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趙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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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調(diào)”現(xiàn)代佤寨漸行漸遠的歌唱

文·圖 / 趙穎

與陳巖惹老人一家合影

即興演唱，并不是張口就來——那樣的話不過是表演——而是經(jīng)過思考的言說。

村支書在前往陳巖惹家的路上特意囑咐我：“你們?nèi)ゲ灰f你們知道他是村里的名歌手，只說想來聽他唱歌，要不然他不露給你們聽?！?/p>

陳巖惹是帕良村有名的歌手，他的歌技，家喻戶曉。他最拿手的是佤族青年結(jié)婚迎親時所唱的“開門調(diào)”。聽村里的人說他去年憑借這門技藝還幫著本村的佤族小伙去山里佤寨娶了一個媳婦回來。

“開門調(diào)”是佤族古老的歌唱形式，現(xiàn)在還流行。佤族男青年到了娶親的那天要請上本村最會唱歌的人去女方家，通常這個時候女方家人會把家門緊閉，將迎親的隊伍攔在門外并與對方對歌。雙方在歌里相互抬杠、打趣、商榷婚后諸事，直到男方的歌手唱“贏”了女方的娘家人，方可將門打開，迎娶新娘。所以娶親的順利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男方歌手的歌唱技藝。而我將要去拜訪的陳巖惹就是這樣一位歌手。

作為民族音樂學專業(yè)的學生，在去到帕良村之前，像很多前輩一樣，我也做了一點案頭工作。帕良村屬于滄源縣，是佤族聚居地。我是帶著開門調(diào)的音樂屬于什么調(diào)式，它的句法、唱詞、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它所流行的地區(qū)在哪，演唱是否有固定時間，歌唱者的身份怎樣，歌唱中是否有信仰崇拜的觀念等等問題而來。

因為帶著“理論”問題而來，對于眼前的佤寨、汽車穿過的成片的竹林與油菜花，壩子里的云海，起初沒有特別在意。但等聽了音樂，調(diào)查結(jié)束離開佤寨以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佤寨里的歌與這竹林、云海和土地的關(guān)系。

與“開門調(diào)”相遇

來到陳巖惹家里，他正在院子里拿著農(nóng)具做農(nóng)活，年齡看上去六七十歲。村支書用佤語說明來意之后，他便放下手中的農(nóng)活，請我們到屋子里去坐。自當?shù)卣畬⑴亮即鍙纳嚼锇徇w到離滄源縣城較近的壩子里后，每戶的房子都改建成水泥結(jié)構(gòu)的兩層磚房，客廳里彩電、DVD等家電一應(yīng)俱全。

寒暄過后，陳巖惹的妻子搬出了一竹制的桌子（類似茶具）。村支書說：“有客人來了，他們拿出茶和煙來招待你們，還要念一念經(jīng)。這風俗世世代代都不會丟。”隨后，陳巖惹的妻子將一根裹起來的煙葉點燃，村支書將它拿在手上，連同竹制桌子一起舉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陳巖惹夫婦取下帽子，起身蹲在村支書腳下，我們一行人也按他們的樣子蹲了下來。女主人端起桌子順著沙發(fā)給大家發(fā)起煙來，我不抽煙，但是村支書說，不抽煙也要拿，這是禮貌。

隨后村支書與陳巖惹進行了一番短暫的交談，老人很配合我們的采訪。在唱歌之前他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唱了一首“勸婚調(diào)”，隨后他又與老伴對唱了一首“開門調(diào)”?！伴_門調(diào)”的演唱方式與旋律都與佤族其他類型的民歌有很大的不同，他唱的“勸婚調(diào)”應(yīng)屬于“開門調(diào)”的范疇，而“開門調(diào)”并不是一首歌，而是發(fā)生在親屬與鄉(xiāng)民之間的，以佤族姻親制度為紐帶的一系列歌唱行為。這時我對“開門調(diào)”的認識進了一步。

在陳巖惹老人的家里訪談

土地里生長的“歌”

1.用竹子做比喻

村支書給我們翻譯陳巖惹的歌詞。他解釋說，這些歌詞無法用漢語完全翻譯，因為這些歌詞里有很多比喻。

翻譯的困難，不難理解，因為一個是佤語與漢語表達習慣上有很大差異，另一個是比喻很難翻譯，直譯之后不能準確理解它的原義，而且比喻只用在歌唱中，它本身就不是日常生活的語言，想要解釋清楚，需要先搞清楚歌詞中所涉及到的文化意象。

村支書給我翻譯了勸婚調(diào)，大概意思是：“一棵竹子不成林，一個人也不成家，一個人在家里，家也不成家。找了媳婦，一個人就有了家，一棵竹子才能成為竹林?！?/p>

用竹子來打比方，并不難理解，因為這里到處都可以看到竹子，竹子是佤族人自然生態(tài)的一部分。不過，竹子的比喻，或許還有更深的意義。我聯(lián)想到我在滄源經(jīng)?？吹降囊粋€佤族符號——兩條直線相交成的一個“叉”。這“叉”可以是房梁上交叉的木頭，也可以是過去佤王座椅背后的圖案。當?shù)刂R分子說，“叉”象征著團結(jié)，又說“叉”是一個叫“司崗”的圖騰。我覺得這里茂密的鳳尾竹交錯成林，應(yīng)該也有不少“叉”的構(gòu)成，也就是說竹子還有抽象的含義，這含義讓它很適合比喻結(jié)婚成家。

佤族村寨 李學明 攝

2.樂中的“生靈”

陳巖惹老人唱開門調(diào)的時候，我把旋律記了下來：

這段譜看似簡單，但記錄起來十分困難，某種程度上，比聽懂他們的唱詞還要困難。開門調(diào)特殊的歌唱方式是記錄旋律的主要障礙。特殊的歌唱方式在民族音樂中并不少見，最典型的是蒙古族的“呼麥”，歌者用喉音與嗓音同時發(fā)出了兩種在不同音高上的聲音。

“開門調(diào)”的發(fā)聲方式同樣是特別的。當陳巖惹準備開始演唱之前，他喝了一口水，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眉頭微皺，從喉嚨與鼻腔中間擠出了第一個音，他開唱的時候我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已經(jīng)開始唱歌了。因為歌唱的聲音是從胸腔經(jīng)過被擠得非常緊張的嗓子中“哼”出來的。

這種“哼”一方面是因為咬緊大牙而吐字不清；另一方面是由于口腔不打開，歌者要達到某個音高時，必須夾緊嗓子。這種“哼”的效果與西方音樂聲樂練習中的“哼鳴”類似，但是發(fā)聲點位置靠前，是在喉嚨處。這種歌唱的聲響效果與人平時說話的音色完全不同。所以，我記寫旋律的時候很難去抓住旋律的具體音高，而在每句歌唱的結(jié)尾處又總是終止得非常果斷，好像詞還沒唱完但歌手已經(jīng)急于閉上了嘴巴。

這讓我聯(lián)想到了佤族人所崇拜的“?！钡慕新?，如果說這是模仿，是有意為之，那也應(yīng)該是合理的假設(shè)。一方面，學術(shù)界對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有一個共識，就是很多歌唱方式都跟他們的生活相關(guān)，所以要么模仿牛，要么模仿羊。云南民族音樂學者吳學源說，麗江納西族的唱腔很多都學的是羊叫。我們不妨大膽假設(shè)，滄源佤族開門調(diào)的唱腔多半是從牛那里得到靈感。

當然，另一方面，牛在佤族社會中意義非凡。佤族社會很多重大的儀式場合，都需要牛，掛牛頭，剽牛等習俗，我們并不陌生。盡管對牛在佤族社會的文化意義，還眾說紛紜，但牛的重要，不容置疑。

現(xiàn)代社會中遠去的“歌”

“開門調(diào)”歌唱過程中，陳巖惹和他的妻子唱得非常投入，歌曲本身并不需要太多的激情釋放，而其二人的投入體現(xiàn)在歌唱過程中的思考，他們在思考要唱什么，要在歌里表達什么，他們?nèi)粲兴嫉臓顟B(tài)讓我對即興演唱的認識深了一步。

即興演唱，并不是張口就來——那樣的話不過是表演——而是經(jīng)過思考的言說。歌唱是要表達某種想法，這點類似說話。但和說話不同的是，歌唱的內(nèi)容和形式，常常是某個社會語境的產(chǎn)物，離開一個社會（社區(qū)），歌唱就失去應(yīng)有的價值，或者價值發(fā)生轉(zhuǎn)移。

歌唱在社區(qū)中的功能很多，這是民族音樂學的大課題，我這里不去展開。但當聽到陳巖惹和他的妻子即興演唱開門調(diào)的時候，我想到當日常生活的言語不能表達，或者不被允許表達時，歌唱就是一種替代方式。所以正如音樂學者梅里亞姆說的，在歌曲中，個人或群體顯然可以表達他們在其他場合不能訴諸言語的真正感情。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種保留在歌唱里的“言語”，因為有相對固定的形式，與日常生活的言語相比，變化更慢，因此無論是歌詞還是曲調(diào)，都是名副其實的文化遺產(chǎn)，是歷史的遺物。

待客的“茶具”

那開門調(diào)是怎樣一種歷史（社會）的產(chǎn)物呢？無論是儀式（婚俗的一部分）還是歌唱，都至少是上世紀50年代以前的事情。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隨著社會及其風俗的改變，開門調(diào)正在失去它賴以存在的土壤，已經(jīng)越來越像一種文化“遺產(chǎn)”了。

據(jù)了解，滄源佤族互相通婚的寨子，有的已經(jīng)不會唱開門調(diào)。因為一方不會唱，另一方也自然無法完成唱開門調(diào)的迎親習俗。按照現(xiàn)在的情況看，開門調(diào)這種佤族古老的歌唱和相關(guān)儀式會在不遠的將來消失在郁郁蔥蔥的竹林深處。

在我要離開陳巖惹家的時候，有一幕頗有意味。陳巖惹老人的孫子和孫女追著要看我拍攝的視頻，他們對視頻中爺爺唱的歌十分好奇。我無法分辨這種好奇是因為開門調(diào)遠離生活而變得很新鮮，還是攝像機對他們來說還很新鮮。陳巖惹老人對視頻中的自己，也表現(xiàn)出了濃厚興趣。他推辭了我所給的些許報酬，但希望我能將本次采訪所錄制的視頻刻成碟子寄給他，他說要為他的孫子孫女們留著，告訴他們，爺爺曾是這村里最有名的歌手。

（責任編輯 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