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勤

古希臘人使用木馬計攻破特洛伊城的故事世人皆知，鮮為人知的是，在我國的八年抗戰(zhàn)時期，新四軍也曾上演過一個與此非常相似的英雄故事：1943年春，我新四軍通海自衛(wèi)團面對日偽“清鄉(xiāng)”所形成的不利處境，在粟裕的一手“導演”下，600多人的一個團集體假投敵，在汪偽內部成功潛伏160多個晝夜后，一夜之間，在給敵人重大殺傷后破腹而出、勝利歸來，譜寫了新四軍抗戰(zhàn)史上極富傳奇色彩的一個篇章。

周密策劃

這個故事應該先從新四軍通海自衛(wèi)團團長湯景延說起。湯景延，江蘇如皋人，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他正在上海中華體育師范讀書，先是加入了國民黨，不久又參加了共產黨。他畢業(yè)回鄉(xiāng)后，以國民黨員身份，出任縣黨部書記長，后又曾多次尋找中共組織，終因形勢變化而失去了聯(lián)系。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上海、南京相繼失陷，國民政府遠遷四川重慶，湯景延以自己的聲望，在海門組建游擊總隊投身抗日。后來接受國民黨收編，先后擔任過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屬下的支隊副、團副、大隊副等職。

1941年夏，當湯景延的上司李長江準備投敵時，他毅然與李長江分道揚鑣，回到舊地海門，組織抗日武裝通海自衛(wèi)團，擔任團長，在日偽夾縫中神出鬼沒地打擊敵人，民眾親切地稱其為“湯團”。后來，他與中共黨組織取得了聯(lián)系，并于1942年2月重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同時自覺接受中共黨組織和新四軍的領導。

1943年春，日偽軍為了解除新四軍對汪偽心臟地區(qū)的南京、蘇州和上海一線的威脅，切斷蘇北、蘇南抗日根據(jù)地的相互聯(lián)系，調集兵力，對蘇中地區(qū)進行“清鄉(xiāng)”。首選目標就是蘇中第四分區(qū)的通海五縣（南通、如皋、海門、啟東、崇明）。

蘇中軍區(qū)司令員兼新四軍第1師師長粟裕獲悉這一情報后，陷入了沉思：通海五縣臨江面海，無險依托，易攻難守，而又十分重要，是溝通大江南北的重要通道。如通海五縣失守，則江南的新四軍第18旅將被切斷與軍區(qū)的聯(lián)系，江北的軍需物資供應也會陷入困境。事關根據(jù)地安危存亡，硬頂又力不從心。怎么辦？

粟裕正在苦思良策之際，隨之發(fā)生的一件事讓他心頭一亮。

1943年2月中旬，日偽南通特工陸某奉蘇北特工站站長姜頌平之命，專程到湯景延駐地策反湯景延。湯景延暗想，且留著這個人或許有些用處，遂虛與委蛇。陸某后腳剛走，湯景延就向黨組織和軍區(qū)匯報了此事。

粟裕經過反復思考后，形成一個大膽的計劃：兵不厭詐，派通海自衛(wèi)團假投敵，駐扎在通海地區(qū)，控制大江南北通道，以偵察敵情。任務完成后，再與主力部隊里應外合，返回根據(jù)地。隨后，蘇中軍區(qū)黨委批準了這一計劃。

粟裕為什么要選通海自衛(wèi)團呢？因為湯景延早年曾是國民黨員，任過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長，還在國民黨軍隊中當過軍官，同汪偽政權里的不少人都熟;他立場堅定，久經考驗，具有很高的斗爭藝術，最適宜扮演這種“白皮紅心”的角色，何況最近汪偽特工還主動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緊接著，粟裕同湯景延進行了一次詳談，把當前的緊張局勢和軍區(qū)的計劃講述了一遍，要他率通海自衛(wèi)團集體“鉆進去”。為此，他還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要像孫悟空那樣，搖身一變，鉆到鐵扇公主的肚子里去。

湯景延稍作思慮，鄭重點了一下頭。雖然此舉兇險莫測，還要忍受群眾、戰(zhàn)友的誤解和憎恨，但為了抗日，為了完成黨交給的任務，他還是毅然地挑起了這副特殊的重擔。接著，他和粟裕等首長對此進行了詳細而周密的策劃……

鉆進敵腹

秘計既定，湯景延就坐等“魚兒上鉤”了。果然，半個月后，陸某來討回音，還帶來了高檔禮品。湯景延稱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要講條件，要求和日偽蘇北特工站站長姜頌平面談。

3月底，湯景延由陸某陪同到南通見姜頌平，提出兩項條件：一是必須保持原有建制，不能動他一兵一卒，這是他當團長的本錢;二是部隊必須駐扎在老地方，人熟地熟便于發(fā)展。

湯景延團部舊址紀念碑

這兩條本是“招降納叛”的“潛規(guī)則”，姜頌平稍作沉吟，便爽快答應。隨后，姜頌平經與蘇北“清鄉(xiāng)”公署主任張北生商量，并得到日軍顧問同意后，最終與湯景延達成如下“歸順協(xié)議”：湯景延接受和平軍番號，編為蘇北“清鄉(xiāng)”公署外勤警衛(wèi)團，部隊建制照舊，仍在通海原地駐防。

與此同時，湯景延也在內部進行著秘密的準備工作。

第一步是健全組織：蘇中軍區(qū)為湯景延配備了兩名政委，一位是顧復生，負責全團的組織和政治思想工作;一位是趙濟民，攜帶2部由短槍警衛(wèi)組保衛(wèi)的秘密電臺，負責與上級聯(lián)絡。蘇中軍區(qū)還給他們配備了一位熟悉部隊、很能打仗的副團長沈仲彝，軍區(qū)保衛(wèi)部又特派梁皓群擔任秘密聯(lián)絡員。

第二步是純潔內部：對部隊進行精簡、整頓，嚴格政審，調走了不適宜參加此次特殊行動的人員，調進了30多名基層骨干，使黨員在全團人員的比例中達到1/10。全團編為3個營6個連，計630人。同時，在全團骨干中秘密傳達上級精神，以確保整個部隊既能拉出去，又能拉回來，還要能絕對保守秘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泄漏軍機。

一切準備就緒。4月19日深夜，湯景延駐地桃源、震蒙兩鄉(xiāng)的交界處，突然槍聲大作，驚動了四方。次日早上，人們紛紛傳說，湯景延已不知去向，死傷了好幾個人，有個被打死的還未被拖走吶！果然有具尸體橫躺溝邊，經相識的辨認，也確實是湯景延的人。其實，槍聲是真的，尸體也是真的，但激戰(zhàn)是假的，是湯景延為蒙蔽敵人而精心設計導演的“一出戲”，被處決的是一個死有余辜的在押叛徒。

湯景延連夜開往南通郊外，在此接應的陸某陪著他入城見姜頌平，姜頌平喜形于色，連說“歡迎”，并問隊伍都拉過來沒有。湯景延點點頭，說：“都來了，只十幾個雜種臨時變卦，被制裁了一個，其余的跑啦。”第二天，姜頌平手下的特工報告：湯景延過來時，有幾個人嘩變，雙方的確有開火，還死了人，死者也確實是湯景延的人。

有聲有色的假戲真做，使敵人信以為真。汪精衛(wèi)得報后，下令犒賞湯景延1000塊大洋。

隨后，湯景延在姜頌平的引導下，來到蘇州“晉見”偽江蘇省主席、汪偽特工大頭目李士群。李士群見了湯景延十分高興，大加贊賞。當即宣布：晉升湯景延為旅長，授少將軍銜，但人、槍要湯自己去拉。

湯景延“升官”后，喜氣洋洋，大操大辦，廣發(fā)請?zhí)?，招待敵偽各路頭面人物。那些阿諛奉承之徒看見湯某人“發(fā)達”起來了，也都紛紛來套近乎。于是，敵人的“清鄉(xiāng)”計劃、兵力部署、部隊調動等重要情報，便在談笑、祝酒和表示友好的私下交談中，源源不斷地傳進湯景延耳中，湯景延再通過政委趙濟民的秘密電臺密報蘇中軍區(qū)，使得粟裕司令身處軍區(qū)指揮部，就能對敵情了如指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湯“將軍”還果然是個汪式“賣國求榮”的軍人，不但升官，還要發(fā)財。他又下令開辦協(xié)記公行，自兼經理。協(xié)記公行販運糧食、肉類、菜蔬等，并在幾個港口設分行，南北貨物頻繁進出。其實，協(xié)記公行的帳房先生便是團政委顧復生。他利用公行的合法地位，溝通我軍的南北聯(lián)絡：一面支援江南的新四軍第18旅，一面向江北主力運輸軍火、醫(yī)藥，護送我方過往人員，還為我軍籌款籌糧。

巧妙周旋

敵人也不是傻瓜，他們也在不斷地考察、檢驗這支新“反正”的部隊。汪精衛(wèi)在明令犒賞后，馬上密令張北生與姜頌平嚴密監(jiān)視湯景延，以防有詐。張北生把湯景延團部安置在茅家鎮(zhèn)，隔壁是日本憲兵隊，對門是海門縣偽特工站。

領導了中國版“特洛伊木馬計”的湯景延

一天，湯景延突然接到一道命令：某月某日要點驗和檢閱“外勤警衛(wèi)團”。明為“點檢”，實則要查湯景延的家底：人員、武器和裝備。湯景延當即做出安排：將一批精良武器及執(zhí)行特別任務的人員隱藏起來，不接受“點檢”。同時命令部隊加緊操練，要以良好的隊列動作去應付敵人。果然，偽點檢官在湯“將軍”的陪同下檢閱了部隊后，認為該團訓練有素，人員、武器登記翔實。當即表示滿意，高高興興地回去交差了。

為考驗湯景延，敵人“清鄉(xiāng)”時也曾命令他們一起出動。湯景延表現(xiàn)得堅決服從，但暗中把“清鄉(xiāng)”時間、地點發(fā)往軍區(qū)，使軍區(qū)早作準備。如果被臨時拉動奔襲新四軍時，他們則按預案從容應付：在即將到達奔襲地時，湯景延官兵就開始“草木皆兵”，大呼小叫，甚或開槍報警;一旦無法回避與自己人對上陣時，就向天放槍，或者趁亂槍打前面的日偽軍。

絕大多數(shù)湯景延官兵出污泥而不染，特別是各級軍官，按團部的布置，與偽軍政人員交朋友，以利于特殊任務的完成，但也出現(xiàn)了個別意志薄弱者。有個排長被偽海門特工站站長同化，吃喝嫖賭抽大煙，政委顧復生再三規(guī)勸批評，他卻我行我素，一意孤行，最終不可救藥。為了全團的安全，湯景延斷然下令處決了這個排長。

然而，這個排長的突然失蹤，引起了偽海門特工站的懷疑，還報到了姜頌平那里。不幾日，偽海門特工站的特工，又在湯景延的2營防地發(fā)現(xiàn)了帶手槍的便衣人員，打電話給湯景延，名為報告實為質詢。

湯景延意識到不妙，保衛(wèi)電臺的短槍警衛(wèi)組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原來，便衣人員是湯景延保護秘密電臺的短槍組。湯景延當即令便衣人員立即轉移，同時指派2營營長周顯才到偽海門特工站去匯報、解釋。

周顯才遵照湯景延的指示，沉著地走進偽海門特工站站長辦公室，匯報說，那是我營的短槍隊，負有化裝偵察任務，所以常著便裝。并按偽軍慣例，獻上1000元“孝敬費”。由于周顯才神情自若，情況匯報滴水不漏，使這個特工站長消除了懷疑。加之此人貪財見錢眼開，當即相信了周顯才的匯報，收下了1000元，還回贈駁殼槍一支，一場危機得以化解。

不過，這兩件事還是多少引起了敵人的一點警覺，雖然不至于懷疑湯景延詐降，但不能容忍湯景延如此的“獨立自主”，并要加以改造控制。

一天，一輛小汽車突然開進湯景延團部。來人手持張北生和姜頌平的聯(lián)名請?zhí)?，邀請湯“將軍”到南通去“游玩”。這又是敵人的一個什么花招？湯景延為了大局，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坐上小汽車，只身去闖龍?zhí)痘⒀ā?/p>

緊接著，一道命令下達：將“外勤警衛(wèi)團”改為“教導二大隊”，于6月16日集中到南通去受訓。原來敵偽頭目是怕指揮不動湯景延，先把湯景延作為人質抓在手里，再來調動部隊。團里其他領導立即通過秘密電臺向軍區(qū)領導請示。經批準后，由副團長沈仲彝帶著隊伍去南通受訓。團政委顧復生卻留了下來，繼續(xù)擔負大江南北的聯(lián)絡、溝通任務，因為顧復生的公開身份不是軍人，而是協(xié)記公行的帳房先生。

在集訓中，敵偽將湯景延官兵分開訓練，并要求集訓期間不帶武器。沈仲彝副團長便巧妙地通過敵偽軍中的熟人輾轉打通關節(jié)，爭取到士兵隊的軍訓教官職務，從而能繼續(xù)掌握部隊，又設法使團部文書免訓，專職看管武器，使武器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兩個多月的集訓結束了，敵人未能從我軍官兵中打開任何缺口。

破腹而出

集訓后，湯景延所部被改編成5個連的“教導二大隊”，并被調離原防，轉到內地二線，分散在長達200余里的十幾個集鎮(zhèn)上，中間還夾雜著不少敵偽部隊，沿江港口改由敵偽信得過的嫡系部隊駐防。

湯景延分析了這一新的事態(tài)和動向，認為敵人居心不良，這是想吞并我團的一種部署、一個信號。鑒于對敵情報的搜集任務已基本完成，為了保證部隊的安全，在最恰當?shù)臅r機給敵人以重創(chuàng)，湯景延一面向上級請示，是否搶在敵人動手之前，率領部隊從敵人心腹地區(qū)破腹而出，重舉新四軍的抗日大旗;一面深入各連了解官兵思想狀況，切實掌握部隊。同時制定了聯(lián)絡暗號，指派聯(lián)絡員，以便一旦得到上級指示，便可一聲令下，全團統(tǒng)一行動。

1943年9月23日，上級指示：全團各部于9月29日晚開始行動，晚11時以前要全部撤到各指定地點，再由主力部隊接應撤回根據(jù)地。

在23～29日這幾天中，湯景延做了周密部署：他坐鎮(zhèn)團部，全面指揮“破腹”戰(zhàn)斗;沈仲彝副團長下部隊去，指揮各連行動。為了麻痹敵人，趁2營營長周顯才的未婚妻在部隊之機，讓周顯才宣布9月30日結婚，邀請地處團部隔壁的偽特工站正副站長屆時赴喜宴。全團家屬以喝喜酒為名，于29日下午先行撤出。由周顯才負責將家屬、重要文件等護送至上級指定的地點，交給接應部隊后，再返回駐地，準備率部戰(zhàn)斗。

29日傍晚，湯景延邀請偽特工站正副站長和偽警察局長到家中打麻將，先把敵人派來監(jiān)視團部的指揮官掌握在手中。

行動的時間到了。正在陪偽特頭目打麻將的湯景延把牌一放，對偽特頭目說：“我去解個小手?！睖把右豢绯龇块T，埋伏在門外的幾名警衛(wèi)員立即沖進去，當場擊斃了三個偽特頭目。隨后，團直屬隊在湯景延的指揮下，沖進偽特工站，俘虜了全站的特工人員。

全團所屬各部在長達200余里的戰(zhàn)線上同時行動，有的摧毀偽區(qū)公所，有的圍殲偽公安局，繳獲了大批武器彈藥，并準時到達了各指定地點。

當湯景延高舉新四軍戰(zhàn)旗勝利歸來時，蘇中軍區(qū)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祝捷慶功大會，粟裕等首長盛贊湯景延部隊的英勇果敢、赤膽忠心、堅強的組織紀律性和高超的斗爭藝術，并對湯景延在這次行動中對粉碎敵偽“清鄉(xiāng)”斗爭的全局所起的作用，給予高度評價。全團集體假投敵整整163天，漂亮地完成任務后，又從分散在200余里的防線上同時撤出，這種特殊的戰(zhàn)斗，在我軍的斗爭史上是罕見的！粟裕在晚年回憶新四軍抗戰(zhàn)史時，還曾多次贊揚湯景延和他的部隊。

1944年，湯景延調任蘇北六縣抗聯(lián)副司令，不久又調升新四軍蘇浙游擊縱隊副司令兼參謀長。1948年春，湯景延奉命率部潛赴上海市郊開展武裝斗爭，不幸被叛徒出賣，傷重被俘。敵人軟硬兼施逼降，他嚴詞拒絕，在江灣英勇就義。上海解放后，遺骸移葬龍華烈士陵園。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