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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謊者

2016-05-14 16:30:44劉永濤
湖南文學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亞克瞎子沙丘

劉永濤

第一日

亞克背對著我,站在連隊西北角的第二座沙丘上,向前面看去。

狗日的你又看見了什么?我問。

亞克轉(zhuǎn)過臉,恍惚而夢幻——我不是狗日的,我叫亞克。

好吧,亞克,快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每一座沙丘里都住著一個圓腦袋的鬼怪,長著三個腦袋,八只手。到了晚上,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從沙丘里出來,去敲屁牙家的門……

我愣了,突然覺得亞克的胡言亂語有點意思,這讓我想起了離我不太遙遠的童年。那時的我,每當夜里起風的時候都不免心驚肉跳,那風沙敲打玻璃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兇殘的狼,齜著長牙的野豬,各種聽過沒聽過的可怕動物,當然還有噩夢般的鬼怪……

不錯,亞克,接著說下去。我知道亞克的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是從沙丘開始的。

那就說說馬瞎子吧。亞克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這一刻,我的心臟似乎驟然停止了跳動,幾乎不能呼吸。

馬瞎子是昨天這個時候從這里往沙漠里去的,他扛的是那把木柄油亮的三八式步槍。二毛哥,你是知道的,雖然他還有一把更好的雙筒獵槍,但他只愿扛這個。咱們所有人都不知道,馬瞎子這次是赴約……沙漠深處有一群狼在等著他,他知道……馬瞎子知道。

后來呢?我驚恐地注視著亞克越發(fā)恍惚的臉。

那十三頭狼是從沙丘后面突然沖向馬瞎子的,在那只獨眼母狼的率領下。咱們都知道,從前就是那只獨眼母狼抓瞎了馬瞎子的左眼……當然,馬瞎子也沒含糊,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在另一次的較量中打瞎了那只母狼的右眼,他其實可以一槍讓它斃命的,但馬瞎子只打瞎了它的右眼……否則的話,還有什么意思……

亞克……我低呼了一聲,身體開始習慣性地發(fā)抖。

讓馬瞎子自己也沒想到的是,當他拉動槍栓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了帶子彈。馬瞎子就是在這時笑了一下,他在笑什么……二毛?

亞克!我驚叫起來。

最先沖向馬瞎子的是一只年輕力壯的成年公狼,它足足領先了別的狼十幾米遠,包括那只獨眼母狼。當那只公狼齜著眩目的白牙撲向馬瞎子時,馬瞎子的反應更快,他迅速下嘴咬住了公狼的脖子。只聽一聲脆響,他活生生咬開了那頭公狼脖子上的血管。這還不算,他吮吸著那頭公狼從脖頸處汩汩而出的熱血……亞克越說語速越快。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一股強烈的便意讓我只能拼命夾緊雙腿。

馬瞎子的舉動震驚了所有的狼。它們做夢都沒想到馬瞎子會來這一手……它們來了個急剎車……二毛哥,你是知道的,兩座沙丘間是平地,網(wǎng)狀的平地,它們在平地上留下了數(shù)道深深的爪印……它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馬瞎子,它們發(fā)現(xiàn)馬瞎子沾血的牙齒在陽光下顯得更刺眼,還有馬瞎子那只獨眼里射出來的兇殘的光……二毛哥,我不說你也能猜到,那種光能殺死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更不要說那區(qū)區(qū)十幾頭狼了。它們害怕了,真的怕了,最先逃跑的是那只獨眼母狼,別的狼緊隨其后,狗一樣夾著尾巴……當然,馬瞎子也不是沒有一點損傷,那頭公狼,抓破了他左邊的衣袖——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就是那件他最愛穿的、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

亞克向沙丘下面走去,而我轉(zhuǎn)身便掏出了自己的家伙。我在沙丘上沖出了一個深深的坑,我估計這泡尿足足有一公升。

我長出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我已經(jīng)看不到亞克了,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亞克是護林員老張的兒子。不,這不準確,應該說,是“騷狐貍”的兒子。騷狐貍姓呂,全名叫什么,不知道。但我們?nèi)B隊的人除了護林員老張,都在背地里叫她“騷狐貍”。最愛開玩笑的李副連長說,她不是騷狐貍是什么,大家也不看她姓什么,姓呂,也就是指長了兩張嘴。我不懂,一個人怎么可能長兩張嘴呢。

旁邊的大人聽懂了,漲紅了臉的是那些長得五大三粗的嬸子們。她們笑罵著說李副連長是個流氓,還一窩蜂跑過來拉住李副連長往麥草垛后面拖。她們邊拖邊說要看看李副連長是不是一個稀貨。我看不見李副連長了,但麥草垛后面?zhèn)鱽砝罡边B長的討?zhàn)埮c求救聲。沒人會去救。沒人怕李副連長。連我都不怕。

騷狐貍是懷著身孕嫁給老張的?;蛘哒f,她是懷著身孕嫁到我們連隊的。我們連隊叫十九隊,是全團最偏遠的一個連隊,除了一條土路遙遙通向外面的世界,四面都被延綿起伏的沙丘包圍著。在那個年代,騷狐貍沒有辦法,只能嫁到十九隊。

騷狐貍嫁給老張不到半年,便生下了亞克。但她不管亞克,亞克的事全由老張料理。騷狐貍在家屬隊干活,但家屬隊的活也讓她叫苦連天。她最終便什么也不干,只是在沙丘上望天。起風了,漫起的風沙打在她臉上,像一把把細小的刀子。騷狐貍便罵,接著便哭。

亞克不到兩歲時,騷狐貍跟著團部一個做生意的人跑了。連隊里的人推開老張家的半地窩子安慰他。老張最終恢復了平靜,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說,跑了就跑了吧,她從來就不是十九隊的人哩。

亞克便只能跟著老張。老張對亞克還算不錯,管吃管喝。但和亞克年齡相仿的孩子都不喜歡亞克,這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野種,關(guān)鍵的是亞克嘴里沒有一句實話。

亞克曾對屁牙說,屁牙哥,你媽找你呢。屁牙的媽是連里有名的火爆脾氣,打起屁牙來,比誰家的男人打孩子都狠。屁牙雖然在孩子們面前稱王稱霸,但一聽說他媽找他,嚇得趕緊往回跑。但問題是屁牙的媽莫名其妙,她說,哪個鬼喊你回來的?

亞克幾乎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實話。亞克最經(jīng)典的謊言便是他說他是沙丘生出來的。他怕屁牙他們不信,還指著遠處一座最高的沙丘說,你們看,就是那座最高的沙丘,那其實是一個女人躺下的身體,它生下我,就起不來了,但它的肚子還是高高隆起的,好像還要給我生個弟弟似的,可我知道它再生不出什么弟弟了……

沒人信亞克的話,屁牙他們叫他騙子。亞克還在堅持:我不是騙子,我叫亞克……

屁牙他們哈哈大笑,他們從此再不理亞克了。亞克沒了朋友,更加孤獨。很多次,我都看見他在沙丘上自己跟自己說話。

我比八歲的亞克大七歲,我也是最近一年才開始和亞克玩的。當然,我接觸他是有目的的——說實話,我也承認亞克嘴巴里就沒有什么像樣的話,但關(guān)于馬瞎子的除外。

兩年前,十九隊跑了一個犯人——十九隊也是勞改隊,四合院里關(guān)了一百多號內(nèi)地轉(zhuǎn)來的犯人——那個犯人身上背著三條命案,判的無期,趁著管教的疏忽,逃到沙漠深處去了。支隊長找連長和指導員商量,連長和指導員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好把馬瞎子找來。馬瞎子沒有二話,背上槍,帶上水和干糧就往沙漠深處去了。支隊長本想叫上四個精明強干的管教人員協(xié)助馬瞎子,但被馬瞎子拒絕了。他說,帶上也是廢物。支隊長不再堅持,沙漠里的兇險想想便讓人不寒而栗,他知道那四個管教在沙漠里跟廢物也差不多,也就任馬瞎子單槍匹馬地去了。

十九隊的人是親眼看見馬瞎子穿過遠處那座沙丘不見的。整整五天過去了,沒有馬瞎子的任何消息,而這五天,馬瞎子的干糧與水也該用盡了。關(guān)于那個逃犯的傳說卻開始在十九隊流傳,甚至開始有人擔心馬瞎子到底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家伙。

到了第六天,十九隊的孩子們爬上一座座沙丘,期待著馬瞎子的身影出現(xiàn)。而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也會時不時放下手里的鐵锨和鋤頭,望向我們。

我爬上的是亞克獨坐的那座沙丘。我應該是孩子中間最大的一個,別的孩子不愿和亞克坐在一個沙丘上,他們?nèi)齼蓛傻卦谏城痦斏舷蚋h的沙丘張望。亞克占據(jù)的那座沙丘確實不錯,視野開闊,我得承認,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說謊者。

到了中午,沙丘上的沙粒已經(jīng)熾熱難忍,我和亞克得鋪上一層厚厚的紅柳枝才能坐得下去。但我知道沙漠深處更是暑熱滾滾,如果馬瞎子還活著,不出兩個時辰就會被烤成肉干。我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亞克就是在這時說話了:二毛哥,我看見馬瞎子了……他找到了水源,正在牛飲哩,順著嘴角流下的水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并且還在往下流,咦,它們鉆進沙丘里不見了……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亞克,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此刻,我寧愿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我不想讓馬瞎子就這么完蛋,一點也不想。

馬瞎子又開始向東南方的沙丘上去了,他認為那個逃犯在那個方向哩……噢,你看,二毛哥!馬瞎子跟個熱饅頭似的,蒸汽騰騰,那是他剛才喝水打濕了衣裳的緣故……二毛哥,你真的不用擔心,馬瞎子的皮有十三層哩,他是烤不干的……

我望著東南方的沙丘,還是什么也看不到。我不免惱恨,逃犯跑了就跑了,跑到沙漠里也還是死路一條,馬瞎子為什么要追。

亞克就是在我的惱恨中向沙丘下面走去的。突然,他扭過頭來說,我估計馬瞎子得明天才能回來哩,今天是不會有什么希望了。

我不說話,我覺得馬瞎子馬上就會回來。

第二天黎明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那座沙丘,而別的沙丘也仍舊被屁牙他們占領。他們和我一樣,伸長脖子,望著如死般寂靜的沙漠。

響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傳出來的——那是從連隊方向飄來的唯一的聲音。那聲音如砂紙摩擦木頭,我傾聽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馬瞎子老婆的哭聲。在馬瞎子老婆的哭聲里,還有一個聲音,那是更壓抑的低泣,如一滴滴滲出的水。那是另一個人的哭聲。我當然知道那又是誰在哭。

在我心亂如麻的時候,亞克爬上了這座沙丘。他手里攥著半個饅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他只向沙漠深處望了一眼,手里的饅頭便掉在了沙丘上——我看見馬瞎子了!他已經(jīng)抓住了那個逃犯,正往回走哩,估計黃昏的時候,他就會跨過這座沙丘……

我驚恐地望著亞克。亞克把掉在沙丘上的饅頭撿起,細心地拍落上面沾著的沙子,那是半塊在當時還算稀罕的白面饅頭。亞克最終把饅頭放進嘴里,我聽到從他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那是沙粒和牙齒摩擦的聲音。

吃完饅頭的亞克又轉(zhuǎn)身走下了沙丘,好像他爬上沙丘的目的,就是為了吃完這半塊白面饅頭,就是為了顯擺。我可以肯定,亞克有近一個月沒有吃過白面饅頭了。

我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沙丘上,我沒有回去吃午飯,屁牙他們也沒有。我們只是像一塊塊木頭般呆坐著,我們內(nèi)心充滿了強烈的不祥預感。沒有大人喊我們回去,大人都圍坐在馬瞎子家的院子外面,無奈地圍坐著,聽那益發(fā)令人揪心的哭聲。

我們就是在絕望的邊緣等來了黃昏。當然也等來了馬瞎子。

亞克說得沒錯。

當馬瞎子向我們闊步走來時,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歡呼。歡呼聲是幾分鐘后響起來的,大人在我們的歡呼聲中拼命向我們這邊跑。

馬瞎子爬上了我坐的這座沙丘,這是離連隊最近、最便捷的一座沙丘。馬瞎子越來越近,我激動得渾身發(fā)顫。這一刻,我清晰地記起了我第一次見馬瞎子的情景,當時我五歲。在我五歲的記憶里,馬瞎子的那只獨眼里居住著一個魔鬼,他哈哈大笑時,遠遠近近的沙丘都在發(fā)抖。我當時便尿濕了褲子。

馬瞎子爬上沙丘時,甚至沒看我一眼,他眼里似乎只有那沙丘下的灰色的連隊。

馬瞎子的神情如常,只是臉上的皺紋里填滿了黃色的沙粒,而他腋下夾著的那個逃犯,似乎已然成了一具干尸,在微風中來回搖擺。

逃犯是在那天夜里死去的,他已經(jīng)嚴重脫水,所有的搶救最終無效。沒有人在乎那個逃犯的死活,他不過是馬瞎子又一段傳奇經(jīng)歷的一個道具。

當晚,我找到了亞克。

我說,亞克,你是怎么知道馬瞎子會把逃犯帶回來的?你真能看見?

這是一個秘密。亞克又陷入了恍惚中。

是的,這是一個秘密。

我沒有把亞克關(guān)于馬瞎子的準確預言告訴十九隊的任何人。亞克對我述說的這一切都成了我的秘密,我舍不得說出去。我只希望這個秘密隨我而生,并隨我一起消亡。

第二日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又爬上了那座沙丘。

我在等亞克。

亞克說他在黎明時會在沙丘上出現(xiàn)——你在那等我。亞克用“你”,而不是說“二毛哥”。亞克像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似的,有了擺譜的架勢。

我只有服從,因為我心里怕得要死,我只有弄清馬瞎子這一天的行蹤,我才能多少踏實點兒。我等了好一會,亞克也沒有出現(xiàn)。但我不敢走,我怕亞克會生氣。

我便看遠遠近近的沙丘。

在灰白的溫和的光線下,那些遠遠近近的沙丘形成了美麗的曲線,就像不同形體的女人躺下的側(cè)影。我突然想起亞克說過的關(guān)于他是沙丘生下來的那些話。我愣住了,我開始辨認那一具具身體。

我找到了我母親的身體,也找到了馬瞎子老婆的身體,還找到了我們連隊別的女人的身體。但我的眼睛都發(fā)澀了,還是沒有找到我最想發(fā)現(xiàn)的那具身體。

我是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了一下臉,然后我不由得驚叫了一聲。我發(fā)現(xiàn)她了,就在我目光的死角,她起伏的曲線小巧而又美妙,我?guī)缀跽鎸嵉乜吹侥且呀?jīng)隆起的小小乳房。一股電流擊穿了我的身體,我的呼吸變得粗重。這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是一個壞種。

準確地說,我十歲時就已經(jīng)變成一個壞種了。

在我十歲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馬瞎子的女兒——馬雅。之前,她住在團部的姥姥家。我不知該怎樣描述馬雅才好。或許該說說她的皮膚,那是我見過的最白的膚色,比白面饅頭還白;還有她的眼睛,里面有萬花筒的色彩……不,我說的都只是皮毛。沒人知道當時見到精靈般的馬雅時,我內(nèi)心的那種顫栗與窒息。

自從見過馬雅后,我的整個世界都變了。她就像無所不在的空氣,把我團團圍住。

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喚馬雅的名字。早上,我叫馬雅時,口吻如同清新的第一抹陽光;到了中午,便變得格外激昂;而黃昏與傍晚的時候,是那種隆重的回響,如我的胸膛里坐落了整個遼闊綿延的沙漠。

慶幸的是馬雅和我還是同班同學,那是多么美妙的一段時光?。∥铱梢源蟠蠓椒降睾退f話,幫她打掃衛(wèi)生,到哪里都追隨著她,就是上廁所時,我也跟著,我在外面等她。直到上五年級,馬雅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了,并且開始回避我。我一拉她說話,她就臉紅。不用說,她看穿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和我眼睛里狼一樣的光。我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她長大了。

我就是在馬雅長大的時候,決定送她一件禮物。我趁沒人時,低低地說,我要送你一件禮物。她的臉又紅了,她低低地說,我不要。

我想送給馬雅的是一條娃娃蛇。

娃娃蛇是一種小蜥蜴,但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蜥蜴,它背上有一道顏色如瑪瑙般殷紅的線。這種娃娃蛇,我也只見到過一次。

在隨后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一放學我就往沙漠里跑,我要找那種娃娃蛇。黃昏時,沙漠里的蚊子就像轟炸機,我被咬得奇癢難忍,但我還在拼命睜大著眼睛,四下搜索。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那種罕見的娃娃蛇。而在這一個月里,馬雅看我的目光里有一絲好奇,我知道她也在等待著那件禮物。

一個月后,我終于捉到了一只娃娃蛇。

我欣喜若狂,鄭重其事地把它裝進一只紙盒,在放學的路上交給了馬雅。馬雅忍不住好奇,最終打開來,但她發(fā)出一聲尖叫,紙盒掉在了地上,那只罕見的娃娃蛇瞬間逃得無影無蹤。馬雅哭著跑了,她是真生氣了。

當時的我難受極了,讓我難受的不僅僅是我惹馬雅生氣了,更讓我難受的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不喜歡我的禮物,她可是馬瞎子的女兒!這實在是沒有道理。

亞克爬上沙丘時,我還在盯著那座神似馬雅的沙丘遐想。

亞克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我打了個哆嗦,臉上露出討好的笑,我說,亞克,你又看見什么了?

亞克望著遠處的沙丘,然后目光回轉(zhuǎn),最終望向沙丘邊的那片灰色的莊稼地。不是綠色,是灰色,那些莊稼上沾滿了黃色的沙粒。

我看著那些沙丘,它們的野心在重新復蘇。它們正張著一張張血盆大口要把那些莊稼吃掉。不過那些莊稼也不是吃素的。別看莊稼占據(jù)著不利的地形,灰頭土臉,但它們骨子里有一股子狠勁哩……二毛哥快看,沙丘和莊稼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搏斗,像來來往往的潮水……

亞克的身子開始晃動,好像正經(jīng)受著潮水的來回拉扯。

亞克,還有什么?我對沙丘沒有半點興趣,我想知道的是后來究竟怎么樣了。

亞克撇了一下嘴,像是帶著惋惜,他說,后來嘛,當然是馬瞎子……

對,沒錯,是馬瞎子,快說說看。我忍不住又焦慮起來。

不過今天馬瞎子的行蹤有些奇怪,他就像一個隱形人,看不到蹤影,卻又無處不在……二毛哥,你感覺到了嗎,咱們的學校、連隊、樹木和莊稼……好像都散發(fā)著他的味道哩……

我的眼神里滿是驚恐,感覺毛發(fā)都豎起來了。

二毛哥,我真的沒有騙你,不信,你自己到處找找看,你一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我向你保證……不過,今天的馬瞎子不會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

我嚇了一跳,難道亞克也知道了馬瞎子對我的恐嚇?

亞克又轉(zhuǎn)過了臉,看著遠處的沙丘。沒錯,他感興趣的只有沙丘。

我下了沙丘,向連隊走去。

我回到家,從自己的被褥底下摸出那張萬分珍貴的報紙,放進懷里,然后向東南方的莊稼地里走去。

那片莊稼地是連隊最肥沃的一片土地。我還在找,找父親曾給我講的那個點。我穿過一棵棵正在吐絮的棉花,站在了一道田埂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地面朝我的腳底板傳遞過來,沒錯,應該就是這里。

我從懷里拿出報紙,打開,陽光如銀色的沙粒撲打在褪色的報紙上。這是一份《軍墾戰(zhàn)斗報》,應該是我們墾區(qū)的最早的報紙。報紙上有一張照片,馬瞎子的照片。馬瞎子光著膀子,拉著犁,他背上的肌肉就像隆起的一個個小山丘。而我站著的地方,就是馬瞎子在這片土地最初的開墾點。我永遠記得報紙上的標題,“人拉犁,氣死?!獊碜曰哪锏钠孥E”。

我不由張開了雙手,向前方奔跑,我的耳邊響起了呼呼的風聲——那不是風聲,那是腳下這片土地發(fā)出的吼聲——它們在激烈地動蕩,痛苦而幸福地分娩著各種礦石,還有黑色的黏稠的液體……我的眼睛掠過了那片灰色的樹林,而它們也在發(fā)出轟鳴,它們灰色的葉片在旋轉(zhuǎn),沾有的黃色的沙粒也在旋轉(zhuǎn),我看見了它們共同的夢,它們共同的企圖,明亮如水珠,像等待一個嶄新的生命完成……

我還在奔跑,在呼呼作響的眼前,閃過低矮的學校,我的父親、母親,十九隊所有的人……他們臉上的光,灰白而堅硬……

我又嗅到了那種沾有粗重的汗味的香甜,那是馬瞎子的氣息。我的激動與我的恐懼在這一瞬間是同樣的強烈……

可我?guī)缀跏裁匆部床灰娏?,在徹骨的恐懼中,一種東西模糊了我的雙眼,那是我的淚水,無邊的淚水……

我是黃昏的時候向馬瞎子家走去的。但我不敢走近。我怕馬瞎子會扭斷我的脖子,我只敢遠遠地望著。我想看一眼馬雅,哪怕只是一眼。

我和馬雅之間第一次親密接觸始于初二期末考試來臨之際。

我們連隊沒有初中,我們在營部住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她在甲班,我在乙班。甲班是最好的班,馬雅之所以能分到甲班,是由于馬瞎子的緣故。馬瞎子的名聲實在太響了,連營部學校的校長都不敢不買他的賬。

我見馬雅卻越發(fā)困難。說到底,還是因為她開始躲我。她真的長大了。

星期六的下午,我們連隊的馬車跟往常一樣接我們回連隊,但甲班的老師正給馬雅她們補課。趕馬車的老李不免有些焦躁,他還要趕回去把連隊的一個病號送到團部的衛(wèi)生隊。

我立馬意識到機會來了,我從馬車上跳下來說,我等馬雅,我可以和她一起走回去。這話并沒有什么不妥,因為過去也發(fā)生過這種狀況。老李拍了拍我的肩膀,二毛,你現(xiàn)在是大人了,一定要把馬雅安全地帶回去。我向老李行了個軍禮:我保證!

馬雅補完課時已近黃昏,我大大方方地向她說明了情況,她的臉騰地紅了,但她只能跟我走。我們從食堂里裝了兩個饅頭就上路了。她不和我說話,并且還不和我并排走,她落在后面,和我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

天慢慢黑下來,遠處的沙丘傳來野獸的低嚎。馬雅遲疑起來,放慢了腳步。我又聞到了她身上那淡淡的沙棗花的清香。她故意放慢腳步,卻又不敢離我太遠,她還是害怕。

我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著,我心里有一種狂野的念頭,我想抓住她的手。越往前走,這種念頭就越發(fā)強烈,就像一種無聲的命令,我只能服從。我停下腳步,等馬雅過來。馬雅過來了,我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的手。馬雅嚇了一跳,她拼命想掙脫,但她掙脫不掉。她渾身都在抖。

我抖得更厲害,像被一種神奇的電流擊中,但我隱隱明白那不是來自于馬雅的,不是。我分明聽到另一個更遼遠的聲音在夜空里回蕩。我整個人都被那神秘的氣息壓迫著,我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就像秘密地進行著一場戰(zhàn)斗。

我的臉發(fā)燒似的滾燙,我固執(zhí)地拉著她走。馬雅只好任我拉著。沒有人懂得我心里的激動、顫栗與恐懼有多強烈,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快死掉了。

回到家,我的臉還在發(fā)燒。母親問我是不是病了,我一聲不吭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在回味著馬雅那只小巧的手。

我記不起那只手是不是細膩、柔軟。我握了那么久,回味時竟然一片混沌。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贏了。

我是第二天上午和父親發(fā)生了沖突的。說實話,我父親脾氣暴躁,他說一,一般我不敢說二。他讓我去揀些柴禾回來,我說我下個星期要考試,我得復習功課。父親火了,順手抄起了棍子,但我還是一字一句地又重復了一遍。父親訝異地望著我,就像我是一個陌生人。父親最終放下了手里的棍子,他被我的平靜震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不知我從哪里來的力量。我又想起了馬雅的那只手,我明白,我贏了。

考試完是漫長的暑假,但我見不到馬雅了,她只愿呆在家里。我心里像裝了一團烈焰,我想見她。我只能圍著她家的院子亂轉(zhuǎn)。我不相信她會一直不出來透氣,她總要出來上廁所的吧。

我的猜測是對的。那天,她從用葵花稈扎成的院子里出來了,看樣子是去上廁所。她看到我時,嚇壞了,轉(zhuǎn)身便跑進了院子,連廁所都不上了。

我只有繼續(xù)等待。但我等來了馬瞎子。馬瞎子沖我大吼一聲,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馬瞎子瞪著我說,你是二毛吧。我拼命夾緊腿,我說,我叫劉紅兵。

臭小子,我注意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說,你為什么圍著我家的院子轉(zhuǎn)?

我沒有。我拼命抵賴。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你個壞種,你在打我丫頭的主意,你他媽的毛都沒長全,竟敢一肚子壞水!我告訴你,這次暫且饒了你,但從現(xiàn)在起,你離我家遠點,離我家丫頭遠點,不然我非擰斷你脖子不可……

我的臉都白了,連點頭都不會了。

馬瞎子轉(zhuǎn)過身,向自家的院子走去。但他突然又扭過臉,兇神惡煞地吼我,記住,我哪天要是不高興了,就會去扭斷你的脖子……

終于,馬瞎子徹底消失在視線里了,我飛快地跑向廁所。

撒尿時,我腿抖個不停,但我還是留神看了看下面——馬瞎子說得沒錯,我的毛確實還沒長全。

當天夜里,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我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馬瞎子最后那句話,嚇破了我的膽。我可以不去接近馬雅,但我不知道馬瞎子哪天會不高興。他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說到做到。我蓋著厚厚的被子還在瑟瑟發(fā)抖,我就是在極度的恐懼中,又想起了精靈般的馬雅。是的,我還是想。我在馬瞎子威力無比的恐嚇中,還在繼續(xù)流著壞水。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我知道我完了,我的脖頸開始咯咯作響……

第三日

我爬上連隊西北角的第二座沙丘時,亞克已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我。我得意地笑了,昨天分手時,我答應給他帶半塊白面饅頭,此刻亞克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里的那半塊饅頭。

亞克,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沙丘,它們在不停地陷落,那些風化的海螺……遠古的氣息……開始重新生長,我聽到了海的聲音,是的,大海的聲音……

不,別說沙丘,我粗暴地打斷亞克的夢囈,后來你又看見了什么?

當然是馬瞎子,只能是馬瞎子。

我恢復了平靜。

馬瞎子是天麻麻亮時從自家的院落里出來的,他先是到廁所撒了一泡尿——他撒尿的聲音像怒吼,全連的狗都被驚醒了,它們開始狂叫……

不用說,咱們連隊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我又習慣性地夾住了腿。

馬瞎子撒完尿,向沙漠深處瞭望。他想和那只母狼進行最后一次會晤,但那只母狼已經(jīng)沒了斗志。它用一聲長嘯告訴馬瞎子,它把它們曾經(jīng)的領域完全讓給了十九隊,它們只愿在沙漠深處呆著,無聲無息。也就是說,馬瞎子贏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甚至忘了害怕。

此刻的馬瞎子,正扛著一把鐵锨往東南方向地里走呢……二毛哥,你也是知道的,那塊地最難澆水了,不是這里跑,就是那里漏,馬瞎子去告訴澆水班長怎么收拾那塊地哩……

亞克突然壞笑起來,笑得我心驚肉跳。

二毛哥,今天你可要當心了,小心馬瞎子會找你的麻煩。不過還好,馬瞎子今天的心情不錯,因為他贏了……

我手里的半塊饅頭掉在了沙丘上,亞克像只獵狗撲了上去。我飛快地向沙丘下面跑去,身后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那是沙粒和牙齒摩擦的聲音。

我一口氣跑回家,心還在怦怦亂跳。我決定今天只呆在家里,哪兒也不去。我被亞克的話嚇壞了。母親讓我去揀點柴禾,我不吭聲。母親看我滿臉通紅,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她叫了一聲,二毛,你在發(fā)燒。我推開了母親的手,我知道我沒有發(fā)燒,我只是害怕。

我胡亂吃完母親給我找的藥,便躺在床上抖得如同篩糠。我怕得要死,好像已經(jīng)被馬瞎子扭斷了脖子。我就是在萬分恐懼中看到了自己的怯懦與渺小,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你是個稀貨,稀貨。

我是下午出的門。是的,我出門了,我聽到心里另一種聲音在叫喊,在搏斗,我不想當一個稀貨,我連馬雅的手都敢拉,我憑什么要害怕,這是我和馬瞎子之間的較量,是的,較量,更是戰(zhàn)斗。

我徑直向東南方的那塊地里走過去。我要去找馬瞎子,要向他示威。我離那塊地越來越近,可腳上也越來越虛弱。

前面是塊田埂,只要跨過去,就真到了那塊地了,然而我的內(nèi)心卻瀕臨崩潰的邊緣。我跨不過去,那么小小的一步,但我就是跨不過去。此刻,我看到了我的萬丈雄心是那么的虛空。我還記得亞克那句話——今天馬瞎子的心情不錯——或許我能走到這里憑借的就是馬瞎子不錯的心情。

前面的地里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我看不清。裊裊上升的地氣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可以肯定那是馬瞎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泛出一股淡淡的腥氣,我不由自主轉(zhuǎn)過了身,憑直覺判斷著身后的動靜。那種沉重而熟悉的喘息聲越來越近,還有那濃重的汗味。沒錯,是馬瞎子。他離我越來越近,我徹底崩潰了,開始沒命地奔逃。

我的耳邊是呼呼作響的風聲,漫起的黃沙打在我臉上生疼。我是我們連隊有名的飛毛腿,沒人能比我跑得更快,就是馬瞎子也不能。沒錯,這是我敢找馬瞎子所倚仗的又一法寶。可是,這場戰(zhàn)斗,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只有逃竄的命運。

我跑過了一座又一座沙丘,直跑到天色昏暗,最終一頭扎在一座沙丘上,一動不動。

我用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連下輩子的力氣都用完了。恥辱的淚水流了下來,我輸了,輸?shù)靡粩⊥康亍?/p>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躺了多久,我只記得我身上的沙子在慢慢變涼,而星星升起來了。我望著那明亮的星空,感到是那么的舒適和平靜,就像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幸?!?/p>

第四日

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我就是在下雨的時候,想起了今天早上亞克對我說的話。

和往常一樣,他先是說到了沙丘,接著便是馬瞎子,但說完馬瞎子,他并沒有結(jié)束。他第一次說到了馬雅。他說明天馬雅會提著籃子去連隊東面的那片樹林。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亞克,亞克的臉上有一種神秘的微笑。當時我的臉一下子熱了,不用說,他察覺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

雨還在下,下完雨,樹林里就會長出蘑菇,連隊的女孩都會去采。馬雅也會,她抵御不了蘑菇的誘惑。我太想見她了,打從初三的暑假開始,我就一次也沒有見過她了。我不敢再到她家院外亂轉(zhuǎn),更不敢找她,我牢牢記住了馬瞎子給我的警告,我不想被扭斷脖子。而且這一年,馬雅比過去更加小心地躲著我。不用說,馬瞎子也一定告誡了她,讓她離我這個“壞種”遠點。

東面那片樹林的蘑菇最多,馬雅只會去那兒。亞克說得沒錯,我再一次對亞克的預言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要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那里,我要讓馬瞎子始料不及。這是我和馬瞎子之間的較量。當“較量”這兩個字從昨夜的深處升起來時,我就像犯了熱病似的渾身顫栗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跟一只鷹似的蹲在那片樹林一棵大樹的枝杈上,但我沒有見到馬雅,只有連隊別的的女孩提著籃子不斷走過。當那些女孩提著已經(jīng)裝滿蘑菇的籃子返回連隊時,我還是沒有看見馬雅。

我一點沒泄氣,此刻我是一只真正的鷹,我在耐心地等待獵物出現(xiàn)。當馬雅提著籃子一點點走過來時,我冷靜得連自己都吃驚。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面前過去,我還在等,等她回來。

過了一個小時,或許更久,馬雅回來了。我估計得沒錯,她籃子里的蘑菇?jīng)]有裝滿。當我從樹上跳到她面前時,她驚恐地望著我,眼里的哀傷紛紛揚揚。

她還是那樣的美,美若精靈。我又隱隱聽到我的脖子咯咯直響,但我努力保持著微笑。我的視線落在她腳下的地面上,那兒有一道隆起的裂縫。

我指著那道裂縫說,馬雅,你相信這里有一朵蘑菇嗎?

馬雅困惑地望著我。

我掏出小刀,一點點挖開那道裂縫,一朵白色的蘑菇神奇地顯現(xiàn)出來。其實我才是采蘑菇的高手。我把蘑菇捧給了馬雅。馬雅接過了那朵神奇的蘑菇,而籃子卻掉在地上。

我就是在籃子掉落的時候抱住了馬雅。馬雅嚇壞了,渾身都在抖。她開始掙扎,但我死死地抱著她。她掙脫不了,便開始哭,是低泣,她其實是怕別人看見。

她終于不哭了,臉上有了迷人的嬌羞。

我贏了。

這一刻,我分明聽到她血管里有一種更凝重的血在流淌,還有從她沙棗花的體香里散發(fā)出的那陌生又遼遠的回蕩著的嘆息。我知道那是屬于誰的。此刻,我離馬瞎子是那么的近。是的,我真的贏了…… 當我松開她的時候,我才感到我的臉上全是淚水,無邊恐懼的淚水。但我的心里出奇的平靜,像直面我的死亡。我知道我對馬雅不是喜歡,遠遠不是,我甚至覺得世人都無法理解我對馬雅那種強烈而奇異的情感。

我的淚水讓馬雅怔住了。她望了我好久,終于說,后天肯定會有很多人去那兒,我想明天提前去……

我無法表達內(nèi)心對馬雅的感激,此刻,她在和我分享人生最重要的秘密。

明天我陪你去,我早已準備好了禮物。淚水流進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就像是馬瞎子的汗水……

下午的時候,我在馬號外與亞克不期而遇。亞克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我故作鎮(zhèn)定地問,又看見什么了,亞克?

亞克不說話,但他的眼睛里鍍上了一層驚恐的光。

我順著他眼里的驚恐轉(zhuǎn)過身,看見了木樁上拴著的那頭牛。那是我們連隊最健壯的一頭黃牛。

你怎么啦,亞克?我好奇地問。

我看到那頭牛身體里住著一個魔鬼,它長著兩個腦袋,一個紅色的,一個藍色的,它還有九只腳,十五只手……

我驚訝地望著亞克。

一道奇異的靈光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像是恐懼在我記憶里的白色結(jié)晶。亞克的話我信了,我跑到馬號里找到一根鞭子。

我開始抽打那頭牛,它痛苦地哞叫。但我下手更狠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要把那頭牛體內(nèi)的魔鬼活活抽死。那頭牛受不了了,開始拼命掙扎,它的鼻孔滲出了鮮血,一滴滴落在干草上。我更瘋狂了,像陷入一個無邊的夢魘……

住手!我身后響起了一聲炸雷。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趕馬車的老李正氣勢洶洶地望著我。

二毛,你他媽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竟敢打連隊的牛,你信不信老子扭斷你的脖子……

老李——我第一次叫他老李,而不是老李叔——這牛體內(nèi)有一個魔鬼,我要抽死那個魔鬼,一定要抽死它……

我平靜的夢囈般的話語,震住了老李。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就像我是一個天外來客。

第五日

第二天一早,我坐在連隊東南角的沙丘邊等著馬雅。我已經(jīng)有近一年沒有翻過這座沙丘了。我不敢。 馬雅來了,她手里捧著一大束沙棗花。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沙棗樹開花的季節(jié),我不知她從哪里弄來了這異常珍貴的沙棗花。

我和馬雅開始爬那座并不高的沙丘,但我的腿哆嗦著,渾身開始發(fā)抖。馬雅注意到我的虛弱,她悄悄拉住了我的手。站在沙丘的頂上,我看見了兩座沙丘間的平地上,那座高高的墓碑,上面刻有鮮紅的字跡。

那是馬瞎子的墓碑。

就在馬瞎子揚言要扭斷我脖子的第二天,連隊的一頭牛病死了。沒人舍得就這么把一頭牛埋掉,哪怕是頭病死的?!谀莻€年代。連隊的兩口大鍋都派上了用場,燉牛肉時發(fā)出的香氣,在十九隊的上空久久不散,刺激著一整個連隊缺乏油水的腸胃。

牛肉燉好了,但潛在的危險讓連長和指導員舉著不定。還是馬瞎子,只能是馬瞎子。馬瞎子一口氣吃了足足三公斤牛肉,剩下的就放在冷水里冰著。但當天晚上,馬瞎子就發(fā)病死了。

明天是馬瞎子的周年祭,而我和馬雅提前來了。我給馬瞎子帶來了禮物,一條異常珍貴的娃娃蛇,背上一道紅線,殷虹如瑪瑙。這次它無論如何是跑不了了,因為我在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捉到這條娃娃蛇后,便把它制成了標本。我還給馬瞎子帶了另外一件禮物——一顆五四式手槍的子彈。我是從我們班那個有名的壞小子那兒搞到的,他父親是我們團的武裝部長。為了這顆子彈,我?guī)退驋吡苏荒杲淌倚l(wèi)生,還不包括幫他打架。

我知道馬瞎子會喜歡這些禮物,一定會。

我把禮物放在了馬雅帶來的那束沙棗花旁。我又嗅到了馬瞎子身上那獨特的氣味。是的,馬瞎子又回來了。我的脖子再一次發(fā)出“咯咯”的聲響。他回來了,我一直在用我無邊的恐懼表達著對他的敬意,表達著對他回歸的期盼……

可,可我的淚水最終還是流了下來……

陽光很熱,遠處的沙丘上有一個黑點。

那是亞克,說謊者亞克。他是那么的遠,又那么的輕,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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