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15年5月21日起,我去南疆一些多年沒去的鄉(xiāng)村里走。
土地遼闊,天空也仿佛比別處大了好多。
從烏魯木齊到喀什,要走1000多公里路,其間就有一千公里的戈壁。
漫長的路途,滿目荒蕪,構成了新疆的愛恨情仇。
烏魯木齊—達坂城—小草湖—托克遜—干溝—庫米什—烏什塔拉—和碩—庫爾勒—輪臺—庫車—柯坪—喀什—巴楚—莎車—伽師—皮山—策勒,是我們此行的軌跡。在混雜一氣的旅程里,眾多的地名令我們晨昏顛倒,不知所往。而那些忽然跳入我們眼簾的景象,卻讓我們將一個個地名記得很牢。
伽師·托瑪貝西村
在伽師縣和夏阿瓦提鄉(xiāng)托瑪貝西村,傍晚是最美的。是最寧靜的時刻。是長夜來臨之前,塵囂慢慢垂落,一個巨大的靜謐來臨前的預示。
天邊的黑云,在遠處張望,像包含雨露的云朵,像一個美景即將呈現(xiàn)。土地上的人們聽說我們到來,正等在那里,遠遠的,也讓風景動了起來,像一池子水里的魚兒??拷麄儯覀兊男奶布涌炱饋?,抱小孩的女人,青澀的少年,稚嫩的小巴郎,還有那些姿態(tài)各異的老人們,他們每個人的衣著都不同,像是很隨意地穿上,又像是為了來見我們刻意打扮了一番,我們看得津津有味,有的穿著土布白衣傳統(tǒng)派,有的著絲緞大褂有些睡衣味道,有的留長須戴一頂很時尚的戶外帽仿佛歐洲紳士,有的手里拿著翻土用的坎土曼,還有一個老者拿著前后都有鏟前大后小,令我們十分好奇,老人說可以在不同寬度的苗子間除草,我暗嘆人類的智慧就在這些農(nóng)具里呈現(xiàn)。
而田地里,地膜亮閃閃,構成整齊的阡陌,棉花苗綠綠地延伸,與地膜相映,已有巴掌長,在地里結(jié)實地搖曳,到了秋季,就可以吐出白絨絨的花朵,給人類最好的溫存。那是自治區(qū)地稅局的駐村干部特意幫扶村民的一個扶貧項目,第一期800畝棉花滴管技術手把手教給村民,棉花的收成,可以讓村民們手頭的錢更寬裕。
奶香味十足的嬰兒,稚氣未脫的孩童,青澀的少年,也構成這塊土地上正在向上冒出的希望。
當我們把甜蜜的糖果塞進孩子的手里,人們臉上的表情更加生動,歡笑響起來,一個八九歲的小巴郎笑得臉蛋上顯出兩個小酒窩,我忍不住摸摸他的臉蛋,很細嫩,還沒有被風沙磨粗。
當我們在這些景物里來回地逡巡,還沒看夠的時候,堆在天邊的黑云忽然間放棄了沉默,倏地向我們奔過來,極其迅疾。令人驚愕的是,來的不是雨,而是風,像一把大掃帚,將一股股沙塵掃起,覆蓋它經(jīng)過之處。我們害怕被覆蓋,趁著它還沒有把沙子吹進我們的眼睛和頭發(fā)里,就丟下田地里的人們,棄下小巴郎,倉皇地逃。霎時間,天地渾濁,大股大股的沙土落下來,樹蒙塵,棉花苗蒙塵,大地因蒙塵而變得發(fā)白。小巴郎早已見慣了這風的烈性,站在那里,一任風從他的身上刮過去,又刮過來,一任塵土蓋住他,又吹向遠方。他無力地看著我們跑遠,可能還不明白為何我們這些從別處來的人們,見了這稀松平常的風沙,要那么快地跑走,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風,不就是沙,不就是天地間總是會有的事物嘛。就像上天賜給的麥子、苜蓿、杏子、核桃一樣,也賜給沙土,風把沙塵帶了來,也必會帶了走。
鉆進車里的我們,望著外邊越發(fā)濃重的沙塵,以及站在沙塵里越來越模糊的人們,忽然間內(nèi)心羞慚。
等我們走遠,他們還站在大片的棉田里,和平常的許多時日里遇見沙塵暴一樣,該干啥就干啥,這些沙塵早就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他們習慣于沙塵的來去,就像習慣了天亮與天黑。
第二天,沙塵退去之后的天空,藍得耀眼,第二次見到的人們,已經(jīng)把我們視為親友,他們摘下一朵朵玫瑰,送給我們,那些玫瑰,葉子上似乎還有沙塵的影子,而花朵,竟是如此嬌艷,花朵的光芒,早就將沙塵遮蔽得遁形。
這個季節(jié),玫瑰盛開。當?shù)厝?,愛花,男人將玫瑰花放在襯衣兜,顯出浪漫,女人將玫瑰花別在耳朵邊,越發(fā)嫵媚。當他們隨著鼓點,翩翩起舞,就沉醉在花的情境里,也讓旁觀的人們心醉神迷。
正值玫瑰花季,也是釀造的時刻。摘下一片片花瓣,放進罐子,放一層花瓣,灑一層砂糖,然后密封腌制,半個月以后,就成為香噴噴的玫瑰花醬。早餐時,抹在馕上,一股股玫瑰花的甜香氣息就直沖腦際。什么時候吃,都會重回玫瑰花季,因為玫瑰的香氣已經(jīng)將你的一切知覺都浸淫在里邊,你一次次地被花香纏繞,哪怕是在萬木蕭索的季節(jié),你也會因為那玫瑰的氣息,而漾起或多或少的泛著甜香的情愫。
所以,不要因一些表象,對這些生長在沙塵中的人們,輕易下斷言。
午后時光,一段等待的閑暇里,一邊在太陽地里暖烘烘地曬著,一邊聊著天。一位駐村干部擔憂地對我說:“看那些小孩子光著腳走在沙土上,多可憐啊,你看城市里的孩子……”
可是,這些小巴郎那光著腳踩在綿密的沙土里的滋味,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腳底的皮肉貼在土地上,被沙土撫弄,只有他知道到底舒不舒服。即便當他走在土以外的砂石上,硌了腳,是壞事還是好事?城里人不是還要弄個疙疙瘩瘩的滾子刻意地磨礪雙腳么?小巴郎踩在石子上,不是天然的磨腳石么?他們光著屁股,在風沙里走,日頭下跑,無意中是不是更是一種極好的鍛煉筋骨的方式呢?誰都知道,在溫室里長大總不如直接暴露在日頭下風雨中那么結(jié)實,即便是果蔬也不會那么甘甜濃郁,攜帶那么多本真的汁味。我們很少見過南疆的孩子羅圈腿,在日光下,他們并不會因缺鈣而骨骼變形,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呢?
我的反詰,讓駐村干部結(jié)舌。
我的反詰,也讓他開始首肯。難道那些少數(shù)民族的理念里沒有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嗎?漢族人,有了100公斤產(chǎn)量,還想有一千公斤,有了一萬元,還想十萬元,貪官污吏不就是這么來的嗎?竭澤而漁不就是這么毀壞了環(huán)境的嗎?這些當?shù)厝?,其實是知足常樂,有吃的,有喝的,就停止了勞作,去玩樂歌舞,有什么不好的呢?那個叫吐爾遜的或者叫買買提的人,地里種著棉花,杏樹,核桃樹,杏子成熟了,他去巴扎上賣掉,換些錢買幾顆皮牙子、胡蘿卜、恰瑪古作為幾天的吃食,然后買些酒,和朋友一起歡聚,喝得醺醺然時,彈起琴唱起歌,隨著節(jié)奏扭動身軀揮舞手臂,讓眩暈感包抄自己,將一段時日里的勞累煩惱全部像洪水一樣泄出去,然后一身輕松地倒在地毯上沉沉睡去,間或還會有星星一般的夢境將他包裹……這一切都讓他品咂到生活里的甜味……
他壓根不用擔心錢花完了怎么辦,地里那些他絕對不會用力耕種的作物,終究會給他新的報償,那些不會過度澆水抑或刻意施化肥的核桃熟了,他又拿去巴扎賣掉,換些錢用。用完了,棉花結(jié)出了白色的桃子,漢族人都急著雇人收棉花,他趕緊去幫著拾棉花,又可以換些錢花。等到錢又用光了,他地里的棉花快要被霜打了,他趕緊去地里采摘,再雇些人幫著采,哪怕用工費比他受雇時漲價了……
看上去他吃虧了,可是,從生活的實質(zhì)而言,這個吐爾遜,這個買買提,他在一年里的每一個時節(jié)里,都沒有被外物鉗住。有一點錢,夠吃夠用,可以歌舞玩樂,他就絕不會有一想二,自然也就沒有煩惱生出來。他在一年的時光里始終是自由的,并且被快樂充滿。不像我們,從春忙到秋,賣了錢存下來,思謀著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以及養(yǎng)老,最終就缺乏了生命中其實最本質(zhì)的那一環(huán):愉悅自己。
看哪,當他喝了火烈的酒,被燒燃,拿起一把琴,彈奏了起來,我們就掉進了那些由金屬、木器乃至獸皮撩撥、碰撞發(fā)出的冷的以及燙的聲音里,掉進那些合著樂聲唱起的清亮或嘶啞的歌喉里,掉進那些旋轉(zhuǎn)的跳躍的舞蹈里。當然是他先掉進去了,沉醉在里邊,任由那些迎面襲來的情緒所擺布,然后他把這些情緒揉捏成各種形狀,他被冥冥之中的什么東西所攫住,甚至被自己忽然間造出的飄蕩在半空中的音樂所迷,便一味地沉溺在里邊,被它們帶向高空,或者摔向深谷。我們聽者,自然也被這音樂帶走了,被他的沉醉帶走了。那些冷的,讓我們顫栗,那些燙的,讓我們?nèi)紵?。我們就與歌者舞者一起流淚,或者狂歡?;蛘咭磺懈叱迸c低谷僅在內(nèi)心,不被外界看見。直到那種沉迷慢慢減弱,消失,或者他用光了力氣,被沉迷甩了出來。音樂隨之減弱,慢慢消失,抑或戛然而止,舞隨即也止。聽者,也隨即被拋出來,或者就被一種新產(chǎn)生的物質(zhì)帶走了,走得很遠。
我總是會在田野的虛幻里樂此不疲,看不見你也無所謂,無非是把你的漿汁再咀嚼一遍。把那些經(jīng)由你刮過來的麥子、青草、樹葉的味道,一一嗅一遍。那些氣味就從那些高大筆直的青白色楊樹、從遼闊的田野里冒出來。
正在暗自開放的沙棗花,香氣不可抵擋,會讓我的呼吸更深一些,草的味道濃密,瞬間就能夠?qū)⒁粋€人拽進去,當一個躺進草堆里或者變成一株草的渴望慢慢滋生,才是一個進入鄉(xiāng)村的人并且愛上鄉(xiāng)村的人的最好的時光。
那些鄉(xiāng)村的土路在兩側(cè)茂密樹木的簇擁下,悠長而深幽,通向很遠的地方,通向另一戶人家,甚至通向另一個村落,村莊里的秘密都藏在那些路的深處,我們好奇也隨著這樣深幽的小路延伸,就像鄉(xiāng)村的人也會好奇我們每天的過活。一群孩子就從那些被涂成黃色的、藍色的、紅色的鮮艷的門里跑出來,和我們握手,告別,用漢語道再見。他們的父母有的腋下夾著一捆青草,有的背著一個麻袋,有的帶著他們幼小的弟弟趕著驢車往回走,有的正在從馕坑里勾出噴香的烤馕,有的把洗完手的水潑在漂浮著塵土的土地上。
他們過著我們羨慕的鄉(xiāng)村生活。我們那么艷羨身在鄉(xiāng)村的人們,是因為我們與鄉(xiāng)村生活隔得太遠?還是因為我們的血液里原本就應該有鄉(xiāng)村的骨與肉?
皮山·亞博依村
5月31日,在皮山縣藏桂鄉(xiāng)亞博依村,我們還是被沙塵暴覆蓋了。
沙子像雨一般垂落,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脖子里,衣服上,鉆進我們的眼睛、鼻子、嘴巴,以致我們呼吸的嘶鳴里,都有它進進出出。
雖還是下午,原本白亮的天空忽然間暗沉下來,風一股股地來,毫不倦怠地將地面的沙土使勁揚起來,沙土于是低低地起飛,嗖地被擲上半空,又被自己的重量拽下來,天女散花般地散落,低低地吟唱,三下兩下就將地面上的一切改變了。樹葉、莊稼、花朵、牛羊,以及老人、小孩,以及我們,都蒙上了一層沙土,我們被沙土攜裹,被沙土覆蓋,我們與沙土的顏色一步步靠近,甚至我們的汗水合著沙土緊緊地貼在我們的皮膚上,我們差不多與沙土合為一體了。
我們該愛它,還是恨它?沙塵,讓一段時光暗無天日,一時間,我們有些驚慌失措,一時間,我們也開始聽天由命,聽任沙子放肆地黏附在我們身上,聽任它帶著我們一起行走,聽任我們的眼睛總是被它所迷流出淚水,聽任它在我們的咀嚼里咯吱咯吱地考驗我們的承受力,聽任它在我們的皮膚上不緊不慢地磨碎我們的耐性。
我們在漫天沙塵里走,心情也被蒙蔽,說不清什么味道,忽然歡快的音樂傳來,只見一群人正在沙塵里舞蹈,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站在一個小三輪車斗上,正在領舞。她那綠地黃花的頭巾以及紅花裙子,在暗淡的天色里忽然間跳入我們眼簾,像一團火,點亮我們的眸子,我心頭倏地一熱。
看,這些舞蹈的人,毫不在意沙塵的呼嘯,只醉心于舞蹈,只在舞蹈中快樂著。
領舞的小姑娘在我們的睽睽眾目下,毫不怯場,神情鎮(zhèn)定,一臉自信,舞姿像流水一般隨著音樂自由地流動,流動在漫天沙塵里。她一遍遍地舞,仿佛那舞蹈已經(jīng)長在了她的身體里,她那還沒有發(fā)育的瘦弱身軀,在舞蹈的流動里被一遍遍地滋養(yǎng),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柔美。她那周正的面龐,也必將在舞蹈的滋潤里添加進去越來越多女性的嫵媚。她的身后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有青年也有中老年,跟著她,在音樂中顧自地舞,顧自沉浸在舞蹈里邊。
站在車斗上的小姑娘與舞蹈的人群,一起構成風沙里的一道曙光。
刷刷地下落的沙塵,仿佛雨幕,被這些醉心于舞蹈的人們推向身后,成了陪襯,成了不足掛齒的點綴。于是在這些嗆人的沙塵里,舞蹈變得越來越強大,它讓一場兇悍的沙塵暴,消失在人們的注意力之外。
籃球場上,還有一群小伙子在專注地打球,他們來來回回地奔跑,跳躍,投籃,微笑或者大笑,再繼續(xù)運球、搶球、奔跑……
這是皮山縣藏桂鄉(xiāng)亞博依村,村委會一排小磚房里,也有一場相聚,在蠟燭的光亮里如期舉行。當我們滿嘴沙子,坐在越來越暗的屋子里,聽駐村干部講他們的住村故事。
干部住村是新疆實施的一個重大戰(zhàn)略部署,從2014年開始啟動,每年派7萬余名機關干部住村一年,把以往總是落實不到位的黨的聲音傳到最基層,把黨的雨露陽光灑向最基層的那片廣袤土地,訪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正是因為有了駐村干部,這些偏遠的南疆村落,一個個地變了。
在這個村子,這些中國人保財險新疆分公司的駐村干部種下綠茵茵的蔬菜,一把把地分給了不會種菜的村民;公廁里忽然變得很干凈,進門處整整齊齊擺放著衛(wèi)生紙;學生們有了嶄新的校服,有了結(jié)實的新書包;漆黑的村委會院子里裝上了明燈;各種歌舞與籃球、拔河等文體活動,讓僵硬的四肢和表情得到春風的撫弄,逐漸舒展開來,被堵塞的快樂源泉又重新被疏通,開始涌流出來……
其實一開始,村民們并不踴躍,怎么來調(diào)動他們的積極性和熱情呢?駐村干部邢再汝真是費盡心思,在基層,需要調(diào)動多少智慧,找到一把打開人們心靈的鑰匙啊!在村里,有一個名叫艾山江的小伙子是年輕人中間的頭兒,他走到哪里,年輕人就聚在哪里。不如讓艾山江來當籃球隊隊長。這下不得了,艾山江只要站在籃球場上,年輕人們就都跑來了。就這樣,他們組織村里的年輕人成立了5個籃球小隊,比賽的時候,女青年舉牌子,男青年舉國旗,雄赳赳氣昂昂地入場,那火熱而莊嚴的氛圍,像一把冬天里的火,暖熱了村民的心。球賽一結(jié)束,邢再汝又拿出4000多元獎金給優(yōu)勝者發(fā)獎。村委會成了村民們最喜歡來的地方,天天都有溫暖的燈火,朗朗的笑聲,美好的琴聲與歌舞……
刑再汝其實是2014年第一批駐村干部,一年期已滿,2015年,他本該回去了,讓第二批駐村干部接替。但是,他留下了,盡管他已經(jīng)到退休年齡,盡管他身體也有病痛,盡管南疆的環(huán)境就是這么惡劣而艱辛。老鄉(xiāng)們舍不得他走,一次他要去縣里開會,老鄉(xiāng)們誤以為他要走了,送了一程又一程,“你還回來嗎?”“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們舍不得你?!崩相l(xiāng)們一遍遍地說,一次次地與他的手相握,一次次地讓他的心柔軟,更柔軟。他怎么忍心撇下這些深情凝望著他的鄉(xiāng)親們呢……
我們的感慨也隨著這些故事一點點上漲。那些點著油燈做好的抓飯、烤肉,香氣彌漫了小屋,也在我們的嘴里四竄,沏好的藥茶茶湯金黃,帶著有些凜冽的香氣,消解油膩,梳理了我們的脾胃……駐村干部的工作與生活,在這個沙塵四起的地方,就是這么有聲有色地進行著。而我們,在被這些香噴噴的食物徹底俘獲的時候,也在這個沙塵滾滾的時刻里,心變得越來越柔軟。
沙塵里的這些人們,忽然就讓我們也情緒高蹈:無論外界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是晴好艷陽,還是飛沙走石,都不妨礙人們尋找到快樂。
生活在沙塵里的人們,所擁有的快樂,一點不比生活在別處的人們少。抑或他們在嚴酷的環(huán)境里,更懂得獲取快樂的方式,更容易達到快樂的頂端。
有了駐村干部的引領,村里的鄉(xiāng)親的生活開始變化,從散漫無序甚至偏離軌道,到目標明確地走向陽光地帶。
皮山·阿木特勒克村
路的兩邊用木頭搭起的那些葡萄架,像一條彩虹,通向村子的深處。淡黃木頭的葡萄架,散發(fā)著樹木的氣味,在火熱的天氣里,繚繞在村莊里,不知為什么,深深地迷住了我,我的腳步停下來,我甚至不想走了。
那些令人著迷的葡萄架,讓我記住了阿木特勒克村。
穿艾德萊斯紅裙的女人,穿白色襯衣的小伙子,正在熱得發(fā)白的陽光里,跳舞。陽光讓他們變得耀目,我瞇著眼睛,看他們歌舞,有的奔放,有的拘謹,歡快的旋律穿過他們的舞姿,又向周遭漫過來,我看呆了。女人的耳邊,都別著玫瑰花,紅色的或粉色的,嬌艷了她們的面容,男人的衣兜里,也都露出玫瑰花朵,現(xiàn)出浪漫與溫情。不一會兒,他們一起走向一個婚禮,要用這些歌舞,釋放一樁喜事的歡樂情緒。
我想和這些姑娘小伙子聊聊天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孩子從人群里向我走過來,圓團臉蛋,顯出一絲稚氣,大大的眼睛撲閃著,大方而坦誠。這位19歲的帕蒂古麗,上過職業(yè)高中,家里還有兩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以前村里就沒什么文化活動,工作組來了,一個村子都被歌舞帶動起來了,我的家人都支持我參加活動,這件艾德萊斯裙,我很喜歡,穿著它跳舞,心情都變得好多了。
看見我們聊天,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聽,也一起聊。站在葡萄架下,我和這些村子里的人交談,很開心。28歲的阿布力克木是村干部,高個子,很帥氣,他也是那些歌舞的年輕人中間的一個積極分子,他還帶著媳婦和弟弟都來跳舞。以前的日子怎么過的?我問,他皺皺眉:以前很單調(diào)啊,干完地里的活,沒電視可看,也就是幾個人聚在門口聊聊天,很沒意思啊。
阿不都米吉提,31歲,個子不高,五短身材,看上去還年輕,卻已經(jīng)開了16年理發(fā)店了。新疆民族宗教局的住村工作組來了,不僅村子外在的面貌在改變,而且人們內(nèi)在精神也在變化,他的心情無以言表,給駐村干部理發(fā),他不收錢,以此表達自己的心意。
工作組的小伙子們,一個個充滿活力,他們各自有一個維吾爾族名字,阿迪力江,西仁江,蘇萊曼……他們把維吾爾語記在小本子上,每天背幾句,漸漸的,可以和村民們更暢快地交談。
那一天是5月30日,別人都上車休息、睡覺,我卻在熱午的陽光下,站在葡萄架下,與村里的老者、年輕人、中年人以及干部聊啊聊,不知疲倦。駐村干部小馬從葡萄架下?lián)炱鹨粔K心形石頭,送給了我。我和這些朝氣蓬勃的駐村干部以及村民們合影,他們也特別開心將自己留在鏡頭里。
當年在風沙里,這個村子,是什么樣子呢?我喜歡一個地方,就想探尋它的一切。
在我面前,坐著兩位白胡子長者,皆穿白色襯衣,陽光下,他們的臉龐也在明亮的光芒里,更顯得慈祥和善。他們是南疆村落里最醒目的標簽,是鎮(zhèn)村之寶。
67歲的米吉提·達吾提,從1971年到2013年一直是村委會副書記。他家里有17畝地,4畝種葡萄,其他的種核桃、杏子,年收入7.5萬元,家里10口人,4個孩子,一個開車,三個務農(nóng),他說錢夠用,日子過得去。和他在一起的阿不來提·沙吾提,60歲,從1990年到2000年,一直在當村委會書記。1988年入黨。有6個孩子,老大上了新疆醫(yī)科大學,現(xiàn)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三兒子也在村衛(wèi)生室當醫(yī)生。聽他們說,在村里,一般來說丫頭18歲、巴郎(小伙子)20歲結(jié)婚,離婚多,這應該是和結(jié)婚過早有很大關系。
這個村子以前是什么樣子?阿不來提的回憶“刷”地將我們拉回到距離今天已經(jīng)近半個世紀的時光里。那些時光離他也很遙遠,有些模糊,但輪廓顯現(xiàn)時,我望見了村子的模樣。
1968年9月,他來這個村的時候,這個村子里只有一戶人家。他環(huán)顧四周,到處是沙漠,荒涼鋪天蓋地,幾乎要吞沒了他們。沙塵暴幾乎天天都在刮,更是加濃了荒涼氣氛。惟有毛驢車的聲響打破寂靜,載著他們來到這片陌生的天地。那時他還是沒結(jié)婚的巴郎,和父母一起搬來。他們用毛驢車拉來木頭,搭起簡易的住所。但是,風太大了,沙塵暴來的時候常常刮倒房子。怎么辦?那就又從別的村子叫來工匠,再把房子搭好。
那時候的人們,一腔“人定勝天”的豪氣,天不怕地不怕,他們要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創(chuàng)造新家園。
村里只有幾棵梨樹,所以,這個村子就取名阿木特勒克村(梨樹的意思)。當時,其他各個村子的村民都有人被抽調(diào)而來,他們從其他四個村子紛紛向這個新村進發(fā),最終,7個大隊26個小隊組成了阿木特勒克村,即5村,到1971年正式成立行政村。
阿不來提說起這些,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過慣了這樣的生活,對于天地間的冷與熱、風與沙,都習以為常。人活在天地間,若草木,這都是要經(jīng)歷的,他懂。
那時候,氣候太惡劣,小麥一般種不活,樹也種不活。他們只能種玉米、蘿卜。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糧食一直不能自足,要靠外運,靠政府救濟過日子。
“我們在公社勞動,一天有10個工分,糧食少得可憐,沒吃的,就從鄰村借點面粉,古爾邦節(jié)和肉孜節(jié)能吃一點點肉,平時就吃包谷馕,喝粥。”
六十年代,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時候,皮山縣還是全國先進典型呢??梢姰敃r阿不來提他們,雖然那么艱苦,但是干勁卻沖天。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改革開放了,生活開始改變,變得越來越好。”阿不來提話鋒一轉(zhuǎn),一臉欣慰神情。
“所以現(xiàn)在八零后九零后的孩子都不知道當年還有那么艱苦的歲月了。”米吉提在一旁聽著,忽然感嘆。
從他們那里,我了解到這個村子的生世。
這個村子現(xiàn)有1050人,240戶人家。
從去年開始,新疆宗教事務局住村工作組的到來,又給這個沙漠里的村里增添了新的生機。第一批工作組來修路,打井,第二批工作組來建150萬核桃樹精品園。
“我們的感恩發(fā)自內(nèi)心。以前沒有文化活動,我們二十年都沒跳舞了!我們希望這樣的文化活動越多越好?!泵准嵬谔璧哪贻p人們,真誠地說。
阿不來提也說:“其實八十年代,婦女們跳舞很正常,后來受極端思想影響,村子里死氣沉沉,直到工作組來了,才開始改變。你看我的兩個孩子也在跳舞,我很贊成。我的孩子一個上了烏魯木齊商業(yè)學校,三個上了初中,一個上了縣職業(yè)高中?!笨磥硭鳛榇鍟?,更明白教育的意義。
村里的婦女主任、團支部書記、43歲的果海爾尼莎也說:“以前生活特別單調(diào),女孩子思想僵化,真的有二十年沒跳舞了?!?/p>
漫長的20年,整整一代人,漸漸失去了歌舞的美好熏陶。
不管怎樣,這個村子開始改變了。
一個帥氣的中年人被一群村民圍著,他是駐村干部、伊斯蘭經(jīng)學院講師艾則孜·阿塔吾拉,沉穩(wěn),干練,知識淵博,他首先掌握了村民的心理,了解他們對什么感興趣,琢磨怎么給他們做工作更通俗易懂,甚至具體到一個家庭,家庭成員有什么特長,對什么感興趣。然后從建立三個合作社入手,先解放思想,然后去極端化,讓思想轉(zhuǎn)化過來,再引領他們走向富裕。也向村民講解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用,引導婦女如何培養(yǎng)子女,如何支持理解丈夫,如何打扮自己。
工作組在村里舉辦八零后九零后青年專場,對農(nóng)民開展致富培訓,進行感恩教育,發(fā)揮村子里25個黨員的模范帶頭作用。
從村里的女人的面貌,就可以看見這個村子的改變。
“我們剛來的時候,婦女有幾十個蒙面紗的,還有穿著拖鞋來開會的,還有面對墻壁蹲著不理我們的,臉都不抬,很封閉?,F(xiàn)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工作,婦女們已經(jīng)穿得很鮮艷?!卑瑒t孜說。
工作組組長王純夫用維吾爾語對村民們說的一句話,讓村民們動容:“我們是走親戚、找朋友來的!”
工作組一來,帶來了都塔爾、熱瓦甫、手鼓,送給村里最活躍的三個小伙子;帶來的小花帽,每個駐村干部都有一頂。
工作組是小家,村里是大家。工作組9個同志,放下身段,與百姓融為一體?!敖M長像帶兵一樣帶我們,我們在用細心和真心去感動他們。”長著一副笑模樣的西仁江說。
更年輕的楊東超也笑了:“我們今年春天來的時候,這里很荒涼,到了四月,萬物復蘇,人們也脫去了厚重的大棉襖,一切都變得清新。”
“深入交往后,村民純樸,而我們意識到信息封閉會造成村民的思想保守,便通過各種方式以及文體活動豐富村民的生活,并通過點歌點舞這個平臺與村民互動,我們駐村干部和村民相互點播,聽到點歌,我們和村民一樣開心?!?/p>
駐村干部去為每個人的心理活動把脈?!拔覀儾粩嗤诰蛎總€人積極的一面,給村民們講村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講世界的發(fā)展,使他們從封閉狀態(tài)里走出來。特別是婦女,已經(jīng)把內(nèi)心的面紗揭開,能夠正常與人交往。”他的眸子里閃著自信的光芒。
村里正在發(fā)生變化,村民們開始喜歡來看演出,喜歡參加活動,喜歡與工作組聊天。他們開始認識到蒙面背后的禍心,通過文化對沖,從穿衣戴帽到理發(fā)刮胡子進行點點滴滴的引領,逐步去影響村民。
楊東超對我說:“你都不知道剛來村子,婦女不跟陌生人講話,面墻而坐。所以,如何提高女性地位,打開她們被宗教極端思想封閉了的內(nèi)心世界,就變得很緊迫。”
駐村干部就從多個方面向她們灌輸女性的美麗、堅強與偉大。果海爾尼莎就是他們選出的一位村里思想比較開明的婦女,她悉心教育兩個孩子,幫助村干部和駐村干部做好村子里村民特別是婦女的工作;我也看見另一個濃妝艷抹的美麗女人正在給婦女們培訓如何制作蛋糕,她們一起烤出了玉米蛋糕,拿來給我品嘗,我嘗了一口,很松軟,很甜蜜。村里的婦女們學會了做這些小吃,她們的笑容也變得很甜蜜。會做這些點心,就可以自己開個家庭作坊增加生活收入,也提高自己的經(jīng)濟地位。
有她們熟悉的女人在前邊引路,旁觀的婦女們就能夠更快地放下顧慮,背棄黑暗,走向有光的一面。
我看見,這個搭著葡萄架的村落,搖曳著生機,人們的心里漾滿了歡樂。
策勒·卻如什村
6月3日,策勒縣的夜,相比于別處,顯得格外放松甚至安逸,從窗外傳進琴聲與歌聲,在夜色的暈染里蕩漾,搖動了人心。不知是哪一片房屋里飛出的歌聲,今夜不是雙休日,是他們的巴扎日。難道是趕巴扎時喝了點小酒,抑或是遇見了多日未見的老友說了太多的話也像酒一樣發(fā)酵……歌聲伴著熱瓦甫琴聲也像久違了的老友,瞬間就飄進了我的心,我就是在這樣的男聲柔情的歌唱里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我又一次進入這個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一座縣城。是穿越了滾滾沙塵,在幾乎看不見前邊車燈的路上帶著驚慌跋涉而來的。今天星期三,是村里的巴扎日,當我滿面沙塵,站在恰哈鄉(xiāng)卻如什村的時候,我看見那些趕巴扎的人回來了,正絡繹不絕地走來,三五成群,像一幅流動的畫卷不斷地涌入我們的視線,而最活躍的景象,是由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組成的。這些裹挾著各種形色的人們,又一次讓我忘卻了沙塵暴的險惡。
只見這些男孩或者女孩,有的被豐腴或苗條的女人抱著,肉嘟嘟的;有的在嬰兒車里坐著,嘴里含著棒棒糖;更多的,是滿地跑的半大孩子,他們見了我們,總是會禮貌地伸出小手,與我們相握,嘴里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你好!惹得人心花怒放,下意識地從包里尋出好吃的送給他們。一個女人正向她遠處的孩子呼喊,孩子也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地向她跑來,越跑越近,終于更近了,女人蹲下身子,孩子撲進她的懷抱,女人抱起孩子,轉(zhuǎn)身走來,見我拍照,停下,笑了,真是嫣然一笑竹籬間,這位抱小孩的女人,孩子和她都那么美。更遠處,兩個男人也悠悠地走,交談著,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懷里也抱著小孩,抱小孩的男人,我覺得是世上最動人的風景。我便出神地看,那男人也算英俊,粗黑的臉龐棱角分明,他抱著的是個小女孩,頭上戴著紅色線帽,一朵花在額頭上,襯得小女孩格外可愛。更有意思的是,那男人見我拍照,沖我笑一笑,就站住了,將孩子舉起來,笑嘻嘻地對著我,專門讓我拍,我也笑了。這個抱小孩的男人名叫馬木提,開著賣烤肉的店鋪,一公斤羊肉烤肉只收5元錢手工費,價格低得令人瞠目。更令我動容的是,后來他特意叫來他的妻子和大女兒站一起,讓我拍照,并要求看看相機里的合影,然后一家人都開心地笑出聲。他會說幾句普通話,總是在遠處望著我,很想和我交談,而我也很想和他交談,苦于當時能翻譯的人都跑得不見影子,我倆說幾句就卡殼了,于是乎他望著我,我望著他,終于,在來來往往的人流里,他不見了……還有個長著黑眼睛長睫毛的小男孩,也特別可愛,大約六七歲,總是和我形影不離,我走到哪里,他也跟著,然后坐在我對面,長長的眼睫毛總是有些慵懶又有些撒嬌地垂下,仿佛一只小貓,時不時地望著我。我好喜歡這個孩子。最終我和他合了影。只恨包包里沒有糖果了,終于摸出一個從喀什一路跟隨的葡萄干送給了這個孩子,看來生長在策勒的他沒有見過這么頎長的葡萄干,暗紅色,很美貌,他的小手翻過來掉過去地翻弄這枚果實,正當我有些驚訝他的好奇心大過了被饞蟲誘惑,他端詳一陣,這才有滋有味地吃下去了。
一個抱小孩的少婦,站在我身旁,穿著淡綠色的花裙子,襯得她很嬌艷,我問她是多大結(jié)婚的,她聽了我的問話,不好意思地笑了,周圍聽見的村民也跟著笑了。她叫庫爾班尼莎,28歲,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丈夫是村里的能人。她是來看她和村民們演出的錄像的,她笑嘻嘻地說她跳小蘋果的時候老公就幫她看孩子,支持她參加演出。她說,五六年前村子里還搞家庭聚會呢,后來不敢搞了……極端的思潮蔓延過來,總是顯得很粗暴,將那些綿延了千百年的人性中的美好,碾碎,一度遮蔽了村里子的歌舞與笑語,這兩年好了,駐村干部的到來,又將那塊遮蔽了他們的黑布,掀開,新鮮的空氣重新透進來。
這個卻如什村人均收入6000元呢,不低于當?shù)仄骄?。一般男?0歲女的18歲結(jié)婚,村里一直有一個習俗,婚禮前一天晚上,先要唱歌跳舞三四個小時,如果你不參加,你就被視為聾子。村里有三四個民間藝人,有什么婚禮儀式節(jié)慶活動村民都會請他們?nèi)パ莩?,不收演出費。
一位名叫庫爾班的中年漢子被我截住,我想知道他當年是怎么找對象的。他操著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咧著嘴笑:“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19天就結(jié)婚了,家里給我找的我不同意,我那時28歲,她23歲,是我去蘭桂村走親戚時認識的。”他說他們村子里,幾年前還是兩家人決定子女婚事,而現(xiàn)在都是自己找對象談戀愛。
他和妻子總是要來村委會,村委會很熱鬧,天天都這么熱鬧。新疆廣電局的駐村干部將這個村委會大院搞得溫馨浪漫,文化氣息很濃,村民們特別喜歡走進村委會大院,一起玩玩臺球,看看歌舞,讀書,聊天,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我在這個各色村民擁擠在村委會院子里的夜晚,也被這些笑嘻嘻的卻并不喧嘩的人們迷住了,在深沉的夜色里,這些快樂的人們,仿佛一顆顆星星,點綴在鄉(xiāng)村的夜空,令人流連不舍。夜色里,我們走出村子的時候,孩子們又一次站在門口,一個個向我們伸出小手,對我們說:“你好!”黃橙色的燈光溫和地照亮他們稚氣的臉蛋和亮晶晶的眼眸,讓我們的心收緊又舒展。我們握住他們的小手,笑容和他們的融在一起,彼此溫暖。
洛浦·阿日買里村
其實許多風雨,是駐村干部化解的。6月18日,我延遲一天回烏魯木齊,特意從策勒縣驅(qū)車幾十公里,在熱午時分抵達洛浦縣山普魯鎮(zhèn)阿日買里村。這個村子,因為有了駐村干部,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慢慢發(fā)芽。
發(fā)白的日光下,樹葉有些發(fā)蔫,空氣里給了人一些可以慵懶的理由或暗示。正值周五,是整個村子最忙碌的一天,村民大會、宗教人士會議、黨員干部會議,都錯落有致地在這一天上午舉行。下了車,我的眼里,滿是忙碌的人們,將一個小時車程生出的疲乏瞬間沖得無影無蹤。新疆教育學院的駐村干部紛紛來與我緊緊地握手,胖胖的攝影小李,帥帥的翻譯伊力夏提,內(nèi)斂偶爾也會張狂作幾句詩的總帶隊李國良……工作組的成員各具特點,將每一個坑都用蘿卜填了進去,工作順水行舟,組員如魚得水,村委會猶如一池活水。
這些看上去書卷氣有些重的大學教授、講師,是怎么駐村的呢?中午飯,就是駐村干部用他們自己種的菜做的。吃飯的時候,我無意中看見了李院長胳膊上一道道劃痕和血印。這些在學校教書的人,駐村以后,是比在院校里的生活艱苦了許多,他們種菜,養(yǎng)雞,裝路燈,按籃球架,修整道路,舉辦雙語培訓,籃球比賽,拔河比賽,刺繡比賽,知識競答,婦女麥西來甫,表彰最美媽媽……村子里滯澀的空氣流動起來,新鮮的風吹了進來,這是駐村干部最欣慰的景象。村委會書記買買提明·阿不都熱合木捋著胡子對我說:“最大的變化是觀念變了,村民對先進文化開始認同,留大胡子的基本看不到了。”
他說,在村里,政府十年前送給他們的電視機現(xiàn)在差不多都壞了,晚上沒電視可看,也沒有文化活動。以前最歡天喜地的婚禮現(xiàn)在也是靜悄悄,買買提明說:“婚禮沒有笑聲,連個笑臉都沒有,進去洗個手吃個飯就走了?!边@種狀況讓人目瞪口呆。工作組來了還發(fā)現(xiàn)村里不賣煙酒,村干部也不敢在公開場合抽煙喝酒。這些狀況該怎么改變?是擺在駐村干部面前的迫切問題。宗教極端思想,就是拒絕這些世俗生活的煙火氣息,將人們帶入冰冷的黑窟。
我與幾個村里的小伙子一起聊天的時候,許多問題有了答案,也構成了這一個上午最快樂時光。他們是這個村子里年輕人中間的領頭羊,個個都很陽光,陽光也灑在我身上,照在我心里,暖洋洋的。
濃眉大眼的吉力力·艾則孜,黑黑的,高高的,是夜校的班長,籃球隊的隊長,31歲,袖子挽得高高的,兩只大手按在膝上。他說起自己的理想,開門見山:“我想上大學,但是家里沒錢,所以我只上了初三?!蔽倚纳锵А.斔f起籃球隊,精神頭立馬像加足了馬力:“我們在20多場村級聯(lián)賽里,都贏了!”他的聲音有些激動,這是他這個籃球隊隊長的光榮:“現(xiàn)在我們是鎮(zhèn)上最強的球隊?!?/p>
別小看這支籃球隊,這是駐村干部的心血所為,凝聚了村里青年人的心。這支駐村干部精心籌建起來的籃球隊,穿著工作組買的球衣,在鎮(zhèn)上叱咤風云,是村里閃耀的明星,他們的魅力吸引了村里的小伙子姑娘們紛紛走出家門,照著他們的樣子去學習、去生活、去玩。
吉力力有四畝地,種麥子,玉米,一年收入一萬多元。他還是包工頭,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
“我打算入黨,黨員就是好人,是讓村民富起來、謀劃村子發(fā)展的人,所以我也要入黨。”聽此言,我也有些熱血奔涌。
當談及他自己的生活的時候,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我23歲結(jié)婚,現(xiàn)在離婚了?!彼譀_我眨眨眼睛:“當然我有女朋友了。”“呵呵”,其他幾個小伙子也聽得開心,笑出聲。
氣氛越來越歡樂,而當我與他們一個個聊的時候,他們就越來越放松,俏皮話不斷。
在這樣一個村落里,年輕人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打發(fā)時光的?
22歲的阿不都力米提·乃比,白白的皮膚,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說起他的女朋友,他告訴我:“是在路上認識的!”“哈哈!”我們聽了都笑起來,仿佛他瀟灑得是在路上撿了一個女朋友回來。他也笑著:“我們兩個人都相互喜歡,女孩子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我就給她打電話,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戀愛四個月了。父母給我找的對象我不同意,我不見。”說到這里,他翻翻眼睛:“現(xiàn)在沒有強迫的了!”
“以前沒有籃球隊時,就是干農(nóng)活,然后我在巴扎上逛逛,看看電視上的球賽,就睡覺了?,F(xiàn)在我在籃球隊懂得了配合,球隊有了凝聚力,打球技術提高了。反正工作組來了,把我們每個年輕人的底子摸清了,展示我們的特長,幫助我們就業(yè),業(yè)余時間舉辦籃球、臺球、乒乓球比賽,趣味運動會,晚上我們上夜校,學技術,學漢語。”阿不都力米提描述著生活里添加的這么多色彩。他今年開了一個水果攤子,生意還不錯。
年齡最小的肉孜·阿不都熱合木,21歲,已經(jīng)在夜校學會了一些常用句子,他很高興,這樣到外地他也可以順暢地與人交流。他幽默地說:“我有兩個‘女朋友,一個是夜校,一個就是微信。哈哈,我最愛看小說,故事,演講,名著,最喜歡看體育雜志。我是上高一退學的,因為眼病。”肉孜有7畝地,種玉米,小麥,收入一萬元,還干噴漆活兒,還在烏魯木齊學了廚師,干過三年大廚。他表達了這樣的心愿:“我也想入黨?!?/p>
就是這三個小伙子建議工作組辦夜校。他們還提議建冷庫,搞合作社……他們的心胸變得開闊,關注的是更長遠的發(fā)展。
我與他們聊得很開心,轉(zhuǎn)眼就成了好朋友。
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站在院子里,吉力力忽然跑上前來,主動和我握手,一個勁地要我等等他,要回去一趟,送我一箱杏子。我說謝謝,時間來不及了,他就把手上的一瓶水塞給我,說是他的心意。我接了過來,別看是一瓶水,這意義大了去了。
一旁的李國良吃驚地說:“村里的男人都不跟女人握手,我這是第一次見!”
我聽了更加心花怒放。因為我在南疆也見識了男人不和女人握手這一幕。現(xiàn)在如果我也能夠成為破冰之旅的一朵小火焰,冰釋舊習,那將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啊。
我就是在吉力力他們的目送下坐車前往機場的。因他們而有的歡樂也隨了我一路。
而村子里的許多工作其實很艱辛,打開局面談何容易。駐村干部們都把這當作人生經(jīng)歷中難得的實踐和鍛煉的機會,也是對自己人生觀價值觀的一次沖擊和重新審視的機會。
李國良帶領工作組是靠真誠去打動人心。工作組看到村民地少,就想方設法教育幫扶,搞農(nóng)業(yè)培訓,提高單位面積產(chǎn)值?!安坏侥辖?,不算到新疆,不了解南疆,也不算了解新疆。教育工作者與農(nóng)民朝夕相處,了解農(nóng)村很多特點以及行為習慣,很多不明白的都能想明白了。這也改變空對空的教育,而教育很重要,是解決新疆長治久安和社會穩(wěn)定的治本之策,是塑人的問題?!崩顕颊f。
保住陣地,如果我們教育貼近人心和實際就會變得不難,駐村干部伊力夏提是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從未下過農(nóng)田?,F(xiàn)在在農(nóng)村學到很多東西,他說:“其實把他們當親人,他們也會把我們當親人。”
駐村干部李冰結(jié)對子的村民阿布都拉,人很樸實,也很熱情。他雖然漢語不好,但是工作組在村委會種地,澆水、掃院子,只要他看到都會來主動幫忙。李冰一邊比劃一邊用簡單的維吾爾語單詞試著和他交流,從心里感到阿布都拉內(nèi)心也很渴望和工作組交朋友。李冰就鼓勵他來工作組辦的漢語培訓班學習漢語。
“我和他結(jié)對子做阿達西(朋友),他也很愿意,對我們也更熱情了。每次見面都要擁抱一下。有一次我早上很早起來打掃院子,一開門,他等在門外,一見到我就從懷里拿出一對鴿子,說送給我。工作組有紀律,我要給他錢,但怎么說他都不要,我只好說等我們抱了小鴿子,就把這對鴿子還給他。還有一次,他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充血了,得知他因為晚上澆水,一夜沒合眼,我就找到眼藥水給他送去,并教會他怎么用。還有一次我們搞村里的趣味運動會,他參加并獲了獎,發(fā)給他一個簡易剃須刀,但是他不會用,我就教他怎么用,還動手幫他刮了胡子。最近他父親不幸去世,我得知后,當天就趕到家里看望了他,他見到我,拉著我的手難過得淚水一下涌了出來,親人的離世讓他顯得很憔悴,我作為他的阿達西,心里也很難過。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就用兄弟間緊緊地擁抱安慰他,省略了語言的交流,反而更能讓人心有所觸動,那天他握著我的手很久都不放?!?/p>
李冰在講他和阿達西——阿布都拉的事,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卻讓他感受很深,改變了他以前許多片面的認識,也讓他更加熱愛鄉(xiāng)村。
在鄉(xiāng)村,駐村干部面對的就是這樣活生生的具體的小事,樁樁件件,都有駐村干部對這片泥土的熱愛。
李國良住村,更加意識到在基層必須說實話做實事,空洞的東西老百姓是不會接受的,這是對自己領導作風的一次檢驗,面對的是生活里活生生的具體的小事,做好小事,百姓滿意,黨的執(zhí)政基礎就牢固了。
這些樸素的道理,在基層就是真刀真槍地實干。
蒙塵的花朵,終會等來一場雨。
這是一種信念。
基層很苦,但是很鍛煉人。李國良,一個斯文的教授,談到這些,忽然間一揚眉,“真要遇到事,就拼了!”一副勇士上戰(zhàn)場的模樣。于是在我當晚抵達烏魯木齊以后,他的眼神,還追隨著我,那么深刻地印在我腦海。
我走在沙塵四起的新疆南部鄉(xiāng)村,看見那里的花朵,就是在這樣的等待里,綻開花蕊,最終結(jié)出比別處甜蜜百倍的果實。
居住在那里的人們,一代一代地留在那片土地上,快樂著自己的快樂。他們在沙塵里,倚靠一棵樹的庇蔭,以泉水潤喉,就可以彈琴、唱歌、舞蹈,愜意地過完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
如同花朵,他們習慣于蒙塵,也習慣于被風雨沖刷而凈,還原本真的模樣。生生死死,他們比生長在其他地方的人們,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當我們走近他們,細致一些地端詳,答案自明。
伽師·喀塔爾墩村
其實與南疆氣息的連接是那么容易,時隔幾個月,11月6日,當我又一次站在南疆農(nóng)村的土地上,心海依然那么容易就涌動起波浪。
我走進喀塔爾墩村,一個很有意思的村子。有喝醉酒打人的村支書,有高聲大嗓的村霸,有連連上訪的大媽……令人頭疼,可若是聽故事就很好玩了。
“哎呀,你不知道,村委會以前是一個很亂的班子?!笨κ驳貐^(qū)氣象局在這里住村的工作組組長高移林告訴我。
我追問:“怎么個亂法?”
“村支書和副書記喝酒,喝多了兩個人打架,副書記被打傷,一氣之下辭職不干了。”
這真是聽上去犯暈的事兒。
我正好奇是什么樣的村支書,村支書卡迪江·熱合曼走進來了,51歲,中等個兒,皮膚黑黑的,但掩不住他英俊的相貌,他沖我一笑,有些意想不到的是,露出一排金牙,這又讓他有了一些喜氣。
以前這個被稱作軟弱渙散的村子,就是因為書記天天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村子里的工作沒人落實。
現(xiàn)在怎樣了?前天他老婆鬧上村委會,哭著給高組長告狀:“卡迪江天天不回家,我一個女人家要放羊打包拾棉花能干得過來嗎?”
那書記干嘛去了?其實是在忙村子里的事情。
聽聽卡書記怎么說:“以前嘛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沒事干就喝酒,現(xiàn)在忙得顧不上喝酒?!?/p>
高組長說,這個卡書記以前開會連話都不會說,不會匯報工作,現(xiàn)在可以有條理地做總體匯報,工作重點講得非常明白,連下個星期的計劃都可以獨立寫出來了。
那工作組又是怎么讓一個酗酒的村支書仿佛換了一個人呢?
高移林說:“村書記本質(zhì)不壞,就是不會抓工作,于是我們帶著干,盯著干,怎么寫總結(jié),怎么檢查工作,都手把手教?!?/p>
現(xiàn)在卡書記從以前的軟面條變得非常有魄力,前兩天有兩個黨員的家屬沒來開會,他一把揪出來。因為工作組給村干部撐腰,他們很硬氣。
連連上訪的大媽提夏汗又是怎么回事?是由于當初她的十幾間房拆遷,有關部門承諾要給她兩套安居房,可是現(xiàn)在只有一套,她想不通,就一直上訪,已達十幾次。這可怎么辦?高組長抓耳撓腮。現(xiàn)在已無法多給她一套房子,也不能用錢補償。
最后還是解決了。
是怎么解決的?我很好奇。
高組長笑了:“讓他們離婚!”
我們大笑:“哈哈,虧你想得出來??!”
“那咋辦,基層就是這樣,不這樣怎么能有兩套安居房?”
然后他補充道:“當然是假離婚,反正現(xiàn)在他們還在一起生活呢。”
長得人高馬大的村霸吾拉依木·吐爾遜,樣子真的很“霸氣”,身體粗壯,一臉橫肉,眼神有點蠻橫,嘴巴能說會道,“金牙”支書是絕對說不過他的;又非常能干,家里有幾部私家車,還有挖掘機裝載機之類的大型農(nóng)機,資產(chǎn)過百萬。我們稱他是巴依(地主),他很謙虛地偷笑:小巴依。
“你干不了他干不了,不如我來干!”這是吾拉依木總是鬧事兒的原因。以前村委會書記不干事,作為村里的黨員,又是村里的能人,有這種想當書記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個村霸再也不在村民大會上起哄,鬧事,也不和村支書頂牛了,工作組用了什么招數(shù)呢?
“先做思想工作,做不通就送到鄉(xiāng)里培訓班上課去。”高移林說。
村霸每天得跑到鄉(xiāng)里去受教育,回來還要手忙腳亂地忙他的生意,焦頭爛額。三個月下來,政策法規(guī)經(jīng)過集中學習后,他的腦子里有了清晰的概念,認識到作為黨員應該怎么做了。加之村委會班子也重新得到調(diào)整,村書記首先變樣了,經(jīng)過五星級創(chuàng)建,再也不是一盤散沙,每個干部都有自己的活兒,也都有熱情去干好自己的活兒,整個村子也活起來了。村霸看了,心服口服,他還有什么可鬧的呢?
村霸不僅積極配合村委會工作,而且還主動為村里做好事,村委會的大門壞了,他也將自己家院子里的門拿了來。
治村霸,高組長還有一招。他摸透了村霸的心理,勸吾拉依木:“你不是想當書記嗎?那就要多為村民做好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村民怕你,是不敢選你當書記的?!边@話說到了他心坎上。
42歲的吾拉依木真的變了,他覺得,工作組那么遠來為我們做好事,而他是本村的黨員,更要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
“我也想去看望村里癱瘓的黨員,可我又怕別人說我收買人心,于是我就在黨員會上提出倡議,結(jié)果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我還想在能力允許的情況下做更多好事?!彼低蹈嬖V我他的心事。當然他也很大氣,他說其實只要把村里的事搞好就行了,村民誤會他了。
“我和組長是好兄弟,我要給他送幾匹馬,要跟他學更多東西?!彼麑ξ艺f著,一把摟住了高組長的脖子,看得出他倆確實很親。
看到村霸的轉(zhuǎn)變,說話平和、做事不張揚的高移林,怎不令人刮目相看。
村里還有一個村霸呢!這個村霸更是蠻不講理,總是喜歡和村民鬧糾紛,每次都是他先動手打人,然后就故意摔倒在地,接著住院,以此脅迫當事人賠付他醫(yī)藥費。村民們都躲著他。于是他的氣焰越來越高,村里澆水輪著澆,他卻挖開一個口子先澆自家地。
“這樣的刁民,就讓他們一家人都進村里培訓班去學習,如果學不會,就送鄉(xiāng)里培訓班!”高移林說。
這個村霸怕了,因為到鄉(xiāng)里三個月,他地里的活兒就沒人干了。
“只有把這些村里的惡勢力壓下去,村干部說話才能有人聽?!备呓M長堅定地說。
26歲的卡斯木·如蘇力,年輕輕就成了被打擊對象?!氨蛔チ硕疾恢罏槭裁幢蛔ァ?,是這個小伙子在我和他時間不長的談話里說了多次的話。
剛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神迷茫而現(xiàn)出恨意,現(xiàn)在他的目光沉靜而柔和,他把村里發(fā)給他的幾本小冊子都背得滾瓜爛熟,知識競答拿到第一名。
我問他為什么學得這么好,這么賣力。他說,是意識到必須加強法律學習,知道什么事不能干。
今年5月他被放出來,工作組幫扶教育,得知他會泥瓦工,就組織了一支建筑隊,讓他當隊長,10名隊員由他負責,他與村里簽訂了責任書。這個村子以前花50萬元請外來工干活,現(xiàn)在成立村施工隊,這就既給年輕人找到了活兒干,又有人引領和監(jiān)督。他們都有筆記本,背誦《忠國愛民》手冊。29條法律常識等,還寫學習心得。
“我也跟建筑隊隊員講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帶領他們走正道。”卡斯木一臉堅定的神情。
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很認真地說:“我現(xiàn)在街上買書要看是不是合法出版物,要認清方向。以前我很盲目,就跟他們走了?,F(xiàn)在接受教育以后,絕對不相信殺人會進天堂?!?/p>
一個年輕人就這樣被挽救了回來。
我們看到這個村里最大的變化就是:當村干部正在成為農(nóng)村青年人向往的職業(yè)!陣地強了,宗教極端思想自然會弱化。
風度翩翩的長者托乎提·吾守爾,68歲,30年的老黨員,曾經(jīng)當過村委會主任。他說這個班子以前是癱瘓的,工作分工不明確,導致即使想出力的人也得不到支持。村子里矛盾多,去鄉(xiāng)里縣里上訪的人特別多,宗教氛圍濃,家族勢力分成兩派,一派是從克州遷來,一派是原著居民。兩個大家族爭權奪利,幾乎左右一切,以至于這一派的婚喪嫁娶大型禮儀活動另一派都沒人去。村里19名黨員也分成兩派,使得村支書成了光桿司令。2013年,一個村書記才當了一天,就因另一派反對而下臺。
高組長剛來的時候特別愁,不知道該咋干,睡不著覺,難度大。工作二三個月后,他意識到其實農(nóng)村好多問題就是落實不到位!
在基層其實是最關鍵的一環(huán)就是先讓村委會強大起來,這也是當今基層工作急需研究和解決的真問題。上邊千頭萬緒,都需要鄉(xiāng)村一條條穿起來,像針一樣深扎進土地。這需要村領導班子強大有力,才能夠去一項項實施下去。如果基層組織渙散,其他任何事情都做不好!
臥里托格拉克鄉(xiāng)“五星級”黨支部和黨員獎勵辦法,讓每個村委會都熱情高漲。只要年終考核達到91分以上的村黨支部,大村可以拿到20萬,小村可以拿到15萬元獎金,其中村支部書記可以拿到3至4萬元獎金,年終考核達到91分以上的黨員可以拿到1萬元獎金。該鄉(xiāng)的喀塔爾墩村黨員干部的積極性就是這么激發(fā)出來的。
有了工作方法,待遇提上去了,基層干部出工不出力的問題迎刃而解。村干部在村子里大展身手,工作開展順利,群眾擁護,說話有人聽,使得村里很多有上進心的村民都爭著要當村干部。
有了這些制度,工作組的工作也變得好做了。
高移林就深有感觸,他剛來村里的時候連村干部都見不到,班子不團結(jié),組織一個活動,一兩個小時組織不起來,年輕人也不愿意當村干部,不愿意入黨,認為沒好處,還事情多。村民對班子失去信任。以前村書記每月1800元工資還不夠開會來回跑燒油的錢,而現(xiàn)在激勵措施推出,村委會書記干得好能夠拿到鄉(xiāng)上幾萬元的獎金,何樂而不為。
農(nóng)民的利益最大化,是工作組受到村民擁戴的根源。村里的大事都采取一事一議,公平透明,把村規(guī)民約落實下去,違反的人在村民大會上點名批評教育,村里的風氣也正了。
“只有把這些村里的惡勢力壓下去,村干部說話才能有人聽?!备呓M長堅定地說。
村里的氛圍也變得和諧起來。前兩天,村里一派的人家一個10歲的孩子,和一群孩子一起扒拖拉機玩,開的拖拉機的是另一派的一個村民,此村民下車將孩子們趕開,然后開走拖拉機,想不到這個10歲的孩子還在拖拉機上扒著,不小心掉了下來,被壓死。于是這一派的500多名村民都去另一派的那戶出事人家看望和安慰。若是以往,這是兩個派系,很可能又要鬧出什么大事。
高移林緊繃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村子變化這么大,工作組的絕招其實很簡單:真心對待村民,把村民當自家人。
我們走進喀塔爾墩村,這里正成為歌舞的海洋。村里男女老少把村委會院子圍得水泄不通。隨著民間藝人們高亢的歌樂,只見男人們腰間扎著女人的紗巾,跳得正歡,而女人們則被男人們逗得咯咯笑,時常還有漢族女同志也在里邊一起盡情地舞。“金牙”書記和村霸也在人群里高興地跳舞。歡樂的熱潮此起彼伏。老大媽迪拉熱木·阿吾提說:“以前這個村子很亂,女人也不跳舞,現(xiàn)在好了,工作組來了,我們的生活變樣了,你看我的四個兒子都在跳舞呢?!?/p>
一口大鍋支起來,三袋大米、100公斤胡蘿卜、20公斤羊肉做成了一大鍋香噴噴的抓飯,一起歌舞的人們又在一起開心地吃抓飯,吃瓜果,節(jié)日一般的歡樂,在村里久久回蕩……
喀塔爾墩村,因為有充滿睿智的高組長,有“金牙”書記和可愛的“村霸”,給我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
伽師縣·龍口村
“老狐貍”村支書艾海提要把采訪安排在紅棗林里,倒是很有創(chuàng)意。呵呵,“老狐貍”是我們的翻譯庫爾班尼莎對村書記的笑稱,因為這個村書記足智多謀。
我們在柔軟的夕陽里,來到棗樹林。這是龍口村,村支書的鑰匙開不開籬笆門的鎖,轉(zhuǎn)身去拿了一把老虎鉗來了,我們直笑,在我們的笑聲里他粗蠻地將柴門上的鐵絲擰斷,將我們放進林子。
掛在樹上的紅棗,我還是第一次見。棗樹的葉子都沒了,掛在樹上的,只有紅棗。紅棗暗紅色,在柔柔的光線下,閃著暗暗的光,幾乎與黯黑的樹條混為一談。有的還很飽滿,仿佛充滿水分,有的已經(jīng)皺皺巴巴。而地上,滿地落葉,比落葉稀疏一些的是落滿一地的紅棗。于是淺褐色與暗紅色交織,仿佛地毯,在夕照里給予世間綿柔的詩意。
我們被紅棗包圍。吃一顆看上去飽滿的棗,其實已被陽光和風消磨得水分半干,比鮮棗更甜,比干棗又多了肉感。棗樹的長廊,伸展到很遠,那是300多畝棗園??!大得望不到邊兒。走幾步,土質(zhì)太松軟,并不好走。我們就在林子里,看紅棗,吃紅棗,聽村書記、棗老板和棗農(nóng)聊紅棗,直至陽光西斜,越來越微弱,直至暗了天色。
這個紅棗老板胡銀安已經(jīng)在阿拉爾種紅棗十幾年了,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來村里推銷農(nóng)藥,發(fā)現(xiàn)這里這么多棗樹,而村民們由于不會管理,結(jié)的紅棗太少。多可惜啊,他就去找鄉(xiāng)政府協(xié)商獲得支持,然后又找村書記。其實村書記也正在為這些紅棗樹犯愁呢。因為2006年他們村種植結(jié)構調(diào)整,伽師瓜改種紅棗,有一部分村民想不通不愿改。還是他請來了一位漢族農(nóng)民管理,第二年收成好了,漢族農(nóng)民走了。村民們不懂技術,紅棗樹就又只結(jié)很少的果。
所以胡銀安的到來正當其時。不僅村書記如獲珍寶,村民們也漸漸發(fā)現(xiàn),漢族人在棗樹地里兩到三天干完活,他們20多天還干不完,咋回事?就和漢族人學技術。有40戶農(nóng)民的紅棗都被他承包,而一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又雇來農(nóng)民打工,農(nóng)民還可以掙一部分錢。農(nóng)民還可以學到種紅棗技術。
棗林里有兩個村民,其中一個是宗教人士,他們說的話,很質(zhì)樸,但是卻直抵人心?!坝行┤藛枬h族人種的紅棗清真不清真?哎,兩個民族種的東西,全都是土地里長出來的,不能說“清真”不“清真”!世界是每一種東西都有自己的活法,要尊重別人的習慣。我們都意識到了和漢族人打交道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可以增加收入。我的40畝棉花,和漢族人學技術后,每畝產(chǎn)量從200公斤提高到400公斤了。我們之間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我們學會了漢語,漢族人也學會了維語。”
胡銀安也很感動:“這里的村民太好了,給我送瓜,請我去家里做客?!?/p>
一種真誠的情意,讓這個冬日里的棗林,變得暖洋洋的。
說著聊著,兩個村民激動了:“只有多民族在一起,生活才更有希望,我們愿意把這個鄉(xiāng)的漢族都集中到我們村來,我們給他們宅基地蓋房子?!惫诺罒崮c,都從這些質(zhì)樸的話語里顯露出來。
村支書幽默地眨眨眼,對我們說:“其實你隨便到地里找兩個村民,說的都是一樣的話?!?/p>
這個村子是伽師縣有名的民族團結(jié)村。紫色的紅棗,潔白的棉花,在民漢之間互幫互學、共同打理下,生長得越來越茁壯,也讓這個村子漸漸富庶。
人間真情在這片土地上流淌著,這個村子,美好而生動。
我在新疆這些與沙漠共生的村落里走,沙塵四起時,我看見,蒙塵的花朵,終究會等來人間雨露的降臨,恢復它本身的美好。
作者簡介:
魯焰,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新疆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4屆高研班學員。散文、報告文學、詩歌等作品散見于《文藝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延河》《山東文學》《六盤山》《西部》《綠風》《民族文匯》《新疆日報》《烏魯木齊晚報》等。獲天山文藝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年賽一等獎等多項獎。
出版散文集《流蜜的巴扎》、散文集《山里的世外桃源》、散文叢書《五朵雪蓮花》、連環(huán)畫集《流蜜的巴扎》及《艾爾肯的幸福生活》、報告文學集《我在新疆創(chuàng)業(yè)》等作品集。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