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還黑著,黑女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向上走。樓梯是毛坯,梯道上散亂著碎磚頭和一些未來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有時候一腳下去踩在磚頭疙瘩上,弄不好腳腕就扭了,有時候一腳踩下去,撲哧一下,水泥面面濺上來,濺到眼睛里,殺得眼睛生痛,半晌睜不開。黑女認為自己還是要小心一些,一個女人家不比男人,男人就是再臟再邋遢那是男人,女人總是要干凈利索一些才對。但這一條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把自己弄傷了,把自己弄傷了就不能干活兒了,不能干活兒了就掙不下工錢了,她算了算,從一春上到現(xiàn)在,她已經掙下一萬幾了,雖然還沒發(fā)到手上,可在包工頭李春生的本本上記著哩,也在自己的肋條骨上穿著哩,跑不了。每每想到自己已經掙下一萬幾了,黑女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頭兒,她走樓梯,一級一級,一圈一圈,上了一層又一層,她都不覺得累,反而很愉快,就像前頭有好事情在等著她,可她明明知道前頭沒有好事情在等她,她一個農村婦女家,有啥好事情會等她呢?反而是,上到樓頂就開始綁鋼筋,一圪蹴就是一長天,毒日頭底下,踩在滾燙的鋼筋網上,手拿鐵鉤,穿到鐵絲里,一繞一個,一繞一個,就那樣綁,一刻不停地綁。
梯道里很黑,間或有工地的照明燈從敞口的窗戶里照進來,她的眼前就亮一下,接著便又是黑暗。夏天不比別的季節(jié),日頭太毒,在毫無遮掩的樓頂綁鋼筋,日頭毒哇哇的能把人曬死,曬不死也要把人曬脫一層皮。要想出活兒,就得趁日頭還沒出來這一會兒,等到日頭烤人的時候,活兒已經干下了,底下就是手頭上慢一點兒,心里也坐住底了,一天下來心都不慌了。但是,這人間的生活總是疙里疙瘩的,比如說地里的麥子在等著人割,遲了麥子就會揚到地里去,收不起來了??墒茄矍皹琼斀変摻畹幕顑哼€要幾天才能結束,她想,就再耐個三兩天吧,咱北山里的氣候涼,麥子通常要比山下遲個十天八天,工地上的活兒完了正好趕上回去割麥子??墒墙泻谂睦锛m結不開的是,醫(yī)院里把永平的手術也正好安排在下星期,手術不等人,地里的麥子也不等人,這就把黑女熬煎下了,咋辦哩嘛?她只有一個身子,不像孫悟空那樣有七十二變化,能分出幾個身子來。再說,錢呢?永平動手術,少說也得幾萬,可她從一春上到現(xiàn)在才掙下一萬幾,況且這一萬幾眼前還只當是在鏡子里照著哩。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不找它它就會來找你,等到事情擠成疙瘩的時候,人就不知道該咋辦了,就亂了手腳。想起永平來,黑女心里就窩著一口氣出不來,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家好好的害啥病,就算你害病有理可你啥時候不能害,偏偏趕在這五黃六月天正忙時候睡在床上起不來,就這你還有功了,一大早還拿話打擊人。黑女說的是,今天天不明一起床,她就叫永平厲害了一頓,她那時候手上端著一個尿盆,一出門誰知道門口放著一把板凳,把她絆了一下,手里的尿盆就咣里咣當摔了出去。永平在床上聽見了就惡聲惡氣罵她:“你急下那死呀你,有野漢子在外頭等你哩,你快去呀!”這時候黑女就很委屈,心里就沒好氣,就在心里罵她男人:“你咋不早早死了哩,你早早死了才好哩,我才高興哩!”可是罵歸罵,她知道自己男人心情不好,永平是個能干的男人,偏偏害腿疼,疼起來不能走路,醫(yī)院說要動手術,因此,活兒就不能干了,永平心里發(fā)急上火,脾氣就暴躁。黑女理解男人,不和男人一般計較,因為,無論如何,一家人的日子還得靠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才是地,不管世事咋變,這一條永遠變不了,黑女是這樣認為的。
黑女出來干活兒,只要想起永平的腿,綁鋼筋的時候手就亂抖,走路的時候腳下就絆扯。還真就是這樣準,在上到第幾層樓的時候,她的小腿在一節(jié)鋼筋頭上掛了一下,這一掛就把褲子掛扯了一道口子,小腿外側的肉就火辣辣的疼。她顧不上看,也看不見,她估摸著是掛破皮了,滲血了。她眼冒金星,在梯道里站了一小會兒,等疼痛過去,又朝上走,樓蓋到十五層了,她這是上到第幾層了?她忘記了,剛才一疼,疼忘了。
還是上到頂了,上到頂就開始綁鋼筋,她蹲在密密匝匝的鋼筋網上,手拿一把鐵絲鉤子,把尖頭插進鐵絲里,一繞一個,一繞一個,就那樣綁。干這樣的活兒,女人并不比男人差,主要是要吃苦,還要熬得住時間,還要頂?shù)米★L吹日曬。還有一點,夾在男人堆里干活兒,諸般事情都得小心點兒,弄不好就會吃點小虧,叫人家占了便宜走。沒有那樣的事,永平還挖苦打擊她,說外頭有野男人等著她哩,說她每日里急下那死呀!要是有那樣的事,永平還不得把她給吃了?想到這里,黑女就偷偷笑開來,就想起工地上打雜的老張來。老張是包工頭李春生的娘家門前舅,這些年一直跟著李春生,受著李春生的照護,說是李春生照護他,其實是他給李春生扛長工,工地上所有的細細碎碎,李春生操不到的心都由他來操。老張高大得像一架瘦駱駝,一頭雜毛,還是個豁牙子嘴,想起來就叫人覺得寒磣。老張一輩子沒見過女人,見了女人眼就發(fā)光,可是他又不像油光水滑的李春生能說會道,會團哄人。他不會。他只會蹲在樓角陰暗處看女人,女人下樓梯解手或者干啥時,他藏不住,慌了,一下子躥出來,把人嚇個半死,質問他你要干啥,老張就咧開一張豁牙嘴嘿嘿笑著說,我不干啥,我就是看看,我看看還不行嗎?這個死老張!
就綁著,黑女蹲在鋼筋網上,高處的燈光照耀著她,她兩只手不停地動作著,她專注地做著這件事情。在一個時間里,她想起了花叢中飛舞的蜜蜂,蜜蜂嗡嗡嗡地飛著,忙著采蜜,那一會兒,黑女就覺得自己是一只蜜蜂,每天天不明就出來采蜜,黑夜里回去,把采下的蜜帶回去,給一家人的日子增加點甜蜜。在又一個時間里,黑女看見自己白發(fā)蒼蒼的娘親,娘親坐在院子里縫補衣裳,她瞅見娘親拿針在頭發(fā)上抿一抿,扎進布衣里,再從另一面把針抽出來,就那樣一針一線,一上一下地縫,從春縫到冬,從白縫到黑。娘把密密的日子縫進布衣里,把一生的艱辛縫進日子里。黑女綁鋼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在縫衣裳,她是在給大樓縫衣裳,那固定鋼筋的道道鐵絲就是她一針一線納出的針腳,針腳密實了,衣裳才會結實,才能遮風擋雨,才耐年歲。
樓房很高,站在樓頂,像站在半天云里,有時候一陣風刮來,人就暈一下,人身子搖晃一下,覺得是樓房在搖晃。黑女是個心事綿密的女人,她站得高看得遠,往往是在夕陽西下時,這個時辰的人好像愛抒情,看著城里密密匝匝立著的樓群,樓群被西半天的紅霞染成金黃,她就很激動。她弄不明白城里咋會蓋下這么多的樓房,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么多的樓房該有多少人來住才能住滿呀?還有,蓋這么多樓房那得多少錢往里填,那錢都是從哪里來的?黑女弄不懂這個問題,就老是在心里頭盤算,她有時候也會自發(fā)地用類比法來比較,她想在鄉(xiāng)下,一家人蓋一個小小的飯棚雞舍豬圈啥的都把人愁死了,不是這樣東西不湊手,就是那樣東西沒有,半年一年價在那里擱著,就是蓋不起來?,F(xiàn)在想想還是人缺錢手短,要是像城里的老板錢堆在那里,就不愁蓋不起了,但黑女仍是弄不明白錢是從哪里來的,咋會有那么多的錢集中在城里,莫非是城里人個個都會印錢?黑女每每想到這里就想到頭了,接下去往下就不知道該咋想了。
但黑女想歸想,手上卻不停,這時候日頭還沒有出來,半空中的空氣涼爽,正是出好活兒的時候,黑女蹲在鋼筋網上,綁。她穿著長衣長褲,頭上頂著一頂橘黃色安全帽,要是單從后身看,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女人。鋼筋是幾天前在樓底下的切割機上切割好搬上來的,然后由他們這些人按規(guī)定一根一根編織成網,一開始黑女不會編鋼筋,她看見那密密麻麻的鋼筋網眼睛發(fā)花,尤其是在毒日頭底下,手一抓住鋼筋都燙手,戴手套都不行,一批鋼筋編下來手就燙出水泡來?,F(xiàn)在黑女覺得自己的手已經不再是自己的手了,而成了鋼筋彎成的爪子,抓住鋼筋一下就帶過來,完全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包工頭李春生因此很看得起黑女,就是鋼筋編好用水泥車澆注水泥的時候,也找些活兒派給黑女,叫黑女不閑著。人家李春生是好心,目的是想叫黑女多掙點錢。李春生有心情的時候,會到他們這些人租住的地方轉一轉,趕上飯時也端起飯碗吃上一口,也沒啥好的,無非是雞蛋干面饃饃菜一類的家常便飯,只有在節(jié)氣時才吃一頓肉或者包頓餃子,李春生也不把自己當外人,趕上了就吃一口。
李春生對黑女好,工地上干活兒的人都知道,就說人家李春生對黑女有想法。李春生表面看去是個油光水滑的人,工人們背后就說人家風流,愛在外頭拈花惹草。黑女才不管別人咋議論哩,黑女想自己都是四十幾快五十的人了,人家李春生才四十出頭,哪里肯把花花心思用在她身上。人家李春生是了解她家情況,比如說眼前對她來講就是個坎。男人看腿要花錢吧?閨女要是考上大學要花錢吧?兒子訂婚要花錢吧?現(xiàn)在的女方,訂婚的首要條件是看男方在城里有沒有房子。城里的房子好是好,可是價錢也好,一套房子下來幾十萬,有幾個鄉(xiāng)下人能買得起?都是在觀望,買房子的愿望成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其實別人看不透,人家李春生比猴都精,人家是指望你們這些人給人家掙錢哩,你們有活兒干人家才有錢掙,人家不對工人好些能行嗎?黑女那日黑夜回去,一上床就叫永平按住了,永平害腿疼,弄不成事情,倆人在被窩里說風流話,黑女就把別人說的閑話對永平學了。永平聽了很不以為然,永平說那是李春生眼睛瞎了,就算李春生眼睛瞎了也摸不到你身上,你瞧瞧你哪里還有女人味氣,黑得掉到煤堆里找不見,身上皮肉粗糙得像老柿樹皮,胳膊腿硬得像鋼筋,扳都扳不過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軟和氣,也只有我這樣的人不嫌棄你,是個男人看你都像是看一轱轆木頭。
永平的話是無心說的,卻是叫黑女很傷心,想想自己也是一個女兒身,干的卻是牛馬活兒。自從前年永平用三輪車把一家日月拉到城里來,她才知道城里女人和鄉(xiāng)下女人的區(qū)別。走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看見人家城里女人哪個不是穿金戴銀,衣著光鮮,細皮嫩肉,走起路來風吹楊柳一般。可是,看看她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個個把自己裹得像口破布袋一樣,粗腰粗腿,說話呱呱的像老鴰子叫。人家城里女人都是在機關里坐著,可是她們這些女人卻是在工地上干粗活,在大街上掃大街,有的甚至在撿垃圾。盡干些低人一等的事情,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黑女是有了日月的女人,有了日月的女人早就被日月磨出來了,在城里已經能夠把握住自己不去眼紅別人。但盡管如此,也有失去平衡的時候,心里頭產生出巨大的反差,就會短時間難過上一陣子。比如有一天,黑女就想起她做閨女的時候。她生在大山里頭,大山重重疊疊,別說是到縣城來,就是到鎮(zhèn)上,也要翻好幾架山,走幾十里路。她還是七歲那年跟著爹娘去趕過一次會,那次爹給她發(fā)了五毛錢,她把錢攥在手里,直到趕會回來錢還在手心里緊緊攥著,都攥出水來了,不是她舍不得花,實在是她把眼看花了,不知道買啥好。還有一回,她從鎮(zhèn)上回來,走得熟熟的山路不知道咋就摸迷了,摸到半夜才摸回去,回去就病倒了,是嚇病的,那次娘還請神婆安置了一番,才算把她的魂招回來。再后來,她就出嫁了,像許多山里姐妹一樣,從后山嫁到了前山,前山還是山。而后她就給人家生兒育女,有了一份屬于自己的日月。
日頭說出來就出來了,黑女脊背上開始發(fā)熱,她抬頭瞅瞅,見天藍得透明,天上連一片云彩都沒有,她知道接下來的時光就不好過了,他們要在毒日頭底下曬一上午,直到吃晌午飯時??墒呛谂⒉慌聲瘢谂脒@就快到麥天了,麥天咋樣?人還不是在毒日頭底下曬著?誰還給你打把傘不成?黑女知道人都是自己嬌氣自己,除非你是生在人家那有錢家庭,如果你身為農家婦女,天生下來就是一個受字,因此黑女并不怕受罪。她一邊綁著鋼筋,一邊盤算著麥天的事情。她一家四口人種了四畝麥,都是山坡坡上的塊塊地,收割機進不去,年年都要拿鐮割。往年永平腿不疼的時候,倆人割幾畝麥也不算啥,可是永平害腿疼,算是指望不上了,不但指望不上,按醫(yī)院排的手術時間掐算,正好是在麥天。這可咋辦?永平動完手術,還不得在醫(yī)院養(yǎng)幾天,誰來伺候?閨女是指望不上,閨女要上考場,不能分心,就是把閨女擱在醫(yī)院,她一個閨女家也伺候不了一個大男人,盡管這個大男人是她親爹也不行??磥淼綍r候,醫(yī)院只有叫兒子去。兒子倒是懂事能干,在家里能頂一個人使喚,可是兒子和他爹像是前世冤家反克著哩,倆人一說話就擰脖筋,真不知道把倆冤家放一塊是啥樣子,可是也只能這樣安排。唉,到時候再說吧。黑女這樣想,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這是黑女慣說的一句話。
割麥的事情算是安置順了,接下來說錢的事情,永平動手術咋說也得三四萬塊,她現(xiàn)在賬上有一萬幾,那么剩下的錢咋安排呢?黑女一邊干活,一邊在心里頭算計,窮人家的日子離不開算計。黑女一家人的收入是這樣的,工地上的收入是一部分,家里的牛賣了是一部分,再就是進山里捋連翹,秋天還有幾樹核桃能見幾個錢,除此而外再沒啥了。問題是,眼前牛價錢上不去,總不能賠著賣。捋連翹倒是能馬上能見現(xiàn),收連翹籽的二道販子就在村里住著,坐地就收走了。可是捋連翹是季節(jié)活兒,到了那個季節(jié)才有,連翹成熟的時候,正好是在永平動手術之后,趕不上。核桃收入就更靠后了,山里面氣候涼,今年又是閏月,過了八月十五還要差不多一個月核桃才能灌滿油哩。才能打。打下還要弄回去,擱些日子,叫它利皮,利皮了,還得把皮化掉,化掉皮后,核桃還得清理干凈,還得曬幾天,才能出售。哪樣都是功夫,哪樣都離不開人。黑女想著想著,不敢朝下想了,日子是要糊里糊涂過,過一天是三晌,過日子不敢太清醒,太清醒人就要受罪。
看來永平動手術的費用還得找親戚鄰居借一點,娃他舅那里借點,娃他姑那里借點,再朝村人鄰家借點,大概就差不多了。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還賬,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借人家錢要緊著還人家才是,可是還不能一下就還完,還有閨女呢,還有兒子呢。閨女眼看著就要上考場,閨女在職高學美術,要是考上了咋辦?那還不得一疙瘩錢朝外拿,這錢從哪里抓挖?好在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了,能貸款,可是貸款是救你眼前急,過后你總是要還人家。不過也顧不上了,走一步說一步,先把閨女打發(fā)走再說。那么,兒子呢?這個怨種,有事情從不跟他親爹老子打照面,就是磨嘰她一個人。前些日子趁工地上澆注水泥,她回家轉了一圈,兒子對她說:“媽,我談下了,人家要房子哩,你們啥時候給我在城里買房子哩?”兒子一句話,就像在她頭上敲了一悶棍,一下子就把她打暈在當院,半晌才尋思過來。感情是兒子長大了,知道要媳婦了,這是在朝她要房子哩。那天她不知咋回答的兒子,但此刻在她頭腦里冒出的一句話竟是:“我去哪兒給你屙座房子出來?”這句話在她腦子里一冒出來,就像地里剛拱出來的一個芽頭被她趕緊掐滅了,這像一個做娘老子的人說的話嗎?
黑女忽然間就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了……
綿女來了。
綿女一上到樓頂就蹲在那里綁鋼筋,隔著幾步遠,黑女能聽見綿女呼哧呼哧喘粗氣。綿女說來遲了,一早起來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好容易出了門就來遲了。綿女忽然撲哧一笑,“一早忙得人連一泡尿都沒工夫尿,夾了一路,上到樓上,說找個地方尿一泡,結果叫老張偷看了,我從磚頭窟窿里瞄見一雙賊眼呼呼冒火星,沒尿完就趕緊掂上褲子竄了。這個死老張,咋不死來,活個人干啥哩?”綿女一頭說一頭笑,像說著一個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黑女聽著綿女說,也跟著綿女吃吃笑。黑女說:“這下你可叫老張看走了?!本d女說:“看走就看走,一個黑窟窿早就沒人稀罕了,你還當自己是黃花閨女?”倆人說到這里按說才剛開始,可是不知為啥就停住了,有一會兒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道心里頭想些啥。
“黑女,你聽說了沒?”綿女忽然悄悄問她。
“聽說啥?”
“你沒感覺到這些天不一樣了?”
“啥不一樣了?”
“哎呀呀,你真把人急死了。啥不一樣了?人不一樣了,形勢也不一樣了。”
綿女的話叫黑女聽不懂,就不知道咋接話。綿女見黑女只顧干活不吭氣,就急了,說:“我不給你說了,”一頭說我不給你說了,卻又說開來,“你不見李春生這些天臉吊多長?我還聽說,蓋這樓的大老板走路了?!?/p>
“啥叫走路了?”
“哎呀呀,你真是個實疙瘩不透氣,走路了就是跑了,把錢卷上跑了?!?/p>
黑女這才明白過來點什么,手不由停下來,扭過臉問綿女:“你聽誰說哩?”
“也沒聽誰專門說,只是大家猜測哩,底下悄悄議論哩?!?/p>
黑女松一口氣,對綿女警告一般宣布:“我最討厭吃自己家飯管別人家事情的人了,好好干自己活,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p>
“你可真糊涂,這牽扯到個人事情,你想哩嘛,咱從一開春干到現(xiàn)在,工錢還沒領一分哩吧?要是大老板走路了,工程撂下不要了,咱找誰要錢去,力不白出了?你要不信,一會兒下工你見李春生提提工錢的事,探探他是啥口氣?”
“他是啥口氣我咋知道?你咋不去探,叫我去探?”
“大家都說你去探才能探出真實情況來,誰叫你是李春生眼中的紅人哩。”
綿女的話帶著味氣,黑女懶得和她浪費唾沫。她認為事情哪有綿女說得那樣怕人,這么大個工程,哪能說撂下就撂下,你當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哩??墒撬€是存下心要問問李春生工錢啥時能發(fā),她不管別人咋樣,她眼前確實是到了急用錢的時候,她干了活出了力,理應得到報酬。可是她剛剛聽綿女這么一說,本來就糾結成一疙瘩的心就更亂了,她不是沒聽過人們私下里悄悄議論。說是城里的房子蓋多了,老板和老板之間展開了爭奪戰(zhàn),可是城里的人口是死的,能買得起城里房子的人也是死的,樓房蓋超了,自然就賣不出去,這是明情,沒有啥可說的。可還有人這樣議論,說是現(xiàn)在正在整頓干部,查貪污犯,一查就查出有干部有幾十上百套房子,有些人還把房子買到了外國去。這下就把那些干部嚇住了,本來想給七大姑八大姨多買幾套房子也不敢買了。說是干部們一不敢買,就指望那些有錢人了,可有錢人畢竟是有數(shù)的,況且有錢人也都有房子,房子形勢一不穩(wěn)也都不肯買了,最后剩下的就是那些老百姓,工人和農民。這些人家家戶戶都需要房子,家家戶戶做夢都想在城里買房子,可是家家戶戶都買不起。黑女想,首先她就買不起,綿女也買不起,這是實情,沒必要藏著掖著,在當今社會,窮雖然是件丟人事,可窮人多了,丟人又不是丟哪一家人,她不怕丟人,只是買不起房子還是買不起。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黑女一干就是一晌。紅日頭底下,曬得人都不知道熱了,人變成了野地里的樹和草,蔫是蔫,但曬不死,日頭一下去,過一夜,吸點水分,第二天又精神起來。再說啦,還有這樣一句話撐著哩:人是苦蟲,不干不行。誰叫你一家人要吃要喝哩?誰叫你生老病死閨女上學兒子娶媳婦哩?有本事你不要生兒育女過一家日子,像死老張那樣一個人吃飽了一家人不饑。可是話是這樣說,老張的苦只有老張自己知道,他要是好過就不去偷瞅人家女人的屁股了。這個死老張!黑女就這樣一邊綁鋼筋,一邊尋思著一些她不大理解的問題,就這樣熬到了晌午頭上。鋼筋倒是綁下了一大片,就像是娃兒寫下了一大篇作業(yè),就像是在地里鋤了一大片草,黑女心里又高興又妥帖,照這樣速度,明天趕天黑前就能綁完,她就能安心回家去割麥子去了??墒呛谂驼静黄饋砹耍鹆藥灼鸩艔匿摻罹W上站起來。她才知道長長一晌,從天不明到大晌午頭上,她一口水沒喝,一個屁沒放,蹲在那里一下也沒起來過。這一起來頭一暈差點栽倒,她趕緊閉上眼,就看見眼前血紅一片,就像是人泡在血水里。過了一會兒,眼里倒是變黑了,可就有無數(shù)亮晶晶的小星星在吱吱吱地冒,小星星就像傍晚的蠓蟲密密麻麻團住她,等到小蠓蟲飛走了,她才睜開眼睛。才抬腿要走,兩條腿卻又變成了鋼筋,硬得不會打彎,走不了路了。她不得不活動自己的腿,試著抬一下彎一下,抬一下彎一下,像做廣播操,半晌,腿才漸漸有了知覺,勉強能直著腿挪開步子。
黑女把自己搬到梯道的陰涼處,她要好好歇上一氣,等到身上汗落完,再動身下樓。可身上忽然又發(fā)起冷來,從大熱天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她就像是站在寒冷的陰暗地里一樣。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下走,冷不防,死老張一下子躥出來,嚇了她一跳。死老張蹲在一處樓道拐彎處,見她下來一下子站起來,這一回,她倒是見怪不怪了,也知道老張不會把她咋樣了。老張齜著豁牙嘴嘿嘿笑著,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嘴里走風漏氣地說著你喝你喝。她覺得老張是好心,剛要伸手去接,冷不防綿女從后頭伸過手一下?lián)屃诉^去,當著老張的面把那瓶礦泉水丟到一間敞口的屋子里。嘴里還不饒人,說老張你死了去吧,你活個人有啥味氣。綿女這樣對老張,黑女雖然覺得有些過頭,但看著老張丑陋惡心的樣子,又聯(lián)想起平時老張老鼠一般鬼鬼祟祟的行為,也就沒說什么。兩人一層一層朝下走,好一會兒,才像天女下凡一樣,從空中落到了地面上。
下到地面上,兩人就去找李春生。工地很大,到處都是水泥鋼筋堆起的山頭,還有天井似的深深的地基坑。倆人顧不上饑顧不上渴,一處一處找,最后在黑洞洞的地下車庫找見了李春生。她們是聽見李春生像唱歌兒一樣好聽的嗓音才找到李春生的。李春生是花樣的一個男人,就是在和人吵架的時候嗓音都像是唱歌,叫人聽了心里甜滋滋的怪舒服。果然李春生身邊圍著一大堆污皮花臉的工人,不用問,她倆也知道這些人是找李春生要工錢的,大概李春生已經把他們團哄好了,她倆來到跟前的時候,工人們正離開李春生朝外走。李春生就瞅見了她倆。和綿女一晌說的一樣,黑女瞅見李春生臉色果然不像往常好看,圓臉也變成了長臉。李春生說你倆不要說了,過幾天錢要下就給你們發(fā)了。說完抬腿就走,就像是躲她倆一樣。這多少叫黑女心里有些發(fā)涼,再加上綿女在她身后拿手推她,她就開口喊住了李春生。她說:“春生兄弟,我知道你難,可是從一春上到現(xiàn)在了,家里又要割麥,永平又要動手術……”李春生轉過臉來,忽然就變成了往常的李春生,臉色也變好看了,圓臉也變圓了。李春生唱著說:“黑女姐,別的話你啥都不要說了,你干的活我都在眼里看著哩,你給我兩天時間,我就是去借去殺人放火搶銀行也要給你先弄點錢救急。好啦,快回去吃飯吧,干了一上午活了?!本d女冷不防說還有我哩。李春生斜一眼綿女,像跟綿女有仇似的,沒說話,掉轉身匆匆走了,丟下她倆在那里消化剛才的一番話。綿女心里不平衡,綿女說:“憑啥說給你弄不給我弄,我咋啦?看人下菜哩!”但不管咋說,工錢沒拿到手上,就算李春生唱得再好聽,她們心里總歸是沒底,因此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綿女就發(fā)牢騷說:“下午不給他干了,咱們都罷工,把活給他撂在那里,叫他拿上錢來找咱們?!笨墒呛谂染d女老成,就說:“可不敢,咱們那幾個錢,和人家這么大的工程比起來算個啥,哪能說給人撂下就撂下。”綿女就說:“你來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是不干了?!焙谂谰d女說的是氣話,她比她還緊,還急著用錢哩,她屋里公公婆婆一對兒女加上她和男人,一家老小六張嘴張著要吃哩,不但要吃飯,公婆倆還都是藥罐子,一天三頓還要吃藥哩,她哪能說撂下就撂下,她還怕人家扣她工錢哩。
每天晌午吃飯連休息,大概就是兩個鐘頭時間,晌午一過,她們又回到了工地上。
又綁了一后晌鋼筋,下工的時候,黑女看見老張照常蹲在一處樓角里,見她下來,沒有像往常那樣一下站起來嚇死一個人,這回老張是慢慢站起來,就像是做錯事情理虧一樣。老張駝著他一架瘦駱駝似的高大的身子骨,也不說話,把一個捆扎得緊梆梆的蛇皮袋舉到她面前。她看見蛇皮袋里疙里疙瘩的,像裝著幾疙瘩紅薯。老張說話啦。老張說:“大妹子,這是三萬塊錢,是我這幾年干活兒攢下的,我知道永平兄弟做手術急用錢,我就把它從銀行里取出來了?!焙谂疀]有明白過來老張是啥意思,但是她內心里已經溜起了一股小風,那小風溜溜地吹著,她像是站在家鄉(xiāng)有風的嶺坡上,小風吹拂得她身上戰(zhàn)戰(zhàn)栗栗的。老張又說話啦,老張嗓音嘶嘶啦啦的,像是嶺風劃過干樹枝,聽起來很遙遠。老張說:“大妹子,你是有一家日月的人,不像我沒有日月,這錢本是我攢著準備養(yǎng)老的時候用的,可眼前我還能干,暫時用不著,你先拿去用吧?!焙谂@才明白過來,明白了老張的心意,她心里的小風一下變成了風暴,風暴在她胸中激蕩沖撞,沖撞得她有些站不穩(wěn)。她一時不知道該咋樣對待老張,站在那里不會動了。老張的話還在她耳邊響著:“大妹子,我計劃好了,麥天你回去割麥子,我去醫(yī)院伺候永平兄弟。我沒有地,我那地早幾年出來時就包給別人種去了。我一個人干在外頭吃在外頭,白天給工地上打雜,夜里在工地上守夜,日子過得也不賴?!?/p>
天已經黑透了,黑女和老張站在黑暗的梯道里,黑女懷里緊緊摟著那個疙里疙瘩的蛇皮袋,像是寒夜里摟著一個大火爐。她聽見老張胸膛里發(fā)出的粗烈烈的喘氣,聞見老張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粗烈烈牲口一般的熱氣,這使她聯(lián)想起村子里拴在樹下的騾馬氣味。她想老張接下來該有啥動作了吧?就像那日夜晚下工,老張在梯道拐彎處一下冒出來摟住她。那次,她本應該有所反抗的,比如說照老張的丑臉上挖下一把,再比如照老張丑臉上扇幾巴掌,可是她也許是被嚇著了,也許在心里原本存有可憐老張的念頭,她就沒有動,她等著老張動??墒抢蠌埐坏珱]有動她,反而放開她蹲地上哭開來,老張一邊哭,一邊朝自己臉上扇巴掌,嘴里嘰嘰咕咕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生……這會兒黑女想,老張大概又要上演那天那一幕了,要是那樣她該咋樣對待這個牲口一樣的男人呢?是由著這個男人摟著她,親她,摸她,甚至……還是反抗他?踢他,抓他,打他,咬他?黑女拿不定主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咋辦。她就那樣站在黑暗的梯道里,像一棵樹長在山坡上,等著風雨來侵犯她,揉搓她。她就那樣站在樓道里,懷里緊緊摟著那個疙里疙瘩的蛇皮袋。仿佛過了一年,等世界上一切的聲音在心里安靜下來時,黑女發(fā)現(xiàn)眼前的老張消失了,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黑暗的梯道里。
黑女開始朝樓下走,這時候黑女流淚了,她不知道她這淚是為老張流的,還是為她自己流的。
后來黑女就從空中下到了地面上,回去的路上,她看見城市的華燈已經升起,吃過夜飯的人們出來了,帶著酒足飯飽的樣子,享受著城市美好的夜景。黑女夾雜在紅紅綠綠的顏色中間,她頭上戴著的橘黃色安全帽很是顯眼,她朝著她租住的地方走去。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魯迅文學院短訓班學員。曾在《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張魚》《5#巷道》 《麥前》 《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 《日子在高處》等,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張魚》獲“陽光文學獎”,《掘墓》獲《河東文學》2014年短篇小說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