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

冬日遐想

枯枝是世界的關(guān)節(jié)

在寒流中凍得咯吱作響

生銹的山變得越來越遠(yuǎn)

天空醞釀著大雪

它想涂白褪色的一切

包括紅河和黑海

饑餓的鷹在空中盤旋

它發(fā)出的叫聲卻不是唯一的

因為夢中還有轟鳴的雷聲

和劃破夜幕的流星

房檐下的冰柱越發(fā)尖利

仿佛蓄意著謀殺

半空中的梧桐枝上

那空蕩蕩的鳥巢像要散架

冰封的湖面現(xiàn)出流云的原形

它同時又是一面鏡子

與太陽對照

凝固的流速里

魚兒們眨動著眼睛

廢棄的老井冒出熱氣

井口旁的老柳樹上

拴著銹鐘的鐵鏈已長進(jìn)樹中

它啞默經(jīng)年的鐘聲

被收藏進(jìn)年輪

寒風(fēng)的利爪想撕破一切

它徒勞的爪痕在窗玻璃上

留下一幅抽象畫

那是離我最近的風(fēng)景

2015年10月17日寫于東京

麗日

1

太陽忘記了流動

向日葵垂下頭顱

圍著它哭泣

2

木魚游出寺院

沉悶的鐘聲，加重

擔(dān)水和尚的腳步

3

所有的路都漂浮起來

地平線疲憊不堪

畏懼著延伸

4

瀑布飄成少女的披發(fā)

明鏡的湖邊，鷗烏

掙脫地球的引力

5

駱駝迷失在沙漠

仙人掌藏起一場風(fēng)暴

蜥蜴咬斷自己的尾巴

6

獵人栽倒在野獸的路上

獵槍自動走火

撞響高天

7

肥沃的田疇上

一千只鋤頭舉向高空

落下，砍破一千個人的踝骨

8

屋脊上的荒草隨風(fēng)搖擺

中彈的樹木

懷著灼燙的彈片生長

夢與青海

在青海，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見一群巨大的禿鷹

鉤狀的尖喙上沾滿人血

翅膀上馱著死者的魂靈

它們在半空中盤旋、盤旋

仿佛迷失在飛往天國的路上

夢中的湖水淹沒天空的倒影

淹不死的是漂流在湖底的云朵

和禿鷹的滑翔以及鳥聲的悠揚

寸草不生的遠(yuǎn)山似乎還在瘋長

那綿延的荒涼

加劇著我內(nèi)心的孤獨感

我像一個缺乏虔誠的信徒

在塔爾寺前的菩提樹下

沐浴著被它的葉片剪碎的陽光

那遠(yuǎn)道而來衣衫襤褸、額頭叩響大地的膜拜者

他們讓我身上的文明蕩然無存

神龕里裊裊升天的白煙

如同一句忌諱說破的箴言

綠松石里藏滿了時間的秘密

胸前佩戴著牦牛骨和藏羚羊角首飾的和尚

他那剛毅的目光

看上去顯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在草原上飄動的經(jīng)幡是另一種旗幟

它昭示活著的平凡和死亡的偉大

爬出洞口覓食的香鼬把陽光藏入皮毛

猞猁猻尖銳的目光讓人畏懼

這一切或許都跟高原有關(guān)

三江之源的青海離天堂很近

它讓我的夢充滿色彩與神奇

包括它擁抱的雪山

和那雪山立足的荒原

2014年8月20日寫于北京長河灣

必須

我必須回到人民中間

聆聽謾罵和思考暴力

我必須來到廣場上

抵抗專制和揭穿蒙騙

我必須扶正錯位的歷史

還原它的真實

我必須找回失落的記憶

讓它重新浮現(xiàn)

我必須面對咆哮的大海

一起為它的殘忍感傷

我必須仰視盤旋的鷹隼

讓它們的翅膀永遠(yuǎn)牽引我的目光

我必須向高山學(xué)習(xí)

一一一把戳破烏云的利劍

我必須從峽谷的回聲中

分辨出懸棺的呢喃

我必須變成燃燒的火把

永遠(yuǎn)照亮一個人

我必須化作一顆流星

滑向黑夜的遠(yuǎn)方

我必須在唐詩里小住一段

溫習(xí)古人的教養(yǎng)

我必須質(zhì)疑文明

是否把地球領(lǐng)往毀滅的方向

我必須想象太陽神巖畫

看它的笑容里藏下了多少難言之隱

我必須吹奏出土的陶塤

看它還能否發(fā)出古時的悲愴

我必須捫心自問

自己是不是他人

我必須常常思考

今生與來世有何不同

無題2號

1

這個夏天，幾乎在枇杷樹下度過

習(xí)慣了蟲鳴

不知不覺中

就把一些好聽的叫聲

模仿得繪聲繪色

于是，我成為蟲子中的一員

加入蟲鳴的合唱

在輪回里重生的我

為變成蟲子而自豪

據(jù)說

人類最初就是由蟲子演變而來

2

每天出門都必須穿過

門前的小河

這條無名河連接著海

卻不知流往何處

漲潮時，鳊魚像迷路的孩子在河面游弋

退潮時，河底的黑泥里好像有什么在動

細(xì)長的小河如同大海的溫度計

它時刻測量著

偽善的大海在施虐癥發(fā)作時

掀起的海嘯

3

一只蚊子打著游擊戰(zhàn)

奪走我的睡眠

熄燈，它是盤旋在耳畔的轟炸機

開燈，它變成隱形戰(zhàn)機不見蹤影

在幾乎沒有體重的蚊子前

七十公斤的我不堪一擊

蚊子真了不起1

4

如果想接近上帝，得準(zhǔn)備更多的盤纏

如果想返回古代，得讓時間倒流

如果想穿越沙漠，得知道綠洲的位置

如果想暢游銀河，得發(fā)出星星的光芒

如果想抵達(dá)遙遠(yuǎn)的未來，得體驗更多的死亡

如果不發(fā)生戰(zhàn)爭，人得向植物學(xué)習(xí)

如果想駐足此刻，得讓時間停留

b

夢見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條大黃狗

它是公認(rèn)的帥哥，站起來比那時的我高

長毛大眼、跑得快、聲音洪亮

記得有一次，在剛剛收割過的麥地里

它把追捕到的一只野兔子

銜到我跟前

讓我們那天的晚飯有了油水

從未見過它對月狂吠

性格絕非溫順型

感情也不專一

每年春天，一群陌生的母狗圍著它轉(zhuǎn)

然后它就跟其中的幾只

屁股對屁股，不畏光天化日

那種持久是我長大后的好幾倍

有時，鄰居家小孩的大便

也被它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跟我形影不離的它

突然失蹤

數(shù)日后，得到口信的大哥幾經(jīng)周折

從鄰村索回了它被獵殺后剝下的一張狗皮

那是它最后的姿影

這張狗皮至今仍被母親

視為家寶珍藏著

6

那片湖水無法忘記

夾在兩座低矮的山丘之間

我想把湖畔窸窣搖曳的草

想象成一支筆

蘸著湖水，在大地和峭壁上

寫滿愛

7

真正的寂靜被葬在了古墓之中

這樣想時，就想在墓里住上一段

當(dāng)然不是想謁見陌生的死者

也并非想呼吸千年前的空氣

而是想輕輕觸摸隨葬品

發(fā)出贊嘆

如果能與亡靈交談

也想聽聽千年前的古語發(fā)音

8

想按逆時針

環(huán)繞地球走一圈

與其說去看異國風(fēng)景

莫如說想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彈片

收集撿回

做成孩子們的玩具

然后，用自己的雙腳

慰問傷痕累累的大地

哪怕踩著了地雷

9

從潛入想象之海的那天

我開始學(xué)習(xí)魚兒們的語言

之后，得到龍王的許可

游入沉船中參觀

時間生銹，靈魂腐爛

死氣沉沉之中

沉入海底的月亮

如寺院里跳動的燈

散發(fā)佛光

10

兩排白楊南邊的一公里處

有一座廢廟

很多年前就謠傳

幽靈常常出沒其中

小時候因害怕不敢走近

高二時跟室友去過幾次

除了墻角的蜘蛛網(wǎng)和奇怪的蟲子外

什么也不曾發(fā)現(xiàn)

幽靈跟上帝一樣

都因人的存在而存在

11

黃昏不來，街燈不會點亮

沒有鳥，天空會寂寞難耐

洪水不來，地平線不會消失

沒有戰(zhàn)爭，人類仍會自相殘殺

正因為有冰川

我們才能啜飲億萬年前的水

時間支配著一切

只有才華

不會被它破壞和征服

12

喜歡蟋蟀的叫聲

也喜歡把逮住的蟋蟀燒著吃

卻討厭人為操作的蟋蟀格斗與廝殺

褐色的蟋蟀如同大地的精靈

不絕于耳，代代相傳

至今對于我

仍是最偉大的歌手

2014年10月19日寫于千葉

猶太人

一千年前

他們踏破絲綢之路

來到我的祖先之間

像一個易碎的中國瓷器

他們的男人對著黃河

看自己的胡須

慢慢變白，然后脫落

他們的女人豐碩的乳房

也漸漸被黃風(fēng)吹癟吹落

他們得到了皇帝的善待

長成那時

有名有姓的樹木

他們撥響的算盤

和積攢的金幣

如今還在汴梁的地下

發(fā)光和增值

近百年前

他們又集體“遷徙”

用僅有的一口氣

連夜翻越阿爾卑斯山

逃奔到神的身邊

但他們的很多同胞還是被黑暗

挽留在了黑暗

如今，他們生活得揚眉吐氣

夢想的遼闊大于地球

還想把陽光據(jù)為己有

用同樣一把算盤，暗中

他們甚至能把一個帝國

撥動得噼啪作響

月光

月光是樹的婚紗

在樹下啄食的紅冠母雞

生下寶石

一條清澈見底的河

流過樹的倒影和流星雨

傳說中的石拱橋

優(yōu)雅地架在河面

像久久不散的彩虹

這一幕都發(fā)生在

一一太陽下山的西邊

在想象中延伸的云梯

觸到了詞語的核心

核心是敏感的電鈕

像小小的豆

在羞澀里藏身

藏不住的是山和海

盤恒東西

逶迤南北

照亮想象是一種偶然

如同一次奇遇

就像降臨于世的我們

沒有理由

卻又注定相識

樹木是月光里的新娘

水流是它們初夜的呻吟

我這樣遐想時

空間默許時間的渴望

詭異的世界充滿色彩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輪

照著大陸和島嶼

地上的琴聲無數(shù)

仿佛只在我的心里回響

樹與鳥

樹是鳥兒們的家

又是它們空中的墳

白天供它們在枝丫覓食嬉耍

夜晚讓它們在綠葉間棲息安眠

對于鳥

樹永遠(yuǎn)是溫暖的等待

從不挪動自己的位置

不論風(fēng)中雨中

還是酷暑隆冬

對于樹

鳥是無休止的出發(fā)

漫無天際地飛

不論城鎮(zhèn)鄉(xiāng)村

還是群山森林

鳥不停地播撒下歌聲

樹不停地向上生長向下扎根

都不是為了大地和天空

而是為了彼此的信任

對于鳥，樹是永遠(yuǎn)的啟示

對于樹，烏是它飛翔的夢

即使樹被砍伐，鳥被射殺

樹也會把烏兒們的秘密藏進(jìn)年輪

鳥也會把樹的種子銜往遠(yuǎn)方萌發(fā)

梓路寺

木魚敲響，沉重的千年之門

啟開。端坐在蓮花上的菩薩

頓然生動

吟誦的經(jīng)文如行云流水

滋潤著窗外的

菩提樹根

巨大的花蜘蛛在一塊黑石下

做著白日夢

它或許想躲進(jìn)石頭

讓自己的花紋成為永恒

但它的夢想被游客擾醒

驚嚇出一泡尿后

逃入草叢

月亮溺死在人工湖后

一片死水里生氣漾動

尋找它的船忘記時間

時間忘記群山的生長

一個殉情的寓言

從此未能浮出水面

四

升起在遠(yuǎn)方的彩虹

如同我的情人丟失的頭巾

被夕陽掛在高高的

峰頂

五

灰瓦白墻記憶著歷史

陽光拉長它們的影子

水流過的稻田里

蟲鳴如另一種經(jīng)文

為住在稻穗上的少女

禱告

六

下榻水邊

潺潺的水聲讓我失眠

面對青山和竹林

我也想變成一條木魚

在梓路寺里

流連忘返

小鎮(zhèn)

循著敘述壟斷的記憶

南下，在臨水的小鎮(zhèn)上

一聲邂逅的狗叫

喚起我的羈愁

毀于兵燹的木樓被文字還原

清澈的水里

魚鱗帶著那時的星光

在水底閃亮

隔著那么長的歲月

河流是一條疲憊的繃帶

它包扎著受傷的村落和山崗

滄桑的碼頭

翹望一片粼粼之水

仿佛在等待消瘦的水手

伴隨著一陣陣咳嗽

劃著烏篷船

逆流而歸

挺拔的老樹上

嘰嘰喳喳的麻雀

數(shù)著青石路上的跫音

殘破的古廟里

圓寂的和尚夢見天堂

隱隱約約傳來的船歌

回蕩在下游

載動船的水

卻流不走

那夾雜在天籟里的咳嗽

無遮無攔的天

是一面鏡子

反照出記憶的黑斑

一個時代的倒影

在水中晃動

變得模糊不清

旅次小鎮(zhèn)

在陌生感被黑暗沖淡的夜晚

我在夢中咳血

然后夢見

老水手那明明滅滅的煙袋鍋

照亮我的臉

夢死二號

躺在堂屋鋪著干草的地鋪上

我死了

圍著我哀號的親朋好友

又把我喚醒

但靈魂飄走

一只褪得干干凈凈的公雞

雞冠耷拉著泛紅

它是為死者的我備的一匹馬

要領(lǐng)著我去穿越地獄之門

我看過的天依舊蔚藍(lán)

我握過的筆仍在吐水

我走過的路還在地平線上延伸

我失眠過的夜無數(shù)人還在失眠

淋濕我的雨注定還要淋濕別人

在醒來的一念間

我仍不忘貪婪

想帶走我熱愛的全部

包括一只狗和一條河流

幾個女人和一些書

我死了

房產(chǎn)過戶到別人的名下

冷暖從此與我無關(guān)

我眺望了一生的山不會變成我的墓碑

乘過涼的樹也不會把我銘記在年輪

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上淚流成行

我絲毫沒有為之動容

只是心甘情愿地

看著窗外的流云

帶走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