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燦
“潮起”
2010年,憑借在電影《心魔》中的演出,惠英紅獲得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這時距離她上一次獲得這項榮譽(yù),已過去了28年。在臺上發(fā)表獲獎感言的她,哭成了淚人:“我很想拿這個獎。拿了第一次,我風(fēng)光了十幾年,然后不知道為什么會跌到谷底,不知道為什么逼自己進(jìn)入死巷。我把自己藏了很久,連放棄自己的生命都試過,因為真的不知道自己將來怎么樣。但我現(xiàn)在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屬于電影的,哪怕是一天、兩天,只要是好角色,我都會盡量做好。”
惠英紅出生于1960年,祖籍山東,其父出身于大戶人家。1949年后,他們一家人遷居香港。剛開始,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錯,后來父親被人攛掇開始賭博,從山東帶來的一箱箱金子逐漸化為烏有。惠氏一家陷入困境?!鞍职肿宰鹦谋容^強(qiáng)。我媽媽是童養(yǎng)媳,所以很多事情是我媽去做。我爸會比較自卑,他之前在香港打工,但可能運氣不是很好,做過一個針廠,打傷了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所以變得更加自卑。我媽就會帶著我們?nèi)テ蛴?,他就會在家里?!被萦⒓t回憶?;菁矣?個子女,惠英紅排行第五。家道中落后,還發(fā)生了一場大火,姐姐為救出她和妹妹而毀容失明。為了生存,媽媽帶著孩子們到酒樓拿剩菜回去吃。
這段謀生的經(jīng)歷,讓惠英紅有了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脫貧。她說:“在60年代,整個香港都窮。在灣仔,雖然是過得慘的人才來這,但我比起其他人來好過很多。人不能太貪心,有得必有失,我可能失去了一些童年的東西,但得到了一些眼界,得到了一些一生受用的東西。如果我沒在那個地方,或者我想東西沒這么成熟,未必會進(jìn)電影圈。我看到電影院的海報,就立志做明星。離開灣仔之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夜總會跳中國舞,因為我知道,當(dāng)時很多女演員都是在夜總會被星探發(fā)現(xiàn)的?!?/p>
果不其然,到夜總會后,她很快被發(fā)掘,由此入行。在當(dāng)時,武打片是主流。“因為大家都是拍武打戲,有些人覺得痛,就走了。我為什么可以做第一女主角,就是因為拍《爛頭何》的時候,女主角拍了第一個鏡頭,被人打,然后靜悄悄走了。我去的時候剛好有試鏡,給了所有的導(dǎo)演看。導(dǎo)演忽然想起我。那時我在旁邊跑龍?zhí)?,就讓我馬上換衣服?!彼f到這里,拿起桌面上的筆記本,擋在胸前,說,“有一個鏡頭是被人打了40多拳,我沖出去吐,吐完走回來再被打。如果換做其他人,不還是走了?但我不能走,我成為明星,家里才能有好的生活?!?/p>
“潮落”
入行后,惠英紅很快簽約邵氏。劉家良導(dǎo)演成了她的大伯樂。1982年,正是因為出演了劉家良執(zhí)導(dǎo)的《長輩》,惠英紅獲得了首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在夜總會當(dāng)舞女的時候,她一個月有1500元收入。拍戲后,收入銳減為500元。為了圓明星夢,她不惜降低收入,但家人不贊成。她說:“當(dāng)時1000元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很重要的。家里個個都反對,他們只看到表面的東西。”
從1977年出道到拿第一個金像獎,這段時間她并不輕松。入行1年后,邵氏給了她一個宿舍,讓她住在公司里,方便大量拍戲。她說:“什么角色都有,龍?zhí)滓灿小?00元一個月,早上也拍,晚上也拍。我沒理由告訴別人,我那些薪水只是夠家里吃飯,但是拍的時間長了,大家就會發(fā)現(xiàn),我連衣服都沒有幾件,其實也猜到我的家境了?!?/p>
第一屆金像獎的影響力遠(yuǎn)不能與如今相比。1982年登臺領(lǐng)獎之前,她甚至沒有想好上去講些什么。她說:“我當(dāng)時覺得,那個獎如果是金子做的就好了。后來劉家良導(dǎo)演知道我家里真的很窮,就幫我極力爭取,要求邵氏給我漲薪,升為每部戲5萬元。那個時候,我媽媽才覺得我選得對。”
拿獎之后,惠英紅逐漸成為邵氏當(dāng)家的武打明星。不過,她并不情愿被“打女”這個標(biāo)簽固化,一直希望打開戲路,多拍不同類型的片子,邵氏并不允許。她說:“他們覺得我是動作演員,很賣座,怕我拍完后,打女(的形象)沒有了,換了第二個形象出來,未必會成功?!?/p>
當(dāng)時的惠英紅覺得,即便艷星的角色,只要故事好,自己也愿意嘗試。她說:“我不甘于每一天打到全身傷。那時候重文輕武,明明知道你是全香港票房最高的,但是無奈,你是動作演員,只能讓人覺得你是老粗,和藝術(shù)沾不到邊。所以我很想去拍一些藝術(shù)片,但是機(jī)會始終不是我的。我覺得冥冥中有一種戒律在那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在30年后才有這個機(jī)會?!?/p>
由于常年拍武打戲,惠英紅的身體傷痕累累。拍武打戲落下的痕跡清晰可見。此外,她的鼻子已變形,這是因為以前拍武打戲時鼻骨折斷,導(dǎo)致一個鼻孔不通暢,只能借助嘴巴呼吸。長時間的談話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嘴巴既要說話又要呼吸,容易讓喉嚨沙啞。
她說:“第一次金像獎之后,我的每一部戲都是全香港最賣錢的,新浪潮導(dǎo)演出來的時候,沒人拍動作片了,全部拍文藝片,這些導(dǎo)演不認(rèn)為我會演戲。即使喜歡我,但也會有個疑問:‘你行不行?’所以很多時候他們盡管找我,但不是要我演女主角?!鄙踔劣腥苏埶菽赣H角色,我想:“不是吧,我30歲都沒到,就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怎么甘愿呢?我之前同期試過拍9部戲,后來一年變成兩三部,再下去就變成一年1部戲,再過一段時間到了30多歲,是完全沒有了的。有的給你拍,可能是一般的角色。那時就整個人開始瘋了:有沒有搞錯,為什么會這樣?。俊?/p>
90年代末期那幾年,成了惠英紅人生中的慘淡期。對于那段時間,她用“慘情”二字來形容。由于在心理上不能接受這種失落,她犯了抑郁癥。疾病發(fā)作時,她會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見人,甚至是關(guān)系最好的朋友都約不到她。討厭照鏡子,還一度吃安眠藥自殺,幸好被家人及時發(fā)現(xiàn)救了過來。
“霧團(tuán)”
“當(dāng)時覺得很沒有面子,我沒理由失敗、沒理由沒人要?,F(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有什么呢?但有些東西是很難解釋的,到底是環(huán)境改變導(dǎo)致你病呢,還是你真的病了導(dǎo)致環(huán)境改變?”她說,“如果我不是有這么重的情緒病,那我早已轉(zhuǎn)型,做了文藝明星,那時候我還那么年輕?!?/p>
死里逃生之后,惠英紅開始反思,再加上親友們的鼓勵,她不甘雌伏,逐步振作起來。2003年,惠英紅低調(diào)復(fù)出拍片,加入TVB,不再計較角色。在《心魔》里,她正是憑借母親這個角色再獲金像影后。
由于有先天性心臟病,2010年登臺領(lǐng)獎之前,惠英紅吃了鎮(zhèn)靜劑,以防心臟跳動得太厲害。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會拿獎,“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怎么拍東西,以及(《心魔》)是小本制作。那會兒有大制作的東西在,有經(jīng)常拍戲的人在那里,有社交關(guān)系高的人。我不喜歡做這些。但我對朋友挺好的,所以很多人幫我,尤其是記者,他們當(dāng)我是朋友。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忙,說真的,也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注意這部這么小的電影。這個我挺感恩的。”她說。
回顧往昔30多年的歷程,惠英紅說了她的一段經(jīng)歷:“有一次我在內(nèi)地一個海拔很高的山區(qū)拍戲。因為要回香港,就和朋友一起坐車下山。下去的時候霧很大。司機(jī)說,未必能開車。因為我很想回家,就堅持走,讓他把車慢慢開。我們走的路一邊是山,另一邊就是懸崖。我說慢慢開,但其實真的看不到路。我的老友怕到想哭,我就坐在懸崖的位置,她就坐在山的位置。她看不到懸崖仍然覺得很危險。但我知道車離懸崖還很遠(yuǎn),就安定一些。我就說不要緊,不是那么危險,慢慢開車,熬過了可能就沒有霧了?!?/p>
講起這個故事,惠英紅語無停頓:“我剛說完沒多久,車頭突然亮了,前面一點霧都沒有了!原來我們是在一團(tuán)霧里,被包住了。我忽然想到一樣?xùn)|西。這其實和人生沒有分別,有些時候你被霧包著,什么也看不到,很害怕,但是你過去了,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一點事都沒有。那一次之后,我便保持著一個信念:人生的很多事其實都是小事,只要堅持、有膽量。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堅持,就看不到這個奇景,掉頭走其實更危險,因為回頭仍有懸崖。但是后來很快就已經(jīng)沒事了。這個是不是人生?”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本刊有刪節(jié))(責(zé)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