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喜

翠翠直看著那個陌生人向家門口這邊走來。當(dāng)陌生人從前面路口那棵臉盆粗的桂花樹背后出現(xiàn)時，正在門前插香的翠翠就看見他了，翠翠那顆焦急的心立刻歡跳起來，整個人像小麻雀似的躍動起來了。其實翠翠并不認識那個陌生人，她只是認為那是家里的一個平常很少來的什么親戚。

那陌生人中等個子，背著帆布背包，落滿風(fēng)塵的頭發(fā)有些亂，灰色的西裝有些舊，腳上那雙皮鞋已經(jīng)多日沒上過鞋油了，鞋面上沾著斑斑的泥垢。他的臉上是一副疲憊的神態(tài)，下巴與上嘴唇長滿了又硬又直的胡茬，看樣子好幾天沒剃了。他的步態(tài)顯得沉重，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的。

翠翠的眼睛一直看著陌生人，直到他走近，目光有些驚疑又有些喜悅，想開口叫一聲，欲言又止，只是睜大眼睛看著那個陌生人。陌生人在離翠翠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向她問道：“小朋友，你家人在家嗎？”

翠翠爽快地答道：“有呀，奶奶在里面燒火蒸粑粑?！贝浯湔f完，立刻扭頭朝屋內(nèi)叫道：“奶奶，有人來了?！?/p>

很快，一個大約六十五歲的奶奶出現(xiàn)了，奶奶抬起眼睛看著陌生人，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隨即問道：“你？你是……”

陌生人說：“老大娘，我是路過的，想向你討一碗茶喝，可以嗎？”

奶奶一聽，臉上擰緊的神情立刻松下來，滿臉微笑著，說道：“可以，可以，進來吧?！?/p>

陌生人跟在奶奶的后面走了進去，翠翠跟在他背后，目光一直在他身子上上下下打量著。屋里面飄著暖暖的水蒸氣以及淡淡的食物甜香。奶奶彎腰拿過一張四腳板凳放在陌生人腳邊，陌生人坐了下來，把帆布背包從肩膀上拿下，放在腳邊的地上，臉上的神情顯得非常疲累。奶奶從一只大海碗蓋嚴(yán)的壇子里倒了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濃茶，雙手捧著遞給陌生人，一邊說：“剛泡的石崖茶，還熱熱的。”

陌生人雙手接過茶碗，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的喝，咕嚕，咕嚕，隨著喉嚨一上一下的伸縮，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似乎只是一眨眼之間，一碗滿滿的茶水就全進了他的嘴里去了，他來不及用手擦干弄濕的嘴角，就把空碗伸向奶奶。奶奶接過碗，眼睛看著他問道：“還喝嗎？”陌生人點了點頭，說：“是。”奶奶很快又向他捧上一碗茶，陌生人接過來，咕嚕，咕嘟，一眨眼之間，一碗滿滿的茶又進了他的嘴里去了。當(dāng)他第二次把空碗伸向奶奶時，自覺地說：“再給我一碗。”

翠翠站在離陌生人很近的飯桌旁邊，一只手搭在桌面上，興致勃勃的看著他一連喝掉三碗茶，眼睛都睜圓了，似乎感到非常的驚奇，怎么這樣能喝呀？翠翠期待著這個陌生人接下來還有什么要求，是起身離開，還是待在她的家里。其實，翠翠心里想的是，最好陌生人不要立刻離開，因為，她把他想當(dāng)然的是家里的來客了，她多么希望家里能有個客人呀。果然，當(dāng)奶奶接過陌生人遞過來的空碗后，隨口問陌生人：“大哥，看樣子你還沒吃飯吧？先吃點飯再走吧?！?/p>

陌生人把腦袋垂下來，很快又抬起來，又用手揩揩嘴巴，似乎一時不知是拒絕還是接受。翠翠說道：“對呀，大叔，吃點再走吧，奶奶剛蒸好了粑粑，油炸粑，又甜又香?！?/p>

陌生人說：“那我給飯錢你們吧。”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掏西裝的內(nèi)袋。奶奶連忙朝陌生人擺擺手，說：“不，不用，今天是九月九，你來我們家做客，跟我們一起過九月九，我們哪有收客人的錢的。別客氣，你就吃吧，嗯。”

翠翠也跟著說：“對呀，大叔，今天是九月九，你跟我們一起過九月九吧?！?/p>

其實翠翠最希望和爸爸媽媽一起過九月九。翠翠記得她爸爸和媽媽是在三年前去了廣東打工的，三年內(nèi)他們只回家兩次，都是在過年時回來三四天，又匆匆離家了。去年過年，本來他們說好回家的，將近大年三十了，突然叫人捎話回來，說是不回來了，過年留下廠里加班，可以拿到三倍的工資。為此翠翠還哭了半天，他們?yōu)榱隋X，寧愿不回家看看他們的女兒和奶奶，翠翠滿是怨氣。這次本來也說好回家過九月九的，前幾天，又突然說不回了，說來回車費要很多，到過年再回了。這次翠翠沒哭，但她還是傷心了好半天，她只想九月九有客人來，跟她與奶奶開心的過一個九月九。

奶奶一大早不但早已蒸好了粑粑，還冒好了桂林米粉，熬好了豬骨湯，還準(zhǔn)備好了米粉的作料，瘦豬肉、辣椒醬、豆子、蔥花。翠翠雖然還只有五歲，但她早已從奶奶的口中了解到，九月九是村里最大最熱鬧的節(jié)日，也是來客最多的節(jié)日，但那是翠翠出生前的往事了。如今，不管九月九這天有沒有親戚朋友來，奶奶依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早早準(zhǔn)備好招待來客的茶水和糍粑、酒菜。昨天翠翠還跟著奶奶到街上去，買回了一大塊過節(jié)的豬肉呢，還有腐竹、干筍，晚上用花生油炸糍粑，忙到三更半夜。翠翠也一天到晚跟著奶奶忙，給米糊添一碗熱水呀，或者往灶里加幾塊柴火呀，給年老的奶奶幫了不少忙。翠翠還問奶奶：“奶奶，做這么多，會有親戚來嗎？”奶奶說：“先要做好呀，有親戚來了，就來不及做了?！?/p>

九月九還沒到，奶奶就常常給翠翠說起往年九月九節(jié)日的盛況，說的如講古一樣，津津有味，翠翠也聽得饒有興味，翠翠心中多么向往能親歷那樣的情景呀。奶奶說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往事了，那時候翠翠當(dāng)然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村里的人也還沒有人到外面去打工，大家都是在家中安居樂業(yè)。春來了，村外阡陌一片青綠，淡淡的晨霧還未飄散，耀眼的太陽才剛剛冒上南山上空，田野上已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戴著草帽割油菜的姑娘，使牛耕田的小伙子，打樁圍籬笆的叔伯，鋤地種菜的大嫂與媳婦，還有汪汪叫著追逐小老鼠的大黃狗。大家各自忙著各自的活兒，離近的，東家長西家短的說閑話，或者說說笑。從春天開始到年底，大伙兒都是在家安心忙碌著，播種、插秧、耘田、收割，還有種涼薯、烤煙、苧麻、黃麻，再是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到了農(nóng)閑季節(jié)，附近村子常常有人家請電影隊來放電影，那是有人娶新媳婦辦喜酒，或者過節(jié)請來的。到了晚上，周圍村子的人都涌去看電影，夜幕下的小路，回響著嘻嘻哈哈的笑鬧聲，手電筒的光柱在夜空中晃來晃去。電影放的是《劉三姐》《小小得月樓》《笑比哭好》《湘西剿匪記》，雖然早就在鎮(zhèn)上的電影院看過了，但大家還是興致勃勃的走夜路再去看。

翠翠聽奶奶說，那時，他們恒村每年九月九，也請電影隊來放電影，而且放的是通宵電影，那是因為家家來的親戚朋友多，晚上沒床睡，于是放電影讓客人看個通宵，第二天吃過早餐，客人才向主人道別回家。奶奶說，白天村子里到處是趕會期（九月九）的人，而每一個人都是各家的親戚，或者是親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再朋友。一大幫朋友中，也許主人只認識其中一人，其他人雖然不認識，也沒見過面，但主人一樣是非常友好的招待，遞上好煙，篩上濃茶，倒上燒酒，揣上油炸糍粑，大魚大肉，讓他們吃飽喝足，到了晚上，還反復(fù)挽留他們住上一晚。一大幫親戚朋友，只向主人遞上一小包餅干作為禮物就行了，主人也并不介意禮物的多少輕重，主人最看重的是家里來的客人越多越好，心里越高興，而最擔(dān)心的是這一天家里沒客人來，或者來的少，那樣會令主人在村人面前感到很沒面子的。有時候，還請來戲班子，白天在收割后的干稻田上唱大戲，看戲的人山人海，戲臺下還有很多小販，賣各種小吃，甘蔗、柚子、瓜子、蘋果、柑橘、蘿卜酸等等，如同集市一般紅火，到了晚上再放通宵電影，看電影的人依然不比白天看戲的少，紅紅火火。

如今，那紅紅火火的九月九早已不存在，在奶奶這一輩人的腦海中成了一種美好的回憶，而且，連九月九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也逐漸式微，這一天有的人家連糍粑都不再做了。都去城里打工去了，做再多的糍粑，也沒有親戚朋友來做客了。

翠翠明知道爸爸和媽媽這天不會回來了，但她一大早就跟著奶奶起來，不時走到門口朝路上觀望，幻想著爸爸媽媽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當(dāng)那陌生人出現(xiàn)時，翠翠感到眼前一亮，翠翠對那陌生人感到的不是陌生，而是親切，因為，她家終于有客人來了。

當(dāng)翠翠與奶奶陪著陌生人吃過油炸糍粑和桂林米粉后，翠翠與陌生人就完全沒了陌生感，她在心里認可了陌生人就是家里的親戚，來跟她和奶奶過九月九的，她繞在陌生人的身前身后，有時還爬在陌生人的背上作撒嬌狀，還用手撫弄陌生人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或者輕輕地揪揪他的耳朵，還纏著他講故事。陌生人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只連著細紅繩的小巧玲瓏的玉觀音，掛在翠翠的頸脖上，說讓觀音菩薩保佑翠翠平安長大，讀書聰明。翠翠用手撫摸著垂掛在胸前的玉觀音，喜不自禁，愛不釋手。當(dāng)奶奶燒好熱水開始殺雞時，陌生人在給翠翠講故事，陌生人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山的人，給一個財主當(dāng)糧倉看守人。有一年天大旱，糧食歉收，很多農(nóng)戶因為沒飯吃，病的病，死的死。財主家門外，天天都有很多人苦苦哀求財主給糧度荒，可這財主囤積了很多糧食，面對討糧的人，就是不愿開倉把糧食分給他們。這個叫山的人看著門外哀求的人們，還看到有人就在他的面前餓死了，山心里非常難受。三更半夜吃夜宵時，他把另兩個同他一起看守糧倉的人灌醉了，打開糧倉大門，讓討糧的人進去，把糧食搶去一空，山知道他這樣做死罪難逃，連夜跑了。那財主恨之入骨，派了兩個人，無論如何要把他抓回來……”

陌生人說到這兒，奶奶叫翠翠拿一只飯碗，說準(zhǔn)備裝雞血，翠翠正聽得入神，一時沒動，陌生人叫她：“快去吧，等有空了再給你說?！贝浯浜苈犜?，立刻轉(zhuǎn)身去拿碗，陌生人也起身幫奶奶殺雞，燙毛，拔毛，洗內(nèi)臟……

陌生人本想在下午三點鐘離去的，奶奶反復(fù)挽留，說好不容易過一個這么大的節(jié)日，家里好不容易有你這個貴客，而且已經(jīng)好幾個九月九家里沒人來了，所以無論如何也得住上一個晚上，明天再走。翠翠在旁邊也跟著挽留，如果陌生人真要今天離去，說不定她會流眼淚的，她真希望這唯一的客人能陪她多一個時刻呀。她雙眼水汪汪地望陌生人說：“對呀，大叔，不要走好嗎？你還沒給我說完故事呢?！蹦吧私K于答應(yīng)留下。

到了下午五點，一桌豐盛的菜終于端上桌了，有白切雞、回鍋肉、扣肉、腐竹、香菇、油豆腐、香芋片、酸菜魚、油菜心。吃飯時，奶奶總是不斷的勸陌生人多吃肉，還不時地把白切雞、扣肉夾到陌生人的碗里。而翠翠也搶著幫陌生人盛飯，雙手將裝得滿滿的米飯遞給陌生人。陌生人一邊吃著飯一邊不停地說感謝感謝，說奶奶和翠翠真的太好了，是世上最好的人。陌生人似乎真的能吃，翠翠一連幫他盛了五碗滿滿的米飯，他一口氣吃的干干凈凈，扣肉回鍋肉也吃了不少，還不時地贊奶奶的手藝好。奶奶特別高興，翠翠也很開心，因為她們家的飯菜令客人很滿意呀。

很快，陌生人成了恒村最尊貴的客人，也是恒村唯一的來客。翠翠本想吃過晚飯就叫陌生人把沒說完的故事繼續(xù)說完的，因為她心里一直牽掛著那個開了糧倉讓荒民搶走糧食后連夜逃跑的看守人，她在想，那人跑去哪里了呢？他被財主的人抓住了嗎？讓翠翠想不到的是，陌生人還未吃完晚飯，就被她叔伯請去喝酒了，這令她很是懊惱。翠翠的叔伯也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知道她家來了客人，于是在晚飯前跑來看看，這一看，就要拉陌生人去他家喝酒，叔伯兒子兒媳婦都去廣東打工了，也只有老伴與他在家，平常他都是一個人獨自喝悶酒，沒興頭。奶奶剛給陌生人倒了一杯酒，陌生人剛喝了一口，本不想跟叔伯去的，但叔伯熱情洋溢，還說：“我和翠翠本就是一家人，她家的客人也是我家的客人，在她家喝與在我家喝都是一樣的?！庇刹坏媚吧嗽覆辉敢猓宀鹉吧司屯易呷?。

翠翠以為陌生人一會兒就回來了，可她等呀等呀，一直到了晚上十二點，也等不到陌生人回來，她急得不斷問奶奶：“大叔怎么還不回來呀？會不會在叔伯家喝醉了？”奶奶說：“喝醉也不怕了，喝醉就在叔伯家睡吧?！贝浯湔f：“干嗎在叔伯家睡呀？我們家也有空床，叫他回來睡吧。”奶奶心里面其實也牽掛著陌生人，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于是在午夜時分，打著手電筒與翠翠往叔伯家走去 。讓翠翠想不到的是，她和奶奶在叔伯家并沒有見到陌生人。叔伯告訴她們，陌生人被三叔公拉去他家喝酒了。奶奶一聽，又帶著翠翠往三叔公家走去。讓翠翠料想不到的是，她和奶奶在三叔公家還是沒有見到陌生人。三叔公告訴她們，陌生人被五伯爺拉去他家喝酒了。于是奶奶又帶著翠翠往五伯爺家走去，但翠翠在五伯爺家還是見不到陌生人……

當(dāng)陌生人跟著翠翠和奶奶回到家后，翠翠再不能聽他講故事了，陌生人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需要馬上休息了，奶奶讓他睡在翠翠爸爸的大床上。陌生人還沒有到爛醉如泥，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睡之前，他對翠翠說：“翠翠，明天再給你講故事吧，一定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