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第一只蟑螂開始。
我的書房,或許可以描述為盤絲洞,堆滿(事實上它們像是土石流從峭直巖壁上崩倒下來)人類各式各樣、不可思議思想的書籍。我被掩埋在千張油印了無數(shù)字的紙張,像鑄模成磚的龐大混亂信息海洋里。
我的書桌堆滿了一累一累翻開而倒蓋的書本。它們堆成的城寨下方,一小塊空地,放著我的筆記型計算機。這個景觀你可以得證:自從四年前,我迷上網(wǎng)絡(luò)上那叫“臉書”的玩意,每個夜晚我不再讀書了。那些翻開的書,沒有一本我讀完,我對它們各自內(nèi)容的了解,全停留在它們翻開的那一頁。這很恐怖,像數(shù)百只沙鐘全部靜止,停留在它們各自不同的原本流動時的最后一秒。
問題是,這些只讀了一半的小說、哲學(xué)、分析帝國停滯的科普歷史書、大腦演化的科普書、演化論、量子力學(xué),或我某次靈機一動想重讀而從書柜抽出《卡夫卡全集》的其中一本、《波赫士全集》的其中一本,安潔拉·卡特那函裝《焚舟紀(jì)》的其中一本,某一位年輕詩人扉頁提了贈詞的詩集,雷蒙·卡佛的某本精裝選集,聘瓊的某本小說、孟若的某本小說、索爾·貝婁的某本小說、《羅馬興衰史》的其中一本、柯慈的某一本小說、黃錦樹的某本小說……這些書像松塌的頁巖,層層堆棧成一座環(huán)形山丘。
當(dāng)然還有我的煙灰缸、煙盒、酸痛軟膏、安眠藥、抗郁藥、消炎喉片、塞在各處細(xì)縫的原子筆,手機充電線、指甲剪、股癬藥膏、或是焦干的橘子皮。
總之,第一只蟑螂出現(xiàn)時,像是它費勁攀爬,終于到達這片亂石崗、毀棄的金字塔神廟,站在其中一片瞭望臺,它抖動著觸須,像在歡呼或用力呼吸這高地的空氣。
我舉起手,猶豫了幾秒,待要拍下,它已鉆回那亂石陣下如礦井的岔亂地道了。
我只留下一個模糊印象:這只出現(xiàn)在我公寓里的蟑螂,好像已經(jīng)發(fā)生(不知經(jīng)歷幾百代的生死)外形的進化了!以前它們比較圓嘟嘟的,雖然也是那惡心的深褐色翅殼,一條淡黃的環(huán)頸紋帶,尖尖小小的嘴器,但那條紋肚腹和細(xì)細(xì)肢爪,似乎仍殘余著古生代生存至今的身體負(fù)擔(dān)(那貪婪的進食和丑陋的性交),乃至一露臉,拖鞋啪啦一砸,就是腸肚打爆醬汁流出的死亡形態(tài)。
但在我書桌那書堆上方出現(xiàn)的這只蟑螂,是我眼花了嗎?它的外形似乎進化成有點像F-22戰(zhàn)斗機,匿蹤機殼的流線設(shè)計,當(dāng)它那兩根長觸須在我鼻前15cm處抖動時,我竟不覺得那是一個生物,或是什么高科技攝影機之類的小玩意。就是它肚腹的園鼓感消失了,好像一體成型,只有那戰(zhàn)斗機展翼的上方外殼。
這之后──我的時間感發(fā)生了混淆──大約幾個禮拜后吧,某次我拉開中央主抽屜時(那里頭是另一種塞爆的亂:有我的記事本行事歷、有一本別人幫我排算的命盤、有一些我從前不同時期的照片,一些可能很重要的信件、合約、更多的筆、訂書機、回形針、瑞士刀、膠帶、一張我心愛的女人年輕時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五六只小瓢蟲般的小蟑螂四散而逃。應(yīng)該是那只“F-22戰(zhàn)斗機”的孩子吧?
說實話,在那昏暗的光影中,我的眼睛或才從計算機光屏上某些玉體橫陳美不可言的女人移開,一瞬間的真實對象快速運動的連續(xù)視覺跳接,我覺得那些小東西還蠻可愛的呢。
但接下來,也是從某一天作為切點,我在那書桌的“亂石崩云”之間,拉開不同抽屜的時刻,像是第一只蟑螂的復(fù)制,但從上下四方、里面外面不同的角度,都會遇見某一只,F(xiàn)-22般未來科技感的蟑螂,我都是手起掌落,瞬間擊斃,但那碾壓擠碎的一瞬觸感,并沒有長久記憶的汁液,或泡膜擠破之感,而像踩碎枯葉,或?qū)⒛撤N極精密結(jié)構(gòu)的小玩具捏扁,那種上百細(xì)支架同時脆折的感受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