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周玉潔,女,湖北房縣人,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作品100多萬字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作品》《芳草》《文學(xué)港》《散文百家》《散文詩》《鴨綠江》《少年文藝》《讀者》《遼河》《延河》等百余家文學(xué)期刊。
那趟出差,火車把曲小白從南帶到了北。
老舍曾描述過曲小白到達的那個城市的冬天,可曲小白到的時候正是炎熱的夏天。
城市的面孔幾乎是一樣的。南北的區(qū)別不是太大。建筑物、公交車、斑馬線,連行人的著裝和神情都大同小異。
曲小白順利地完成了任務(wù)。在那個城市找到了約好的書法家,說明了她的來意。交出了準備好的大信封。書法家當著曲小白的面點了一遍信封里的鈔票,遞給了曲小白另一個稍小的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一幅字。曲小白和書法家展開那幅字瀏覽一遍,又照原樣折疊好,和書法家告辭。
那幅字僅僅是4個字,在他們那個南方小城其實也是可以請人寫的,不過是一個刊物的刊名,卻花了巨大的一筆錢。
曲小白在告別書法家后,立即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了一個電話,說信封交出去了,字取回來了。書法家拿了錢竟沒有給她開個收據(jù),是否需要再要張收款的字條。
“不必了?!鳖I(lǐng)導(dǎo)對曲小白的工作完成相當滿意。他甚至在電話里告訴曲小白不必急著回來上班,在那個北方的城市玩兩三天,順便去看看景點,說離那里不遠的泰山、青島都是值得一去的。
“附近有大學(xué)嗎?”曲小白蜷進紅色的出租車,掏出面巾紙拍拍臉上的汗。
“有,理工大。”司機把空調(diào)的風(fēng)口對準曲小白。“不過,稍微有點遠?!?/p>
“那就理工大吧?!?/p>
或許那是一塊白火石與另一塊白火石的吸引所致。也或許是她沒讀過大學(xué)的遺憾所致。樸實簡單的曲小白對待事情多是儉樸的,唯獨對待浪漫幻想顯得很奢侈。在她孵化的那些夢里,男主角出場的背景似乎清一色都是大學(xué)校園。那是一處高貴干凈的地方,曲小白眼里最完美的地方。
曲小白在40分鐘后就一臉純凈地站在理工大校門口了。
她沿著一條筆直地伸向校園內(nèi)部,鑲嵌著光潔卵石和大理石碎片,拼湊出各種花紋和幾何圖案的小道朝里走去。
氣勢恢宏又別致的校園建筑和雕塑讓曲小白產(chǎn)生了夢幻感。夾道的樹和路邊的葡萄長廊,以及噴出水花的小噴泉,在曲小白款款朝前走的時候不斷地從她視線里冒出來。
這一切比起她夢里的構(gòu)思更具體更美,每一處細小的景致都讓她心生感觸。她穩(wěn)穩(wěn)邁著步子,輕輕搖動著裙擺,裊裊婷婷地朝著夢的深處走去。
那些景觀在向身后退去的一刻幻化了,她如同走在某個電影的片段里。
曲小白穿過一個巨大的花壇后,視線豁然開朗,一塊碧綠的草坪在夕陽的映照下徐徐展開。輕風(fēng)拖著她耳邊的長發(fā),她看見了一群人,圍著一個升旗臺,升旗臺的背景是一屏淡藍色的幕布,幕布上貼著大紅的字“青春詩會”。
那些年輕人鼓掌,歡呼?!扒啻骸痹谙﹃柕挠骋r下觸動了曲小白。她加快了幾步,朝著那兒走過去。
人群里掠過了一絲躁動,隨即安靜下來。一個男孩子走上了升旗臺。
他雪白的短袖襯衫胸口別著一只無線話筒。他的額頭是典型北方人那樣方正的額頭,那密密的黑發(fā)下的前額在陽光下閃著光,使得那男孩子神采奕奕。
曲小白在離那群人不遠的地方停下了。她一只手提著白色的布包,另一只手繞過后腦勺的頭發(fā),微微仰著下巴,朝著升旗臺上的男孩望去。那個姿態(tài)是舒適的,她的頭仿佛斜枕著自己的胳膊,她愜意地瞇著眼睛望向藍天上的浮云,等待男孩朗誦。
片刻的安靜,讓曲小白警醒。當她從藍天白云間收回視線,疑惑地再次望向升旗臺時,她的目光被什么東西刺著了。那是一道讓曲小白震驚的目光,全然陌生,又像是在哪里看到過。她嚇了一跳。臺上的男孩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曲小白放下那只抱著后腦勺的手,轉(zhuǎn)身朝背后看了看,身后沒有人,那男孩確實是在看她。
前面的那群人陸續(xù)扭頭,一道道長長短短的目光交錯著朝曲小白而來。
曲小白局促地笑了一下,站直了身子。
“我是一塊沉在河底的石頭……”臺上男孩的聲音緩緩從無線話筒里傳出來,撞上了曲小白的耳膜。
“我在冰冷的水流里想你/想地老天荒/和那有愛情的時光……”他的停頓和聲音美得恰到好處,曲小白想起了白火石。
她覺得眼前的這一切不真實,而那男孩的聲音也逐漸回蕩成了電影片段的話外音。
曲小白被瞬間莫名的觸動困惑。那男孩分明是看著曲小白的,雖然她站在人群背后。她和他們不是一道人。在這個陌生的大學(xué)校園里,曲小白是誤入的過客。可那男孩的吟誦明明是給她的。
難道他說的那河流里的等待和想念不是屬于曲小白的白火石嗎?
漫天霞光漸次鋪開,曲小白穿著廉價的白色無袖上衣和一條藍底綴著白碎花的裙子站在草地上,怔怔地看著那臺上的男孩,幾乎要脫口而出地叫出“白火石”三個字來。
她咬了咬下唇,瞥了眼人群花花綠綠的背影,一甩頭發(fā),轉(zhuǎn)身走了。
怎么就會來這里呢?那不過是幻影。曲小白無數(shù)次渴望過的幻影。她曾夢想著和此刻的那些背影一樣,屬于某一所知名的大學(xué),在大學(xué)校園里過一番她所渴望的高等人生。然而她不過是節(jié)儉著、勤奮著在那不知名的中專校園壓抑地告別了學(xué)生時代。
她離去的背影透著憂傷。在這恢宏美麗的夢境中,她是個過客,遠遠的一瞥,她看見了夢的一角,她還是得醒,回到那個南方的小城,日復(fù)一日讓心中的蠶兒被白火石的夢幻孵化得白白嫩嫩,結(jié)出繭子。
曲小白傷心地快步地走掉了,仿佛害怕有人會追蹤而來,她走得飛快,一邊抬手抹掉無故涌出的淚水。
曲小白的傷感和那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學(xué)生不搭界。他們享受著如此奢華美麗的校園,與詩與文化與曲小白夢寐以求的種種高貴高等的生活相融,他們甚至可以公然地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大聲地吟誦“地老天荒的愛情”。
曲小白不能,非但不能,還得壓抑自己。那南方的小城里有配得上曲小白愛情的人么?她那干干凈凈的、一絲絲一縷縷精心勾繪的愛情,一旦說出來與現(xiàn)實是多么不符。她是不入流的人,一個虛歲已經(jīng)25,青春已要恍然流逝的人。
嚴晨星是看著曲小白從視線里走掉的。
因了那個女孩的樣子,她的五官,她的穿著,她的神態(tài),她一只手托著后腦勺望天的神情,和她靦腆純凈的那一笑,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在嚴晨星腦海里驟然清晰起來。一瞬間,他竟然同時想起了兩個詞,一見鐘情和似曾相識。
她仿佛是為著聽他朗誦才突然出現(xiàn)在會場的。當嚴晨星走上臺的那一刻,一眼就望見了她。他愣了一會兒,差點忘了那首詩的第一句。
當他朗誦完,那女孩已經(jīng)從視線里消失了。
他急匆匆摘掉了無線話筒,朝著校門外跑去。
嚴晨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在校門外的公交車站上看見了曲小白。
曲小白背著布包,在站臺上看站名。一輛公交車緩緩在曲小白身后停下了。
這個城市的公交車和曲小白的城市不一樣。在南方,公交車停車和出發(fā)的速度是爭分奪秒的。嘎吱一聲停下,還未停穩(wěn),哐當一聲又開走了,車門的開合只夠人們閃身而上,縱身而下。而這北方的車,來的緩慢,停穩(wěn)了,車門才緩緩打開,在曲小白面前足足停了一分多種。她準備上車時,忽然看見那個朗誦“河底的石頭”的白襯衫男孩朝著她跑過來了。她的心里一陣激動,似乎潛意識的躊躇正是為了等待他朝著她奔來的這一刻。她紅著臉,歉意地對公交車司機笑笑,退回到了站臺上。
“你在等人嗎?”他在她面前站定,有些緊張。
“是?!彼谷晃唇?jīng)思考,就脫口而出。
似乎在他朝著曲小白跑來的那個過程里,他們都已經(jīng)各自預(yù)料到了這樣的開場,他的前額潮濕著、冒著熱氣。她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層汗水。
他們自然的,一前一后離開站臺的陰影,她跟在他身后朝前走。他沒有再回頭看她,而她低著頭,也沒有看他的背影。走出幾步,他刻意側(cè)著身體停下,讓她跟上他的步子。
他看看太陽,說:“熱嗎?”
“嗯,還好?!?/p>
他們并肩走了一程,心里忐忑不安。似乎都在揣測著對方的想法,而無法順利地開口說話。曲小白想,這多奇怪哦,頭一回見面的陌生人,竟然……嚴晨星忽然站住了,他定定地看著曲小白的眼睛,對曲小白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這下把曲小白嚇著了。怎么可能呢?這一點也不浪漫的一句,直截了當?shù)脑捵屒“撞恢涝趺椿卮?,“別開玩笑,我過三天就得走啦,回南方去?!?/p>
嚴晨星執(zhí)拗地掠過曲小白的眼光,自顧朝前走。
曲小白望著眼前的陌生男孩。雖然她第一次看到他,卻覺得無端信任他。只是,太突然了,這樣的事情,曲小白是不能隨便就答應(yīng)的。曲小白說:“你們平時都這么說話嗎?跟開玩笑似的。”
“我是認真的。”
怎么就跟個孩子一樣呢,他說的話在曲小白聽來就如同一個孩子在說一件孩子間的事情。曲小白認為那是很慎重的事情,不是隨便就可以開口和答應(yīng)的。
她不否認眼前的這個男孩似曾相識,雖然他們才見面,但他的眸子里閃著的光輝,打動了曲小白。她糊里糊涂因為想起夢境里曾見過的閃亮的眸子而犯愁了。
他們并肩又走了一程,嚴晨星對曲小白指指馬路對面,“過馬路,小心?!?/p>
曲小白迷迷糊糊隨著他朝馬路對面走?!案轮ā币宦暎粋€急剎車在斑馬線上停下。與此同時,嚴晨星下意識地急轉(zhuǎn)身,護住了曲小白的雙肩。
曲小白的身體被緊緊地包圍,她靠在他懷里,頭抵著嚴晨星的下巴。他的襯衫上有他的氣息,那短短的一會兒,曲小白迷惑在嚴晨星的懷抱里,一種被呵護被寵愛的感覺讓曲小白心里酸痛。還從未有人這樣抱過她。
當嚴晨星牽著曲小白的手走到馬路對面,曲小白站在樹蔭下,為著那自然而然的一個擁抱和下意識的那個轉(zhuǎn)身感動了,她認真地打量了嚴晨星好一會兒,終于說:“我答應(yīng)了,做你女朋友?!?/p>
嚴晨星一躍而起,騰空抓住了一個伸出人行道的樹枝,他手一松,樹枝彈回去,抖落幾片葉子,旋轉(zhuǎn)著,被風(fēng)吹起。曲小白笑了。
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答應(yīng)做他的女朋友啦。曲小白這會兒已經(jīng)把南方的小城和曲小白那精明的媽給忘啦。
曲小白的媽,那個別人都叫她曲寡婦的老年婦女,這會兒正喝著加了白糖的綠豆湯咒罵著曲小白呢。跑野啦,不回來啦,那一天在外頭住旅館得花多少錢啦。這死丫頭要野瘋啦。
曲小白跟著嚴晨星又進了理工大的校園。他們一同在校園的餐廳吃了晚飯。進餐廳的時候一些男生女生湊過來,對曲小白叫“哇塞,尹恩熙喲!”
“尹恩熙是?”曲小白悄悄地問嚴晨星。
嚴晨星看著曲小白的臉說:“韓劇的女主角啊,其實不太像,她沒有你漂亮?!?/p>
“嗨,尹恩熙,你的裙子在哪兒買的?韓國貨吧?!币粋€女孩端著不銹鋼餐盤,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著曲小白的裙邊。
“小攤上哦,漢正街的水貨,25塊錢啦?!鼻“渍f。
她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騙誰?要不我出300賣給我?!蹦桥莱啃钦f,“你女朋友真可愛?!?/p>
“一邊兒去,就你們這幫恐龍,穿上還不嚇倒一幫青蛙啊?!眹莱啃遣[著眼睛笑望著曲小白,“別理她們?!?/p>
“難怪嚴晨星一副坐懷不亂的冷酷模樣,原來早已心有所屬,保密工作夠級別,我們都被蒙了?!彼齻円魂嚭逍?。
曲小白慢慢地吃著飯,覺得那氣氛真好,她就這么和他們一起坐在這大學(xué)的餐廳里了,聽他們說一些她半懂不懂的話,她珍惜這樣的時光。
曲小白悄悄地看一眼嚴晨星。嚴晨星也在看她,并伸過手,拂去了散在她臉頰的頭發(fā)。他的手停在曲小白的肩膀上,笑瞇瞇地咽下了一口飯菜。
三天之后,她就得走啦。她走了以后,就不是他的女朋友啦,她得回去上班,回到那個和這里不同的世界里去。曲小白低頭扒著飯粒,餐廳里的燈冷冷地發(fā)著藍光,好像在為這熱鬧的氣氛鋪墊一層冷色的背景。
“bear,她,來了。”嚴晨星在給他的一個哥們打電話,他側(cè)著頭,壓低了聲音,“……裝在我心里的那個,真的出現(xiàn)……”嚴晨星掛了電話,呆呆地看著曲小白。
曲小白被嚴晨星帶去了圖書館,全是電腦,他們在一個桌旁坐下。那里面燈火通明,劈劈啪啪鍵盤的敲擊,安靜著,忙碌著。
“我不會。”曲小白搖搖頭。
“我教你?!眹莱啃鞘炀毜匚罩髽?,演示給曲小白看。他給曲小白戴上一個耳機,一曲美妙的歌在曲小白的耳畔響起。
“好聽嗎?水木年華的歌?!?/p>
曲小白沉浸在了歌聲里。她就這樣有男朋友啦?和她夢里的情形一樣的呢,在大學(xué)的圖書館里,他們一起。
那個叫bear的男生,黑黑的,胖胖的,戴著一副黑框眼睛,站在圖書館門口,朝著嚴晨星揮了揮手。
嚴晨星拉起曲小白隨后出了圖書館。
“曲小白,我女朋友。”嚴晨星又指著那黑胖的男生對曲小白說:“bear,大熊,我哥們兒。和他握握手吧?!?/p>
曲小白順從地伸出手,“你好。”
大熊透過黑框眼鏡的鏡片審視地看著曲小白,“真他媽難以置信,我還以為嚴晨星整天叨咕的都是夢話……他總說有一天,他會在現(xiàn)實里遇到夢中的女孩,一見鐘情,哈哈,你真的只待三天嗎?”
曲小白說:“是,三天,就回南方去啦。”
大熊照著嚴晨星的胸口捶了一拳頭,“哥們兒,得想好了,別這么把自己給毀了?!?/p>
嚴晨星拿著bear遞給他的房卡和鑰匙,牽著曲小白的手進了叫杏園賓館,那是校園里最漂亮的一棟賓館。
曲小白第一次住這么高級的地方,有空調(diào),鋪著織花的地毯,墻上還掛滿了鑲著鏡框的油畫。和她家簡直不能比。曲小白的家就幾間灰頭灰臉的小瓦房,線路老化,總停電。曲小白和她媽最怕保險絲斷。曲小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疊了幾層高的椅子,她媽扶著椅子腿不住嘴地咒罵,罵房子,罵收房租的,罵保險絲。
曲小白把保險絲彎成瘦長的S形狀,兩端掛住閘閥上的螺絲。剛擰了兩下就掉啦。曲小白的媽摸索著在地上找“S”,一邊罵,虛歲都25啦,早該嫁人啦,不嫁人活該你陪老娘受罪,活該你接保險絲。停電就停電吧,活該!放著洋房不住,活該!
她罵得語無倫次,曲小白接過保險絲在椅子上瞅著閘盒哭開了。
你就哭吧,活該,再抹上滿手眼淚,讓電電死你!
曲寡婦把曲小白帶大,又借債背利供她上了中專著實不容易。她怎么能不罵呢?上門提親的個個都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有錢有權(quán)的,死丫頭寧死不屈的一副死相,讓她看著著急。她要是知道曲小白這會兒竟然住進了每天好幾百房錢的空調(diào)賓館,準把曲小白罵褪一層皮。
曲小白摸摸窗簾,又坐坐真皮沙發(fā),看著嚴晨星笑了。
面對面坐著,他們忽然之間沒有了話說。無話可說的他們在這一刻才想起原來她和他竟是在前一刻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哦,天南地北地生活著,宛如兩塊河里的石頭,永遠沒有相遇的機會。
“你知道白火石嗎?”曲小白握著兩只拳頭,作出相撞的手勢,朝著嚴晨星點點頭,“嗯?知道嗎?”
“哈哈,我們那里叫它打火石的啊,是不是?可以撞出火花來?!?/p>
嚴晨星握住了曲小白的拳頭,“你總有一天會來的,就是這個樣子,和我心里想的你一樣的。我第一眼遠遠看到你時,就認出了你。”
曲小白知道嚴晨星說的是什么,固然他和她的話說得兩不相干,他們都相信他們說的那些意思,是一直都藏在心里,別人不會信,也不能懂的。
曲小白的眼睛望向墻上的油畫,幽深的森林,黑褐色的樹木密密匝匝。她隱隱地感覺到一點猶豫。坐在這個豪華漂亮的屋子里,曲小白的猶豫漸漸穿透森林,逐漸幻化成恐慌?;攀裁茨?,害怕什么?
難道不是這樣嗎?在夢里,和等待了許久的白火石相遇,然后拿出不顧一切粉身碎骨的勇氣,撞擊,支離破碎,或是閃出耀眼的火花??墒侵挥?天哦,而后天南地北,遠遠的,不再是石頭啦,是兩棵樹,腳已生根,只能遠遠地想著,惦記著,卻難以再見。以后會怎樣呢?他是否還會記得她?難道等待和幻想了許多年的就是這一刻嗎?一個瞬間,3天,就結(jié)束啦?
曲小白看著森林,腦子亂了。
嚴晨星認定眼前這個女孩子是裝在心里早已熟悉的那個人,今天,他看到她了,她叫曲小白,大眼睛,圓額頭,握一雙小拳頭的南方姑娘。
他看出了她的慌張和猶豫。他在心里對她說,你不用怕呢,我怎么會傷害你,我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是你呢。
“你知道嗎?小白?!眹莱啃墙兴“?,并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每次從杏園走過的時候,都會仰頭望望這棟漂亮房子的窗口,我設(shè)想著有一天,我遇到了我喜歡的人,我一定帶她來這里,我在大學(xué)里待三年了,好喜歡這幽靜的杏園,喜歡這里的杏樹林??晌疫€是第一次進來呢。”
即便是一見鐘情的兩個人,也不是立即就熟悉了的。他們在近距離的空間里對視,互相和自己夢中見過的形象對比著,逐漸找到細微的差異,又以眼前的人與那差異進行著彌補。
有長長的一刻,他們不說話,彼此對望。
曲小白的臉上一層細細的絨毛,她的耳垂厚厚的,眼睫毛朝上彎曲著,眼光一閃一閃,似乎對什么都好奇著。當嚴晨星癡癡望她時,她就低下頭,或是望向別處去,一副純凈羞澀的模樣。
嚴晨星的鼻梁直挺,眼睫毛朝下,長長的,直直的,蓋住了狹長的眼睛。他的嘴角微微上翹,隱隱一笑,便看見了孩子般的頑皮。
他們互相趁著對方不注意的時候,把眼光一次次地偷偷投過去,眼睛相遇時,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們離得近了,又各自顯出疏遠來。
嚴晨星看曲小白的時候,她紅了臉,也抬起頭,大膽地看嚴晨星。四目相對,心里都凜凜地一擊。
緣分哪,宿命啊,果真是有的事情。要不然大千世界那么多人,他們?yōu)槭裁雌J定了眼前的這個?只有這個才是心里想的那個人。原來都是預(yù)先安排好了的,要不,曲小白怎么就會千里迢迢地來了?
“我見過你?!眹莱啃钦f,“在你來之前,或者前世……”
“我也見過你。夢里,和你的眼睛一樣……”曲小白伸手撫著嚴晨星的睫毛。
嚴晨星攏著曲小白的雙肩,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曲小白心里一驚,潮濕而短暫的碰觸,含著虔誠,移向了曲小白的嘴唇。
有了這掠過湖面的微風(fēng)似的吻,這對才相遇又在彼此心中珍存了許久的戀人,正式成了戀人了。
在他們彼此的心中已由這笨拙、怯生生、簡略又慎重的一吻而相互知道了對方的底細。
畢竟是那樣生疏的,試探的,甚至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驚鴻一瞥似的吻,生澀的,帶著芳草的味道,各自都品出了干凈和信賴,彼此的信任便由此加深,敢于舉手投足自然些、隨意些了,便不再那般拘謹和局促,含情脈脈的目光便不再游離躲閃,言語和表達都更明晰暢通了。
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這般的溫馨甜蜜和讓人驚異得禁不住顫抖。
他們回味著,握緊的手,有了相依的味道。而后,他們的眼眶里漸漸蒙上了一層霧氣。三天之后,將天南地北。他們刻意躲過那已經(jīng)都意識到的分別,在時光之河緩緩向前流淌的時候,一抹憂傷不約而同地籠罩了他倆。
他們不提時間,可又禁不住不去想三天之后的分別,仿佛提起的每一個話題背后,都有一個特定的背景,那就是,多么快啊,三天之后就要分開啦。
墻上一個橢圓的時鐘,悠閑地轉(zhuǎn)動著指針,天色漸漸暗去。
曲小白吞吞吐吐地說道:“晨星,有時候,一生不過是一個瞬間,對不對?”她望著嚴晨星的眼睛,希望她的這句話至少可以安慰他。
“也許吧,可是我相信永遠,不僅僅是一生,還有來世,我想獲得永恒。”嚴晨星慢慢說道。
怎么能呢?三天之后是什么樣都不知道,哪里能夠想得到來世的情景?但曲小白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晚風(fēng)輕柔的拂過樹木,小蟲低吟,繁星點點。曲小白一生里最浪漫的時光難道還會超過此刻嗎?和嚴晨星一起漫步在風(fēng)景旖旎的大學(xué)里,他們的肩膀親昵地靠在一起,手挽著手,如同在甜美的夢中悠閑漫步,聆聽彼此,相偎相依,這便是嚴晨星說的那“有愛情的時光”吧。
在這一個時代,在年輕人都顯得浮躁的時候,愛情是很古典的詞了。
那些與愛情無關(guān)的虛無的墮落和激情正充斥著年輕人的生活。他們更喜歡刺激,喜歡短暫的發(fā)泄,他們害怕付出和等待,他們的憂傷和幸福輕飄得如同泡沫。他們更愿意身體的靠近而不在意心靈的吸引。他們是疲憊的,你常常可以透過他們時尚的衣著看到他們虛弱的內(nèi)心。
曲小白和嚴晨星悄然走在這時代崇尚的激情之外。他們冷靜理智又真切的激動,為著他們在預(yù)料之中又意外的相遇。他倆都不愿意過早地破壞那美好的,如同幻影的夢境中的愛情,卻又沒有太多的時間來完成由夢境到現(xiàn)實轉(zhuǎn)化的過程。
三天的相處,他們不能很快便產(chǎn)生濃烈的親情般的依戀,和厚實的愛。但卻彼此欣賞,彼此喜歡,再不愿意分開。
幽靜的葡萄長廊下,他們聆聽著闊大的葡萄葉子低語。已有一串串青澀的果實隱藏在綠葉間。
嚴晨星說:“常有抱著吉他的歌手,在這里唱歌。他們唱的歌歌詞都很簡單,但總是很憂郁?!?/p>
曲小白說:“今晚,他們怎么沒來?”
“大概是暑假回家了吧?!?/p>
“你唱一首吧,我和葡萄一起聽。”
嚴晨星唱了。一首完了,曲小白就和葡萄葉子一起鼓掌,“真好!真好聽!”
“你也唱一首?!?/p>
曲小白唱了,那首才從收音機上學(xué)來的歌?!拔遗聛聿患?,我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fā)線有了白雪的痕跡,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
隨著晨起日暮的轉(zhuǎn)換,他們敢于相互含情脈脈地對話和凝視,能夠自然地拉手,偶爾會因為想起必須離別而傷感的一吻。
曲小白在躺在床上的時候,沐浴著月光,回味著嚴晨星對她說的“晚安。”
曲小白長到這么大,頭一次有人這樣慎重地在臨睡前對她道過晚安呢。
他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間里。夜晚靜謐安詳,杏園的樹林在窗外的風(fēng)中竊竊私語。
會打破夢境的章節(jié),被寧靜簡略。而太陽又帶出新的一天,窗外亮了。
“早上好。”他說,對她微笑,彬彬有禮。
“早上好?!彼策@么說,卻覺得自己說的拗口,仿佛這是一句不好意思出口的問候。
他們的毛巾挨著毛巾,牙刷靠著牙刷,曲小白倚在洗手間的門上,看著洗漱臺上擺放著的他們的杯子和香皂都顯示出親昵的樣子來。
這已是最后的一天了。
兩天來,他們已經(jīng)坐公交車游覽了這個城市,又手拉手走遍了校園。
雖然是暑期,學(xué)校還未正式開課,但曲小白已在嚴晨星的引導(dǎo)下,瀏覽了她曾經(jīng)向往的大學(xué)生活的全部。
下午5點曲小白將與嚴晨星和這座校園告別去火車站?,F(xiàn)在是上午。他們吃的早餐是在校內(nèi)的一個餐館買來的夾著生菜葉子的餡餅。
曲小白和嚴晨星都咀嚼得緩慢,早餐安靜,又若有所思。
“很多年后,你還會記得有這樣的一個早晨,我們一起吃早餐嗎?”曲小白問。
“當然記得,以后,我無論經(jīng)過操場,還是去圖書館,去教室,或是路過杏園門前的小路,我都會想起你曾經(jīng)和我一起走過那里。”嚴晨星眼神憂郁起來,“到處都留著你走過的痕跡?!?/p>
“我走后,你要比以前更快樂?!鼻“渍f。
“也許吧,或者憂傷也不是件壞事情?!?/p>
“我不要你那樣……”曲小白抓住嚴晨星的手指?!拔也幌胍驗槲业某霈F(xiàn),打擾了你的生活,你好好學(xué)習(xí),我會給你寫信的?!?/p>
“我也會給你寫信,我會想念你的?!眹莱啃堑氖种割澏吨拔也幌胱屇阕??!?/p>
“你要好好的,無論將來怎樣,不管我們以后怎樣,你都要好好的?!鼻“渍f。
“不,我們以后肯定會在一起的?!眹莱啃蔷o緊地握住曲小白的手?!斑@很奇妙,我說不清楚,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來,在我的感覺里,你一直在,我們終于相遇了,我不會再讓你走掉。你要答應(yīng)我,等著我去找你?!?/p>
曲小白再次想起了那些夢境,在無數(shù)次美麗的夢里,嚴晨星正是以模糊的形象存在的,現(xiàn)在他清晰地坐在眼前,他們十指相握。
“我答應(yīng)你,等你!”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彼此的肩頭灑下淚水。
曲小白感覺到了嚴晨星身體的顫栗,她抬起頭吻著他的下巴,心里想,假若他要她,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不管將來怎樣,不管他們會不會在一起。
“我愛你!”曲小白聽見嚴晨星夢囈般的呢喃。“小白,我愛你!”
假如時光在這個午后停止,曲小白會覺得永生都是幸福。
他們相擁,在不得不面對分別的時候慌亂著,深切的凝望仿佛要把彼此侵吞。
曲小白暗自醞釀之后,摧毀了建筑了25年的那道防線。她愿意用這樣的方式去成就白火石的夢幻,使兩塊白火石的相撞,閃出耀眼的火花。
在那陰暗的小屋里,曲小白的夢日復(fù)一日地被壓抑,現(xiàn)在那些夢得在杏園這美麗的屋子里變成現(xiàn)實。她要在告別前,完成最為重要的儀式,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嚴晨星。
如同峽谷中的瀑布,在夢境中摸索,越過叢林,蜿蜒著、匯集著,緩緩流淌、慢慢蓄積,等待從高處轟然跌落的瞬間,濺起耀眼的水花,發(fā)出那痛徹心扉的巨響。
曲小白在時鐘的滴答聲中閉上了眼睛,她在期待白火石的相撞。她聽到了他的顫栗和猶豫。
屋子里那樣安靜,嚴晨星呆呆地望著躺在床上的曲小白。忽然一陣風(fēng)一般撲進曲小白懷里放聲大哭起來,他哭得毫無遮掩,聲音哽咽、悲愴,如同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他的哭泣,讓曲小白手足無措。曲小白攬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不要哭,這是我愿意的,我永不會后悔。
“會不會覺得這樣不對?不管將來怎樣,我愿意把自己給你。即使錯了,也是我的錯,不怪你。”她摟著他,找不出適合安慰他的話。
“我不!”嚴晨星歇斯底里地叫道,“太殘忍了!”
曲小白緊緊地摟著嚴晨星的肩膀。窗外的樹在熾烈陽光的照射下,疲憊地伸展著枝葉。曲小白茫然地望向時鐘,那指針的走動,牽掣著她的神經(jīng),那只小小的白蠶啃噬得她心疼。
曲小白在服務(wù)臺拿到了火車票,結(jié)算了住宿費,她返回房間的時候,墻上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下午3點。
她再次環(huán)視這個充滿了甜蜜與悲傷的房間。三天來,她已經(jīng)把這里的每一處都裝進了腦子里,以后的日子,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回憶起和嚴晨星一起在杏園這個漂亮屋子里度過的每個瞬間。
她走進洗手間,收拾自己的日用品。她拿起了一個小巧的、設(shè)計精巧的刻印著“杏園”字樣的香皂,久久端詳著。盒子上用杏黃和暗紅的兩種顏色分別在兩側(cè)寫著“杏園”。她將香皂湊在鼻子跟前深深地嗅著,隨后將它放進了旅行包。
“小白,你在做什么?那么久?”嚴晨星在背后叫她。
“我拿了一塊杏園的香皂,留個紀念?!?/p>
嚴晨星呆滯地笑著,“也給我一塊吧,我也留個紀念?!?/p>
他們凄楚地對視,嚴晨星說:“你這個傻瓜,干嘛說留作紀念,又不是生離死別,難道以后我們不會再來這里了嗎?”
“對不起,我說錯了,不是紀念,只不過我喜歡它的味道……”曲小白抱住嚴晨星,看著他眼眶里閃動的晶瑩,“你不要這樣……”
“我不想要你走……”嚴晨星的聲音凄涼無助。
依舊是滿天的霞光,他們正站在初次相見的那塊草坪上,那天的布置已經(jīng)撤走,只剩下升旗臺上的五星紅旗隨風(fēng)飄舞,曲小白卻恍惚看見那寫著“青春詩會”的幕布仍在陽光下抖動。
“就在這里吧,我不想讓你去車站送我,那樣我會覺得心酸。我坐出租去車站,你回宿舍好好睡一覺,你好好的?!鼻“咨焓謸崦鴩莱啃堑念^發(fā),“你笑一笑?!?/p>
嚴晨星抓住曲小白的手,用臉頰摩擦著她嬌嫩的手掌,“你也笑一笑,我聽你的話,我在這里看著你走?!?/p>
他們一同笑了,盈盈的淚光在眼眶里閃動。
曲小白提著白色旅行包踩著軟軟的草坪朝前走了,她挺著腰身,希望留給嚴晨星一個堅強的背影。
走著走著她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時她多么自卑,那時她走得多么傷心。
她回過頭,嚴晨星正在升旗臺前看著她。她放下了包,將手握成兩只相撞的拳頭,作出她曾比劃過的白火石相撞的姿態(tài)來,朝著嚴晨星笑。
嚴晨星也笑了,兩只拳頭也遠遠地朝著曲小白舉起來。
嚴晨星在曲小白的眼里模糊起來,她害怕他看見她的眼淚,彎腰抓起包,返身走了。
曲小白在出租車上又看見了那個公交車站臺,嚴晨星曾氣喘吁吁地跑來對她說:“你在等人嗎?”
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出嚴晨星充滿了稚氣的執(zhí)拗的臉。兩行眼淚慢慢滑過她的臉頰。
幾天的輾轉(zhuǎn)后,那曾熟悉的校園已經(jīng)遠遠地和夢融為了一體。當她再次回到那座南方的小城,曲小白看見母親正在低矮的檐下,拿著一把蒲扇,使勁地扇著煤爐。她衰老肥胖的身體在濃煙中搖晃。
“媽。”曲小白叫了一聲。那肥胖的母親轉(zhuǎn)過身,將手中的蒲扇朝著曲小白擲來,“你咋不死在外頭?你還知道回來!”
曲小白站在院子里,越過天井,望向狹窄的天空。蔚藍的天,空蕩蕩的一小片。曲小白疲憊地閉上眼睛,再見晨星,就是夢里的情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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