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琴
摘 要:張中行《禪外說禪》一書對一百五十余則公案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用禪宗的話語來說,就是“著語”。今對其著語進行商兌,分為“說偏了”“說過了”和“沒說到”三文言之。本文言其“說過了”。
關鍵詞:張中行 《禪外說禪》 著語 禪宗 禪 商兌
張氏對禪宗公案的著語,除上文所言“說偏了”,即公案實際反映之理與張氏所說之理不能吻合外,張氏對有些公案還喜下斷語,而這些斷語又明顯有說過頭之嫌。如:
(1)《五燈會元》卷十六《法昌倚遇禪師》:“夜半烏雞誰捉去,石女無端遭指注??胀趿钕录彼亚?,唯心便作軍中主。云門長驅,溈山隊伍,列五位槍旗,布三玄戈弩?!瓱o邊剎海競紛紛,三界圣凡無覓處。無覓處,還知否?昨夜云收天宇寬,依然帶月啼高樹?!?/p>
對此語錄,張氏著語“信口說,有大言欺人之嫌”{1},實則整篇語錄并非信口而說,而是含有禪門師徒授受的深意。開首的“夜半烏雞誰捉去”,就是這種深意的開篇。此語在禪宗典籍中多有出現(xiàn),凝固出了一個特有的宗門義。《五燈會元》卷十四《郢州大陽山警玄禪師》:“上堂:‘夜半烏雞抱鵠卵,天明起來生老鸛。鶴毛鷹觜鷺鷥身,卻共烏鴉為侶伴。高入煙霄,低飛柳岸,向晚歸來子細看,依恰似云中雁?!痹谝话闳丝磥恚@簡直是禪師的胡說八道,但的確是禪門的開示法語。其中的“夜半烏雞”,以半夜暗昧光彩下的黑色羽毛之雞喻指人心中正在覺醒的內(nèi)在自性,兩者的共同點是均處于暗處,不可捉摸,也不可向人言說。故后文“夜半烏雞抱鵠卵,天明起來生老鸛”,即言天色大明,內(nèi)在自性終于覺醒,在本我之外,內(nèi)心又悟得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故禪師以烏雞生老鸛,表明學道之人悟前悟后之不同。在禪宗語錄中,“夜半烏雞”是一個帶有褒義的形象,常常喻指學人暗中自我摸索、自悟自證之事。
而“夜半烏雞誰捉去”和禪宗的另一則習語“昨夜三更失卻?!狈浅O嗨?,可對比而看?!毒暗聜鳠翡洝肪戆恕冻刂菽先赵付U師》:“師見僧斫木,師乃擊木三下。僧放下斧子歸僧堂,師歸法堂。良久卻入僧堂,見前僧在衣下坐。師云:‘賺殺人。僧問:‘師歸丈室,將何指南?師云:‘昨夜三更失卻牛,天明失卻火?!贝苏Z《五燈會元》也作“昨夜三更失卻牛,天明起來失卻火”。禪籍常以之喻指:悟道之法在于暗中的自我摸索。文中師擊木三下,表示將要對這個僧人示法(暗用弘忍對慧能擊碓三下,暗示其晚間三更說法之典)。而師歸法堂,良久才入僧堂,卻是以此行為告訴此僧,“佛法不在師之宣說,而在自己之體悟”。當僧人不悟而一直等著問師時,師便告訴他自己對他的指導是“昨夜三更失卻牛,天明起來失卻火”,即言悟道之法是在暗中自我摸索。與此語相同的表述還有“昨夜欄中失卻?!薄袄仙蛞箼诶锸s?!薄白蛞谷s火”“昨夜三更月到窗”“昨夜三更見月明”“昨夜三更,床頭失卻三文錢”“昨夜三更失卻枕子”“昨夜三更時,雨打虛空濕”“金牛昨夜遭涂炭”等,均無例外地表達出這樣一種狀態(tài):漫漫長夜無處求告,只能自己摸索。聯(lián)系禪門語境,乃是禪師啟發(fā)學人之言:悟道之法,只能是自己暗中摸索,不可向人求告求說。
故上文“夜半烏雞誰捉去”,就含有暗示學人自我尋求、自我摸索,不要向外馳求請益之意。其后“空王令下急搜求”直至“三界圣凡無覓處”,意在說明:若向外馳求,終將無可得入,想悟得的自性還是無可尋覓。最后“無覓處,還知否?昨夜云收天宇寬,依然帶月啼高樹”,以云彩的收去(喻指遮障的去除),烏雞在月下高樹上啼唱,喻指學人想要悟得的自性還在學人的內(nèi)心,只是學人不自知而已。
這則語錄,在悟道的禪門師徒看來,就不是信口胡說,張氏所下之著語就有過頭之嫌。再如:
(2)《五燈會元》卷十二《香山蘊良禪師》:“上堂,良久,呵呵大笑曰:‘笑個甚么?笑他鴻鵠沖天飛,烏龜水底逐魚兒,三個老婆六只奶,金剛背上爛如泥。阿呵呵,知不知,東村陳大耆。參!”
張氏著語仍然是“信口說,有大言欺人之嫌”{2}。實則被禪宗典籍記錄下來的語錄公案,均是獲得禪林認可并在叢林中傳唱的。有些非常著名的禪師有很多語錄行世,被集成集子,廣為流傳,如《虛堂和尚語錄》《趙州叢諗禪師語錄》等;也有些禪師沒有那么著名,傳世的語錄僅僅幾則而已。這里的香山蘊良禪師,就僅有三則語錄傳世。上文所舉,就是其最后一則。此語錄是否是信口之說,張氏以為是,實則非為是。
從語錄的表面文字看來,香山蘊良上堂后,沉默了很久,突然呵呵大笑,并自問自答地說:“笑個什么?”“笑他鴻鵠沖天飛,烏龜水底逐魚兒,三個老婆六只奶,金剛背上爛如泥?!逼渌χ畠?nèi)容都是自然界正常不過之事:鴻鵠自然沖天而飛,烏龜自然在水底追逐魚兒,三個老婆婆自然有六個奶子,寺院里泥塑金剛的背上是一團爛泥。這樣的自然現(xiàn)象可笑嗎?從未參禪的人,覺得不可理喻。但若聯(lián)系另一位禪師——五臺山智通禪師悟道得法的因緣,則香山蘊良的這則語錄就有著開示學人的深意。
《五燈會元》卷四《五臺山智通禪師》:“初在歸宗會下,忽一夜連叫曰:‘我大悟也。眾駭之。明日上堂,眾集,宗曰:‘昨夜大悟底僧出來。師出曰:‘某甲。宗曰:‘汝見甚么道理?便言大悟,試說看。師曰:‘師姑元是女人作?!?/p>
此語錄也是一則有名的公案,“師姑元是女人作”的開悟之言,費卻多少人思量。張氏{3}在其書中就反復提到此語,如第六章《禪悟的所求》,他認為此語“是表示所悟之境的隱語”;十四章《禪的影響》中,他認為此語“所悟之境為何,也是不可說”。{4}實則此語之含義非常簡單?!皫煿迷桥俗鳌笔钦f“師姑是女人”,這本是天下最正常的道理,為何智通要在大悟之后宣示此真實之理呢?原因在于:禪宗要學人所悟之道,極言之,就是明自心見自性。即要明白事物的本來自然之理,而不能用妄想顛倒的看法和意識將這自然之理遮蔽。所以智通悟道后,就以此語說明自己已經(jīng)明心見性,去除了妄想和顛倒,悟得了天下的自然之理。
如此,香山蘊良上堂所說之法,就不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了,而是對智通禪師悟道因緣的進一步鋪展。實則也是以此語錄啟發(fā)下面聽法之人明心見性,去除遮障,悟得佛理。故張氏認為其信口之說,不能成立,亦有過頭之嫌。再如下一則:
(3)《五燈會元》卷十七《黃龍祖心禪師》:“參云峰悅禪師,三年無所得。辭去,悅曰:‘必往依黃檗南禪師。師至黃檗,四年不大發(fā)明,又辭,再上云峰。會悅謝世,就止石霜。因閱《傳燈》,至僧問多福:‘如何是多福一叢竹?福曰:‘一莖兩莖斜。曰:‘不會。福曰:‘三莖四莖曲。師于此開悟?!?/p>
張氏將此公案放在“夸大悟的偶然性”下,并說“這樣夸大頓的偶然性,是想突出‘得來的輕易”{5}。此著語亦有過頭之嫌。學人開悟之事跡,在典籍中往往記載其引發(fā)開悟的重要言行。至于為何由此開悟,就為后來學人提供了參悟的空間。這種開悟并非偶然為之,也不是一種夸大,應是真實存在的。
以此則來說,理解的焦點就在文中《傳燈》所載多福與僧的問答中。其中僧人問“如何是多福一叢竹”,是將多福的佛法比喻為青青翠竹,在佛經(jīng)中,常有“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華,無非般若”{6}的說法。僧人此處問“多福一叢竹”,實則問多福之佛法為何?多福答以“一莖兩莖斜”,僧人不明其意,多福又答以“三莖四莖曲”。這樣的回答,像是橫空硬語,無有蹤跡。關鍵點就在其中的“斜”與“曲”當中。
“一莖兩莖斜”與“三莖四莖曲”相對照,則“斜”是一種“直”的狀態(tài)。禪師以此兩語中的“直”和“曲”說明了自己在開法為人的兩種方式中選擇的是前者——“直”。以“直”和“曲”比喻禪師說法為人之方式,在禪籍中多有所見。若面對前來問法之學人,禪師并不為之暗示任何途徑,而是讓學人自悟本來圓滿之自性,則稱為“直”;若是在此過程中為學人曲曲折折地暗示學法的途徑,就被稱為“曲”。如《聯(lián)燈會要》卷二十七《鼎州文殊應真禪師》:“示眾云:‘直鉤釣“驪龍”,曲鉤釣蝦蟆蚯蚓,還有龍么?良久云:‘勞而無功?!蔽闹械亩U師就是想用毫無宣示的方法來釣得驪龍,但下面聽法之人都不會得,故禪師說自己“勞而無功”。禪籍以魚鉤之“直”和“曲”,分別比喻禪師開示方式之不同。對于具有驪龍潛質的學人,禪師不用委婉開示,他們就能直下悟道。而對于“蝦蟆蚯蚓”之類的學人,禪師只能曲為之說。此種表達在《嘉泰普燈錄》卷五《西京招提廣燈惟湛禪師》中也作“直鉤釣鯤鯨,曲鉤釣魚”。同理,《嘉泰普燈錄》卷二《鎮(zhèn)江府金山達觀曇穎禪師》:“上堂:‘諸方鉤又曲、餌又香,奔湊猶如蜂抱王。因圣這里鉤又直、餌又無,猶如水底捺葫蘆。”亦以鉤之曲直比喻自己和諸方示法之差異:諸方循循善誘,委曲開示,學人前往如蜜蜂擁護著蜂王一樣;自己這里,并不委曲示法,只叫學人自悟本心,禪師“猶如水底捺葫蘆”一樣,費力而枉然。
可見,當學人問“多福的佛法為何”時,多福就以“一莖兩莖斜”暗示自己這里是不會為學人委曲說法的“直”法。而當僧人不會時,多福就以“三莖四莖曲”說明僧人不是直下便能悟道之根器,需要別的禪師“曲”法示之。黃龍祖心在讀到多福禪師的這則語錄時,一下子悟道了,推想其所悟,當是:佛法本應自悟自得,不能由別人曲言開示。故張氏認為此語錄夸大了悟的偶然性,就說過頭了。
{1}{2}{3}{4}{5} 張中行:《禪外說禪》,中華書局2012年1月版,第238頁,第238頁,第215頁,第456頁,第279頁。
{6} 《新纂續(xù)藏經(jīng)》,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CBETA),2009年第16冊0318經(jīng)(《楞伽經(jīng)宗通》),第942頁。
參考文獻:
[1] 孫郁.紅樓遺民張中行[J].勵耘學刊,2009(1).
[2] 李庚楊.讀《“禪”的禪外說有感——與張中行先生商榷》[J].佛教文化,19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