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安,1990年生,青年作家,著有《讓我最后哭一次》《刻下來的暗戀時光》《再見,已不是我要的年少》等。
我很少去懷念少年時的生活。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唯一的夢想就是長大,快點長大——盡管那時候,我的同齡人都或多或少懷揣同樣的夢想。但對他們而言,長大意味著擺脫家長的管教、擺脫學校的束縛,這種“成長”寄托著對自由和熱情的向往,于我而言,卻是出于自保。
對,是自保。我11歲就開始了寄宿生活,二十多個人擠在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宿舍里,上下鋪,兩個人一張床。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對那時的宿舍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尤其是在冬日里,一群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在下了晚自習之后擠在狹小的宿舍里嘰嘰喳喳,宿舍的地板永遠都像能養(yǎng)魚的沼澤,濕乎乎的。誰的被子要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晚上真的是要受凍了。
那時候我們要自己蒸米飯,在鋁制的小飯盒里淘米,用水也能成為引發(fā)“戰(zhàn)爭”的導火索。每天中午,校園的水龍頭旁都要上演一場“搶水大戲”,黑壓壓的少男少女齊刷刷地攻占為數(shù)不多的水龍頭,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善菚r候我長得又矮又瘦,根本就擠不過高年級的學長們,只能目瞪口呆地見證一場又一場的廝打——幾乎每一天,總有血氣方剛的好斗少年為了搶水龍頭而戰(zhàn),唯一讓我感到幸運的是,“戰(zhàn)事”并未殃及無辜。
不過,這并不代表我的少年求學路就是一帆風順的,實際上恰恰相反,用“命運多舛”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要知道,那時候的我,除了矮和瘦,還特別膽小、內向,時常在課堂上走神發(fā)呆。我的思維總能輕而易舉地越過老師的課堂教學跋涉到千里之外。比如老師在講解邊塞詩歌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總會晃出一場身臨其境的邊塞戰(zhàn)事:大漠寒風,狼煙四起,戰(zhàn)士浴血,國破家亡……場面堪稱壯觀。可是,現(xiàn)實卻一點都壯觀不起來。每當我走神走得興致勃勃的時候,總會被老師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我總是惶恐不已,支支吾吾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而這,也成了他們嘲弄我的理由。
他們——就是“為虎作倀”的“四大天王”。這個頭銜是他們自封的,他們仗著父母是學校教員,自己又是老師眼中的“天之驕子”,所以一定要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來。頭銜只不過是擺架勢的開始,為了達到更直觀的、高高在上的效果,他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恃強凌弱,很不幸,我就是他們欺凌對象中的一員。
現(xiàn)在想來,那段日子簡直就是我的噩夢,我隨時都要提防他們對我的突然襲擊,這簡直比腦海中的“邊塞戰(zhàn)事”還要慘烈悲壯。猛烈的拳頭總會在我毫無防備時擊中我的后背,細碎的疼痛像螞蟻一樣鉆進了我的身體,吞噬著我的心窩,疼得我直不起身來。
襲擊我的“四大天王”卻笑得前俯后仰,好像這世上總有那么一種人,能把自己短暫而微小的快感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對此,我卻束手無策。且不說我瘦小單薄,單就我一個人,如何是他們四個人的對手——我又不能找老師告狀,我不是沒試過,一點用處都沒有。既然惹不起,那我就躲著,遠遠地看見他們我就跑。我沒有想到,他們卻因此變本加厲。
于是,在那些悲慘又無助的日子里,我唯一的夢想就是長大,快點長大,變得強大起來,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不再受人欺凌。我無數(shù)次做著這樣的夢,也無數(shù)次被現(xiàn)實中的痛苦淋醒。面對慘淡的生活,有一段時間,我甚至產(chǎn)生了輟學的念頭。
也就是在我產(chǎn)生輟學念頭的時候,我的腳被燙傷了。
那是在炎熱的夏日,同桌不小心把滿滿一杯開水潑在了我的腳后跟上,也就是那么一瞬間的工夫,我的腳后跟活生生地脫了一層皮。我疼得哇哇大叫,那種火燒一般的疼痛令我終生難忘,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我開始真正地走進了同學們的視野中。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些溫暖的日子:女生們會輪流幫我打飯,我再也沒搶過水龍頭,再也沒有看到一場又一場“戰(zhàn)役”。
因為燙傷的緣故,我變得寸步難行,因此也成了男生們的重點保護對象:進出宿舍,出入衛(wèi)生間,總會有高個兒男生背著我,“四大天王”再也沒對我動過“武力”。世界開始變得安寧了,寂靜的時候總能聽見微風吹來,不動聲色。
我熬過了夏天,慢慢好了起來,可是“四大天王”卻沒有。
準確來說,是“四大天王”中的一員沒有。就在我燙傷的那段日子里,“四大天王”中最白凈也最兇狠的那個少年,被查出患了腦瘤,他叫王醒,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不過,他卻再也沒有醒過來,我目睹了他的兇狠殘暴,也親眼看見他慢慢變得虛弱。我的燙傷創(chuàng)面漸漸好了起來,但是他的病情一天天地惡化了,他開始請假,直至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教室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狹路相逢了。
那已經(jīng)是深秋的時候了。
我在放學回宿舍的路上碰見了他,他坐在輪椅上,被他父親推著朝家里走。他變得異常憔悴,臉上是沒有血色的蒼白,整個人又瘦又干癟,像極了一年前的我。不過,我永遠都做不到兇殘地襲擊他,將沉重的拳頭捶在他的后背上。
我永遠都成不了那樣野蠻和殘暴的人。我知道,現(xiàn)在他也一樣。
那應該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我們之間沒有問候,沒有言語。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渾濁。他很快地低下了頭,我想,他應該也很難接受他今天的樣子吧——變得比曾經(jīng)欺辱的對象還要虛弱,確實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日子過得快了起來。因為那場“劫難”,我收獲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不再膽怯,逐漸變得開朗起來,盡管我依然瘦小,可已經(jīng)不再有人欺負我了。上課的時候我也不再走神,成績慢慢趕了上來,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王醒。
那年冬天,學校發(fā)起為王醒捐款的活動,我把我身上僅有的20元錢放進了募捐箱——那是我一周的生活費。十幾年前,生活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寬裕,為此,我就著咸菜啃了一周的饅頭,寒冬臘月我凍得渾身發(fā)抖,可一點兒都沒后悔過。
只是不知道當初的“四大天王”是否后悔過。
次年春天,迎春花剛剛綻放的時候,王醒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沒有去送行,“四大天王”中的另外三個人也沒有去??傆X得少了一個人的“四大天王”像少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條腿,也就此沒落了,再也沒人恃強凌弱了,沒過多久,這個名號也沒人再提起了。
藍天白云,悠悠萬里。
十幾年后的今天,我終究是長大了,也懂得怎樣妥善地保護自己了,可想起舊事,免不了暗自思量。那些被溫暖過的日子,就像暖流一般從心中流淌而過,沖洗了所有的悲傷;而那些悲慘的日子,像風像雨也像夢,沉沉地睡在時光的甬道里,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