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白小云:本名蔡麗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鐘山》《青春》《雨花》《芳草》《上海文學》《中華散文》《揚子江詩刊》《鴨綠江》《黃河文學》《安徽文學》《散文百家》《散文世界》《百花園》《延河》《翠苑》等發(fā)表作品若干。
一
她想了很久,終于戰(zhàn)勝心中的妖孽,決定穿一件寬大的“阿姨衫”出門。在這之前她的做派是,即使萬分不情愿參加的約會,她依然盛裝打扮,在這個外貌決定內(nèi)心的時代,投降、哭訴、悲傷、耍無賴也是相貌美好、打扮得體者更能得到他人理解和寬容,更不要說奔赴的是聚餐、唱歌、看電影、偷情這些美妙的事了。她無法想象,一個邋遢老女人的絮叨能得到什么值得尊敬的感情。但今天的她不是昨天的。
她放棄了開車去接他的想法。在這之前她開車接過很多人,男的女的,男人一律保持紳士的沉默,女人則像她一樣盛裝打扮了,一路上左顧右盼,他們?nèi)タ駳g的party。
他說乘地鐵過來,具體的路線是,1號線坐到第四站下,轉二號線,2號線坐到第八站下,5號出口出,步行480米坐10路公交車,第七站下,再步行50米就到目的地了。這些是他百度了告訴她的。他們約在梧桐路一家酒吧。
她沒跟他說,提早到了5號出口,一個個搜查,看看能不能半路截獲他。她還是相信緣分。他1米75,體重估計在130,戴眼鏡,據(jù)他說從小到大都是板寸頭。有時候看到幾個不確定的,她就伸手攔住人家問“你是匈奴好漢嗎?”人家聽不懂,待在那兒。她唬住了人家,卻又把人家晾下,不是他。她已經(jīng)過了怕難為情的年紀。
當這個文靜的男人乘著電梯上到出口時,他看看她,從她前面走過去時,又回過來看看她,然后疑惑地站住了,從斜挎書包里里掏手機準備打電話。她笑了,“你是匈奴好漢!”“梧桐路酒吧!”他回答。
他們像一對地下工作者,終于接上頭了。
二
“我們見面談一談好嗎?”這次締約他。
他推脫說最近的畢業(yè)論文很緊張,昨天還挨了導師的罵,自己已經(jīng)賭咒發(fā)誓這個月不出門。
“你賭咒再不和女人聊天,不還是和我聊了?”這次第逼迫他。那次他講完他的愛情悲劇故事后,說發(fā)誓不再和女人聊天,都是聊天聊出的悲劇??墒寝植贿^這次第的糾纏,還是和她聊著。
傍晚5點多,是這座城市最擁擠的辰光,路上跑滿了車,車里擠滿了人。10路公交車里擠著他們倆。她的個子稍矮一些,到他鼻尖。太擠了,他們只能一起向上拉住吊環(huán),像兩條掛在鉤子上的咸魚。車子晃蕩起來真是沒有原則,咸魚們一起向前傾、向左右倒、向后仰,跳起集體舞。他伸出抄在褲袋里的另一只手,護住她,不讓她倒下,也好隔開別人的擠壓。窗外梧桐樹的陰影投射在公交車上,像經(jīng)過一段幽暗的隧道,所有人的臉都是汗津津、陰沉沉的,疲憊不堪地在回家的旅途上。
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梧桐樹,據(jù)說這些樹的年齡已經(jīng)有50多歲,見證了這座城市的發(fā)展。
車經(jīng)過青石山時,她拉拉他,隨著人流一起下了車。她改主意了,說還是去青石山走走,完了去梧桐酒吧也不遲。他反正是沒有意見,說要見面的是她,他這次只做聽眾。在扣扣上他遇到這個“知心姐姐”,便喝醉酒一般不可控制地做了一把怨婦,把自己遭遇的愛情背叛吐得一干二凈,其實他是個不多言語的人。
青石山在這座山城并不見奇,它矮,只有100多米高;它小,方圓只有兩公里;它樸實,到山腳下連小賣部都沒有,山上也沒有奇特品種的植物、動物,滿山坡的不過是些普通物種,他們甚至覺得它連一只野生動物都不配有——那些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在里面自由穿梭棲息的精靈們。但它好歹是一座山,且在市區(qū)。
這次第轉了好多彎,找到一家超市,買了些東西。一路山行,不可能一直走,總要停下來休息,餓了、渴了也要吃喝,涼了還要保暖。
他們跨步向上才走出幾步山路,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路上汽車的鳴笛聲被靜音了,夏日傍晚依然熱辣的陽光被樹們集體擋住,山林的妙處出來了。
匈奴好漢穿的t恤胸前畫著一只彩色的兔子,后背則畫著一截毛茸茸的兔子尾巴,牛仔短褲大腿上破了一個洞,這是故意的設計,圍著破洞一圈是藍色絲線繡出的線條,一絲絲,雨一樣。他專心拎著她超市里購買的雜物,走在前面。
“你看起來,不像一個研究生”她這么說并不是懷疑他,只是好奇他滿腦子的學問是怎樣適應現(xiàn)實的。他的這身打扮童心未泯。她的丈夫從前總是罵這些人是書呆子。
“那我看起來像什么?”他回答她,眼睛卻望著遠處。這次第和他一起抬頭往那處看,雖然山很普通,植物卻是百年古木,斑駁的樹皮自有一派威嚴,而茂密樹冠的空隙處,陽光見機鉆進來,林間便穿插著許多透明的金線。她沿著毛茸茸的金線往下看,金線里站著一個青年男子。
她快速挪上一步,與他并肩站在一起,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你看起來像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你確定有25歲嗎?”她補上一句問他。
“你確定有40歲嗎?”他也問,笑嘻嘻地,算是對她“小看”的回擊。
三
他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她說要休息。山不算高,可是路很崎嶇,入山后10分鐘就基本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在草叢里探索,況且她穿的鞋子有5厘米的跟——原本只是打算去酒吧,臨時起意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找到一塊石頭,把東西放好,回過來拉她。她一腳踩在一塊土疙瘩上,身體一歪,差點摔跤。他緊緊拉住她,幫助她恢復平衡。這次第不愿意坐石頭上,要坐地上。匈奴好漢聽她的,與她并排坐在地上,背靠石頭。
夏日的熱風被林間的綠葉凈化了,它們細軟溫涼地撫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她脫了鞋子、襪子?!拔視豁椊^技”說著,她把腳朝前伸直,10個腳趾全部炸開了,風從10根腳趾間穿過,她一用力,10個白胖小子一齊向前點頭哈腰。他也脫出自己的腳趾,照樣做,卻無論如何不能讓后3根短趾聽話,終于服氣這也算一門絕技?!拔乙矔粯印?,好漢撓頭細想起自己的獨門技術。他嘗試著用力,朝某處運氣。這次第看半天沒看出動靜,“看我眉毛!”好漢看她漫無目標地四處尋找,憋著一口氣沉沉地說。哦,他的兩條眉毛左右交替向上挑、向下壓。這次第想起法國笑星憨豆,她配合著他的眉毛,哼起輕快的歌。兩條眉毛為自己的舞蹈找到了合適的音樂,越發(fā)得意起來,左上挑兩下,右下壓兩下,左一下,右一下,同時左上右下,兩條喜感的眉毛像要從主人臉上獨立出來,真正叫眉飛色舞?!疤幪幱薪^學??!”停了音樂,她服服帖帖地說。endprint
兩個人玩著小孩子的把戲,那些上不了臺面的無用的絕技此刻給他們帶來很大的快樂。玩了一會兒,他們安靜下來,她把頭斜靠在好漢的肩上,閉上眼睛。林間的鳥鳴聲漸次浮出,這些鳥大約和這座山一樣,是極普通的品種,但因為有自由獨立的心境,叫得清脆歡快,便成了不平常的音樂。好漢伸出手來,攬住了她的肩膀,把臉貼在她頭發(fā)上。
她好像睡意來臨一般,身體越來越沉,最后頭滑到了他的懷里,被他的胸脯接著。她回到了少女時代,身邊靠著她深深愛慕的少年郎,即使未來他可能變成她的負心漢,她也愿意此時此刻為他赴湯蹈火。而現(xiàn)在和他安靜地坐在原地等待夜幕降臨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四
這座市區(qū)的小山之所以荒涼無人,除了普通無奇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10年前,這座城市發(fā)生過一起駭人聽聞的碎尸案,青石山是奸殺地點,也是拋尸地點之一。碎尸案10年未破,讓城里的人心一直揪著,既害怕遇到女子冤魂,更害怕藏身在人群里的殺手突起歹心再次犯案。碎尸案后,青石山連晨練的人都沒有了。
但這些,她是不怕的。早在8年前,她就開始嫌棄、厭惡自己的臭皮囊,屢屢以意念刻意制造自己死于意外的噩夢,來洗脫自己滿身的罪孽。
匈奴好漢從外省來這個城市就學,恐怕并不知道10年前的故事,自然也不怕。
他們醒來時,天已經(jīng)陰暗了。她看看手表,只是躺在他懷里幾十分鐘,竟覺過了長長的歲月。少女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成了婦女,而自己心愛的少年郎還在原地等她的少女,他看婦女的眼神里有太多陌生和好奇。他們認識不過個把星期,有這樣的升溫,在他們倆都是意外的事。這次第伸手摸他的下巴,這是一個標準的書生下巴,干凈緊致,還沒生出下巴肉和拉碴胡子。
躺在匈奴好漢的懷里,聽到他肚子“咕嚕?!钡拇蚶茁?。這次第笑著翻身起來?!坝腥?、有酒、有美女,都是你們匈奴人最喜歡的!”她從口袋里拿出火腿肉、面包、蘋果,還有酒——菠蘿啤,飲料一般香甜的酒,因著一兩度的酒精,便冠冕堂皇稱自己是酒。
“要西!”他立刻做日本鬼子狀,兩眼盯著食物和美女,搓手準備餓虎撲食。
他們以大石頭為依靠,開始就地野餐。此時山下的城市還剛入夜,天空有奇怪的紅色霞光,白天被延長了,熱鬧忙碌依舊。
他們把喝空的啤酒罐子往山下扔,啤酒罐子在林間拋出一道弧線,無聲地落在遠處草叢里,沒有人來,草兒們長得恣意瘋狂。
“沒想到你這么沒有酒量,幾罐菠蘿啤也能把你喝瘋?!彼埔獾爻靶λ?,“我們一起出去喝酒,一般都能喝掉幾瓶紅酒,光我就能喝一瓶。”她頗有些驕傲地說,說完她又有些后悔,那些個“我們”實在不適合在此刻被提起。她仿佛跟著他,有點醉了,話多起來。她原本一直忍著不想說自己的,想把自己裝作瀟灑的另一個人。然而不說自己,她又是哪一個?
吃飽喝足后,他們手牽手,繼續(xù)往上走。夜色漸深,叢林的細節(jié)被模糊了,牽手的兩個人也漸漸剩下了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從影子上看,她不像40,他也未必不可以是40。他的手包住了她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掌心里滑來滑去?!澳愕慕Y婚戒指呢?”他問。
“早就不戴了,新婚夫妻才愛戴那個!”她也騰出手指,細細摸他的?!澳阍趺催€戴著?不是說分手了嗎?”聽起來她像吃醋的現(xiàn)任女友。
“戴習慣了,舍不得扔!”他說。
“確實也沒想到扔”,他又補充一句。
“才一年多,能有多久,我看你是下不了決心。”
“戴著,我爸媽看著也舒坦,他們還不知道我的事,以為佩佩還和我談著?!?/p>
“那你就這樣欺騙自己?要不把戒指融了,重打一個!”她給他提議。
“戒指還能有多大變化,融了重打也不過是一個圈,再說還是這個戒指的內(nèi)容,那不是和以前一樣?”他把抽象的含義說得很具體。
五
他們找到兩棵相距兩米多的大樹,巧的是兩棵大樹都是夫妻樹,根上是兩棵,長到上部兩棵樹扭在一起抱成了一棵,頂上的樹冠完全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他們在兩棵夫妻樹的4個樹干上拉起兩個搖床,兩張網(wǎng)兜搖床隔著十幾厘米并靠在一起。
網(wǎng)兜很不聽話,怎么把屁股坐進去,都會翻過來。他一手扯開網(wǎng)兜,弓步蹲下,一手把她抱著放進去。她是個豐腴的女人,然而在他手里卻顯得小巧。她坐在網(wǎng)兜里,捏他的大臂,他立刻大臂平舉,小臂朝里彎,拳頭一用力,像健美先生一樣,大臂肌肉里躥出一只肉老鼠。她使力想按住肉老鼠,肉老鼠狡猾地來回躥動。她一路追著肉老鼠跑,手伸進了匈奴好漢的彩兔子t恤衫里,他的兩塊胸肌一收一挺,彈性十足。她撫摸著,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他胸上。
他們擁抱了好一會兒,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好漢躺進他的那張網(wǎng)床里,身子用力,床左右晃起來,撞得她的床也晃起來。她便反攻撞他,又怕人從搖晃的床里翻出來,自己撞過去后,在他的網(wǎng)兜撞回來的時候驚叫著,伸手抓住他的網(wǎng)兜擋住攻勢。
“幸虧選對了樹,換了別的小樹,要被你搖垮了”他說。這次第躺著搖晃著,仰面朝上看兩棵樹,兩棵夫妻樹怕有百歲年齡,不知在樹里算是青年還是中年,他們枝干粗大挺拔、枝葉葳蕤,紋絲不動地朝上站著,頭頂灰色夜幕。大約全然沒有看到樹下這兩個人的小把戲。
“為什么?”,天色暗了些,但依然能看見她瓷白的臉蛋。他湊近在她耳邊,問得猶豫,怕這問題唐突了她。
“那你是為什么呢?”她反問。再怎么做夢,都會有不可避免的背景交代。“我可是聽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認識兩天就可以上床的,初中生40%都有過性經(jīng)驗,你別跟我說舍不得佩佩的身體!”她趁著夜色,說得潑灑刁蠻。她迷失于肉體已經(jīng)很久,懷疑由此誕生的一切。
“我們發(fā)過誓的,說好要永遠在一起,跟她提出分手,我特別傷心。”
“山盟海誓、??菔癄€?你還相信這個?”她懷疑她的耳朵,她以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人會提起誓言。endprint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他哼起那著名的詩句。
她側臉看他,一個個發(fā)光的字從他嘴唇里緩緩列隊出來,輕盈地懸浮在黑暗的空中。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不急不慢,閉眼沉浸其中。普通話里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聽起來有種特別的抑揚頓挫。他們倆所在的草叢、林間忽地微微亮了一下。她看見他干凈的臉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彼又哪?,這些長相思、短相思都曾是她的最愛。
“我跟佩佩小學開始就是同學,雖然大四才確定關系,但我一直覺得我們是青梅竹馬?!?/p>
“郎騎竹馬來,遶牀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多好??!”他兀自沉吟,又哼唱了幾首。
“我真沒想到,她竟然懷了我?guī)煹艿暮⒆?!”他沉默下來,故事他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跟她說過一遍,包括佩佩向他交代的她與他師弟的故事。她是他的故事,師弟是她的故事。這時代,隨便一個故事都比他的腦袋復雜。
她拉著他的手,也沉默。安慰的話,她在網(wǎng)上說過很多遍了。這些男歡女愛的故事時時處處都在發(fā)生,她心冷已久,可不知怎的,她竟然為他落了眼淚。
六
她把他的手拉進自己的褲腰里,推著他的手指四處走動。他的手指慌亂,僵硬地抵抗了一下,慢慢靈活起來?!白屛铱纯?!”摸了一會兒,他要求,見她默許,便拉下她的褲腰?;璋档墓庀?,她雪白的腹部露出來,剛才他的手指反復觸碰的地方,是一道10厘米左右垂直的疤,它們緊緊縮皺,像肚皮上趴著一條深褐色的蜈蚣。
“疼嗎?”他心疼地問。
“剖的時候上了全麻,一點沒感覺,只是睡了一覺的功夫,醒來已經(jīng)躺在病房里了。但是麻藥過去后,那疼就沒法忍受了,用了鎮(zhèn)痛泵才勉強好受些,但用鎮(zhèn)痛泵又讓我惡心嘔吐不止……反正生一個孩子要吃多少苦,是注定好的,任你左躲右閃,它們變化了形式照單全還給你。再后來結疤了、皮硬了就沒什么感覺了,當然這兒也不完整了”她的手指隨著他的手指,撫摸這塊腹地上鼓起的疤痕。說得很仔細,自己聽著倒覺得像在說她的婚姻。
他的手一路向上,伸進她寬大的阿姨衫里。文胸被提上去,一對乳房重重彈出來。她索性解開文胸搭扣,把衣服掀開來讓他看。她的乳房圓潤飽滿,如果光線夠亮,還能看見小乳尖的紅色。他的手指長了眼睛一樣,在兩個乳房上四處看四處彈動。
“年輕的時候要小些,但結實,生完孩子喝湯催乳,兩個乳房有一年多時間都是大大的,里面的奶水把乳房撐得皮膚肌筋都斷了,等斷完奶,乳房就下垂了,摸起來松軟了?!彼f,一個40歲的女人沒有什么可以掩飾的。“佩佩的胸是怎樣的?”她忍不住詢問一個年輕女孩的,其實她也是從那時候走過來的,但現(xiàn)在對隔了時間的東西總有些回頭看的好奇。
“她的很小很瘦,她有一天也會和你一樣嗎?”
“說不準,也許更大,也許更小,總之結婚生養(yǎng)后肯定有變化?!?/p>
他不說話了,呼吸聲里加重了鼻音,聽起來哼哼的。不知是想到女人做母親的不易,還是因為又說到了佩佩——她流過產(chǎn),他幫她做完小月子才分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俯身過來,下半個身體還在他自己的網(wǎng)兜里,上半身欠著,捧住一只乳房吮吸起來。她雙臂緊緊箍住他的頭,他的頭發(fā)散著洗發(fā)水的清香,像某種草木開出的花,在這林子里飄散芬芳。他吸完一只,又貪婪地去吸另一只,使勁地臉頰子像一個抽了氣的皮囊。她把阿姨衫拉下來,將他罩在里面,她像孕婦一樣,挺著高高的肚子仰面躺著,手在拱起的肚皮上來回輕撫,孩子在母親懷里拱動。
他把臉放在她的乳房間,貼著它們,兩個手抓住它們,因為怕摔倒,他的一條腿從網(wǎng)兜里出來,撐在地上?!拔覌屝匦〉靡稽c點,沒奶水,我奶奶說我是喝米湯養(yǎng)大的?!彼宋说卣f,做孩子的大約都暗中觀察過自己母親的胸。
“你孩子現(xiàn)在多大了?”他問那個幸福的有奶喝的孩子。在扣扣上遇到,她幾乎沒有講過她的事,只知道她40歲,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
“他8歲的時候溺水死了。”
他驚了一下,從她胸上抬起身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看不清她的表情?!皩Σ黄稹闭f著,他便伸手過去摸她的臉。
她沒有避讓。
臉上沒有濕痕。
“后來沒有再生嗎?”
“沒有,丈夫說不要了?!?/p>
七
林子已經(jīng)黑漆漆了。他們安靜著,消化剛才的話和彼此的距離。鳥們卻熱鬧起來,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在斗嘴,他們一陣兒只剩幾只在叫,一陣兒一群同時起哄,一陣兒又是一只接一只地鳴叫?!八鼈冊谡務撘惶斓囊娐劊庖姴煌蜖幷撈饋?,然后一只一只輪流說”她側耳聽著它們的叫聲做分析,“中間可能混著幾只正偷偷地在談戀愛的、在斗嘴的、在說悄悄話的,還有兩只像我們這樣的?!?/p>
他用手電照著,自己開了一罐菠蘿啤,喝起來。拿菠蘿啤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購物袋里還有一瓶紅酒?!耙纫豢趩幔俊彼麊査?,紅酒的瓶蓋大概是她在超市里就已經(jīng)讓服務員起松了。
“不要?!彼芙^了。她點燃一支煙,遞給匈奴好漢,自己也點了一支。兩個紅點在黑暗里一明一滅。
此刻,山上的古樹們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高大黑影融入了夜色。整個林子,看起來空無一物,細看身前身后高高低低站滿了影子,它們像一群無所不在的見證者。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女人?”她深吸一口,問。感到他有些遲疑,又補充說,“實話實說!反正我們誰也看不見誰,而且其實誰也不認識誰”。
“我對女人不了解。”他說。這不是假話。
她要的就是一個沒有豐富女人經(jīng)驗的男人的判斷,這也是他打動她的地方。她伸手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紅色煙頭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停止在某個位置。endprint
“很漂亮,看起來也就30歲”,他先挑好話說。
“有些女孩的浪漫心性。”他嬉笑起來,“不過,我也說不準是不是浪漫,有時候婦女瘋狂起來,比女孩更夸張”。
“你想說,也許我是淫蕩?”她迅速分辨出他嬉笑的含義,不無嘲諷地說。
“浪漫還是放蕩,有時候連本人都不能分清楚,何況我?總之你看起來,和我熟悉的女人,譬如我媽媽,是不一樣的,我媽媽保守叨念,晚飯后去街心廣場跳舞,8點準時回家。不過她究竟是不是一個毫無激情的女人,我不敢憑借肉眼看到的一點點就下判斷。”很縝密的分析,小心得什么都不斷定。
“你們研究生寫論文就是這么寫的嗎?幾個‘不過‘不過又繞回到開始了!”她也嬉笑著,去拍他腦袋,很輕浮的樣子。
八
“看得出來嗎?我當年迷倒過很多人!”她語氣淡淡,只是一般的詢問。
“現(xiàn)在還能迷倒很多人!”他說。
“我們曾經(jīng)很瘋狂!”她扭頭在黑暗里無效地看著他。
“你指床上?沒看過!”他調(diào)皮地岔開話題,“我們”是指她們夫妻倆吧。
“孩子四五歲的時候,他認識了一些朋友,跟我說要參加換妻游戲?!?/p>
“你同意了?”他驚奇地問,感知瞬間恢復正常。傳說中的換妻,她果然是不同一般的。
“他說只有那些無私的丈夫、妻子才會允許自己的愛人去和別的夫婦分享愛的樂趣,它……只是調(diào)劑夫妻生活的手段。我堅決不同意,他哀求我去體驗一下,又說不同意就和我離婚?!睙熚稄浡?,有一種讓人渴望觸摸的芬芳。匈奴好漢忍不住一通猛烈咳嗽,被煙味嗆到了。
“經(jīng)不住他哀求和威脅,我就去了。第一次很尷尬,終生難忘?;丶液笪铱蘖苏粋€晚上,我丈夫安慰我、鼓勵我,說他愛我才想讓我享受更多新奇的樂趣。一個人被扒光了展覽過,她就再不怕別人的目光,也知道忸忸怩怩反而讓自己更難堪。而且身體的欲望被開發(fā)出來,知道自己喜歡,丈夫也滿意。那兩年,我們沉浸在肉體的游戲里。他的那些理論在小圈子里得到了充分的呼應。大家都說人性軟弱,與其逃避現(xiàn)實、苦苦壓抑,不如交換,這樣可以防止出軌、防止家庭破裂,有益無害?!彼届o述說,聲音里聽不出半點從前的情緒。
一陣微風吹來,述說者和聆聽者都不由打了個哆嗦。
“為了說服我自己,我還參加了一些俱樂部的性靈輔導班,那些理論……它們說服了我,讓我覺得我們沒錯,我們只是讓自己更快樂,沒有傷害任何人,倫理道德不應該凌駕于人身體本能與渴求之上?!?/p>
他現(xiàn)在斷定,她看起來的那與眾不同的美,來自肉體狂歡后的冷卻。對異性的撫摸沒有太多羞澀,使她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坦然與寬容。她知道肉體里的波瀾和與之相關的無可奈何。
“32歲那年冬天,我們約見一對教授夫妻,教授50多歲,兩鬢有細碎白發(fā),是儒雅的高知,教授夫人40多一點,保養(yǎng)得很好,像我現(xiàn)在這樣,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交換驗證過雙方的身份證、結婚證后,我們坐在一起,談了文學藝術,因為我丈夫做瓷器方面的設計及出口業(yè)務,我們還一起談了古典審美文化與當今潮流的融合、股票、上市、融資等。教授夫人一直拉著我的手,親切地看著我,像我的姐姐。凌晨3點,約會結束,我們回到家。我去兒童房看孩子,找不到他。阿姨睡得太死,一問三不知。我們四處尋找,最后在院子的水池里找到他。那水池很淺,只到他的小腿,可是他卻像被人按住了背,腦袋整個地扣在里面?!闭f到這里,她頓住了,從肚腹深處往外吐氣。方才說話間歇她一口氣吸出很長一段煙灰,那些煙被她吸進去,在身體里轉了一圈,最終還是要吐出來。
“警察說,孩子摔了一跤,腦袋在水池沿上磕暈了,倒下時面朝下趴進水里,如果當時有人拉他起來,不會溺死。”
“我丈夫很痛苦,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他安慰我說,孩子跟我們倆沒緣分,來這幾年是討債的,現(xiàn)在任務完成就走了。但我知道,他半夜起床去院子里,一定是因為找不見媽媽?!彼駭⑹鲆粋€書上看了千萬遍的故事,細節(jié)豐富而態(tài)度冷靜,思維穿梭在兩種不同的因果里。她左手擱到小腹疤痕的位置上,好像那里還在隱隱作痛,右手將燃到手指的煙頭彈到空中,紅點子飛翔了一下就被黑暗吞沒了。
夜因為這個故事的到來,變得沉重,空氣凝滯?!澳菐啄?,我經(jīng)常做夢看見他?!彼f。
九
“后來呢?”匈奴好漢對這個案例頗感興趣,狂放痛苦的往事,她今天為什么約見自己?
“后來,我無意間接觸到佛學,我久久不安的痛苦被分析論證:我罪孽太深。”她躺正了,睜大眼睛望向深遠的高處,黑暗密林的盡頭,是無邊蒼穹,有點點星光。
因為學哲學,各個宗教流派他都知曉細節(jié)。佛學戒律甚嚴,她所說的罪孽大約是淫邪罪了,非時非地非器非量非人。但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一直只是學說,宗教史他曾經(jīng)得過很高的分數(shù)。
她說起十八層地獄里各不相同的刑罰??嗫嗉灏驹诘鬲z里的男鬼、女鬼們,為他們在世為人時的短暫歡樂付出了肉體不斷被摧殘的代價。
地獄圖,他知道。畫面的確恐怖,但畢竟是圖畫而已,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他們,年輕的一輩,大多數(shù)沒有結婚就已經(jīng)同居,性啟蒙是看一些私下傳遞的黃片,想入非非,動手動腳,如若全按佛家教條,大家都罪孽在身。
“我看過一些歐美的情色片,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不知佛法的懲戒會不會跨越國界?”他聽起來有點調(diào)笑,但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安慰罷了。歐美人少有信佛的,他們不擔心受到佛的懲戒。戒律只對相信的人起作用,所有宗教都一樣。
“那些佛家子弟,遵循戒律辦事,身上有一種樸素的安定感?!彼龥]聽出他輕微的反駁,也許她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兒子溺死后這么多年,我都不回憶過去?!?/p>
“這么說,你后來成了佛門弟子咯!”他對這次第愈發(fā)好奇,先是一段匪夷所思的生活,現(xiàn)在又有奇怪的想法。悲劇固然值得同情,但這種罪孽的說法,未免太沉重了些,鬼神信仰在人類蒙昧時代,是用來捆綁和奴役人的。他是無神論者,雖然研究宗教、尊重信仰。endprint
“這個理論、那個教派,都能輕易地說服我。這幾年,我努力讓自己什么都不相信,我不敢信,也不知道該信誰。但我常常走神,佛說的那個世界難道真的不存在嗎?我害怕?!?/p>
“那你到底想相信,還是想不相信?”他到底是做研究的,一語中的。她掙扎在沒有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備受無信仰的痛苦。實際上她一定渴望相信一些什么。信什么呢?信和不信是兩個互不相望的泥潭,在任何一種選擇里都會越陷越深,離被舍棄的另一種人生越來越遠——無論被舍棄的是哪一種人生,里面都一定有自己不舍的部分。
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回答。
他摸到她的手,輕輕碰了一下手背,怕弄醒了她。她另一只手蓋過來,將他的手合在自己手背上。這雙手溫暖、潮濕,它的主人剛剛從秘密里跋涉過來,在黑夜里孤立無援。
匈奴好漢伸手接住一顆飛翔的螢火蟲,放到她胳膊上。螢火蟲停在她的皮膚上,并不急著起飛,屁股上小小的一點粉綠色圓光忽明忽暗,像另一顆燃燒的煙頭。
因了這一顆小小光點吸引,放眼望去,方才烏黑一片的視覺里,高高低低地四處懸浮著螢火蟲,竟是林間的繁星了。
“無論信還是不信,我都知道,一定有一種秩序無時無刻不在監(jiān)督著我們,它清算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雖然我們對它的存在渾然不覺”,她似乎正在獨自形成某種學說,“它也對我們懷著寬容,給每一個不小心落入黑暗的人以光明的引領?!?/p>
“孩子重新投胎了!”沉默很久后,她忽然說。
“怎么說?”他問。他感到她的轉向,前面的觀點來自內(nèi)心,后面的判斷來自世界,她無力給自己找到結論,雖然害怕相信,她還是只能用佛教的某些說法對自己進行潦草的銜接。
“我丈夫在外面和別人又生了一個男孩,長得跟我那個孩子一模一樣,丈夫說他重新投胎到沈家了?!彼坪跏切牢康?,語調(diào)輕松。這就是她所說的“光明的引領”?
“生命的賬本上,我們大家都有銹跡斑斑的真相”,匈奴好漢如實說來。哲學是他的強項,但一般不到非不得已的時候,他還是喜歡俗人俗語,哲學除了拉開他和生活、他人的距離,別無他用?!跋嘈攀裁淳蜁惺裁?,相信我!”他確定無疑地給她鼓勵。他因為了解太多宗教的誕生與教義,信仰變成一種范圍巨大的理解與寬容。
“你還愛他嗎?”想了想,匈奴好漢問。
她不回答。此行的主題大概就是講故事,而現(xiàn)在,故事已經(jīng)講完。
十
醒來時,天已經(jīng)過了最黑暗的時候,東方微明。一切都好,自己還活著,沒有被奸殺碎尸,也沒有做噩夢。草木們吐著氤氳濕氣從黑暗中緩過勁來,灰暗將漸漸散去。
她端詳趴在她懷里的青年,也不知他什么時候鉆進了她的網(wǎng)里,兩個人竟然在一個網(wǎng)床里挨擠著度過了一個烏黑的夏夜。她輕手捋開他額前的碎發(fā),這個面目清秀的孩子,會吟誦“山無棱”,多好。她發(fā)現(xiàn)他有很長的眼睫毛,像女孩的一樣朝上彎曲,便用食指撥弄這些好看的睫毛。
他眼睛眨了眨,也醒了。哼哼著伸出一個懶腰,然后掙扎著要起來,他的身上被網(wǎng)床勒出好多格子。網(wǎng)床一頭的繩子經(jīng)不住拉拽,斷了。兩個人“呼突”一下一起重重摔下來,滾進草叢里。這次第在下面,腿擱在一塊石頭上,有點疼,但不礙事。他們一起滾了兩下,索性并肩仰面躺在草叢里。
青草藤蔓被他們合伙碾倒了一片,衣服上沾了青草的綠色汁液,還有壓扁的野花。他朝她身上嗅嗅鼻子,“好聞”。她的文胸還沒有扣上,寬松的阿姨衫胡亂罩著,臉上精致的修飾被露水洗去,細長的眉毛只剩下一個短短的眉頭,十足一個婦女了。
她也伸脖子過去聞他,從他光亮的額頭聞起,到睫毛,到下巴,到白色t恤胸前的彩色兔子和袖管上青草碎葉,都好聞。
這時彼此看得很清楚了,排除掉她與一個陌生男人約會而來的放浪的俗常判斷,她嬌小甜美,面目良善。他又一次摸了她的乳房,她雙手插進他頭發(fā)里,洗頭發(fā)一般撓來撓去。他們躺在草叢里一次次接吻,舌頭糾纏在一起,像終于尋找到了自己深愛的那一個戀人,肉體有了安穩(wěn)而愉快的寄托。這次匈奴好漢主動把手伸進她的褲腰,看她腹上的蜈蚣……然后兩人緊緊摟在一起疲倦地睡去。
十一
再次醒來,天已大亮,鳥雀群鳴,歡呼著開始新一天的飛翔。
他們手拉手穿過林子,去后山坡尋找下山的路。既然上得山來,就不想原路返回了。
走過一排楊樹時,她仰面靜看。林中霧氣未散,遠遠的天上金光燦爛,團團茂密的樹葉襯著天藍色的背景,像一段藍底碎葉的綢緞,混沌又清新。
在山陰面的開闊地上,她為眼前的景象憂傷。趴在人間的巨獸們已經(jīng)醒了,頭上頂著太陽,身上冒著熱氣。她指這些山下的城市建筑給他看,那是云城大學、歐洲城、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富甲江南居民區(qū)、東方名人會所……人間標記一處處被識認。她漸漸清醒過來,這熟悉的世界,昨夜它們就趴在他們腳下。
他從背后環(huán)抱著她,下巴蹭在她額發(fā)上,像情人,也像她那個未曾長大的孩子。
他問她,“這一夜,你就不怕我嗎?”這是一個陌生即距離的世界。
她望著山下喃喃自語,“我想做一夜自己,只聽自己的。”這話太像一句電影臺詞,適合他們這樣的場景,適合沉溺自我的主角。但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因為聲音太低語速太慢,不期得到他的回答,自己在哪里,誰都不曉得。
“哦,壓力好大!”他抖肩放松,嗅著鼻子說,真的背負千斤一般。然后像電視劇里戀愛中的男主角一樣,彎腰摟著小女孩兒,與她一起看著山下。他們,連對方使用了幾十年的尊姓大名都沒有問。
轉過砌在山腳下的圍墻,圍墻外面的世界撲面而來,公交車、私家車、出租車、電瓶車,“滴滴叭叭”的聲音堵住了耳朵。
他們左右分開,往兩個方向走。他去幾百米處的公交車站臺乘車走。她想步行一段,走不動了再說。
走出一段后,她回頭望那個叫做“祝英臺”的山腳站臺。一群小小的人正一起努力鉆進一輛公交車里,她沒看見匈奴好漢。人群把他裹住了,黑壓壓一片地擠來倒去。她不想知道他確切的去處,也沒費力去尋著他、朝他揮手。
她沿著柏油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路面的大部分做了雙向四車道給了汽車,自行車道和行人道理所當然合到一起——這一段路實在少有行人。
穿著阿姨衫的女人,斜挎著一只咖啡色編織包,步子散漫,疾馳的自行車們在她身后響鈴,她依然慢慢地走,在這狹窄的自行車道上,她不打算停下來給誰讓路,只想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走走、停停——她走在本屬于行人的那部分上。在這里,往哪個方向去,都是市中心,都會有迎面而來的熱鬧的人流、車流,和他們奔赴的熱鬧的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