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明
關于《醉翁亭記》的主題歷來被評論家認為是表達了作者“與民同樂”思想,是一篇充滿了正能量的樂觀向上傳世佳作,全文以“樂”字為線索,通過對滁州優(yōu)美風景的描寫,表現(xiàn)了作者隨遇而安的曠達情懷,抒發(fā)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洋溢著和諧之音。細讀文章,總覺這些說法與當時的社會風氣及作者所處那個時代的思想境界聯(lián)系不上。本文寫作背景相當復雜,分析時恐不能以偏概全。
《醉翁亭記》作于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年),歐陽修被貶到滁州做了兩年知州。歐陽修到任以后,內(nèi)心苦悶抑郁,也屬人之常情,本也無可厚非。但滁州地僻事簡,作者發(fā)揮“寬簡而不擾”的作風,發(fā)展生產(chǎn),使當?shù)厝诉^上了一種和平安定的生活,難能可貴,而且又有一片令人陶醉的山水,于無意中得此閑太守,正所謂不幸中之大幸。但當時整個北宋王朝不思進取、沉溺現(xiàn)狀,一些有志改革圖強的人紛紛受到打擊,眼睜睜地看著國家的積弊不能消除,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憂慮和痛苦。這才是他寫作《醉翁亭記》時的真實心情。
歐公無端被誣,仕途受挫,心中怎么能沒有憤懣,又怎么能輕易自放于山水詩酒?本文實則包含著比較復雜曲折的內(nèi)容,寄情山水背后隱藏著難言的苦衷。“慶歷新政”的失敗,使他感到苦悶;外放可以擺脫朝廷黨爭,對他也是一種安慰。文章所描寫的不是轟轟烈烈的社會巨大事件,也不是不同凡響的英雄行為,而是比較平凡的、沒有矛盾、沒有沖突的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文中雖有意避免感傷的情調(diào),但仍含蓄委婉地表現(xiàn)了貶官之后的特殊心境。
試想,一個心憂天下的有識之士,一個飽經(jīng)滄桑、在仕途宦海中顛簸數(shù)十年的人,真的輕易能做到把一切人世間的榮辱,煩惱都置之腦后嗎?從天圣八年(1030),年僅23歲的歐陽修就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勵精圖治,積極協(xié)助范仲淹革新內(nèi)政,終于遭到群邪所忌,遭遇貶謫。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于心不甘。只是暫時擺脫宦海浮沉,人世紛擾。幸耶?悲乎?
滁人游樂是由于生活安定,太守游樂是由于政務清閑。作者正當盛年,可謂風華正茂,正是實現(xiàn)人生理想干一番事業(yè)的大好時機。然而,作者卻想不到被貶至遠離京城的滁州,從一個聲名顯赫的京官一下子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小官。當時的滁州還是一個生產(chǎn)力相當落后的偏僻山區(qū),很難說有什么作為。種種埋藏在內(nèi)心的苦悶和對前途的擔憂,作者只能一人獨享,無法也不可能向他人傾訴。因此,他只能借助游玩滁州的山山水水來排遣內(nèi)心的郁悶。再有,在作者內(nèi)心深處,恐怕還有“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钠诖@無疑增加了心理落差感。
讓我們帶著這些思考,回顧全文,本文中處處滲透著某種特殊的情趣。情趣何來?其一,如果作者真的喝得大醉,還能打起精神來大談禽鳥、賓客和自己的快樂嗎?這種表現(xiàn)哪里有半點醉意。其二,不經(jīng)意的一句“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一語道破。所謂的“頹然”,不過一不小心,沒有完全掩蓋住,展現(xiàn)了自己心靈的廢墟吧。何謂“頹然”呢?“消沉萎靡的樣子”。在這樣一個無比熱鬧歡快的節(jié)點,作者為什么會“頹然”呢?最普遍的解釋是“頹然”僅僅指“喝醉的樣子”。但這一說法無疑是不合邏輯的。為什么作者偏偏要用這個極富消極意義的“頹”字呢?疏漏?僅僅首句作者就幾經(jīng)修改,方有“環(huán)滁皆山也”的凝練。如此嚴謹?shù)臍W公怎可能忽視掉這樣一個影響整體情感的字呢?還就是真情吐露呢?
文中這樣的文字信號還有:文章說明的是自己的事,本來應該是第一人稱的表白,卻用了第三人稱;明明喝得很少,卻又很容易醉,“飲少輒醉”,僅限于酒量的大小嗎?恐怕更多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明明年紀不太大(其實作者當時才39歲),年富力強,作者卻自稱“而年又最高”,“蒼顏白發(fā)”的“醉翁”;既然來到這里喝酒,卻宣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有意思吧,號稱醉翁,卻不以酒為意,為何還把亭子叫做“醉翁亭”呢?
“醉翁”醉在何處呢?更多的是精神麻醉吧!“太守之樂其樂”究竟“樂”在何處呢?滁人盡管也跟隨太守游山,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太守的心思(也不可能知道),太守究竟為什么要游山?既然作者都承認游人不知道“太守之樂其樂也”,我們又有什么根據(jù)來推斷出作者游山的目的是為了“與民同樂”呢?
遙想當時作者的心境。在宴會最為歡樂的時刻,只能大醉一場,向死而生。這世界有多么的喧鬧,他與世界就有多么的疏離,他的內(nèi)心就有多么的荒蕪。
歐陽修多次遭貶使他對當時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官場的傾軋,使他希圖擺脫世俗紛擾,向往恬靜的歸隱生活。滁州正是“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的“閑處”,山高水清,風景宜人,民風淳厚。他暫時陶醉于山水美景之中,遠離了政治斗爭的中心,不能直接向朝廷指陳時弊了,落得個逍遙,其心倒也安然。
這在作者另外一篇《豐樂亭記》(被后人視為《醉翁亭記》之姊妹篇)中可以得到佐證,“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滁地風俗之美,淳厚而安閑。“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作者“發(fā)于心聲”指的又是什么呢?根據(jù)當時其遭遇和由此產(chǎn)生的心情就不難理解應該是作者的不滿和牢騷。
還有歐公《畫眉鳥》一詩:“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笔撬趹c歷七年在滁州寫的,詩中把關在籠中的畫眉和自由自在的畫眉做了個鮮明對比,透露出作者對無拘無束生活的向往,一切都不言而喻。
那么《醉翁亭記》中,作者為什么又要寫到滁人游山的場面和歡快的情景呢?這一點其實不難理解,那就是起著反襯的作用。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醉翁亭記》的主題并非表現(xiàn)了作者“與民同樂”的思想或政治理想,因為作者所處的那個時代根本就達不到這樣的思想境界,無需粉飾,而只是從一個側(cè)面——借游山排遣心中的郁悶和對朝廷的不滿,作為文人,情郁于中,自然發(fā)之于外,寓之于筆端,可謂以樂寫悲,更顯其情。
文中表現(xiàn)歐公謫居滁州的頹放情懷和縱酒山林的閑適情思,是其明顯的思想局限,但是瑕不掩瑜,這絲毫也不能掩蓋該文在藝術(shù)上的高度成就。這篇散文饒有詩情畫意,別具清麗格調(diào),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確是不可多得的傳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