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燕霞
女紅軍姜薇臨刑前在監(jiān)獄生下的兒子李命大,被監(jiān)獄長賣給了廣東商人,同情革命的獄卒萬麻眼為了完成姜薇的囑托,半路偷走了孩子,當他把孩子送回姜薇丈夫的老家李家村時,看到的是一片國民黨還鄉(xiāng)團血洗后的廢墟和姜薇公婆的墳塋。善良的村姑長蓮收留了走投無路的萬麻眼,不久他發(fā)現(xiàn)長蓮、拐腳和拐腳的妹妹李小花在山上秘密收留了紅軍傷員,他也開始幫著運送藥物。這天偷襲的敵人殺害了長蓮、拐腳、李小花和所有的傷員,僥幸逃命的萬麻眼抱著生病的李命大到鎮(zhèn)上找到了李小花的藥店,和被李小花收留并治愈的紅軍傷員祿牯共同照顧李小花的兒子金金和革命遺孤紅葉。不久,祿牯因給梅嶺的游擊隊送糧食被敵人殺害,萬麻眼帶著紅葉和命大逃到吉安地界時摔斷了腿,被毛大姆收留。毛大姆仇恨紅軍,萬麻眼想走,卻被相中他的毛大姆扣留。這天萬麻眼被人認出了,倉皇間帶著孩子逃到了吉安市,找到了姜薇的二妹姜春。不料這姜春是假的,李命大落入了敵手。萬麻眼只好以打鐵為掩護,然后設(shè)計甩掉了假姜春,到南昌找到了接頭人吳海燕、王金泉夫婦。他倆的家是新四軍的聯(lián)絡(luò)點,一次他們正召開會議,發(fā)現(xiàn)敵情的萬麻眼勇敢地引開了敵人,結(jié)果壯烈犧牲。吳海燕、王金泉帶著李命大、紅葉轉(zhuǎn)移到武漢,改名換姓的吳海燕打入打著抗日旗號,實為日軍販賣煙土的機構(gòu)仁潛善堂,設(shè)計劫取了他們的煙款,結(jié)果吳海燕被仁潛善堂堂主、軍統(tǒng)特務(wù)曹明玉殺害,王金泉執(zhí)行任務(wù)未歸,年幼的紅葉帶著弟弟李命大躲在夾墻里才逃得一命,并在武漢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的幫助下轉(zhuǎn)移到了九江。在劉奶奶、金爺爺?shù)谋Wo下,兩個革命“遺孤”終于等到了紅旗插遍全中國的那一天……
1934年9月19日寅時,我媽把我生在了尿桶里。那天快天亮時,我媽肚子疼,她連忙摸黑找到了尿桶,哪知剛彎下腰,就把我生尿桶里了。
77歲的李命大鶴發(fā)童顏、步履矯健、嗓門宏亮,是章貢市干休所最健康的老人。自從他的身世和童年故事被記者挖掘出來以后,他接受過無數(shù)次采訪。每次采訪,他都用上面這段話開頭。當有人偶爾質(zhì)疑他記憶的真實性時,他立馬手撐桌子,依然黑亮的眸子從滿是皺紋的眼皮間射出兩道精光,聲音甕甕的,仿佛有人在胸膛里拉風箱:
“我生在班房里!生下我的第二天,我媽就被國民黨殺害了!這樣的事情我還會記錯?”
李命大記事很早,早到令人不可思議。他記得自己發(fā)出第一聲啼哭后,寒夜的空氣就送來了難友們熱切的喊聲:啊,姜薇生了個兒子!
這是我們的后代!讓他長大以后繼續(xù)鬧革命……
呼喊聲漸漸變成了口號,接著傳來刺耳的哨聲和氣勢洶洶的腳步聲。再后來,鐵門“咣當”打開,猛然撲來的冷氣讓李命大的肺部刺痛,他哇哇大哭起來,旁邊的死胖子瞇起眼睛喝道:
“萬麻眼,把這死卵鬼抱出去,姜薇,明天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監(jiān)獄長死胖子是個四肢粗短、長著酒糟鼻子的禿頂中年男人,平時吃多了冤枉,肚子比六月懷胎的婦女還大。他艱難地托著肚子,彎腰揪了把李命大發(fā)育完好的小雞雞,粗鄙的臉上掠過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那笑意立馬就被李命大飛濺的尿水給澆滅了。
“死佬鬼!你剛生下就這么壞!曉不曉得你媽明天就要成打靶鬼了呀?萬麻眼,你在旁邊等死啊,還不趕快把這死卵鬼扔出去!”
死胖子急于處理身上的尿水,氣急敗壞地走了。
萬麻眼是監(jiān)獄長老婆的遠親,他年近五旬、身材壯實、沉默寡言,遠看是個周正人,走近了滿臉麻子。他自幼父母雙亡,長大后雖然有一身力氣,卻貧無立錐之地,只好來投奔死胖子監(jiān)獄長,在監(jiān)獄里打雜,做些挑水掃地倒屎倒尿送尸體的賤活。由于他勤快肯干、嘴穩(wěn),看守們都愛使喚他,有時不想守夜了,就讓萬麻眼代勞。萬麻眼也樂得,一來二去的,他便多了份守夜的活。萬麻眼祖籍興國,有不少親戚參加了紅軍,對紅軍有一份天然的親近。他同情那些關(guān)押在牢里的“赤匪”,經(jīng)常會偷偷買食物送給那些“匪婆子”吃。姜薇關(guān)進牢里時已經(jīng)出懷,還害著病,但仍掩不住她容貌的清秀。萬麻眼很喜歡姜薇,悄悄燉了只雞給她吃。李命大后來回想起來,自己能夠僥幸存活,跟萬麻眼的那只雞有著說不清的關(guān)系。
“麻眼大哥,我想給孩子喂口奶……”
躺在地上、渾身血水的姜薇顫聲道。萬麻眼迅速地掃視了周圍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姜薇懷里。入獄幾個月,姜薇瘦得皮包骨,原先飽滿的乳房只剩下兩個突兀的乳頭,李命大吮吸了許久,才有股滲著血腥的稀奶灌入他幼細的喉管和腸胃。接著,一只冰冷、濕透的手在他頭上輕輕撫摸著,繼而又有兩爿溫熱的唇印在了他嬌嫩的肌膚上。
“麻眼,你先前答應(yīng)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姜薇抓住萬麻眼的手,懇求道。萬麻眼點點頭,走到墻角的火把邊仔細翻看著手中這具細瘦的軀體,然后咳著說:“姜小妹,你家公子的左腋下有三顆紅痣,這是吉祥痣,他一定會大富大貴的!”
李命大聽見母親欣慰地嘆了口氣,接著,萬麻眼用粗糙、散發(fā)著汗臭的手緊緊地抱住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監(jiān)獄。
“天明,我的兒子,你叫天明——!”
風中飄來母親姜薇飽含感情的喊聲,這喊聲順著李命大細細的耳孔鉆入了血管,然后刺入心臟,讓他想起就心痛。
生下兒子的次日,姜薇被死胖子手下的行刑隊殺害了,和她一起慷慨就義的還有那五位年輕、美麗的女難友。她們生前是姜薇所在紅軍醫(yī)院的同事,死后被萬麻眼埋在了同一座墳坑里。
命大啊,后來你媽媽她們的墳上長出了六棵石榴樹,一到春天就開出碗大的紅花,密密麻麻的,落雨時細伢仔躲在里面不會淋濕頭發(fā)和衫衣,那是你媽媽在想你呢!
盡管李命大記憶力超群,但關(guān)于母親姜薇的記憶,更多的還是來自于他人生中的第一位爸爸——萬麻眼的敘述。
萬麻眼之所以能夠成為李命大的爸爸,還得從死胖子監(jiān)獄長說起。死胖子是廣東韶關(guān)人,那兒居住的客家人和贛南、閩西的客家人一樣,非常重視子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了傳宗接代,沒有兒子的人家?!扮P子”傳香火,其實就是購買子嗣。死胖子的監(jiān)獄里常年關(guān)有女犯,有一年,一個女犯被看守強奸后懷孕了,生下的兒子被死胖子的老鄉(xiāng)抱走。老鄉(xiāng)為了表示謝意,給了死胖子十塊大洋。這一無意之舉讓死胖子茅塞頓開。此后他的監(jiān)獄里年輕女犯日增,而且進去后不久都挺著個大肚子。那時的女犯多是些作奸犯科、偷竊詐騙之徒,判死刑的少,家人也懶得管,死胖子和公安局、保安團串通,以各種名目抓捕年輕女性,然后“賞賜”給相關(guān)人員和看守,甚至送到那些需要孩子的人家。
鬧紅之后,贛南的不少縣份成了紅區(qū),但死胖子的監(jiān)獄所在地贛州,是白色恐怖統(tǒng)治的老巢,并沒有受到多少影響。相反的,隨著圍剿的深入,死胖子的監(jiān)獄里反而多了些“匪婆子”。特別是第五次圍剿之后,死胖子所在的監(jiān)獄一次性收到了十多個“匪婆子”,姜薇也在其中。當死胖子看到那幫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青年婦女,特別是其中還有一位孕婦時,他就跟中了彩似的興奮。其間上峰幾次要提審姜薇,都被他避過了。因他老婆出生于中醫(yī)世家,頗懂脈象。她給姜薇把脈后,認定姜薇懷的是兒子。死胖子這次聯(lián)系的買家是韶關(guān)的一位大商人,給的價錢很高,死胖子等著收錢呢!讓他苦惱的是,這些“匪婆子”和那些作奸犯科的女囚不一樣,她們信仰堅定,堅決不肯脫黨叛黨,有兩個“匪婆子”因此被活活打死,上峰非常惱火。所以死胖子不能按以前的老慣例讓女犯懷孕生育后再賣孩子獲利,而是將七個年輕漂亮的“匪婆子”直接賣給了廣東的窯子,轉(zhuǎn)身向上級謊報她們病死了,喪盡天良。
姜薇生產(chǎn)前半個月,她和室友的處決命令下達了。死胖子舍不得到手的光洋就這樣溜掉,趕忙送禮給上司,將處決日期延后了半個月,這邊讓老婆熬催產(chǎn)的中藥給姜薇喝。就在死胖子的上司即將失去耐心的前夕,姜薇生下了孩子。
我滿月的第二天,死胖子和他老婆套了架馬車,讓萬爸爸抱著我,送我去韶關(guān)。
記者采訪時李命大多次強調(diào)他記得自己躺在馬車上、前往韶關(guān)的細節(jié),對此有些記者提出了疑問:李爺爺,你那時才滿月,怎么可能有記憶?
李命大一聽急了,拍著膝蓋說:“嘿,你們可別不信。我是真的記得!那天死胖子的老婆給我穿了件紅棉襖,頭上戴著鑲了銀麒麟的紅帽子,外頭裹著床水紅色的棉被,萬爸爸摟著我就像摟著塊豆腐,生怕我碰著磕著?!?/p>
說起這段往事時,李命大硬朗的臉部線條就像受熱的面條,倏地軟下來。因為在前往韶關(guān)的路上,萬麻眼趁著死胖子夫婦在碼頭旁邊的客棧歇腳換馬之際,抱著熟睡的李命大悄悄地遁入了山嶺,等死胖子夫婦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岔上了回贛南的小道。他答應(yīng)過姜薇,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姜薇公婆或丈夫的手上。
萬麻眼抱著孩子,沿途乞討了半個多月,終于找到了姜薇公公婆婆所在的李屋村。姜薇生前曾多次向萬麻眼夸耀過李屋村的秀美與富庶??扇f麻眼來到李屋村后,看到的卻是大片的焦土和連綿的廢墟。原來幾個月前還鄉(xiāng)團到村子里燒殺了一通,李命大的爺爺奶奶在這次劫難中慘遭毒手。
李命大像是感知到了人世的不幸,對著爺爺奶奶家的廢墟放聲大哭。這半個月萬麻眼帶著李命大風餐露宿,李命大一直在生病,瘦得皮包骨頭了。望著李命大瘦弱的小臉,滿臉愁云的萬麻眼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敲各家各戶的門。這時敵人正在對中央蘇區(qū)進行石頭過刀、茅草過火的嚴酷清剿,李屋村雖然以前是蘇區(qū)的模范支前村,可前不久的那場殺戮還是讓幸存的幾戶人家心存恐懼,他們拒絕收留李命大。
昏暗的夜色中,萬麻眼抱著虛弱的李命大,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去??斓酱蹇跁r,一個拐腳男人追上來,把他攔住了:
“老俵,你說這卵鬼的媽媽叫姜薇?”
得到萬麻眼肯定的答復(fù)后,拐腳領(lǐng)著萬麻眼走進了他家的茅棚,給啼哭不已的李命大蒸了蛋花,餓極的命大轉(zhuǎn)眼就吃了個底朝天。拐腳打著燈籠出去了。刻把鐘后,他領(lǐng)著四個婦娘人進來。見到李命大,她們興奮地圍上前,其中那個中等個兒、容貌清秀、眉間有顆痣、名叫長蓮的婦娘人說:
“萬大哥,你帶命大住我們家吧。給大家?guī)蛶凸ぃS粥隨飯的,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一口吃的,再難再苦,也要把命大拉扯成人。”
李命大像是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咧嘴笑了起來。
就這樣,萬麻眼和李命大成了李屋村的村民。
在街上長大的萬麻眼沒干過農(nóng)活,但他心靈手巧,長蓮、拐腳稍一指導(dǎo),就掌握了耕種要領(lǐng),轉(zhuǎn)眼便成了村里的干活能手。那段時間他過得舒心、歡暢,四肢百骸跟上了油似的,風一吹就飛轉(zhuǎn)起來,透出由衷的喜悅。
萬爸爸一直單身,他愛上了長蓮嬸嬸。到李屋村后我就成了長蓮嬸嬸的寶貝,天天變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把我吃成了一個小鐵砣!
回憶起李屋村的那段美好時光,李命大臉上浮出溫暖的笑容,仿佛又看見長蓮抱著自己走在綠油油的山道上。
那是個微雨的冬日,山風有些冷,萬麻眼脫下外衣披到長蓮和李命大身上,李命大嗅到了萬爸爸和長蓮嬸嬸混合在一塊的體味,還有松脂的清香。
“長蓮,命大他挺重的,你歇歇吧!”
萬麻眼說著放下?lián)樱哿藘砂迅稍锏臉渲︿佋谑^上,轉(zhuǎn)身從長蓮手中接過李命大,然后笑吟吟地看著她。長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側(cè)過臉去,細聲道:
“打了這么多年的仗,村里男人死的死、走的走,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女的了?,F(xiàn)在我才曉得有男人原來有這么好!”
長蓮說罷嬌羞地笑了,雙頰浮出兩片紅云。萬麻眼發(fā)了會兒呆,抱著孩子猛地上前一步,啞聲道:“長蓮,嫁給我吧!”
長蓮?fù)n茫的天邊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我老公有四兄弟,他是老大。蘇區(qū)剛成立時,他帶著手下的三兄弟參加了紅軍。第二次反圍剿時,老二犧牲了。第五次反圍剿時,老四犧牲了。我老公和老三隨大部隊北上轉(zhuǎn)移了。我老公走前跟我說,革命沒有成功,他不會死。只要活著,他就一定會回來。我要為他燒好灶膛里的這把火,這樣他什么時間歸來,都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p>
那一刻,李命大聽見長蓮的心咚咚咚擂得像戰(zhàn)鼓,萬麻眼雙眼發(fā)直地出了會兒神,彎身挑起擔子,快步往山下走去。長蓮歉疚地抱著李命大尾隨在后,也不管萬麻眼聽不聽,絮絮地說著自己的身世。她說紅軍主力轉(zhuǎn)移后她家的豬牛雞鴨、谷子番薯被還鄉(xiāng)團搶走了,房子也燒掉了,上半年她被還鄉(xiāng)團抓去坐了半年的班房,在牢里挨了毒打,現(xiàn)在動不動就頭疼、渾身酸痛。
我本以為自己活不了多久呢,沒想到是條螞蟥命?,F(xiàn)在你來了,我們就都有望了!
長蓮說罷欣喜地看著萬麻眼,眼眸像兩顆小太陽,照得山林熠熠生輝。
萬麻眼和李命大的到來的確讓長蓮喜出望外。長蓮身體不好,婚后和丈夫聚少離多,一直未能生育,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李命大的到來激發(fā)了她的母性,讓她體會到做母親的樂趣。在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在村人的見證下,拐腳代表李雪峰李營長未出五服的宗親,正式替李命大認了長蓮這個干娘,長蓮高興得喝醉了。酒醒后她抱著李命大來到后山,在李命大的爺爺奶奶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五伯公、五伯母,我一定代雪峰大哥、姜薇嫂子帶好命大,讓他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旁邊的萬麻眼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唇邊不由也浮出了幾縷笑意,只是這笑意轉(zhuǎn)瞬就被一陣亂槍驚飛了。
“還鄉(xiāng)團最近天天在這里打轉(zhuǎn),莫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萬麻眼從她懷里接過李命大,似乎不經(jīng)意地說道。
話音剛落,不知打哪兒冒出的十幾個還鄉(xiāng)團團丁笑鬧著從他們面前走過,長蓮的表情倏地緊張起來。
看著團丁們往山里走去,萬麻眼不由得為長蓮捏了把汗。他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長蓮和荷香、拐腳三人經(jīng)常半夜挑著食物和熬好的藥汁進山,萬麻眼再笨,也能猜到他們藏了紅軍傷員,難怪長蓮家的口糧總是不夠,她自己也日漸消瘦呢!
“你莫要咁操心,我曉得輕重?!遍L蓮說罷抱著李命大快步拐過山彎,消失在濃郁的樹叢中。隔著長長的距離,李命大聽到身后的萬麻眼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很奇怪,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總是跟雨連在一塊。我媽生我的那天在下雨;聽說白狗子殺我爺爺奶奶的那天在下雨;萬爸爸跟著長蓮她們上山的那晚也在下雨。老古話講雨水是玉皇大帝的眼淚,我想這是有道理的。
李命大說起那些在他生命中具有特殊意義的雨天時表情迷惘,甚至有些無奈和脆弱。他揉揉眼睛,仿佛看見自己在那個雨夜獨自躺在床上、在雷雨聲中放聲大哭的場景。
啊呀,那夜的雷聲好響,響得像幾十個人在你耳邊放炮竹,天空裂成一片一片的,好嚇人。我躺在床上哇哇大哭,亂翻亂滾。好在贛南的床四邊有擋板,要不然我肯定掉床底下了。我記得自己當時好奇怪,奇怪長蓮媽媽怎么不哄我了。以前我晚上只要一哼哼,她就會把我抱在胸前,給我喂紅糖水和米糕。有時萬爸爸還會在門外問她要不要他進來幫忙??晌夷翘焱砩峡迒×松ぷ右矝]人來,第二天我才曉得半夜時分萬爸爸跟著長蓮媽媽上山去了。
李命大那時才半歲,從科學的角度而言他不可能對那天的事情有如此細膩的記憶,但采訪他的記者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這種獨特的表達方式,所以很快就跟著他的敘述回到了那個雨夜。
砰砰砰……
半夜時分,萬麻眼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聽見有人敲門。他剛打開門,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長蓮就擠了進來。
“麻眼大哥,拐腳今天生病了,麻煩你陪我和荷香進趟山。前幾日還鄉(xiāng)團的人一直在這邊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好幾天沒送東西進山了,再不去,他們得餓死了?!?/p>
長蓮沒把他當外人,萬麻眼心里一熱,崎嶇的山路倏地變平坦了。緊趕慢趕走了一個多時辰,他們終于進入了一個藤蘿掩映的隱秘山洞,幫斷了兩天糧、餓得渾身發(fā)軟的傷員們換了藥,又大致地把近來的緊張形勢介紹了下,三人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長蓮,山洞里的是些什么人?”
路上,萬麻眼終究沒捂住自己的好奇心,長蓮也不見外,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她說山洞里的四個傷員是紅軍主力北上時留守蘇區(qū)的獨立七團的戰(zhàn)士。兩個月前他們在距李屋村幾里遠的地方和白匪打了場遭遇戰(zhàn)。那時長蓮、荷香、拐腳正好在戰(zhàn)場旁邊的山上砍柴,趁戰(zhàn)斗間隙,他們把倒在樹叢中的一個紅軍重傷員、四個輕傷員藏進了隱秘的山洞。這兩個月他們一直承擔著照料傷員的重任。由于缺醫(yī)少藥,那位紅軍重傷員不幸逝世。長蓮他們把他埋在向陽山坡上,還在墳邊的樹干上刻了個五角星。四個輕傷員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身體過硬,加上拐腳在墟上開藥鋪的妹妹李小花隔三岔五地過來給傷員們換藥,小伙子們恢復(fù)得很快。再過個把月,有兩個傷員就要痊愈了。長蓮正悄悄地籌措路費,打算他們傷好后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李命大這時調(diào)皮得令人頭疼,而且特別纏長蓮,一到夜晚就賴著她,弄得她做不成鞋。那段時間長蓮忍痛讓李命大跟萬麻眼睡,樂得他合不攏嘴。
“唉,對不起嘍,姜薇,我找不到孩子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可我給他找了個跟你一樣疼愛他的媽媽長蓮。你九泉之下就請放心吧!”
那天下午萬麻眼抱著李命大走到李家的廢墟前,喃喃地跟姜薇道歉。這時拐腳和妹妹李小花拎著香籃從村口走來,看到萬麻眼,拐腳高興地笑了。
“我老婆胎位不正,這兩天讓我妹妹先過來,以防萬一?!?/p>
拐腳是個大好人,但他和死胖子一樣重男輕女。他老婆生了四個女兒,身體不好,可拐腳仍不肯罷休,繼續(xù)讓老婆生,哪怕生十個也要生個屙尿上墻的崽下來。他對老婆照顧得蠻小心,經(jīng)常讓妹妹李小花過來。不過他的真實用意只有長蓮、荷香和萬麻眼曉得。其實李小花來李屋村,主要目的是到山洞里看傷員。李小花曾在紅軍醫(yī)院工作過,懂點醫(yī)術(shù)。萬麻眼上前和李小花打招呼,李小花接過熟睡的李命大,狠狠地親了幾下,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波光:“命大啊,這最后幾副藥下去,你那兩個表叔就可以歸隊嘍。麻眼,你和長蓮用了心,這孩子帶得不錯。今夜到你們家打牙祭去,長蓮說你很會做菜,好好露兩手??!”
小花性格爽朗,說罷揮揮手,跟著拐腳上了小橋,往后山走去。萬麻眼正打算到泥溝里挖泥鰍,突然從后山和村子的方向傳來砰砰的槍聲。他吃了一驚,抱起李命大就往村子里沖,這時他看見長蓮臉色蒼白地朝他飛奔過來。
“長蓮,怎么啦?”
長蓮在他身邊頓住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白狗子來了,你趕快帶著命大上山!”
長蓮說著推了他一把,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萬麻眼還沒反應(yīng)過來,滿身是血的李小花又從后山方向跑了出來,身后是一伙荷槍實彈的追兵。萬麻眼正要上前幫忙,可跑了幾步,耳畔倏地響起姜薇的囑托,他踅身躲進河邊的灌木叢,擔心懷里熟睡的李命大會被嚇醒,到時他要是哭起來,那可就麻煩了。還好李命大睡得沉實,透過葉隙,萬麻眼看見幾個白狗子端起刺刀瘋子似的在李小花身上亂戳。李小花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萬麻眼被眼前這血腥的一幕驚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下。
“啊,你們這些壞蛋!”
忽然,長蓮凄厲的呼聲越過樹梢,鉆入了他的耳輪。萬麻眼血往上涌,心如刀絞,有心救長蓮吧,又放不下懷中的李命大,不去吧,長蓮肯定兇多吉少。兩顆巨大的眼淚從萬麻眼眼中掉下,石子似的砸在李命大臉上,發(fā)出沉痛的撲簌聲。萬麻眼念抱著憨睡的李命大往后山跑去。他跑啊跑啊,一直跑到肚子疼,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仡^一看,村子已被撂在了腳下,隨風飄來的濃煙中彌散出淡淡的血腥味。
黃昏時分,萬麻眼從后山下來,一路行去,看到那些熟悉的房屋都化成了焦土,那些熟悉的村民都變成了尸體,不由肝膽俱顫、雙腿發(fā)軟。當他途經(jīng)拐腳家門口,看到拐腳即將臨盆的老婆趴在四個女兒的尸身上時,不由得哀號起來。
“爸、爸、爸”,被驚醒的李命大發(fā)出了“爸爸”這幾個音節(jié)。萬麻眼的腦子“轟”地一響,眼前的景物暈出幾許血色,胃里翻江倒海起來,他嘔了個底朝天。
“爸、爸!”李命大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樂趣,一邊喊著,一邊不合時宜地笑起來。萬麻眼抱著他,好不容易才在田埂上找到長蓮。長蓮身中數(shù)十刀,渾身是血。萬麻眼把李命大放在草地上,摟著長蓮失聲慟哭,像是被他的哭聲驚擾了,長蓮?fù)蝗槐犻_了眼睛:
“麻眼,你,帶著命大,快走,李屋村,就剩他了!你一定要——”
長蓮的目光落在李命大的臉上,眼神虛空一片。萬麻眼從灰燼里找出只瓦缽,到河里取了水,替長蓮抹干凈身體,甩開膀子挖了兩天的坑,把全村三十多具尸體埋在了一起。然后背著李命大,趕到山洞埋葬了那四位傷員,這才筋疲力盡地回到死寂的李屋村。
時近黃昏,落日給大地山川涂上了虛幻的紅暈,新鮮的墳土鮮艷如血,天空顯現(xiàn)出罕見的粉彩。幾只烏鴉呱呱飛過,熟睡的命大突然放聲大哭。萬麻眼隔著破棉襖感到了孩子的高熱,于是他抹干汗水、頭重腳輕地連夜趕到墟鎮(zhèn),敲開了李家藥鋪的大門。
開門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這是李小花的族侄祿牯。祿牯擎著油燈,削瘦、機警,兩眼紅腫。藥鋪里狼藉一片,顯見得不久前剛被洗劫。
“祿牯,我從李屋村來的?!?/p>
他的話還沒落地,就被祿牯拽進了門。
“我嬸嬸她怎樣了?”
之前祿牯顯然聽到了有關(guān)李小花的消息,但他不相信,黑漆漆的雙目充滿了期待。萬麻眼沉重地唉了聲。油燈從祿牯手中“咕咚”摔下,幸虧萬麻眼一把抄住了,不然非把祿牯燒傷不可。
“嬸嬸哎,嬸嬸哎!”
祿牯靜靜地哭了會兒,終于想起自己還是主人,忙掀起衣角抹干眼淚,倒了碗冷茶給萬麻眼。萬麻眼顧不得口渴,火急火燎地解下李命大,扯著祿牯的手按在他額頭上。
“哎呀,好燙!”
祿牯立時冷靜下來,他細細地給李命大把了脈,然后一拐一拐地走進打得稀爛的柜臺,從殘存的抽屜和地下散落的草藥中撿了些藥。一個時辰后,服下米湯和藥汁的李命大躺在鋪了稻草的竹床上香甜入睡。李小花的親生兒子金金和她收養(yǎng)的女兒紅葉在旁邊的木床上發(fā)出了輕快的呼嚕聲。凝視著他倆臉上的淚痕,萬麻眼心如沉鐵。
“李屋村的幾十口人全被殺了?那些天殺的白狗子!”
祿牯低吼著踢倒了張凳子,凳子打在萬麻眼腳背上,銳利的疼痛好像一根銀針,捅開了他封閉的淚腺,壓抑在心底的悲慟化作淚水撲面而下。
“那些傷員也全部犧牲了?”
萬麻眼邊抹眼淚邊點頭。
祿牯清亮的眼白倏地變成粉紅色,瞳仁里涌出幾粒血點。
“啊,我要和白狗子拼了!”
祿牯沖進廚房拎了把柴刀出來,這邊伸手去拔門栓。萬麻眼緊緊地拽住他,不讓他出去。祿牯掙扎著,仿佛一頭受傷后暴怒的幼獸,咬牙道:
“麻子大伯,你是窮苦人,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我是紅軍的衛(wèi)生員,受傷后小花嬸嬸把我接到了她家,替我養(yǎng)好了傷。嬸嬸對我比我親媽還要親,紅葉的爸媽是紅軍,北上轉(zhuǎn)移時她們把紅葉托給了小花嬸嬸。唉,小花嬸嬸多好的人哪!”
祿牯說著抹起了眼淚。萬麻眼安慰了他之后,奇怪地問他白狗子為什么砸了藥店卻沒抓他走?祿牯抽著鼻子告訴他,這個墟鎮(zhèn)的鄉(xiāng)長白皮紅心,在白狗子的清剿中保了不少紅屬。再說李小花行醫(yī)多年,救了很多人,鄉(xiāng)親們不想看著她家倒灶滅絕,剿共團來查時一口咬定祿牯是李小花的族侄,是到店里來幫忙的。隔壁三嫂家的小叔以前生了重病,是小花嬸嬸救了他的命。他現(xiàn)在是縣剿共團的副團長,知道小花嬸嬸出事后,找人說了情。再說小花嬸嬸不在了,鎮(zhèn)上沒有醫(yī)生,大家曉得我會看病,所以合力把我給保下了。
祿牯說罷嘆口氣,扭頭看著床上的金金,無聲地抽泣起來。
第二天,臉色寡白的祿牯帶著萬麻眼在街上轉(zhuǎn)了好幾圈,逢人就說萬麻眼是他的表舅,從外地逃難過來的。從此,他就以祿牯表舅的身份在墟鎮(zhèn)上住下了。
萬麻眼心靈手巧,會織草鞋、打鐵、做篾匠。墟鎮(zhèn)旁邊有條河,河谷里長滿了野生毛竹,萬麻眼砍來竹子,編畚箕、織席子、做竹床、竹欄枷和籮筐賣,加上祿牯行醫(yī)所得,“一家”五口的生活倒也勉強。但萬麻眼在鎮(zhèn)上住得不安心,夜深人靜時,常掏出姜薇生前給他的那條葛帕來看。葛帕上面繡了四首詩,每首詩里藏著一個地址和一個人名。姜薇把讀詩的訣竅告訴他了,這樣既能保守秘密又能確保他記住。萬麻眼不敢掉以輕心,把地址和人名背得滾瓜爛熟??傆幸惶?,他要把李命大交到姜薇的親人或同志手中。
1935年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人來藥鋪找祿牯,兩人在房間里密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男人離開時,帶走了祿牯和萬麻眼辛苦勞作的所有積蓄和一擔糧食。從那以后,男人隔三差五過來,每次總要帶些錢物走。
萬麻眼外表愚鈍,內(nèi)心機敏,知道那中年男人必定和紅軍有瓜葛。他沒問,祿牯也不講,后來聽街坊說陳毅的部隊在大余梅嶺一帶打游擊,他猜那中年男子可能是山上派來的聯(lián)絡(luò)員。別看祿牯人小,他可是個老革命,十歲就參加了兒童團,對革命和紅軍有著非常堅定的信仰。這半年他得空就向萬麻眼講當年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的事情,已經(jīng)將革命的種子播撒到萬麻眼心上了。
小年這天,天剛亮就下起了鵝毛大雪,北風打著旋來湊熱鬧,攪得雪花漫天亂舞。祿牯往雞公車上放了四袋沉甸甸的大米和幾捆草藥,打成包的新棉衣里塞著鹽巴和他們近來積蓄的五塊光洋,容光煥發(fā)地推著雞公車出門,正在院子里劈柴的萬麻眼停下手腳,擔心地瞅著他。
“舅舅,我去縣城辦點事,明天上午回來。對了,明朝小年夜金金滿七歲,你去買點五花肉,我們蒸米粉肉吃!”
祿牯說罷推車要走,萬麻眼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語重心長地說:“祿牯,前天我去三嫂家買豆腐,三嫂的小叔正好在她家。我聽他講全縣現(xiàn)在都在盤查,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為梅嶺的游擊隊提供幫助,就要砍頭,你千萬千萬要小心!”
祿牯瞥了眼四周,興奮地說:“舅舅,你曉得了?我會小心的,你不要擔心。等金金滿八歲,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我是一定要歸到隊伍上去的!”
祿牯推著雞公車拐上了那條通往縣城的沙土路,不知為什么,萬麻眼忐忑不安,當晚惡夢連連。第二天一睜眼,看見大地瑩凈如玉,安謐得像一坨棉花。早起的紅葉興奮地在院子里跳來跳去,像只百靈鳥。萬麻眼披衣來到院子,想給李命大和金金堆個雪人玩,墟鎮(zhèn)上的狗忽然全都狂吠起來,接著三嫂滿臉焦灼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麻眼大哥,不得了啦!昨天半夜祿牯在縣城和梅嶺的游擊隊接頭,被剿共團當場打死啦!現(xiàn)在剿共團要來藥店抓你們,你帶著孩子趕快跑哇!”
萬麻眼急忙把李命大放進籮筐,胡亂地撿了些衣物草藥和食品,牽著紅葉,挑著擔子匆匆地走到了街口,這才想起金金剛才在上糞寮,走時把他給忘了。他轉(zhuǎn)身想回去接金金,一直跟在他們后面的三嫂攔住了他:“麻眼大哥,來不及了!你們趕快從我家后院走。繞過老祠堂到山上去!金金我會去找他!”
這時,剿共團的團丁們從對面的拐角處撲過來,受驚的李命大哇哇大哭起來。在三嫂的掩護下,萬麻眼挑著擔子、拉著紅葉一陣狂奔,終于躲進了山坑,找到一座燒木炭的廢窯。安頓好紅葉和李命大后,他踅身返回墟鎮(zhèn),偷偷潛入三嫂家。三嫂一見他就抽噎起來:“萬大哥,金金被剿共團抓走了。不過我家小叔已經(jīng)和人打了招呼,你放心,過些日子我會去把他保出來的?!?/p>
接著三嫂憤怒地斥罵起街尾那個外號叫“土狗”的混混來。土狗以前當過紅軍,反水后成了剿共團的狗腿子。那個來找祿牯的聯(lián)絡(luò)員曾經(jīng)當過土狗的排長,聯(lián)絡(luò)員來找祿牯時土狗認出了他。他向縣剿共團報告后,剿共團讓他放長線釣大魚,所以沒動李家藥鋪。這次在縣城,他們打死了祿牯、那個聯(lián)絡(luò)員和兩個前來取東西的游擊隊員,算是網(wǎng)到了“大魚”。
“這個土狗不得好死!你們趕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比┱f著,遞給他一個裝滿食品的布袋。萬麻眼謝過她后,轉(zhuǎn)身趕回了山坑,對眼淚汪汪的紅葉說:“紅葉,我們現(xiàn)在去吉安找命大的二姨,你走得動嗎?”
紅葉懂事地點點頭:“我有哪吒的風火輪!”
萬麻眼摸了摸她的頭,背著李命大、牽著紅葉、挑著幾個包袱,消融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一個多月后,他們終于走到了吉安城郊,過一道坎時萬麻眼摔傷了腿,在紅葉的拖拽下,他們仨終于爬進了旁邊的破廟,再也無法動彈。
“紅葉,你背著命大到吉安市東門口的博雅藤編店找命大的二姨,她是那兒的老板娘,叫姜春?!?/p>
萬麻眼顫巍巍地從破包袱里抽出塊揉得發(fā)黑的葛帕,指著上頭繡的詩費力地告訴她解詩謎的方法,然后問道:“你父母的名字你記得嗎?”
紅葉點點頭,萬麻眼摸了摸手帕上的詩句,語不成句地說:
“改天,你,把他們的名字,繡這上頭,等你,長大后,再慢慢去,找他們?!?/p>
說罷萬麻眼合上了眼皮,紅葉怎么推搡他都沒反應(yīng),急得紅葉放聲大哭。隨即,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李命大趴在紅葉背上也哇哇大哭起來。
“命大,你不要哭,姐姐去給你找吃的?!?/p>
李命大一哭,紅葉不敢再哭了。她抹干眼淚,拿起路上撿的那只破搪瓷碗,咬牙來到最近的村莊。進村時她被兩條惡狗攆得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鮮血直淌。但她沒哭,而是飛快地從背上解下命大,看看他有沒有受傷。命大餓得煩躁,哭聲猶如病貓。紅葉抱著他,腳步踉蹌地走向村口那戶單家獨院的農(nóng)家。
我們真是命大,要不是紅葉姐找到了毛大姆,萬爸爸那把骨頭只怕丟在那間破廟里了。
想起自己年幼時萬爸爸遇到的那次生死危機,李命大就后怕。如果那次萬麻眼死了,他能否長大成人?只有天曉得。所幸萬麻眼身體素質(zhì)比較過硬,遇到的毛大姆又是遠近聞名的“神婆”,懂草藥、會算命,是方圓幾十里的名人。她一個女流之輩住著幢青磚到頂、四扇三間的大瓦房,家中雇了十來個長工,小院里種著花草果樹,成天裹在黑色香云紗里的毛大姆端起水煙筒時絕對威嚴。奇怪的是毛大姆居然對貧病交加、奄奄一息的萬麻眼頗感興趣。聽到紅葉說他病倒在廟里后,她立即讓兩個長工把萬麻眼抬回家,端茶送藥地照顧了半個多月,萬麻眼總算回過陽來。
“紅葉啊,這毛大姆的事你可得幫爸爸打聽打聽?!?/p>
住在大瓦屋里,每日吃著長工送來的飯菜,萬麻眼心里卻十五個吊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再吩咐紅葉去打聽毛大姆的家世和為人。機靈的紅葉不久就從村人口中探知了毛大姆的情況,萬麻眼聞聽后越加坐臥不寧:女棍子毛大姆為什么收留自己一行三人呢?
毛大姆的父親以前是這里的鄉(xiāng)長,家有良田上百畝,富甲一方。她手下有三個虎背熊腰的弟弟,人多勢眾。那時的毛家在當?shù)囟逡荒_,方圓幾十里地都得打噴嚏。
井岡山鬧紅時,毛大姆的父親和紅軍作對,被紅軍鎮(zhèn)壓了。紅軍轉(zhuǎn)戰(zhàn)贛南后,毛大姆的三個弟弟組織還鄉(xiāng)團殺了一批紅屬,把房子、田地、山林給奪了回來,毛大姆家依然是鄉(xiāng)里的富戶。也許是血債太重,毛大姆家自此厄運連連。先是她的大弟和人打架打死了,接著二弟逛窯子染上梅毒病死了。毛大姆的三弟最有出息,黃埔軍校畢業(yè)后當了白軍的上尉,哪知第四次圍剿中央蘇區(qū)時,被紅軍擊斃了。赫赫有名的毛家轉(zhuǎn)眼間只剩下她和六個侄子、侄女在撐門戶。對于紅軍,毛大姆從此有了刻骨的仇恨。毛大姆性情越發(fā)尖刻,奇的是對孤老貧病弱小之人,倒比之前多了幾分同情,還常到街上去舍粥。村人說她是在贖罪積陰德,怕被自己殺害的紅屬會化作冤鬼來復(fù)仇。
毛大姆對萬麻眼、李命大很好,但她從心底討厭紅葉。因為有一次她問紅葉父母是干什么的,紅葉說漏了嘴,告訴她自己的爸爸跟著紅軍的大部隊跑了,毛大姆當時正在盛飯,聞言立即把飯倒回飯甑,惡狠狠地往外推紅葉:
“我和共匪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給我滾出去!”
萬麻眼的腳這時雖然已消了腫,但還不能下地。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毛大姆把紅葉趕出去,情急之下編了個故事替紅葉辯白:
“大姆哎,紅葉的爸爸不是紅軍,是紅軍抓的夫子。他爸爸原來在興國給老財當團丁的,和紅軍不是一路人。她小,哪曉得夫子和紅軍不是一路人吶?紅葉好可憐,她媽病死了,爸爸被抓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我只好撿了做女。你就給我一個面子吧?你要幫了我們,我天天求菩薩賜福給你,讓你早日成仙?!?/p>
萬麻眼說罷定睛望著毛大姆。他那時不到五十歲,除了臉上有麻子,長得還挺周正,加上身材壯碩,毛大姆對他存有一份特殊的關(guān)心??丛谌f麻眼面上,毛大姆揚手打了紅葉幾巴掌,這才勉強同意她留下。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這半年紅葉長高了不少,李命大也從一個整日趴在大人背上的小肉團變成了滿地亂跑的小陀螺,見了毛大姆就喊媽,看到萬麻眼就喊爸,樂得萬麻眼心花怒放。這時萬麻眼已經(jīng)能下地行走了,幾次想離開,都被毛大姆強行留下。毛大姆說他和紅葉、命大三人在她家吃住了半年,費了她不少口糧,萬麻眼必須做一年的長工來補償,否則她就去告官。萬麻眼雖然不喜歡毛大姆陰陽怪氣的性格,更懼怕她對紅軍的仇恨,可他的腿傷還沒好透,再說他是個本分人,想想自己的確欠了毛大姆的人情,就這么一拍屁股走人不合適,所以聽話地留下了。
毛大姆那時雖然五十多歲了,因生活條件好,保養(yǎng)得當,看上去油滑水潤的,倒也不難看。她喜歡萬爸爸,頭發(fā)每天用茶油抹得锃亮,眉毛鉗成兩條細絲線,撲白粉打胭脂,看上去像朵豬膏花。一到夜幕,毛大姆就喊頭痛腰酸,要萬爸爸過去給她按摩。萬爸爸不肯,推了幾次,毛大姆大發(fā)脾氣,罵他不識好歹。萬爸爸是個講情分的人,心想別人救了自己的命,還幫著照顧紅葉和命大,再說毛大姆長相蠻好,身條高朗,老是老了些,可村里人都講她還是黃花大閨女。萬爸爸一輩子沒討過老婆,毛大姆打倒貼勾引他,他推得一天,推不得兩天,男人屬貓,哪有不吃腥的?有一天,萬爸爸讓紅葉姐姐帶我睡,說是要到前院幫毛大姆打糍粑,那一夜他沒有回后院住。
對于萬麻眼和毛大姆的這段感情糾葛,李命大敘述時心緒頗為復(fù)雜。一方面,他了解正當壯年的萬麻眼的那份孤寂,也理解他對女性溫情的渴望,但從內(nèi)心深處,他是不贊同萬麻眼和毛大姆那樣交往的。
不管紅葉和后來的李命大怎么看,當時的萬麻眼和毛大姆對那段情事還是相當受用的。那段時間,萬麻眼常常到前院幫忙,毛大姆則動不動就穿鐵銹紅、西瓜紅、西洋紅的大襟衫,發(fā)髻上綴著紅絨花,往日晦暗的臉頰大放光彩。前來求神問卦的村民們見狀嚇了一跳,不久,村里就流傳起她和萬麻眼的風流韻事來。毛大姆并不在乎,因為她已決定嫁給萬麻眼。
“爸爸,我想帶命大去吉安找他的二姨!”
得知萬麻眼的婚訊后,紅葉不干了!她長大了不少,胸前凸起的兩個小包包讓她看上去像個半大人。對于萬麻眼的選擇,她非常失望。萬麻眼初做男人,滿腦子的熱望,李命大的事他雖然記在心上,可比起“娶親”這件大事來,自然是要往后推一推的。
紅葉,上次我和你大姆去吉安的時候已經(jīng)到藤編店打過眼了,等我討了老婆,就送命大過去。大姆說了,到時她會送你去讀書,那樣你就成洋小姐了!
紅葉撇撇嘴大聲道:“村里人講你想老婆想出了癆,爛燈盞也要!”
萬麻眼嗬嗬大笑起來:“嘴長在他們身上,隨他們講去!反正我要當新郎官了!”
老天爺看樣子是不贊成萬麻眼當新郎官的,他的話音剛落,毛大姆家就來了一伙卜卦算命的客人。領(lǐng)頭的是吉安保警隊的于隊副,這幾年他急于升遷,每月都要到毛大姆這里卜吉兇,還經(jīng)常帶客人來,是毛大姆的衣食父母。走在于隊副后面的是個穿褐色大褂、戴著黑布禮帽、手持文明棍的大胖子。毛大姆一看那人大腹便便的樣子,便知道有錢的主來了,忙喊紅葉上茶,這邊吩咐萬麻眼殺鴨子待客。
萬麻眼到院側(cè)的鴨寮里捉鴨子,門口的胖子直愣愣地瞪著他。萬麻眼定睛一看,脊背上不由得冒出層密密麻麻的冷汗——那個來賓姓褚,是死胖子的賭友,以前常到死胖子所在的監(jiān)獄打麻將,贏了就和最年輕最好看的女囚犯睡覺!褚胖子認識萬麻眼,不過萬麻眼這一年多瘦了很多,又留了胡子,他還沒看清楚,萬麻眼就岔進了廚房。
萬麻眼靜下心神,到雜物間舀了半布袋米,取了火鐮火石和衣服,打成個包裹,藏在門側(cè)的柴草堆里,這邊讓紅葉把睡在毛大姆房間的李命大抱出來。哪知紅葉進屋后毛大姆不讓她抱,說是這兩天她心火蓬蓬起,得有男崽子的純陽陪伴在側(cè),幫她辟邪,否則會惹禍上身。紅葉嘟著嘴返身出門,正好瞅見萬麻眼朝她做手勢,紅葉忙閃身躲到窗下。
“大姆,剛才站在門口的那個男的是你的長工么?”老褚問道。毛大姆正在給他掐算八字,沒搭腔。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翻起兩道眼皮,說了個“是”字。
老褚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姆,你怎么留他在你家?我看他和一個通緝犯很像……”
老褚的聲音越來越小,紅葉聽不清。沒多久就聽到毛大姆發(fā)出聲尖呼:“他值50塊大洋?該死!”然后是老褚的一陣低語。紅葉趕忙跑到井邊,把聽到的話告訴了正在殺鴨子的萬麻眼。萬麻眼在她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紅葉點點頭,回身到院坪上收了尿片,進屋去抱李命大。
“讓命大再睡一會兒。你爸呢?”
毛大姆落在紅葉臉上的目光陰冷割人。紅葉撩了撩李命大豎直的小雞雞:“我爸在殺鴨子。大姆,命大好久沒屙屎,萬一賴屎可就臭死了!”
毛大姆有潔癖,聞言她皺起了眉。老褚撩起長衫走到竹床邊,撫著下巴端詳起熟睡的李命大來。
這肯定是麻子偷走的那個匪崽子。嗯,樣子像他媽。那姓姜的匪婆子長得蠻平展的。
毛大姆扯扯他的衣袖,示意避開紅葉。老褚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紅葉兩眼:“這妹子的父母講不定就是戴紅帽子的。嗯,長大了也是個標致貨色,大姆你可得給我好好留著?。 ?/p>
毛大姆聽到這,肯定想起了紅葉以前說過的話,臉黑得像鍋底,她眼神復(fù)雜地打量著已經(jīng)醒了、正揮舞著手腳對她微笑的李命大,兇巴巴地說:“我說這個卵鬼屙的屎尿怎么那么臭,原來父母長了副爛肚腸。去去去,把屎走遠一點。死妹子,讓你爸去挑擔水來”。
毛大姆若無其事地道。紅葉抱著命大來到雜物間,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述老褚的話,萬麻眼便把包袱塞到她懷中,催她先走,這邊迅速地背起李命大,轉(zhuǎn)身到大門口去推那輛雞公車。
“哎,麻眼,你推車干什么?”
正在寫鐵板命書的毛大姆放下毛筆,從屋里走出來,不高興地呵斥道。她看萬麻眼的眼神陰鷙、兇狠,萬麻眼不由打了個寒噤,他扭頭看看背上哇哇亂叫的李命大說:“命大哭鬧得很,怕吵了你,我用車子去推兩桶水回來。”
“紅葉呢?她不說要給命大把屎嗎?”
毛大姆的眼睛錐子似的刺在萬麻眼臉上。萬麻眼說命大不肯屙屎,他讓紅葉去外面的菜園摘菜了。毛大姆上下審視了他幾遍,又滿心疑慮地到廚房、廳堂打了個轉(zhuǎn),見沒什么異樣,這才“嗯”了句,讓萬麻眼快去快回,免得誤了客人回吉安的時間。
萬麻眼推著雞公車吱吜吱吜地走出大門,繞小路來到村口的小橋邊。紅葉在那兒等得心慌,看見萬麻眼,她飛跑過來。
“快上車。”萬麻眼扔掉雞公車,拎過包裹拉著紅葉,一路小跑地翻過兩座山。在鄰村雇了輛馬車,直奔吉安市區(qū)而去。
博雅藤編店位于吉安市南門口的老街,是一個前店后坊的鋪面。房子上了年紀,朝外敞開的“八”字形大門和門楣上方及門側(cè)的精美磚雕泄露了它舊年的繁華。店里堆放著成摞的藤椅、藤條盤、木架子,加上烘籠和制作工具,顯得狹窄、陰暗。這家店名聲不小,生意卻不好。萬麻眼和紅葉站在店對面的騎樓下看了大半個下午,也沒見他們成交一筆生意。
“老俵,那個抽卷煙的老板娘姓什么?”
萬麻眼問旁邊補皮鞋攤上的男人,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他是不是從贛州來的,萬麻眼機敏地搖搖頭,追問道:“那老板娘長得好,她是不是姓伍?”
補皮鞋的男人有些不耐煩地說:“她姓姜。你找她什么事?”
萬麻眼沒理他,拉著紅葉來到藤編店隔壁的南雜店,向那個年輕、俊俏的老板娘打聽情況。老板娘頭也沒抬地說你找姜春?。克墒俏覀冞@里有名的女能人,里外一把抓,針尖上都能倒立,好厲害的!
萬麻眼心想這下不會有錯了,便拉著紅葉,徑直走進了藤編店。近看姜春和姜薇長得一點也不像,模樣雖然很周正,但眉宇間的風騷和凜厲使她在這店里顯得奇怪。萬麻眼怎么看都不相信她會編藤椅,覺得她最適合翹起腳當太太。當他看到陰暗的角落里,有個駝背子男人領(lǐng)著三個強壯的店伙計在烤藤椅上用的木架時,心想這個老板娘姜春比她姐姐姜薇可是享福多了。
“你找誰?”姜春說著“啪”地點著了手中的紙煙,隨即猛吸一口,吐出道白煙??粗鵁熿F中凸顯的那兩片紅唇,萬麻眼正猶豫要不要說實話,旁邊的紅葉已經(jīng)高興地朝她撲了過去,快嘴快舌地說:“你是我們命大的二姨吧?我們終于找到你了!命大,快叫二姨!”
萬麻眼背上的李命大口齒含糊地喊了句“二姨”,然后發(fā)出他招牌式的“咯咯”笑聲。萬麻眼看著姜春愣怔的臉,準備她再沒反應(yīng)就牽著紅葉走人。不料姜春卻突然摟著李命大,一口一個姐、一口一個心肝地哭泣起來。身后勞作的駝背子深深地睇了萬麻眼一眼,欲言又止。萬麻眼心里一動,正想抱著孩子出去,一直站在旁邊冷眼旁觀的麻桿老板踱上前,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叭噠著煙斗要萬麻眼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萬麻眼還在猶豫,紅葉卻噼里啪啦地把她知道的全說了,萬麻眼只好大致地把情況說了一遍。這時,姜春有意無意地移開了桌上的茶壺,他看見了姜薇和姜春的合影,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多謝你收養(yǎng)命大,這一向您辛苦了,這點錢您拿著用。哦,噢,命大,二姨帶你去洗澡?!?/p>
姜春抱著李命大在旁邊踱步,口里哼著小曲。麻桿瞇縫著的雙眼射出兩道精光,早已止住哭泣的姜春和麻桿交換了一下眼色,表情有幾許奇怪的興奮。麻桿拿了一袋米、兩塊布料和四塊光洋出來,要萬麻眼和紅葉另找去處。
萬麻眼視命大如己出,猛地和孩子分開,當真像割肉,疼得他直哆嗦。同時,這店內(nèi)有東西讓他深感不安。他伸手想把命大抱回來,姜春一扭身躲過了:
“萬大哥,孩子交給我,我姐她九泉之下會感謝你的,你就放心去吧?!?/p>
姜春說著親了親命大。
萬麻眼看著姜春大而雪白的牙齒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是什么使他不安了:見到李命大后,姜春只是開始時哭泣了一陣,隨后便神色如常,動不動就笑,這哪像失去了至親的人?
萬麻眼站起身,再次伸手去抱李命大,姜春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萬麻眼無奈,只好牽著紅葉走出店鋪,在鄰街找另外幾家街坊打聽了下情況,真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博雅藤編店上半年就換了老板,奇怪的是新老板和老板娘居然和原來開店的那對夫妻同名同姓!
現(xiàn)在這對夫妻來頭大得很,聽講有的人前腳進店,后腳就叫人抓走了,上半年到現(xiàn)在,抓了三個人,也不曉得他們觸了什么霉頭?!澳菍Ψ蚱奕遣坏茫∧阕詈枚氵h些。”
斜對過那家米店的老板好心地勸萬麻眼。
原來的老板和老板娘呢?萬麻眼急壞了。米店老板緊張地脧了眼周圍,小聲道:“聽講坐班房去了,也許死了都講不定。”
萬麻眼立時滿身大汗,后悔得腸子都青了,袖在棉襖里的手仿佛融冰,滴答著往下掉汗。
“爸,你打擺子了?”
紅葉納悶地問。萬麻眼沒吭聲,遠遠地盯著“博雅藤編店”的招牌,臉上的麻坑泛起了奇異的嫩紅。
萬麻眼領(lǐng)著紅葉在市郊的一座破廟住下了,又在與博雅藤編店隔了兩條街的鐵匠鋪找了份打鐵的活計,掙些口糧錢。紅葉機敏能干,鐵匠鋪旁邊的“仙來飯館”的老板娘很喜歡她,讓她在店里打下手,除了管她一天三餐外,還給點兒工錢。萬麻眼和紅葉的生活有了改善。一個月后,拿到工錢的萬麻眼搬到了藤編店附近,過起了前段時間根本不敢想象的“安逸”生活,奇怪的是萬麻眼非但沒胖,反而突然瘦了半圈,一到夜里,他就站在昏暗的燈下眺望藤編店,削瘦的身影猶如一根竹竿。這根竹竿埋在黑夜的泥土里,變成了長勢喜人的冬筍,一點一點地往藤編店的方向生長。有一天傍晚,萬麻眼突然發(fā)現(xiàn)李命大不見了,暮色里只見高大豐滿的“姜春”靠在門框上,悠閑地吸著紙煙,一邊和俊朗的店伙計調(diào)笑。穿著翻毛皮襖、袖著手烤火籠的麻桿老板站在旁邊,細長的眼睛里閃爍出狼眼的冷光。萬麻眼的身子突然軟得像棉花糖,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了。第二天一早,他在路上堵住了藤編店的駝背子。
“哎呀,佬俵,你是豬油蒙了眼睛,認不清人吶。這個姜春不是老早的姜春,她不是好人呀!我看她也不是命大的什么二姨,親姨媽哪會舍得賣外甥呢?”
駝背子告訴他,姜春把李命大賣給鄉(xiāng)下的老財了。那老財生了四個女兒,現(xiàn)在老婆有大肚,想要一個崽做“引”子,所以買了長相喜慶的命大去給老婆暖懷。
“老俵,剛?cè)サ臅r候老財夫妻還會疼命大,等老財?shù)睦掀佩硐伦约旱挠H兒子后,他們肯定會把李命大丟給長工。長工家兒女成群,哪管顧得過來?你要不去把命大抱回來,只怕到時命大就要變成命小嘍!”
駝背子替李命大捏了把冷汗,萬麻眼也心生恐懼。萬一李命大有個三長兩短,他白費心血不說,九泉之下可怎么向姜薇交待喲?
駝背子是博雅藤編店的老伙計,和真正的姜春夫婦關(guān)系很好。從他口中,萬麻眼知道了姜春夫婦的真實情況。原來姜春和她丈夫是紅軍的交通員,他們利用博雅藤編店從樟樹為中央蘇區(qū)搞藥材。紅軍主力北上轉(zhuǎn)移后,這家交通站又負責替中央蘇區(qū)留守的紅軍籌集藥材和經(jīng)費。四個月前的一天半夜,姜春和她丈夫被抓走了,抓他們的人非常狡猾,不但沒有破壞這家聯(lián)絡(luò)站,還派人過來冒充姜春和她丈夫,想放長線釣大魚。
那幾個店伙計是新近派進來的。這幾個月,有三個前來聯(lián)絡(luò)的人被抓走了。
駝背子家在井岡山,弟弟當過赤衛(wèi)隊長,后來轉(zhuǎn)戰(zhàn)贛南,至今不知死活。他雖然不是地下交通員,可近朱者赤,為交通站做了不少事。真姜春出事后,他心情郁悶,平時不敢表現(xiàn),心里的那桿秤還是有準星的。他非常同情那些被抓的人。他的話讓萬麻眼出了身冷汗,同時也催生了一個計謀。
他告訴假姜春,姜薇生前給了他一個南昌同志的地址,讓他無論如何要把命大送到那個同志的手中。假姜春和麻桿一聽“同志”這兩個字,仿佛嗅見了血腥的惡狼,立馬興奮起來。
四天之后的黃昏,萬麻眼背著李命大、牽著紅葉、拎著包裹,在姜春和三個“店伙計”的陪同下,站在了南昌市六眼井的黃記鐵匠鋪門口。姜春堅持要和萬麻眼一起去鐵匠鋪,萬麻眼搖搖頭說:“你長得這么標致、顯眼,和我走一塊,那像什么樣?估計你去了他們不會認我的?!?/p>
姜春想想有道理,就沒再堅持了。萬麻眼趁機說紅葉的媽媽是黃記老板娘的族親,早就惦著紅葉了,得一塊兒去。姜春沒吭聲,等進店察看的“店伙計”從鐵匠鋪出來和她耳語幾句之后,她扣下了萬麻眼的包裹,又讓店伙計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又把住各路進出口,這才放萬麻眼和紅葉進去。
十多年前,萬麻眼曾經(jīng)是黃記鐵匠鋪的伙計,他記得屋內(nèi)有道通往后巷的側(cè)門,雖然時隔十多年,黃記鐵匠鋪的門面還是老樣子,只是店主人和伙計換了。萬麻眼略一思忖,牽著紅葉穿過放滿農(nóng)具的店面和那條陰暗的走廊,來到爐火熊熊、叮叮當當?shù)拇蜩F作坊。工友們都在忙碌,沒誰注意到他們。萬麻眼熟門熟路地從廚房邊頗為隱秘的側(cè)門走出去,岔入旁邊的小巷。小巷兩側(cè)是十幾家賣日用品、南雜貨的小店,熱鬧非凡,萬麻眼和紅葉眨眼間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姜薇的同志吳海燕住在翠花街旁的萬壽宮附近,那兒巷陌縱橫、商鋪云集,三教九流雜會,是南昌市最繁華的去處。以前萬麻眼常到萬壽宮旁的湯店吃涼拌粉、喝瓦罐湯,對這一帶的地形非常熟悉。半個時辰后,他抱著李命大,和紅葉并排坐在了吳海燕家的沙發(fā)上,后背上全是冷汗。說實話,他把假姜春她們帶到黃記鐵匠鋪時根本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如愿逃脫。萬一黃記鐵匠鋪的側(cè)門堵了呢?萬麻眼看著懷中的李命大,腦海深處閃過姜薇的面容,喃喃地道:
“命大,是你媽媽保佑了我們??!謝天謝地!”
李命大像是聽懂了他的話,盯著他的眼睛,發(fā)出了“啊”“啊”的聲音。
吳家是個殷實之家,獨門獨院的小樓,院內(nèi)種著高大的廣玉蘭和兩棵枇杷樹,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芬芳。吳海燕嬌小、秀麗,性格開朗、熱情,是南昌心遠中學的音樂教員,兼任市抗日婦救會的副會長。吳海燕的丈夫王金泉在江西省保安司令部工作,夫妻倆成親三年還沒孩子,過著忙碌的二人世界的生活。萬麻眼去的時候只有吳海燕在家,她丈夫王金泉隨長官到九江視察布防情況去了。
打扮時髦、描眉畫眼的吳海燕乍看是個飽食終日的闊太太,其實非常關(guān)心時局。萬麻眼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以前雖然也聽說過日本鬼子的惡行,可他總覺得那些恐怖的傳聞離自己還很遠,可一到南昌他就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氛圍。日機的轟炸更是讓市民們驚恐萬分。每次空襲過后,城市上空硝煙密布,死亡的氣息彌散在每個角落。萬麻眼在吳家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聽到“轟”的幾聲巨響,嚇得他和紅葉躲在了門后。吳海燕早已習慣了這種轟炸,她毫無懼色地爬上二樓,四處察看。片刻后她面如沉水地走下來,說江北冒出了大股的濃煙。
“又不曉得有多少人要遭殃了!該死的日本鬼子,虧他們下得了手!好在江北人煙少些,要是炮彈落在這附近,可就要尸橫遍野了?!?/p>
吳海燕憂心忡忡。哪知被爆炸聲驚醒的李命大卻拍著巴掌咯咯大笑,口里不斷地喊著:“炮竹!炮竹!”
“這個憨包崽吔!你曉得啷回事呵。笑,笑,笑,等你懂事了你就該哭了!日本鬼子在殺我們的同胞,唉!”
吳海燕摟著命大,嘆道,然后開始細細地詢問姜薇的情況。萬麻眼絮絮叨叨地說完后,吳海燕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想起姜薇用“同志”來稱呼她,萬麻眼對她不由得升起股親切之情。
“吳老師,您是姜醫(yī)生的同志,孩子交給您,我就放心了?!?/p>
哪知吳海燕卻拽了他一把,提醒他以后別再提“姜薇”和“同志”這幾個字眼。還有,關(guān)于孩子的來歷,也不要跟任何外人提起。
“你不是紅軍?”
萬麻眼有些奇怪。吳海燕搖搖頭,萬麻眼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那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吳海燕沒搭腔,而是上下打量著他,問他曉不曉得目前的形勢。萬麻眼囁嚅著說,他在吉安鐵匠鋪打鐵時聽老板講過,前不久蔣委員長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國共合作的宣言,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目前是一家了。吳海燕點點頭:國共是在合作,可有些不該說的還是不要說,免得惹禍上身。
萬麻眼曉得她有難言之隱,再說這兩年多次遇險,他也學乖了,忙不迭地說好。
“你能找到姜醫(yī)生的老公嗎?要是能找到他,我把命大送過去,這樣也省得你費心。”萬麻眼期待地望著吳海燕。
哪知吳海燕根本不認識姜薇的丈夫,萬麻眼滿臉失望地連嘆幾聲。
“老萬,你就不要想那么遠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和姜薇是割頭換頸的朋友,我們一定會保護好命大的。只是我和金泉非常忙,沒法照顧孩子,我想請你代為照料。隔壁的房子是我們一個朋友租下的,他去武漢了,你們正好給他守家。有人要是問起,你就說家鄉(xiāng)遭了水災(zāi),從吉安逃難過來的?!?/p>
吳海燕做事麻利,萬麻眼剛給李命大洗完澡,她就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了。
第三天,翠花街北街角的煙攤攤主換成了身材墩實的萬麻眼。煙攤邊放著只竹枷,里頭坐著將滿二歲的李命大,旁邊是賣茶葉蛋的紅葉。
吳海燕和王金泉非常忙,夫妻倆常常十幾天碰不上面。特別是王金泉,前段時間他作為江西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廖土翹的屬下,陪同長官參與和項英、陳毅為改編紅軍游擊隊實行合作抗日進行的談判,幾過家門而不入。近期則忙于在南昌的水陸交通要道設(shè)置路障、河障、水雷以抵抗來犯日軍。
“我們在贛江吳公廟水域的河床中心打下了近千根木樁,木樁間還埋了水雷、布了電網(wǎng),我們要叫日本鬼子有來無回!”
那天王金泉難得地在家吃了頓中飯,席間聊起布防情況,他興奮異常。飯后他給了萬麻眼十塊大洋,讓他代自己好好照顧命大和紅葉。吳海燕其時已經(jīng)放了寒假,但婦抗會的工作任務(wù)非常繁重,也難得在家。忙的時候,萬麻眼半個月難得見他們夫婦一面??伤麄冎灰诩?,吳海燕就會打開暗門,讓萬麻眼帶著紅葉和李命大過去吃飯、聊天。活潑的李命大見了吳海燕和王金泉,一口一個“爸爸”“媽媽”,叫得他們夫妻眉開眼笑。
王金泉高大壯實,戴副金邊眼鏡,平日沉默寡言,穿著嗶嘰呢制服時頗有威嚴。不茍言笑的他只要看見李命大,嘴巴就半天合不攏。有時吳海燕看著他抱著孩子親熱,臉上會掠過幾抹惆悵,王金泉的表情也隨即黯淡下去。一天傍晚,他倆抱著李命大在院中觀賞天上的彩霞,吳海燕幽幽地說:“金泉,我們生一個吧!”王金泉立馬嚴肅地看著她。吳海燕嘆口氣,強顏笑道:
“我知道你肯定會說我們要以工作為重,孩子的事,以后再考慮,對不對?”
王金泉嘆口氣,歉疚地摟著吳海燕,兩人怔怔地出起神來,一旁的萬麻眼看在眼里酸在心上。
這時的萬麻眼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這個家庭,并成了義務(wù)聯(lián)絡(luò)員。吳海燕和王金泉隔三差五讓他到皇殿側(cè)的云水茶樓取“茶葉”,或者到下沙窩的李記煙絲鋪取“紙煙”,個中信任,不言而喻。萬麻眼感到自己離姜薇和祿牯說的“革命”又近了一步。
吳海燕和王金泉忙歸忙,卻熱衷于交往,經(jīng)常有客人到他們家飲酒、論詩、作畫。這時吳海燕便讓萬麻眼挎著煙箱在小巷里四處叫賣,如有異常,則以“美麗牌香煙減價”為號示警。紅葉也沒閑著,她帶著李命大在院門口玩耍,倘若有人想闖進來,紅葉必須大喊一聲“表姑,有客人找你”。這是個危險暗號,所以紅葉很為自己這個“哨兵”角色而自豪。紅葉雖然年幼,卻是個“老角子”,一次她偷偷地跟萬麻眼說:“爸,你曉得不?吳媽媽和王爸爸是紅軍吔!”
“噓!這話可不能亂講!紅軍早到延安去了,這里沒有紅軍,只有新四軍?!睂t葉的這份早熟,萬麻眼喜憂參半。
“我聽前幾天來這里的陸小姐講的,新四軍就是以前的紅軍變的。陸小姐是在新四軍軍部工作的,她什么都懂。”
紅葉人小耳尖,眼睛雪亮,也許是受到吳海燕的薰陶,她很關(guān)心時事。時值1938年1月上旬,新四軍軍部從漢口遷到了南昌,吳家的聚會越來越頻繁。想到長蓮、拐腳、荷香、祿牯和下落不明的姜春夫婦,萬麻眼偷偷地為吳海燕和王金泉捏了把汗。
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吳家來了幾個客人。他們圍桌而坐,邊吃邊聊。萬麻眼照例到巷子口叫賣香煙,走著走著,他吃了一驚,發(fā)現(xiàn)往日清靜的巷子里突然冒出個烤紅薯的攤點;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在吳家對面補皮鞋;還有那幫不知打哪兒冒出的三輪車夫一直在墻根下歇息;聚在電線桿下打牌的小混混心不在焉,不時瞟向吳家小院的目光顯得詭異。萬麻眼亮起嗓門,大喊了三聲約定的暗號。巷口站著閑談的兩個大漢顯然對他的喧嘩深感惱火,氣勢洶洶地朝萬麻眼逼過來。萬麻眼撒腿就往巷子深處跑去,路過吳家時正好瞥見紅葉背著李命大在門口踢毽子。他揮了下手,機靈的紅葉立刻閃身進去,并關(guān)上了院門,萬麻眼呼嗤呼嗤地往前跑著,后面跟了七八個人。萬麻眼跑得飛快,轉(zhuǎn)了兩條街后居然把那幫跟蹤的人給甩了。暗自慶幸的他正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忽然“砰”的一聲槍響,他猛地栽倒在地:
“命大!”
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兩個字。
后來紅葉姐聽海燕媽媽說,敵人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了王爸爸的身份,他們之所以沒有驚動他,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好一網(wǎng)打盡。那天他們得到了密報,說吳家有人在開會,所以在房子周圍設(shè)下了重重埋伏。萬爸爸一跑,其他人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跟著一起追。海燕媽媽和王爸爸趁機領(lǐng)著大家從我和萬爸爸、紅葉姐姐住的房子那邊離開了。敵人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那兩棟背靠背、看上去不相通的房子有暗門,這是他們工作的疏忽,也是我們的運氣。那個時候要活下來,運氣蠻重要的。但最重要的是我們有萬爸爸這樣的好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們大家的安全。
李命大說起這段故事時總是非常激動,一口氣說個不停,言語中對解放后有關(guān)部門沒有追認萬麻眼為烈士而深感遺憾,不過轉(zhuǎn)瞬他又表示理解,畢竟萬麻眼那時不是共產(chǎn)黨員,再說了解詳情、能夠證實萬麻眼為革命做出了貢獻的吳海燕和王金泉后來又犧牲了,當年才十歲的紅葉和李命大這個孩子的證詞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但在紅葉和李命大心中,萬麻眼是一輩子忘不了的恩人。
從吳家離散后,吳海燕和王金泉帶著李命大、紅葉在一個美國教會牧師家躲了兩天,來到了漢口。到漢口后,吳海燕改名余燕文,并根據(jù)組織意圖,經(jīng)人介紹到了漢口的仁潛善堂做事。同時注意收集仁潛善堂堂主曹明玉的情報。改名為李小葉和李小明的紅葉和李命大很少見到他。由于又不放心紅葉和命大,吳海燕每次上班都帶著他們。善堂堂主曹明玉打趣地稱他們姐弟倆為“包包”。
“真是個包包,到哪里都帶著!你媽疼你們疼得呀,讓我都眼紅了?!?/p>
善堂堂主曹明玉是個重慶妹子,燙著個時髦的大波浪,身穿做工精致的旗袍,雪膚玉貌,從不化妝,人長得本來就高,還天天穿高跟鞋,走起路來像風擺柳,一步三裊。李命大雖然小,卻也曉得審美,每次見了曹明玉,總是伸手要她抱。曹明玉比吳海燕小,那時還不滿三十,她原本是漢口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語翻譯,和法國巡捕房的大保正打得火熱。大保正年紀大了,想到不久后要回法國,錢多多益善。曹明玉也很愛錢,兩人一拍即合。經(jīng)過一番謀劃,大保正組織漢口警察副局長等權(quán)要及一眾工商界的頭面人物開辦了仁潛善堂,讓曹明玉當堂主,長袖善舞的曹明玉認識漢口市的不少軍政要人,很快,仁潛堂所募資金、物資便雄踞全市幾十家善堂之首,曹明玉也成為遐邇皆知的女聞人。
盡管李命大喜歡曹明玉,吳海燕卻始終對她心存警惕。她多次叮囑紅葉不要在曹明玉面前提萬麻眼和她們在贛南的事情。萬麻眼犧牲后,紅葉像到了季節(jié)的瓜果,倏地成熟了。在曹明玉面前,她從不多嘴。有一次曹明玉問紅葉是不是余燕文親生的,紅葉點點頭。曹明玉捋著她的頭發(fā),奇怪地說她和弟弟長得不像。
紅葉立即笑著說:“阿姨,我長得像奶奶,弟弟長得像小時候的爸爸,我們大了就會像的?!?/p>
曹明玉聽了甜甜一笑,拉住紅葉的手親熱地說:“紅葉,回去告訴你媽媽,過兩天我接你和弟弟到我家去做客!”
紅葉去過曹明玉家,清雅、干凈,和她人一樣,總是漾著香氣。最吸引人的是她家里有一臺外國運來的冰箱,里面冰著各種好吃的水果、甜點。紅葉雖然牢記著海燕媽媽的叮囑,不敢多講話,可對于做客這樣的美事,她無法拒絕,于是,紅葉回去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吳海燕。吳海燕拍著紅葉的肩說:“紅葉,你長大了,回答得對。以后她再問你什么,你就說不曉得?!?/p>
紅葉懂事地點點頭。
也許是忙的緣故,吳海燕清瘦了許多,加上穿著樸素,頭發(fā)胡亂在腦后綰成一個發(fā)髻,看上去跟街上的大嫂差不多。紅葉想到她以前美麗的樣子,不由有些心疼她。
那段時間真有意思啊,我成天跟著海燕媽媽和紅葉姐姐去街上募款,要么去醫(yī)院看望從抗日前線運來的傷兵,還經(jīng)常到收容所看望難民。我最喜歡跟著曹明玉和海燕媽媽去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那里收留了幾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戰(zhàn)爭遺孤。那些孩子大的十二歲,小的只有二歲。我在那兒是好多人的哥哥。曹明玉、海燕媽媽她們那幫大人給那些小弟弟、小妹妹洗衣服、洗澡、理發(fā)、喂飯,我和紅葉姐姐也在幫忙。紅葉姐姐做事非常麻利,曹明玉一個勁地夸她,還認她當了義女,說是禮拜天要接我和紅葉姐姐到她家住呢!
李命大對于漢口的記憶斑斕、深刻。事隔多年,他仍能憶起當時親歷的許多事情,而且細致到點滴,可見那段歲月已經(jīng)斧鑿石勒在他腦海里了。曹明玉是他印象中色彩最為繽紛的女子,他始終清晰地記得她美麗的容顏和身上淡雅的香氣。說老實話,如果不是后來看到有關(guān)部門對于曹明玉這個人物的定論,他真的難以相信曹明玉是個蛇蝎美人。
那天李命大聽說曹明玉要請自己和紅葉到她家去住,樂得抱住吳海燕拼命地喊:“媽媽,我要去姨姨家住,我要去嘛,我一定要去嘛!”
素來寵他的吳海燕這回怎么也不肯松口,李命大坐在地上發(fā)賴,哭聲震天。隔壁的曹明玉聞聲而來。
“命大,誰欺負你了呀?喲,你要去姨姨家做客???那好哇,今晚就過去。紅葉也去!怎么樣,海燕?”
曹明玉這么一說,李命大立即破涕為笑。吳海燕有些尷尬地扒拉開紅葉的頭發(fā):“明玉,我最近太忙了,沒時間管孩子。他們姐弟倆滿頭虱子,去你那兒就怕傳給你?。∫荒憬裢韼退麄兪帐耙幌??”
曹明玉有潔癖,聞言她翻了翻紅葉和李命大的頭發(fā),看到那些白花花的虱子后,她倒抽一口冷氣,自此后再也不提請他倆到家里去住的事兒了。殊不知這是吳海燕特意留下的殺手锏。前段時間紅葉不知從哪兒惹來了虱子,不久又傳給了李命大。那段時間曹明玉天天說要讓紅葉和李命大到她家住,吳海燕就把他倆的虱子給留下了。如今見這一招奏了效,吳海燕的唇邊浮出幾絲狡黠的微笑。
清明前夕,在應(yīng)城工作的王金泉回到了漢口。一家四口到館子店美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后,吳海燕和王金泉就躲進了書房。下午時分,家里來了五個人,其中的崔阿姨和于叔叔是對夫妻,他倆的兒子家樹比李命大大一歲,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來熟,進家門不到兩分鐘,就和李命大玩做了一堆。
“小葉,你把這些豆子剝了,看著點兒門。”
海燕朝門外努努嘴,紅葉會意地出門倒垃圾,借機到四周打了個轉(zhuǎn),見沒什么異常,吳海燕、崔阿姨、于叔叔等人才開始商議事情。紅葉并不想偷聽,怎奈臥室和廳堂中間的隔墻沒有封頂,他們說的話,紅葉和李命大一字不落地全聽見了。
吳海燕說話了,聲音里滿是火藥味:
“仁潛善堂打著抗日救亡的旗號募的錢款,只有少部分用于正途,大部分被曹明玉買了煙土。國難當頭,太可恨了!”
一個清亮的嗓門說,聽上去像是那個大眼睛學生哥。
“不止這些吶。據(jù)我們了解,曹明玉和她的姘頭、那個法國大保正,還有那些善堂首士們只得了小頭,真正的大頭是那個日僑得了。而那個日僑極有可能是日本間諜。他們用鴉片煙毒害我們中國人不算,還用我們中國人的錢生產(chǎn)軍火,殺害我們的同胞!我們一定要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計劃!”
于叔叔義憤填膺地說。
“老王,你那兒漢留會的工作做得怎樣?”
說話的老劉是個高大、壯實的山東漢子,吳海燕和王金泉帶著李命大、紅葉剛到漢口時,曾在他家住了兩周。老劉在火車站旁邊開了家小旅館,收入不錯,娶了位看上去嬌滴滴、實際綿里藏針的厲害老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兒子長相俊美、活潑可愛,是老劉的心頭肉。
漢留會的成分很復(fù)雜,魚龍混雜,不過龍頭老大陳陽泰是個愛國人士,抗日熱情很高。加上漢留會幫規(guī)森嚴,陳陽泰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王金泉的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干凈、利落。
“海燕,你不是說曹明玉這兩天要拿她們貪污的義款去買鴉片嗎?能不能在那上頭動動腦筋?”
老劉提出的這個問題頓時引起了眾人的熱議。吳海燕以她一貫的快速語調(diào)說:“我早就盯上那筆錢了。問題是曹明玉看得太緊,她那個法國姘頭手下管著巡捕房,每次收款,都會派兩個安南兵跟著。仁潛善堂的大首士盧江,是漢口市警察局的副局長。有時他也會派警察過來押款,這么多人盯著,下手會有難處?!?/p>
吳海燕有些猶豫。學生哥哥不以為然地哼了句:“抗日救亡是頭等大事,有條件要干,沒條件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干!”
“小朱,這事不能沖動,我們得好好合計合計,力求一擊必中!”
崔阿姨說完這話后,里屋的大人們開始爭論起來,紅葉原本還想聽下去,可李命大和家樹在屋子里玩膩了,吵鬧著要上街。紅葉拗他們不過,只好牽著他倆到旁邊雜貨店的門口去看金魚。
紅葉不知道那天的會是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只曉得第二天早上起床小解時,客廳的沙發(fā)上、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嚇得她驚呼起來,結(jié)果把老劉給吵醒了。老劉抬頭看看墻上的鬧鐘,“騰”地跳起來,著急地嚷嚷道:“大家快起來快起來!七點半,我們該走了!”
眾人簡單梳洗后分批離開了吳家小院。家里有些凌亂,吳海燕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收拾,而是彎腰握著紅葉的手,鄭重其事地說:
“紅葉,爸爸媽媽有要緊的事情,馬上就要出門。飯菜燒好了,放在櫥子里,吃完了這兒有錢,你再去買?!?/p>
吳海放了兩塊銀元在桌上:“如果第五天我們還不回來,你就帶著命大去戰(zhàn)時保育會找崔阿姨。這幾天你要照顧好弟弟,不要搭理陌生人,也不要理善堂的曹阿姨他們。如果有人問你我去哪兒了,你就說我到九江看我生病的姨媽了。記住了嗎?”
紅葉點點頭,稚嫩的肩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吳海燕和王金泉挨個地擁抱了紅葉、親吻了李命大,兩人拎著行李離開時,臉上透出英勇和悲壯。
接下來的幾天吳海燕夫婦沒有回家。憂心忡忡的紅葉白天帶著命大上街玩,夜晚兩人和衣而睡??謶趾蛽氖沟眉t葉經(jīng)常半夜驚醒。李命大年幼不知愁,吃得下睡得香,有天晚上還賴了兩泡尿在床上,氣得紅葉在他屁股上猛揍了幾掌。
第四天下午,吳海燕和王金泉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剛放下行李,兩人就火急火燎地帶著紅葉和命大去電影院看電影。那天的電影紅葉和李命大看得很不落心,因為影片剛開頭王金泉就出去了,半個時辰后,他手里拿著兩個面包回到了座位上。接著吳海燕又出去了,直到影片結(jié)束,她才滿頭大汗地跑回來,神情興奮地朝王金泉點點頭,悄聲說:“成功了!”
“太好了!”王金泉淡定的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不過他的臉色旋即又黯沉下來,小聲道:“海燕,你別再回仁潛善堂,我怕曹明玉會懷疑你?!?/p>
“不行,金泉,組織上還給我布置了任務(wù),只要幾天時間就能搞定。等我完成了任務(wù)再走吧!再說了,我有不在場的證明,我不是去九江了嗎?曹明玉她親自送我上的火車。就是警察來核查,也還要一個過程。我想等他們都弄明白了,我也走了。倒是你自己,凡事要格外小心些。”
王金泉沒說錯,曹明玉果真很快就獵犬似的嗅出了吳海燕身上的“赤色”氣息。她的法國巡捕房大保正姘頭和背后的日本主子當然不會坐視一批巨款被劫,“案”發(fā)后立馬出動大量巡捕和警察,四處緝拿“劫掠善款、破壞抗日”的“罪犯”。五天后,他們抓到了老劉夫婦。老劉是個錚錚鐵骨的漢子,但他非常懼內(nèi),他老婆又是個愛打聽的女人,老劉的大小事都瞞不過她。當警察揚言要殺害老劉那對雙胞胎兒子時,老劉的老婆當即竹筒倒豆子,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供了出來。
我不記得那是哪一天了,大概是4月下旬吧,天剛斷黑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我拎著馬燈站在瓦檐下看雨柱,每根雨柱都有苦竹那么粗。水汽濺在臉上涼絲絲的。天井堵了,房子里泛起了絲絲臭氣。紅葉姐姐和海燕媽媽穿著蓑衣去疏通天井。突然嘩啦一聲雷響,震落了幾疊瓦。瓦片打在天井里,水濺了我滿身。接著閃電好像無數(shù)把剪刀,剪得天空支離破碎。我嚇得哇哇大哭。那兩天我受了風寒,有些發(fā)燒,海燕媽媽看看天井已經(jīng)疏通了,就給我洗澡換衣服,唱著童謠把我哄睡了。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見屋子里亮著燈,穿戴整齊、一臉嚴肅的海燕媽媽正在爐子里燒東西。紅葉姐姐也穿好了衣服。她蹲在旁邊,忙著把我和她的衣服放進一口小皮箱。
“記住了崔阿姨和于叔叔家的地址嗎?”
海燕媽媽問道。紅葉姐姐還沒回答,海燕媽媽又說:“萬一他們不在家,你就帶著弟弟去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記不記得路?”
紅葉姐姐正要開口,我爬起來連連說記得記得。海燕媽媽摟著我仔細地端詳著,眼睛紅了。她低下頭親了下我,臉和嘴唇像兩爿涼糕。
李命大的追憶到這兒斷了頭緒,人變得煩躁不安。他不斷地在屋內(nèi)走動、抽煙、喝茶,仰頭搜腸苦思,沉吟許久,才用略顯遲滯的敘述把我們帶回到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
“嘭、嘭、嘭,嘭、嘭、嘭!”
風雨雷電中忽然傳來兇狠的敲門聲。吳海燕打開櫥柜中的暗門,迅速地把紅葉和李命大推進了夾墻。
“紅葉,命大,不管聽到什么響動,你們都不能吭聲!”
“媽媽,我怕!”
李命大扁嘴正要哭,吳海燕摸著他的頭說:“命大,好兒子,乖乖的跟著姐姐,千萬不能出聲,你要出聲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聽話啊!”
李命大懂事地點點頭。
這時雷聲歇了,“嘭嘭嘭”的砸門聲震耳欲聾。吳海燕趕忙把那口小皮箱塞進了夾墻。這夾墻是吳海燕、王金泉剛租下這棟房子時和老劉、學生哥他們一起砌的,設(shè)置得相當巧妙,外面根本看不出破綻。隨著柜門的關(guān)閉,紅葉和李命大陷入了一片黑暗,不過旋即她倆就看見有塊銅錢大的朦朧光斑從墻上透進來,原來那是特意留下的透氣孔。就著這道微弱的亮光,紅葉看見夾墻下搭著塊木板,木板上堆著毯子和枕頭,夾墻的入口處還放了只盛滿清水的甕,甕蓋上有幾袋餅干和幾副碗筷。紅葉小心翼翼地踩在木板上,想通過透氣孔往外看,哪知透氣孔被墻外的畫擋住了,什么也看不見。紅葉忙用手指在畫紙捅了個小洞。吳海燕似乎背后長了眼睛,倏地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透氣孔說:
“紅葉,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們千萬不要出聲。還有,等晚上沒人的時候你們才能出來。要是大門鎖了,你把狗洞右邊的磚抽出來就可以鉆到街上去。千萬要帶好弟弟,任何時候都不能把他丟了!”
說罷吳海燕轉(zhuǎn)身出門,臨走前還回身朝他們招了招手。
這時,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氣勢洶洶的吆喝聲,接著響起陣亂槍,紅葉驚恐地朝外張望著。這時,房門“砰”地被人踹開,幾個持槍的警察兇神惡煞地沖進來,他們翻箱倒柜,眨眼功夫就把整潔的房間弄得一片狼藉。
“那個女的槍法好準,傷了我們?nèi)齻€弟兄,好厲害!”
領(lǐng)頭的高個子警察心有余悸地對身旁的胖警察說,兩只眼睛四處亂脧。聽動靜,高個子好像拉開了柜門。紅葉害怕得腿發(fā)軟,還好那兩個警察只顧翻東西,并沒有發(fā)現(xiàn)柜子里那道裝飾得很好的暗門。
“那個女共黨長得蠻水靈的,可惜死翹翹了。唉,真想不通她們,年紀輕輕的干這種掉腦袋的事兒!”
胖警察嘆道,一邊把搜來的兩塊衣料纏在腰上,看上去像只大水桶。
海燕媽媽死了?紅葉腳下一歪,發(fā)出“嘩啦”的響聲。高個子警察狐疑地回身察看著。恰巧風驟雨急,冷風吹得窗戶噼啪作響。高個子警察疑惑地察看了一陣,說,兄弟,這柜子不錯,等過兩天我們把它賣了吧。
行咧,胖警察非常樂意干這種事,說話間他又把幾件衣服塞進了腰間,轉(zhuǎn)眼間人又胖了兩圈。
“老高,胖子,你們找到什么寶貝沒有?”
隨著這聲清脆的招呼,曹明玉飄然而至。夾墻內(nèi),淚流滿面的紅葉拼命捂住嘴,以防哭聲破唇而出。
“那兩個孩子呢?”
渾身濕漉漉、穿著黑風衣的曹明玉四處張望著,那張往日輕紅粉白的臉透出兇狠的鐵青。
墻角磚縫里都找了個遍,沒看見。
高個子警察搖搖頭。胖子警察取下墻上的全家福照片看著,一邊搖頭嘆道:“可惜跑了,要不這崽俚還可以賣幾吊錢來用?!?/p>
“吳海燕是只不下蛋的母雞,她還生得出這樣扎實的崽?告訴你們,南昌方面打了電報來,這吳海燕夫婦是老資格的赤匪,在南昌惹了一身的臊。聽老劉的老婆講,那兩個小鬼是赤匪高官的孩子,吳海燕和王金泉本來打算過段時間送他們?nèi)パ影驳?,都是值錢的貨色。你們給我小心地找,找到一個賞五十塊大洋!”
曹明玉說罷,母狼似的在房間里打著轉(zhuǎn)。
你問我曹明玉的身份?當時我和紅葉姐姐什么都不曉得,只知道她是遠近有名的美女,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非常會講話,逢人就笑,很討人喜歡。解放后我去漢口有關(guān)部門查詢過,曹明玉1949年去了臺灣,很有可能是軍統(tǒng)的人。
那天晚上我非常害怕,越怕睡得越香,什么都沒聽到。聽紅葉姐姐講,曹明玉和胖子他們講完話后把我們的全家福扔到地下拼命地踩,玻璃渣扎在她的鞋底上,高個子警察替她拔玻璃,動作慢了點,曹明玉飛腳朝他踢去,結(jié)果割傷了高個子警察的手,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滴血。曹明玉居然笑著說高個子警察的血比樓下的女共黨吳海燕的血還要黑,可見他的心很壞。高個子警察捂著傷口不敢回嘴,接著曹明玉從衣櫥里找出件衣服讓胖子警察給吳海燕換上,說是不忍心讓她滿身血污地上奈何橋。
“你說那個曹明玉有多可怕!明明是她把海燕媽媽害死的,還貓哭老鼠假慈悲。這就是反動派的兇殘和虛偽!枉費她長了一副好模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說起曹明玉,李命大就心潮難平。年逾古稀了,他仍然不明白曹明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上世紀80年代末,曹明玉費盡心機地托人找到了他,說是要認李命大當義子,以便他去臺灣繼承她的遺產(chǎn)。曹明玉長袖善舞,到臺灣后在“行政院”工作,同時經(jīng)商,掙了不少錢,在臺北和基隆有十幾幢房子。有時想起來,李命大不得不承認曹明玉是喜歡自己的。因為當李命大拒絕做她的義子后,她又輾轉(zhuǎn)捎來一盒錄像帶,銀發(fā)蒼蒼、修飾得體的曹明玉對著鏡頭講了幾個李命大小時候的故事后,突然跪下來鞠了三個躬,“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拜托李命大以后有機會把她的骨灰從臺灣取回來,連同這盒錄像帶一起葬到她老家湖北仙桃的父母身邊,這三個頭是跪拜她的父母的。李命大本以為她會說起吳海燕夫婦和紅葉,可她只字未提,可見她對李命大確實另眼相看。而且這種喜歡,在那個兇險的夜晚就流露出來了。
曹明玉踩爛那個玻璃相框后,從地上撿起那張已經(jīng)污濁的照片細看了幾眼,吩咐那兩個警察找到李命大后一定要完好無損地送給她。
“那小家伙長得特別喜相,我就當養(yǎng)條狗來玩吧!”
曹明玉鼻子里“啍”了一聲揚長而去。
李命大再次醒來的時候,從透氣孔射進的光亮證明時間已是白天。紅葉蜷坐在夾墻角落,口里反復(fù)念叨著上面這句話。
“姐姐,我餓了!”
李命大依稀地記起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地推著紅葉,小聲央求道。
紅葉怔怔地盯著他,紅腫的眼睛里閃動著兩簇清亮的淚花。
“弟,媽媽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說罷她摟著李命大小聲抽泣起來。
“姐姐,媽媽說了,我們不能出聲!”李命大急得拽住她的胳膊拼命搖。紅葉漸漸止住哭,給李命大吃了兩塊餅干,喝了半碗清水,自己也吃了些東西,然后摟著李命大靜靜地坐在木板上。
“姐,我要出去找家樹玩兒!”
四歲的李命大不知“死”為何物,一心只惦記著玩。紅葉在他耳邊講了幾句嚇人的話后,李命大老實地縮在紅葉懷里數(shù)羊。數(shù)著數(shù)著,他和紅葉的身子漸漸歪在了墻根上,雙雙沉入夢鄉(xiāng)。等他倆再次醒來時,透氣孔變成枚暗黃色的金幣掛在墻上,樓下某處傳來嗡嗡的人聲。
“弟,等天黑我們再出去!”
李命大一聽,高興地嚷嚷著說要吃熱干面,話音剛落,有人“砰”地推門進來。紅葉生怕李命大再說話,一把捂住他的嘴,兩人屏氣靜聽著。
這時傳來高個子警察的聲音:“老吳,你聽見什么了嗎?”
胖警察油腔滑調(diào)地說:“聽到你放屁了。哎,這座屋子剛死人,晦氣得很,上司也是,讓我們在這里守老鼠和野貓?。俊?/p>
高個子警察無奈的聲音好像一條死蛇滑過紅葉和李命大的耳輪:“上峰讓你在這兒守著你就守著,我可不敢擅離職守。”
胖警察笑了起來:“喲,你老高真是個模范,怎么不見重用提拔???告訴你,我問過隔壁鄰舍了,他們說頭兩天吳海燕就把孩子送走了。共產(chǎn)黨鬼精得很,你以為他們做大事時會把孩子放在家里等我們抓嗎?”
高個子警察想想也是,然后兩人商議著吃了中午飯就回局里交差去。說話間,他倆又把屋內(nèi)洗劫了一遍。隨著“唰”的一聲響,透氣孔放進道光柱來,夾墻內(nèi)頓時亮堂了許多,估計是那兩個家伙把畫給扯下來了。
“哎,老吳,你覺不覺著這屋子有些古怪?外頭看上去蠻大,屋里頭好像要小些?”
高個子警察說著敲敲墻,所幸墻砌得密實,敲擊聲聽上去再正常不過。
“哎呀,這有什么不正常的呢?你沒看這棟房子和隔壁那棟房子共用一堵墻?。窟@邊的房間小了,隔壁人家的屋子就大了嘛!再說我看這屋子不小啊,是你老兄眼界太闊了吧?喏,這幅畫歸你,這口鐘歸我?!?/p>
胖警察永遠對財物更感興趣。
“唉,老吳,為什么我們就找不到堆滿金銀財寶的夾墻、密室呢?天生就沒有發(fā)財?shù)拿?!?/p>
高個子警察感嘆著。胖警察譏諷道:“老高,你曉得大家背后喊你岔巴子不?”
“你莫鬼款,我岔巴子?他們才岔巴子吶!”
高個子警察不服氣,和胖警察拌著嘴下了樓。屋外安靜了,但紅葉和李命大仍然不敢動彈。他倆緊緊地抱著,仿佛一對冬眠的蛹。在這種僵硬的擁抱中,眼皮越來越沉重,他倆迷迷糊糊地又墜入了夢鄉(xiāng),等他們再次醒來時,透氣孔里已經(jīng)看不到亮光了。
“姐,是不是關(guān)燈了?我怕黑。”李命大拽住紅葉的手,小聲說。紅葉踮腳湊到透氣孔跟前觀察了半天,確定外頭沒有人后,這才小心翼翼地拔開暗門插銷,拉著李命大從柜子里鉆了出來。就著窗外昏黃的路燈,紅葉看見房間空蕩蕩的,連桌椅都搬走了,感覺非常奇怪。紅葉返身從夾墻內(nèi)拎出裝有他倆衣服的小皮箱,兩人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樓下。
“姐,媽媽在哪里?”
李命大的這句話問得紅葉渾身打顫,她害怕地窺探著四周,心內(nèi)暗暗地祈禱:
“媽媽,求求你保佑我們吧!”
在飄著花香和血腥的空氣中,李命大聽見紅葉牙齒打架的聲音。
紅葉姐姐前幾年還跟我說,那天晚上她看見海燕媽媽在前頭給我們引路。她指導(dǎo)紅葉姐姐端開門栓,示意我們從門隙里鉆出,然后領(lǐng)著我們來到狗洞旁。紅葉姐姐抽掉狗洞旁的幾塊活磚后,我們就從洞口鉆到了街上。不過那口皮箱太大,拿不出來,我們只好不要了。還好我和姐姐穿的褲子上有海燕媽媽縫的小口袋,里頭裝著兩塊光洋,這是給我們應(yīng)急的。我們雇了輛黃包車來到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找到了崔阿姨。你問我海燕媽媽?那天晚上,她身中三顆子彈,英勇犧牲了。
李命大說到這兒總要喝上幾口水,然后靜眺遠方,借機把胸腔里翻攪的那團東西咽回去。他真切地記得海燕媽媽的美麗樣貌,記得她頭發(fā)上清香的氣息,還有她甜糯的嗓音和眼里動人的神采。對于王金泉爸爸,李命大印象最深的是他走路時的英姿,仿佛每一步都踩著鼓點,動作極富朝氣。他刮過胡子后總愛用下巴扎李命大的臉,那股暖而熱辣的感覺,70多年后仍深深地烙在李命大心上。
“從那以后,你們一直呆在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
李命大回憶到此時,所有的采訪者都忍不住問上這么一句。李命大有些遺憾地搖搖頭,說他和紅葉只在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生活了兩周,曹明玉就率領(lǐng)一幫警察跟蹤過來了。多虧了那些老師的掩護,崔阿姨才把他們安全轉(zhuǎn)移到她的老家九江,將紅葉和李命大托付給了她的姨媽劉奶奶。劉奶奶和丈夫金爺爺都是小學教員,收入不高,兩個美麗的女兒還在讀書,日子過得不寬裕,突然間多出兩口人,生活一下子捉襟見肘。但劉奶奶毫無怨言,對李命大和紅葉視如己出,金家姊妹也把他們看成親弟妹,一家六口,苦中有樂。
時值1938年六月,戰(zhàn)局已經(jīng)非常緊張,日軍攻占漢口,劉奶奶、金爺爺領(lǐng)著四個孩子躲進法國天主堂避難。然而,法國國旗和十字架并沒有能阻攔日寇的魔爪。不久,金爺爺被日軍從天主堂捉去當苦力。眼看天主堂不保,劉奶奶領(lǐng)著孩子們轉(zhuǎn)移到她的朋友、美國人珍妮佛辦的活水醫(yī)院避難。
我們只要晚走兩天,就全都沒命了。從那以后,我和姐姐紅葉一直跟著劉奶奶生活,一直到1957年我親爸找到我。噢,你說我親爸呀?我媽犧牲后他在梅嶺打游擊,根本不曉得我們的消息。我猜祿牯哥哥送往梅嶺的東西他肯定吃到了。最巧的是,1938年1月,萬爸爸和我們住在海燕媽媽家里時,我親爸正好在新四軍軍部工作,他去海燕媽媽家開過幾次會,還抱過我,可由于海燕媽媽和我親爸不熟悉,再說他那時改了名,也沒空去閑扯一個孩子的來歷,我和我親爸就那樣擦肩而過了。噢,對了,我生了四個兒子,我這四個兒子一個姓萬,一個姓王,一個姓李,一個姓金。姓萬,那是為了給萬爸爸續(xù)香火。姓王,那自然是王金泉爸爸的兒子了。李是我的本姓,我家老三的名字上了李屋村新修的族譜,譜上寫的是“李雪峰、姜薇之孫”。姓金的是誰啊?那是劉奶奶丈夫金爺爺?shù)男瞻?!金爺爺被日本人抓苦力后沒了音訊,劉奶奶只有兩個女兒,我得給他們家傳個后代。你問我姓什么?別人都叫我李命大,其實我戶口本上的名字叫萬天明。對,這是我的真名。我想我媽姜薇地下有知,她不會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