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露露
時間是文學永恒不變的主題,文人往往以水為喻,因水興懷,抒發(fā)時間飛逝、青春難在、物是人非、時不我待的人生感慨。綜觀屈原之作,隱藏著一種濃郁的憂患意識,洋溢著悲劇情懷與悲劇色彩,時間意識可謂潛存于詩人的深層記憶里,庶幾流貫于他所有的詩作之中。
一、屈原時間意識之表現(xiàn)
從外在形貌來看,自然之水奔流不息,當抽足再入時已非前水,與時間一樣稍縱即逝,具有一去不復返的單向一致性。面對瞬息萬變的流水,孔子曾經(jīng)興而嘆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李白則開門見山曰,“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們都以水流匆匆的自然現(xiàn)象比喻時光飛逝的客觀事實。這種惜時嘆逝之嗟,可謂凝聚著人類自古共有的情感體驗。且看屈原時不我與之喟:“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離騷》),其中之“汩”,王逸注曰:“去貌,疾若水流也”,五臣注云:“歲月行疾,若將追之不及”,這里屈原無疑繼承了孔子之法,將關注的焦點定位于眼前奔涌不息之水,并從流水的延展性與流動性中得到啟發(fā),聯(lián)想到流年似水、歲月荏苒、人生易逝的無情事實。
可以說,正是有感于奔騰不息的流水,屈原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時不我與之恐懼,這種恐懼心情可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庶幾流貫于《離騷》全篇乃至屈賦所有詩篇中,不斷地感召并推動著詩人的思想情感與文學創(chuàng)作。統(tǒng)計可知,《離騷》言“恐”凡八處,《楚辭》言“恐”凡二十七處,這一心情的產(chǎn)生多與時不我與的現(xiàn)實相關。此外,詩人設置日月飛轉、春秋代序等極具時序性的物象,以此寄寓自己對光陰似箭、歲月不再的人生感喟,可見詩人內(nèi)心深處懷有較為強烈的時間恐懼意識。
二、屈原時間意識之成因
美國學者陳世驤指出:“現(xiàn)代人所理解的‘時間一詞的明晰概念從詩人屈原的作品中誕生”,“他(屈原)的時間意識是一種為存在而焦慮、失望的意識”,屈原的焦慮“歸根結底是對個人存在及其價值保證的焦慮”。屈原往往將對時間的焦慮層面引申至對人生存在的焦慮層面,并將時間觀念與個人身世遭遇以及國家前途命運相關聯(lián),以此傳達“念年命汩然流去,誠欲輔君,心中汲汲,常若不及。又恐年歲忽過,不與我相待,而身老耄也”(洪興祖補)的復雜心情。
為了緩解內(nèi)心焦慮的情感危機,詩人欲以其修能,與君及時圖治,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自我實現(xiàn)需要,即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言人類最高層次的需要。統(tǒng)計可知,《離騷》言“及”凡七處,而與“修能”有關的有五個,詩人登昆侖渡白水,上下而求索,以四對“朝……夕……”并舉,從視覺上捕捉光線的流轉與時間的消逝。當意識到無力挽留白天時,詩人竟然主觀能動地延長黃昏時分”,嚴辭責令神靈“望崦嵫而勿迫”(《離騷》),甚至試圖直接動手干預時間,“折若木以拂日兮”(《離騷》),可見詩人對時間的不舍以及對生命的珍惜。
然而,“時不可兮再得”(《湘君》),豈容許功業(yè)遲遲未就的詩人堅持自己的美質理想?基于此,詩人內(nèi)心深處甚至產(chǎn)生一種濃郁的憂愁,為自己未能及時作為以及生命價值的落空而憂愁。綜觀楚辭文本,詩人多次提及“悠”“憂”等詞,可謂篇篇含憂,句句寓愁。其中“悠”,《說文》有云:“憂也,從心攸聲”,張舜徽注云:“悠從攸聲,聲實兼義,謂憂思之長也”;至于“攸”,《說文》有云:“行水也”,《詩經(jīng)》亦有提及:“淇水攸攸”,可見客觀自然之水與主體內(nèi)在愁情之間的契合,均指向漫長修遠、綿延無絕的表現(xiàn)特征。因此,詩人“遵江夏以娛憂”(《思美人》,“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郢》),借奔流不息之流水以消解內(nèi)心綿延無絕的憂愁,終在無奈之際選擇奔赴清泠之水以期超越時空的界限而至永恒。
可見,屈原的時間意識流動著強烈的生命意識,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只爭朝夕、自強不息、積極進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