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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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文化性回顧——讀何小民的《民主簡史》
□莫子浩
我和小民先生曾經(jīng)是同事,深交多年?,F(xiàn)在不在一地,但情同手足。我深切感受到他的豪爽、健談、詼諧、寬和、勤勉和睿智。
小民喜歡讀史。某次我們跟團在大理旅行,與團友同桌吃飯時,小民大談滇西古國文化。菜量本就不多,別人很快光盤,撂筷子走掉,連剔牙的大媽也閃一邊去,就小民還拉著我口若懸河。才食過半飽的我,不禁悲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小民!下一餐開桌以前,你就來講歷史,整桌菜就歸我們了……言畢,我們哈哈大笑。
小民還喜歡寫史。幾年前寫過一本《人才簡史》,叫人難以掩卷;今兒又出這本《民主簡史》,令人遐想無限。
讀罷《民主簡史》,我相信,我與小民先生在注視著同一個世界。
希望有更多的朋友,一起注視我們這個共同的世界。
人類政治雖然歷經(jīng)周折,整體上仍然有一種“不斷彰顯人的尊嚴”的方向。民主,就是這湯湯巨潮中的一朵美麗浪花,以個人意愿在公共事務中的平等實現(xiàn),渲染了人類區(qū)別于獸類的卓越。先是一種價值,后為一種文化,并演繹出多種樣式的社會管理制度。當今全球各類組織,與民主概念本身公然對立的,似乎越來越少。
有個矛盾也就日益凸顯出來。一方面,千姿百態(tài)、變化多端的個性要求被平等尊重(“異”的趨勢);另一方面,經(jīng)濟、科技以高度的唯一性,對最高效率的無限渴求,卻不斷深入地統(tǒng)合社會運轉(zhuǎn)秩序(“同”的趨勢)。
它很難兩全,很可能是人類政治的根本矛盾,可解決性令人悲觀,全球多少領(lǐng)袖為之焦頭爛額。古今中外多少帝王將相、富于理想的革命家,追求江山永固和人間平靖,要用“同”來收束“異”,但多數(shù)狼狽收場。而那些一心求“異”的遁世者,桃花源里不問魏晉的隱士們,終究也不能阻止江山輪替、縱橫捭闔。
是的,一組矛盾能夠長期存在,往往是它對立的兩面都不示弱。人類社會若失去“同”,將陷入隔閡或?qū)?;若失去“異”,又缺少了自我更新的動力與活力,為政者很難執(zhí)其一端。
按這個框架來說,精英主義整體傾向于“同”。它認為少數(shù)人基于卓越的心智、充分的財務自由,能夠更好地研究把握社會趨勢。就像一艘客輪,船長及其團隊最精通航線,是專業(yè)學習和經(jīng)驗累積的結(jié)果。
政治精英主義者不大認可“群眾智慧”。他們認為,政治有很強的專業(yè)性,多數(shù)人的想法不能代表正確。就像,旅客們買了船票(納了稅),人數(shù)再多也只能在甲板上待著。航行安全雖然關(guān)乎船上每個人的利益,但是,游客們連基本的海圖都無法看懂,又何必到駕駛艙湊熱鬧。
精英們有時也做出尊重民意的樣子,但那只是考慮讓老百姓心情舒爽,他們骨子里還是在堅持專業(yè)信念,不認為多數(shù)人意志能把國家引上正確的航道。
精英主義政治在理論上是完美的,但是在領(lǐng)袖人物的專業(yè)能力、尤其是立場操守上,會面臨嚴重的信任難題——你們真有治國能耐、而不是夸夸其談的么?你們真是為民著想、而不是舞弊徇私的么?如果說在輪船上,船長與游客們至少有一個共同立場,都希望順利、都懼怕翻船,基本操守沒問題;那么,現(xiàn)實政治中的利益與陰謀,要比這個復雜得多。
自由主義者傾向于“異”。他們認為,人根本上是獨立的,也是平等的;以此為基礎(chǔ),再尋求自愿和有限的資源交換合作。因此,在政治上,他們主張人民主權(quán)、平等參政,政府權(quán)力受到約束和限制,反對集權(quán)的、世襲的和寡頭政治。在經(jīng)濟上,無疑,他們主張自由市場。
自由是否根本上不能帶來秩序?自由主義者不這樣認為,他們傾向信任人類的理性。例如,不需要別人阻攔,誰也不會將毫無需求的產(chǎn)品拉到市場擺賣,因為無利可圖呀。這就是市場規(guī)律在自然形成秩序。
自由主義者的自信有時略顯天真,自由主義經(jīng)濟秩序的確存在失靈的危險,有時不如國家主義來得有效力,這是被百年來的經(jīng)濟史數(shù)次證明的。政治上,自由主義鼓動或放縱了意識形態(tài)的分崩離析,直接或間接地引發(fā)疏離或沖突。多年來,西方社會很多令人發(fā)指的槍殺案,背后都游蕩著“自我膨脹”這個幽靈。
民主政治,則試圖充當這兩種對立的調(diào)停人。它既不讓盲目無知的大眾直接染指權(quán)力,又拒絕居心叵測的精英肆意舞弄公器。普通游客們,不能都涌進駕駛艙掌舵,但他們可以選出一個船長(精英)來統(tǒng)一把控航向,并且不斷監(jiān)督他。
問題依然存在:隔行如隔山,游客們憑什么能選好船長、憑什么來評價船長的決策?游客人多嘴雜,如何來確定意見?于是出現(xiàn)了“議會”這樣的機構(gòu),人數(shù)相對少,而且似乎比政府更接近民意、又比百姓更懂得政治。
“中間人”畢竟不好做。當民主政治不慎斜向自由主義一側(cè),即容易滋生民粹,要求多數(shù)人意愿直接地實現(xiàn)于政策、甚至是具體的執(zhí)法決斷,這是秩序被顛覆的危險先兆。真正的民主并不等于多數(shù)人決斷,例如一些政治條文的修改,需要“三分之二以上”贊同、而非“過半數(shù)”即可。民粹主義和極權(quán)主義一樣,是人類政治文明進步中的兩大陷阱。
政治方法上的不足,以及民主與社會發(fā)展之間關(guān)系的不確定性,使得“還原民主歷程”顯出一種別讓的謙遜。這恐怕是作者寫作此書的初衷。作者試圖走進歷史,呈現(xiàn)本原,辨析民主在人類文明子宮中孕育誕生、而后蹣跚學步的主要行跡。
作者首先將目光對準遙遠的神話時代。那時每個部落拜祭不同的神物,選舉各自的領(lǐng)袖,是一個原始的“異”時代。而后,通過武力征服,祭祀整合,以及思想家們苦心孤詣,終于似乎迎來了天下大同,君主政治獲得確立。而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以及人性覺醒,大一統(tǒng)政治日益暴露出弊端,在內(nèi)外力量的撞擊下,君主政治分崩離析,民主時代來臨,多種信仰和生活方式得到肯定,個人利益得到保障……這種“異—同—異”的轉(zhuǎn)化,按照作者的說法,也就是“神主—君主—民主”的演進;期間每一步都包藏血腥,是“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魯迅語)。至于往后,是否會出現(xiàn)技術(shù)宰制社會、機器人統(tǒng)治地球,人類發(fā)展是否可以和平進行,那恐怕要請教未來學家,本書只寫了過去的事。
對清末和北洋一段,作者傾注了最大量的筆墨,將鏡頭焦點拉得很近,或因為,那是中華民族史上的一次偉大涅槃,充斥著精英的焦躁、民眾的遲愚、革命者的慷慨壯烈、陰謀家的深慮與兇悍……最令人唏噓,也最予人啟迪。曲折的過程,最生動地詮釋了東方中華文明的深沉滯重,其輻射力還穿透時間,到今天仍然值得中國社會的建設(shè)者們嚴肅思考。
比起坐而論道的政治理論著述,這本書讀起來非常親和,具有豐富的故事性和人文色彩。它不是談民主制度史,而是談廣義的民主文化,談相關(guān)人物、事件和現(xiàn)象,由此達到生動可感,毫不刻板,還包藏了一些個性化的奇思異想和文學化抒情。
書中談到,實利主義有助于亞洲文明的整合。筆者曾有所感觸。筆者曾在深圳一個偏僻村落的超市門口,看到有新疆人在賣皮包。男的留胡子,女的包頭巾,貨攤上擺著個揚聲器,循環(huán)播放一個潮汕口音在用普通話播報廣告,大意是我們的包如何品質(zhì)好、如何出廠價云云。這種有趣的組合,于我心有戚戚焉——是怎么樣的力量,竟推動新疆人萬里迢迢來到南方深圳、日復一日停留在街邊、還請到潮汕人幫吆喝?是政治要求么?是宗教交流么?是文化吸引么?答案都為否。其實是實利,讓不同文化的人們交流合作起來、相互了解起來。30多年前,也正是實利,讓中國人拋卻盲目的主義之爭,找到可循的方向和秩序。
當然,歷史雖然生動,有時也難于確考。時間過去了,很多真相就無法完全復原。那么,以讀史來讀政治,就需要多一點懷疑的精神;如果對應到現(xiàn)時問題的思考解決,則更需要慎重、再慎重。
二十年來的中國思想界,不乏民主的非議者。有些曾經(jīng)留學歐美的政治學者,尤其熱衷借此標榜學術(shù)中立,恐怕有的還能換取課題經(jīng)費。
實際上,在理論上揭穿民主體系的漏洞,已經(jīng)不是新鮮事。現(xiàn)代民主最早產(chǎn)生于西方,百余年來西方自己的思想家早已從政治、經(jīng)濟到文化上,將民主理論批了個四腳朝天,喪鐘此起彼伏。而如今我們的學者去到歐美大學,拾人牙慧而返,是否有點淺嘗輒止。
一位留美學者回國后,一驚一乍大談民主之不可行:你們太幼稚啦、你們太迷信民主啦、連哈佛教授都說了如何如何,云云。最后的觀點是,國家呀,最好就是找到那么幾十個精英,全權(quán)來統(tǒng)治……呵呵,我想,那你就先找到再說咯,連柏拉圖的“理想國”都比你現(xiàn)實呀!
在我看來,真正的學術(shù)中立,首先要直起身子看民主。民主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共同成果,代表人類不斷尋求自由解放的理想,本就沒有“以西方為名門正派”之說,又何必以哈佛教授之否定為否定?我的一位長輩,三十年前去到美國,進入一間大學念MBA,一位課程教授曾在課余和他探討:中國的生產(chǎn)隊有那么多人在集體勞作,如果在田坎上設(shè)立一批飲料自動售賣機,是否也是個商機呢?對這個問題,每個中國人恐怕都不必因為美國最先產(chǎn)生和應用售賣機、而附和這位教授的想法吧?
看到并預警民主的陷阱,誠然十分重要,但有些思想者可能需要多一點建設(shè)性:發(fā)現(xiàn)“不可行”、不如發(fā)現(xiàn)“如何更可行”,至少要多一點謙遜。當眾多盲公抱著象腿、認定大象是圓柱形的時候,一位高子能摸到大象的耳朵,只見他振臂一呼:你們摸到的都錯啦,大象其實是扇形的!——是的,“高人”確實有獨到之處,能摸到象耳確實有功于認清大象全貌,但如果說人家摸到的都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理掌握者,那就未免有失于自負了。
顯然,更受景仰的摸象人會如是陳說:你們摸到大象是柱形,而我摸到大象是扇形;大象到底是什么形狀,就讓我們共同來探討一下吧!
(作者系青年出版人,文化社會轉(zhuǎn)型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