源和西羌的具體聯(lián)系,西羌和羌的關系等問題,則還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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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哲良
C912.5
A
1672-2094(2016)02-0075-03
2016-03-10
王 凱(1991-),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研究生,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助教。研究方向:巴蜀文化史、中國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