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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牛

2016-05-14 09:01趙宏興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叔子小叔母親

趙宏興

1

時間到了1980年的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要分單干了,就是分田到戶。

我們這個村子分為杜南與杜北兩個生產(chǎn)隊,在我們隊分開之前,杜北隊早在幾年前就分開了。我們隊的隊長去大寨參觀過,并經(jīng)歷過互助組、合作社和批判劉少奇的“三自一包”運(yùn)動等等,思想覺悟高些,沒有馬上把隊里分了,他想觀望一下,這樣一觀望就過去了兩年。

雖然生產(chǎn)隊沒有分田到戶,但隊長也能感受到平靜下面的暗濤洶涌,有些人留念生產(chǎn)隊,有些人早厭煩了,想往分田到戶的自由,好在隊長的威信壓住了這些人。

這幾年,周圍又有許多村分了隊。隊長見大勢已定,便決定分隊。分隊的會議,一共開了五天,最后達(dá)成了若干分配制度。地好分,最難分的是隊里的牛和農(nóng)具之類的大東西,這些東西不是每家每戶都能分到的,就把幾家劃成一個小組進(jìn)行抓鬮。我家、小叔家和老文圣家被劃在一起。這個時候,雖然我家與小叔家已開始有了矛盾,但父親想,兄弟倆在一起能夠相互照應(yīng)著,總比被拆開強(qiáng)。

分牛前,先把每頭牛進(jìn)行估價,抓到好牛的組,要向抓到差牛的組補(bǔ)貼差價。隊里有五頭牛,每頭牛都有自己的名字,隊長把牛的名字寫在香煙盒上,做了五個鬮子,在手里搓了搓,大喝一聲,朝桌子上一扔,鬮子在桌子上慌亂地滾動了一下,五個小組的代表,就撲上來抓鬮子,我們這個小組是我父親來抓鬮子。父親做事總是斯文的,保持著“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他的這種做派我年少時也不喜歡,直到中年之后,才理解父親骨子里的孤傲,我在另一篇里有描寫),別人撲上去搶鬮子時,父親還沒有動手,待父親沖上去時,桌子上空空蕩蕩,一個鬮子也沒有了。搶到鬮子的人,都在緊張地打開看,搶到大牯牛的人,就興奮地喊叫,而父親卻沒有了鬮子。缺的一個鬮子到哪去了?父親低頭尋找,眾人也幫著尋找。終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這個鬮子。父親打開一看,是小趴角,小趴角在隊里不算好牛。父親一拍巴掌說好,有的人就噓了一聲,人家抓到了大牯牛說好,你抓個小趴角好個屁。父親說好,是因為抓到小趴角可以兩不找,抓到好牛哪有錢補(bǔ)貼別人。

第二天上午,父親、小叔、老文圣去生產(chǎn)隊的牛屋里牽小趴角。

生產(chǎn)隊的牛屋在離村子約一里遠(yuǎn)的地里,三間茅草房子,一進(jìn)去,牛的味道,草的味道,牛糞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其他幾條牛都被拉走了,只有小趴角臥在地上,鼻子上穿著繩子拴在牛樁上,反芻著草沫,兩只耳朵不停地扇動著。

老文圣彎下腰身,解開牛繩握在手里,小趴角站了起來。小趴角全身的毛黑油油的,兩只角彎彎的,向下趴著,村里的人叫它小趴角。它碩大的眼睛望著眼前這三個人,然后,噴了一下鼻氣,跟著老文圣走了。小趴角的四條腿像四只墩子,甩著尾巴跟在老文圣的后面。

雖然,父親他們對小趴角并不陌生,但從沒有今天這樣對它有感情。從此,小趴角就是這三戶人家的私有財產(chǎn)了,也是最大的財產(chǎn)。也可以說,是小趴角把這三戶人家捆綁到了一起。

牛拉到老文圣家,老文圣在家里的屋角收拾了一個干凈的地方,把小趴角拴好,小趴角站著,吃了一口干爽的稻草,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

三個人站在牛跟前,議論著。

父親說:“小趴角能干,架子好,我們喂一冬,膘就能拉起來了,犁我們?nèi)业牡厥菦]問題的?!?/p>

老文圣說:“小趴角用好了,比大牯牛強(qiáng)。小趴角的父親我用過哩,那頭大牯牛,一身膘,犁田耕地有勁、聰明,犁田時,只要鞭子一揚(yáng),就呼呼地跑,人跟在后面,都要小跑,不像別的牛,還要人在后面幫著用力,小趴角也差不到哪去?!崩衔氖フf話喉嚨大,邊說邊用手拍拍小趴角,小趴角抖動著肌肉,原地轉(zhuǎn)了一下身子。

小叔站在小趴角的前面,抓住牛鼻子上的繩子,小趴角老實地?fù)P起頭來,小叔用手扒開小趴角的嘴唇,露出里面一排雪白的大牙齒來。小叔說:“小趴角正青年哩,是頭好牛?!蔽腋赣H和老文圣上前看了看,果然不錯,牙口好就能長身子。

幾個人高興地欣賞完小趴角要回去,老文圣的老伴已做好了飯,出來說:“你們不要回去了,就在這吃點(diǎn)吧,今天我們?nèi)业门A?,也是一件大事啊?!?/p>

說著,老伴已把菜端上了桌子,老文圣也把長條板凳擺放好,父親和小叔也不好走了。父親說我去打斤酒來,老文圣拉著不讓去,說家里有,但沒拉住父親。

村子里就有代銷店,代銷店也沒有高大的店面,就是土墻上的窗口,里面賣些簡單的生活日用品。父親買了一斤老白干,拿著回來,三個人喝了起來。三個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大聲地說笑著。雖然我家就與小叔家有了隔閡,但父親在大場面上,還是團(tuán)結(jié)小叔,不想讓別人看笑話。但在喝酒的這件事上,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一般是小輩敬長輩,小弟敬兄長。酒已喝到半瓶了,小叔還沒有敬父親,父親也端著架子。老文圣看出些端倪,小叔又要敬他酒時,老文圣說:“你敬你哥一杯酒,你小些,以后,我們就用一頭牛了,要團(tuán)結(jié)?!?/p>

父親和小叔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過飯了,兩個人的心里都擰著疙瘩。小叔無奈地端起杯子,舉到父親的面前,說:“我敬你一杯酒。”

父親端起杯子,一掀而盡,雖然小叔敬了父親一杯酒,但父親心里明白,他一聲哥都沒有叫,這杯酒喝得勉強(qiáng)。

2

生產(chǎn)隊分開后的第一個秋季到了。

從崗上的高處了望,稻子熟透了,一畦畦的稻田,柔軟而金黃,村莊掩映在綠樹叢中,不留一絲痕跡。

風(fēng)在樹冠里擰來擰去,像婦人洗滌衣服的手,要從中擰出多余的水來。

河面平靜,經(jīng)過一天陽光的照射,散發(fā)著氤的水汽,陽光在水面上跳動著,像在跳方格子游戲的小女孩的腳,輕巧快捷。

一頭老牛在悠閑地吃草,它黑黝黝的皮毛上,還粘著黃黃的一塊泥巴,使人感到生活的艱辛。

緊接著,秋季的忙碌就開始了。

秋季要忙很長一段時間,一方面要把成熟的莊稼從地里收回來,一方面要把過冬的莊稼種進(jìn)田里,不能耽誤了季節(jié)。

小趴角這時派上了用場。三戶人家都想盡快地把地耕出來,但大家有約定,每家用兩天,再轉(zhuǎn)下一家。

天剛蒙蒙亮,小趴角就被老文圣拉下地了,老文圣扛著犁,小趴角跟在身后。下到地里,老文圣把犁放下來,把軛頭套在小趴角的脖子上,就開始犁地了。小趴角往前一掙,套在脖子上的繩子就繃緊了,小趴角一邁步,犁就跟在后面往前直奔。老文圣扶著犁,吆喝著。小趴角在前面吐著粗氣,老文圣打著赤腳,跟在后面,翻過來的泥土,散發(fā)著新鮮的氣息,腳走在耕出來的泥溝里,油光光的舒適。天先是黑的,一個人和一頭牛就這樣在田地間寂寞地勞作著。村子里響起了雞鳴聲,慢慢地東方的天空有了一片白,可以看見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了。又過一會,天就大亮了,像一幅巨幅的大幕被拉開了,天地間一片清澈,不遠(yuǎn)處的幾棵樹站在地頭,濃郁的樹冠緊挨著,像兩個喁喁私語的人影。田埂上,到處都開滿了花,紅的黃的,朵的碎的,綠草頂著露水,濕漉漉的。一群鳥就在身邊不斷地起落,尋找犁出來的蟲子吃。附近也有幾個犁田的人,他們也一樣跟在牛的后面。老文圣高興時,就喜歡扯起嗓子唱幾句,也沒有什么旋律,只是信口喊,但抑揚(yáng)頓挫,響徹云霄,為的是驅(qū)趕寂寞,也給牛提精神。待到太陽出來時,老文圣已把幾畝地犁下來了。

老伴送早飯來了,早飯是蛋炒飯,犁田的人辛苦,要補(bǔ)補(bǔ)身子。老文圣把鞭子插在地里,把軛頭從小趴角的脖子上卸下來,讓它在田埂上吃草,自己坐下來吃老伴送來的熱飯。小趴角甩著尾巴,用長長的舌頭在田埂上卷著鮮嫩的青草,兩只耳朵不停地扇動著。小趴角吃草和老文圣在田埂上吃著蛋炒飯一樣的噴香,牛和人都愉快,都在勞作之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兩天之后,小趴角輪到小叔家犁地。

小叔是一個急性子的人,一塊田犁下來,小叔心急火燎起來,嫌小趴角慢了,一鞭子就抽了過去,小趴角抽搐了一下身子,朝前奔走起來。

小叔在后面不斷地吆喝著,沒走幾步就用鞭子在小趴角的屁股上抽一下,小趴角的鼻子被牛繩緊拉著,脖子不由得朝后彎曲著,小趴角看到的是一位氣勢洶洶的男人。不一會兒,小趴角的屁股已滿是鞭印。

小趴角夾緊了尾巴呼哧呼哧地在水田里奮力地奔走著,一圈又一圈,眼睛里滿是鞭影,耳朵里滿是斥責(zé)聲。

有幾次,小趴角痛得跳了起來,小叔緊拉著韁繩,背上的套子緊扣著它,它只能向前。

又過了兩天,小趴角輪到我家用,父親看到小叔在地里犁田,就過來牽。

父親到小叔地頭來牽牛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想讓小叔教他犁田。父親在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會計,沒有犁過田,現(xiàn)在分開單干了,必須要自己犁田了,小叔也知道父親不會犁田。

小叔見父親來了,把軛頭卸了下來,把牛繩往牛背上一搭,提著鞋就走開了。父親見了,趕緊上去,把牛繩抓在手中,到了喉嚨的話又咽了下去。

父親很生氣,這不是在拿我的勁嗎,地球離開誰不轉(zhuǎn)。父親拉著小趴角沉重地往自家的地里走,到了地頭,看到小趴角疲憊不堪的樣子,父親就不忍心把軛頭往它的身上架了。小叔用牛也太不愛惜牛了,它雖然是一個畜牲不會說話,但它什么都懂。父親就開始放牛,把牛拉到河坡上吃草。小趴角貪婪地啃著坡地上茂盛的野草,它好像剛從惡魔的利爪下逃出了性命似的,快樂地甩著尾巴。父親又讓小趴角去塘里打汪,小趴角碩大的背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個頭在水里擺來擺去,兩只大耳朵不停地扇動著。水面上漂著一片水草,小趴角咬著吃了幾口,有一只水鳥竟站到了它的角上,小趴角一動,水鳥又撲棱翅膀飛走了。父親蹲在水邊,手里握著牛繩,看著小趴角在水里快樂地玩耍。

放了一天的牛,小趴角歇息得差不多了,恢復(fù)了勁頭。第二天,父親拉著它下地。父親沒有犁過地,父親扶著犁跟在小趴角的身后慢慢地走著,田犁直的很容易,但每犁到地頭拐彎時,父親就犁不過來。小趴角似乎也很納悶怎么配合父親就是不行,半天下來,田犁得亂七八糟,父親已急得滿臉汗水。

父親沒注意到,田頭有一個人正在看著他,他是父親的好朋友,長彩。

長彩犁了幾十年的田,犁田技術(shù)嫻熟。他是下地路過這兒,他看到父親每次犁到頭拐彎時,都是拐直彎,這樣,地就沒辦法犁好。長彩觀察了一會,待父親又犁到跟前時,他把父親喊停了下來。

父親一看長彩站在田頭,把牛停下來,擦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長彩大哥,這個彎我怎么犁不好呢?”

長彩把褲子挽起來,赤腳下到地里,接過父親的犁,邊犁邊給父親講解:“直犁,人扶著犁往前走就行了。這樣犁田,牛不累,人也不累,還出活?!?/p>

犁到地頭要拐彎了,長彩讓牛一直往前走,越過田埂了,然后把牛繩拉了一下,牛順從地拐過彎來,一道圓弧的地就犁出來了。長彩說:“犁田的最大訣竅就是犁到地頭的拐彎,彎要拐得大,這樣才圓。拐彎時,要讓牛上到田埂上,才能拐過來?!?/p>

父親在長彩的手把手教導(dǎo)下,兩架田犁下來,父親就會了。父親那雙大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犁,步子跟在后面邁得十分穩(wěn)健。小趴角走在前面,也輕松起來。

母親來送飯了,母親炒了一碗蛋炒飯,用布兜子提著,口袋里裝著一把生花生,因為父親胃酸,吃生花生能壓住。母親來到地頭,把布兜子放在一叢野菊花上,把口袋里的生花生掏出來,放在旁邊的草皮上。母親看到父親的臉膛被曬得黑里透紅,褲腳卷得高高的,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在往下淌。泥土從犁鏵上向一邊翻過去,犁鏵閃亮,新翻的泥土猶如一條黑色的腰帶,向前伸展開去。

父親犁到母親的跟前,讓牛停了下來。坐在田埂上,用衣袖擦了一下臉,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母親送來的早飯。吃完碗里的飯,父親開始剝花生吃,父親看著犁過的地里,泥塊黑油油地翻卷著,父親的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些翻開的泥土就是對他的一種獎賞。

3

小趴角是三戶人家輪換著飼養(yǎng),根據(jù)人口計算飼養(yǎng)天數(shù),我家是七口人,每次飼養(yǎng)半個月。

村子里,別人家放牛總是騎著牛下地,父親放??偸巧岵坏抿T著小趴角,牛是不會說話的牲口,忙時就夠它累的了,閑時,不能還累著它。

小趴角每次吃得肚子鼓鼓的,搖著尾巴從地里回來,父親戴著一頂破了邊的草帽,在后面趕著。兩個人走在田野上,身影倒映在田地里,就是一幅田園牧歸圖。

父親把小趴角拴在門口的大椿樹下,大椿樹的皮,被小趴角蹭癢蹭得光滑滑的,小趴角蹭完癢就在蔭涼下臥著,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黑黝黝的,一動不動,走到跟前才能聽到它的喘氣聲。

小趴角每次能屙下一大攤子牛屎,這牛糞在農(nóng)家是寶貴的燃料。過去在生產(chǎn)隊時,牛屎都是用來分的,隊里按人口,劃分大大小小的牛屎堆,各家挑選了挑回家去?,F(xiàn)在,小趴角在誰家飼養(yǎng),按規(guī)矩牛屎就屬于誰家的了,也用不著分了。

幾天后,便積下了一堆牛屎,母親便開始做牛屎餅子。

母親挽起袖子,把寬大的手插進(jìn)牛屎里,用手把牛屎攪勻,一股草的青氣味和屎的腥臭味撲面而來,這種氣味母親是熟悉的,母親扭了一下頭繼續(xù)攪拌著,感到牛屎有了韌性,然后捧起一捧,在手里團(tuán)成球狀,往墻上一貼,牛屎被攤成圓圓的形狀,緊緊地粘在土墻上。

母親認(rèn)真地做著這一切,她從牛屎餅子里,聞到的是一股飯菜香味。一位農(nóng)民,不能到處聞到的都是臭味,他們必須要把一切勞動和吃飯聯(lián)系起來,一切勞動只要能使肚子吃飽,這個勞動就是值得的,就是干凈的,這是做一個農(nóng)民的基本素養(yǎng)。母親認(rèn)真地貼著牛屎餅子,把牛屎餅子貼得圓圓的,飽滿的,像在做一件工藝品。有時從手中掉下一塊牛屎,母親又彎腰把它拾起來,不舍得浪費(fèi)一點(diǎn)。

母親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貼著,向陽的土墻上,整齊地排列著一片牛屎餅子,每個牛屎餅子上面,都烙有母親五個清晰的手指印子,手指骨節(jié)凹的地方,在牛屎餅子上就凸起來,手指肚凸起來的地方,在牛屎餅子上就凹進(jìn)去,每個牛屎餅子就是母親的一個手掌圖。

牛屎餅子,經(jīng)過幾個太陽一曬,就干了,用鍬一鏟,就掉下來了,墻上就有一個圓圓的印子。

牛屎餅子燒鍋是個好材料,架在灶膛里,一拉風(fēng)箱,在風(fēng)的鼓吹下,熊熊地燃燒,煙少,火焰足,做出的飯香。

這幾天,小趴角在大椿樹下又屙了一攤牛屎,母親忙著地里的活,沒有時間來做牛屎餅子,就把牛屎用鍬鏟了,堆在一起,準(zhǔn)備閑下來時再做。

中午,母親從地里回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椿樹下的牛屎不見了。

母親瞅瞅四周,仍是空蕩蕩的,陽光照著地面,平坦的地面上發(fā)著白色的光芒,遠(yuǎn)處有幾只雞在低著頭覓食,有幾只花母雞臥在地上,一動不動。

母親先是驚愕了一下,接著,就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誰把這牛屎偷走了?

母親開始張開喉嚨吆喊:“哪個把我家的牛屎偷走了?”

母親的聲音在中午的時光里十分急促響亮,穿透了鄉(xiāng)村的茫然和空蕩。

母親很希望有一個人站出來承認(rèn)一下,說一聲也就算了。

母親喊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出來承認(rèn),母親又急又氣,開始罵了起來。

這時小叔從家里沖了出來,小叔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棍,眼里露著兇惡的光,一邊奔過來,一邊大聲地說:“就是我挖的,你能怎么樣。我讓你罵!”

母親看到小叔來了,知道來者不善,母親剛想分辯一下。小叔手中的棍子劈頭就朝母親打了過來,母親的頭本能地歪了一下,棍子打在了母親的肩膀上。小叔手中的棍子咔嚓一下,從中間斷成兩節(jié),劇烈的痛疼使母親捂著肩膀蹲下身去。母親感到委屈,她從來沒有被人打過。

小叔拎著斷了的棍子,還要上前來再打母親,母親強(qiáng)忍著疼痛,咬緊牙關(guān)站了起來。母親的臉上滿是淚水,兩只眼睛里放射著怒火,臉上的肌肉是緊擰著的。母親嘴唇抖動著說:“你這個雜種,你黑了良心。你……你……”母親說不下去了,又一陣疼痛襲來,她搖晃了一下,又站直了身體。

小叔揚(yáng)起斷了的棍子,朝母親的腿上又狠狠地?fù)袅艘幌?。嘴里罵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今天就要打好你。”

母親一個趔趄,上前死死地抓住他手中的棍子,母親說:“你這個白眼狼,我會看到你的,我會看到你的?!?/p>

母親說這句話時,也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能看到小叔什么,但母親的心里肯定是想說,會看到小叔以后的下場。

小叔丟下手里的棍子,憤憤地回家去了。

這個中午的陽光,永遠(yuǎn)地烙在了母親的記憶里,原先的陽光是晴朗而明亮,沒有一絲陰影。后來,這個中午的陽光里,到處都隱藏著陰險,那些暗處是一個個陷阱,讓人稍有不慎就會落入其中。在母親的記憶里,那天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渾濁和虛無,陽光變得陌生。

父親從地里回來,母親已睡在家里的床上了,疼痛難忍。母親想,自從父親辭了公職,她和父親回到這個艱難的家庭,一手把這個家庭從崩潰中拯救出來,然后,給小叔結(jié)婚學(xué)手藝,他應(yīng)當(dāng)要報恩都來不及,現(xiàn)在為何對她下如此的毒手?母親想不通。這些年的歲月在母親的腦子里一遍遍地放過,淚水把枕頭都洇濕了。

父親進(jìn)屋把農(nóng)具往墻壁一靠,就在找母親,過去這個時候,母親應(yīng)當(dāng)在家里喂豬燒飯的,現(xiàn)在,家里冷冰冰的,豬在圈里嚎叫,父親就有點(diǎn)生氣了。

父親一腳跨進(jìn)臥室,躺在床上的母親,看到父親的身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是她被小叔打過之后,第一聲大哭。母親的哭和過去不一樣,哭聲里帶著哽咽,帶著怨言。父親忙問是怎么回事,母親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把過程和父親說了。父親暴跳如雷,從家里像一股旋風(fēng)旋出了門,他要去找小叔算賬。

父親剛到小叔家門口,小叔就出來了,站在家門口望著父親。

父親手指著小叔問:“你為什么要打她!”

父親一憤怒,聲音就沙啞,心中的怒火在喉嚨中積壓著,千軍萬馬奔涌不出來。

小叔沒有作聲,仍然站立著。

父親幾步上前就要打小叔的耳光,小叔扭了一下脖子,用手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腕,父親用力一甩,但沒有甩掉,父親伸出另一只手就要抽他的耳光,但也迅速地被小叔接住了。父親的臉孔氣得變了形,父親知道,現(xiàn)在的弟弟已不是以往的弟弟了,他的身上更積攢著一股蠻力,自己已對付不了他了。

父親的面孔氣得變了形,血往腦門上涌,臉變得紫紅的,沙啞著嗓子呵斥:“放開!放開!”

小叔松開了手,父親抽回了手臂,父親還要上去打他,但他知道,如果他動手了,小叔肯定會打他,現(xiàn)在在弟弟的眼里,他已不再是兄長了。

父親指著他問:“你為什么打她?我饒不了你!”

小叔看著父親說:“你不是有四個兒子嗎?讓他們都來?!?/p>

父親氣得要吐血,大聲地說:“我養(yǎng)了四個兒子,是為了和你打架的嗎!你這個畜牲?!?/p>

小叔說:“他們來一個,我打一個?!?/p>

父親說:“你這個白眼狼?!?/p>

父親想和他拼了,但他找不到拚命的辦法,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鄰居們聽到吵架聲,趕了過來,拉開了父親。

父親回到家里,坐在凳子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一個男人不能抵抗外力的侵犯是最大的恥辱,父親直罵自己沒用。

母親起了床,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忍不住地勸道:“別氣了,人家現(xiàn)在長本事了?!?/p>

父親站起來,砰地砸了一下桌面,說:“我和他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這等于是在罵娘了。這句話,以后成了父親處理與小叔關(guān)系的標(biāo)準(zhǔn)。

被打后,母親的一條腿腫得像面包,不能走路。一只胳膊抬不起來,肩膀處烏黑的。母親認(rèn)為自己可能殘廢了。半個月后,腫才慢慢消下去,母親才能下地干一些輕的農(nóng)活。

4

秋季就在父母的忙碌中結(jié)束了,田地都種上了莊稼,沒有因為單干而耽誤,時間進(jìn)入了深秋。

深秋的天,開始陰雨起來。早晨的風(fēng)帶著潮濕,細(xì)小的雨絲打在裸露的皮膚上,有著點(diǎn)點(diǎn)的晶涼,赤腳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感到冰冷在土地里一層層的累積,偶爾有長老了的茅草尖戳到腳板,冷冷的生痛,如果再下幾場雨,就不能赤腳了,穿著打了補(bǔ)丁的膠鞋下地,就有了許多不利索。陳舊的膠鞋也不結(jié)實,偶爾一用力,就會被撐破了,泥濘從口子里滲進(jìn)來了黏著腳,里面的溫暖被浸得不剩一絲,十分的難受,還不如不穿。

田野上有行走的人,打著一把黑雨傘,踽蝺獨(dú)行的身影像一只大的黑蘑菇,田野在背后變得更加廣闊。

母親算過了,冬天小趴角肯定要帶料,帶料就是喂黃豆。家里就在塘埂上開荒種了一畦豆子,其他都種糧食了。過年還要磨點(diǎn)豆腐,牛要吃,人要吃,那點(diǎn)黃豆肯定不夠用。母親決定下地去拾豆子。

收割完后的豆地,免不了要遺落一些豆子,但豆子是黃顏色的,落在地里不容易發(fā)現(xiàn),落雨后,豆子上的灰土被洗掉,就容易看見了。

母親披著一塊塑料皮,在頸子處用繩子系一下,挎著籃子就下地去了。在豆地里彎著腰低著頭瞅,有時,翻開豆葉子,在下面藏著一把遺漏的豆莢。有時,會發(fā)現(xiàn)幾粒圓圓的豆粒失落在地上,像是在等著母親的到來,母親滿心歡喜地把它們揀起來。母親翻了一個田地又一個田地,中午也不回來吃飯,吃自帶的干糧。晚上回來,往往能拾幾斤豆子,母親把豆子在塘里淘洗干凈,放到屋里晾著,天晴時再端出去曬。

地里割過的豆茬十分堅硬鋒利,有一天,母親不小跌倒了,雙手撐在地上,瞬間被豆茬戳得鮮血直流,痛疼使母親用另一只手緊攥著受傷的這只手。母親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沮喪和疼痛讓她抽泣起來,這個苦日子啥時是個頭?母親仰望天空,天空陰沉沉的,大塊的烏云在快速地移動,風(fēng)吹在母親滄桑的臉上,吹干了她眼角的淚水。待疼痛稍好些,母親彎下腰,把撒了的豆子又一粒粒地拾進(jìn)籃子里,許多豆子都染了母親的鮮血。

一個秋天拾下來,母親的臉和手都皴裂了,伸出來的手滿是口子,這個秋天母親拾了幾十斤豆子。

冬天就要來了,這個季節(jié),叫冬閑。小趴角經(jīng)過一個秋天的使用,已瘦了一圈,我們?nèi)龖羧思已芯繘Q定,給小趴角帶料。

小趴角在老文圣家、小叔家,就這樣帶料喂過來了,小趴角輪到我家飼養(yǎng)了。

前一天晚上,父親先是把黃豆用水淘洗一遍,然后放到水里泡,第二天早晨,豆子就膨脹了,這時牛才能吃動。

父親端著一個小板凳,坐在小趴角前,一個一個包子喂。平時,把干的稻草放到牛頭前,讓牛自己吃就行了。帶料就要用人工喂,父親用手把長長的稻草捋順,兩頭一彎,中間有一個窩,把泡好的黃豆抓一把放在里面,然后兩頭再彎一下,包起來,這叫包包子。小趴角知道人喂它的是好東西,嘴一張,舌頭一卷,包子就吃了進(jìn)去,開始慢慢地咀嚼,待咀嚼完了,再喂進(jìn)去一個。小趴角甩著尾巴,扇著耳朵,快樂地吃著,小趴角知道這包子不同于往日的草,里面有好吃的東西。有時肥厚的舌頭就迫切地卷到了父親的手,濕濕的溫馨的,父親忍不住地用手拍拍它的頭,說:“好好吃啊,春天好有勁干活啊?!?/p>

這天,小叔子找到老文圣,對老文圣說:“牛放在他家喂不放心,他家人口多,生活枯,收那點(diǎn)豆子能舍得給小趴角帶料嗎?”

老文圣把手?jǐn)n在袖口里,這個事情他還沒想過,說:“不會吧?”

小叔子見老文圣不相信自己,手直花,不屑地說:“如果他們不喂,光靠我們兩家?guī)Я希部床怀鰜淼?。你總不能把牛進(jìn)出他家的門,用秤稱一下吧。”

小叔子說話快,點(diǎn)子多,眼睛不停地眨動。老文圣問:“那你說怎么辦呢?”

小叔子說:“我們從他家把黃豆稱出來,泡好后,每天發(fā)給他家,讓他們?nèi)ノ埂!?/p>

老文圣說:“這樣好,你去說吧。”

小叔子急了,說:“我不能去說,我去說面子不難看嗎?我們畢竟是兄弟,你去最好?!?/p>

老文圣說:“我去也不合適,這薄情的事,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吧?!?/p>

小叔子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了。

小叔子和老文圣從大路上朝我家走來,老文圣走在前頭,小叔子跟在后頭。老文圣的個頭高些,小叔子的個頭矮些,老文圣的身影常把小叔的身影給擋住了,然后又晃出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肚子里都在想著話。

父親老遠(yuǎn)就看到他們來了,兩個人一起來,還是不多見,特別是小叔子,已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這次還親自來登門,父親覺得不尋常。

兩人走到門口站了下來,父親向他們打著招呼。兩個人走進(jìn)屋,看到小趴角睡在屋角嘴里在緩慢地反芻著。小叔子走到跟前,踢了小趴角一下,小趴角慢慢地站了起來。老文圣撫著牛說:“經(jīng)過這段時間帶料,小趴角壯多了?!崩衔氖ネ赣H又說,“帶料不能停了,人不吃,都要讓牛吃,牛是大牲口,十個勞力抵擋不過一頭牛哩。”

老文圣慢慢把話往豆子上引,小叔子故意干咳了幾下,說:“今年家家豆子都不多,人要吃,牛要吃,怎么才能保證牛吃到呢?”小叔的意思是讓老文圣直說稱豆子的事。

小叔子的話一出口,父親就猜到其中的意思,父親開始厭煩起來,父親經(jīng)常說小叔子一肚子都是點(diǎn)子,但就是沒用在正道上,如果能用在正道早就升官發(fā)財了。

老文圣對父親說:“我就直說了,你家困難些,我們怕你家舍不得給牛帶料,我們算了一下,你把小趴角要吃的豆子稱給我們,我們帶回家去,每天把小趴角要吃的豆子泡好,你去討,這樣就放心了?!?/p>

父親一聽就火冒三丈,你這不是看不起人嗎!他覺得這是在對自己的侮辱。

父親睥睨著眼睛,望著他們說:“這個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呢?你們家?guī)Я蠒r,也沒把豆子稱出來,怎么我家就要稱出來。我還懷疑你們可給小趴角帶料了呢?”

小叔子沒有說話,他低著頭用鞋在地上搓著一塊坷垃,老文圣被父親問得理虧,他也不好供出小叔子。老文圣說:“不是我們小心眼,我們都想著小趴角好,小趴角也不是哪一家的事,你不要多想。”

母親這時從塘里洗衣回來,她看到三個人在家里嘰嘰哇哇的,放下籃子聽了兩句,知道了眉目,母親氣得渾身打顫。把喂小趴角的盆端過來,盆里還有幾粒泡過的豆子。母親把盆往他的腳前一摔,盆哐當(dāng)了一聲。母親說:“你看看,我家可泡豆子了?!?/p>

老文圣朝后退了兩步,小叔子朝前上了兩步,小叔說:“今天來就是稱豆子的?!?/p>

父親一氣就說不出話來,父親上來就要揪小叔子,老文圣眉頭緊皺,攔住父親,說:“不要打不要打,有話好商量。”

小叔在后面扭動著身子,嗓門粗大地說:“你家人都沒有吃了,還能舍得給牛吃?”

父親啞著嗓子,話也說不成句了,父親氣急敗壞地指著他說:“我倆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p>

老文圣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小叔子,驚訝了一下,怕把事情鬧大了,不可收場,就對小叔說:“我們走吧?!?/p>

小叔子擰著身子,老文圣使勁拽了他一下,小叔子不情愿地走了。母親說:“你們別走,我把黃豆稱給你們?!?/p>

兩人站住了,老文圣怕小叔子和父親打起來,就讓他回去,老文圣走過來,母親問:“我家攤半個月,要多少斤黃豆?”

老文圣說:“三十斤就夠了,我回家每天泡好?!?/p>

母親稱了三十斤黃豆,提了過來,遞給了老文圣,老文圣說:“早這樣,還吵啥?!?/p>

母親生氣地說:“你泡好了,我不喂,烀烀吃了,你也看不見喲?!?/p>

母親這一說,老文圣愣了一下。

母親說:“天地有眼睛,各憑各良心,不要不相信人?!?/p>

轉(zhuǎn)眼,春節(jié)快到了,家里的黃豆也不多了,母親說,不磨豆腐了,剩下的黃豆就留給小趴角吃吧。磨豆腐可是我們這兒過年的主要菜肴,豆腐可以做圓子,可以燒魚,可以油炸,但這年春節(jié),我們家第一次沒吃到豆腐。

春節(jié)到了,父親最拿手的好戲,是給村里人寫對聯(lián),滿村的人都拿著紅紙來求父親,年年如此,但父親分文不收。父親把寫好的春聯(lián)放在屋里晾著,家里的桌子上,床上,麻袋上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對聯(lián),簡陋的家里充滿了喜慶。

除夕這天,父親把小趴角睡覺的地方,打掃干凈,寫了一副對聯(lián),貼在小趴角彎彎的角上:耕牛農(nóng)家寶,定要照顧好。紅紅的對聯(lián),使小趴角有了神氣。

晚上,吃年夜飯了,村子里響起一片炮竹聲。父親打開屋門放了幾個炮竹,炮竹在漆黑的夜晚,閃著火光炸響,聲音清脆而喜慶?;丶谊P(guān)上門,家里的桌上已上好了菜,就等父親上桌,就可以吃了。但父親遲遲不來,父親在牛頭前的墻縫上燒了一支香,父親給小趴角包了幾個包子,喂著小趴角。父親對它說:“小趴角,我的兒喲,今天過年,你也要過年啊?!庇终f,“菩薩保佑小趴角,明年春天就指望小趴角了?!备赣H喃喃自語著。小趴角望著父親,一動不動,似乎聽懂了。

5

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帶料,小趴角長得膘肥體壯的,從屋里拉出來,小趴角站在陽光下,像一座黑塔。

春季牛市行情也大漲,一天,老文圣來和父親商量,要把小趴角賣掉。老文圣坐在桌子前,碩大的手掌伸開在面前,他給父親算了一筆賬,小趴角能賣個好價錢,再買一頭新牛,每家還能分點(diǎn)錢。如果把小趴角留在家里,三家用起來太浪費(fèi)了。閑下來,別人要來借牛用,你說借不借。借了舍不得,不借得罪人。我家與小叔家有了矛盾后,老文圣在中間就有話語權(quán)了。

父親坐在桌子的另一邊,被他算得頭暈,但要賣了小趴角,還是舍不得,說:“養(yǎng)頭好牛不容易,再買要是買走眼了,可就麻煩了?!?/p>

老文圣說話,唾沫飛濺,他把碩大的手掌放下來,拍著桌面說:“我用了一輩子的牛,瞄一眼就知道哪頭牛的好壞,還能看走眼?”

父親顯得十分煩躁,他的眼睛望著門外,腦子里紛亂得很,說:“牛可不是小東西,要是耽誤了,一季的莊稼就沒法安了?!?/p>

老文圣說:“你放心,種田也不是你一家,我們都要種的?!?/p>

父親問:“跟我弟說了?”

老文圣說:“說了。”

第二天逢集,老文圣就來拉牛了,小趴角還在屋角睡著,老文圣解開牛繩,小趴角站起身來,老文圣和父親拉著牛出門了。

老文圣在前面走,父親在后面趕著牛。小趴角甩著尾巴,悠然自得的樣子,它渾然不知主人已要賣它了。父親對小趴角是有感情的,現(xiàn)在去賣它,父親還是有點(diǎn)舍不得。

父親用手拍著小趴角的屁股,小趴角屁股的肉厚厚的,光滑滑的。

春天的早晨,陽光照在青綠的田野上,寧靜中包裹著一片熱烈,迎向東邊的葉子,都泛著一層明亮的光。田埂上,青草茂盛,小趴角走著走著,就會停下來,在田埂上啃上幾口,小趴角厚厚的嘴唇貼著地面的青草,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啃食聲音。老文圣拽了一下手中的繩子,小趴角抬起頭來跟著他走,嘴邊還掛著草葉。

父親說:“讓它吃兩口吧?!?/p>

老文圣說:“趕集要早,去晚了,賣不上價?!?/p>

兩人正走著,身后傳來小叔子的喊聲:“站住,站??!你們站??!”

兩人停了下來,小叔子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一把搶過牛繩,說:“這牛不能賣!”

老文圣瞪大了眼睛說:“不是和你商量好的嗎?怎么一覺睡又變了。”

父親看著小叔子慌張的樣子,也吃了一驚。

小叔子說:“這牛我吃了!”(吃:方言,買)

老文圣說:“這牛你吃了?你有這些錢?”

小叔子說:“我慣鍋賣鐵湊錢,你們不用問,反正賣給別人也是賣,我買就不行了?”

老文圣說:“那你怎么吃?”

小叔子說:“我們把牛拉到集上,作個價,人家給多少,我給多少?!?/p>

小叔子這樣說,也符合道理,老文圣想了想說:“我同意,就拉到集上作個價吧?!?/p>

老文圣看了一眼父親,父親拿不定主意了,因為前面有老文圣的交底,也就同意了。

老文圣對小叔子說:“你要吃就給你吧,但不能欠賬,我們也等著錢買牛。”然后,又對父親說,“到時我們兩家買一頭牛,讓他一個人去養(yǎng)吧?!?/p>

三個人拉著小趴角默默地走在春天的田野上,小趴角仍然搖著尾巴,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集市上人群擁擠,像一只大蜂箱,轟轟的。賣牲口的地方,東一個西一個拴著牛,有的牛站著,在反芻,有的牛臥著,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牛行的人,手里拿著一根棍走來走去的,對每頭牛指指點(diǎn)點(diǎn),后面跟著幾個買牛的人。小趴角一拉進(jìn)來,馬上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幾個人圍了上來,打聽價錢,老文圣說:“這牛已賣了?!辟I牛的人咝咝地吸著氣,說:“好牛好牛!”然后用手拍著牛屁股,小趴角不耐煩地轉(zhuǎn)動著身子。

牛行來出了價錢,三個人都很滿意。

牛又從集上拉回來了,但直接拉去了小叔子家,父親回家看著屋角小趴角臥著的地方,心里總不是滋味。父親蹲下身去,慢慢地收拾,墻壁上還有小趴角蹭癢的痕跡。

第二天,老文圣送錢來了。老文圣的手里握著一把雜亂的鈔票,把錢往父親的面前一遞說:“這是賣牛的錢,攤你的全在這里,你數(shù)數(shù)?!?/p>

父親沒有接錢,說:“我們不是還要買牛嗎?這錢分了,還怎么買?”

老文圣說:“暫且不買,買時再喊你?!?/p>

父親接了錢,裝進(jìn)了口袋里。

不久,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傳到父親的耳朵里,老文圣和小叔子伙小趴角了,這樣父親就永遠(yuǎn)地被排除在外了。

父親仔細(xì)地回憶著賣牛的經(jīng)過,小叔氣喘吁吁地追過來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父親這才知道上當(dāng)了。

父親氣得在家睡了一天覺,本來他想兄弟倆在一起好對付老文圣一個人,現(xiàn)在卻被小叔子暗算了。第二天吃過早飯,他決定去找小叔子,問問他長的什么心。

父親黑著臉,來到小叔家門口,小叔知道父親來為啥事了,就轉(zhuǎn)身要往廚房去,支使老嬸迎上前來。這是小叔子的一貫風(fēng)格,家里有了事,都讓女人上前,好男不跟女斗,女人往往能占上風(fēng)。

老嬸迎上來了,說:“哎,你來有啥事嗎?”

父親不想跟一個女人斗嘴,父親說:“我找他?!备赣H本來想說找弟弟,但話到嘴邊又不想說了,他覺得弟弟這個詞張不開口。

小叔子眼不停地眨動著,說:“找我?”

父親說:“你私下和老文圣把小趴角吃了,把我瞞在鼓里,還是人嗎?”

小叔子說:“我沒有瞞你啊,我先吃的小趴角啊,錢你不也拿到了嗎?”

父親說:“這是你們下的套子啊!你欺負(fù)誰都行,你不能欺負(fù)我啊?!?/p>

小叔子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咬著牙說:“我怎么欺負(fù)你了?”

父親怨恨地說:“我倆一個娘的,娘還沒死,你就絕情了?!?/p>

小叔子大聲地說:“你不要在我家門口說廢話,不要說小趴角,就是老趴角你也只能望望了。”

老嬸叉著腰,氣勢洶洶地說:“就是欺負(fù)你了,你又能怎樣?!?/p>

父親的眼里,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個惡魔,他面孔邪惡,眼睛睥睨。父親說著眼就紅了,門的旁邊有一把鐵鍬,父親真想拿起來朝他鏟去,和他拼了。

母親知道父親來找小叔子了,從家里趕來,父親正在和小叔子吵架,母親把父親拉開,勸父親回去,既然小趴角已被他們吃下了,再吵也沒用了,隨他去吧,天無絕人之路。

父親跟著母親怏怏地回家去了。

6

小趴角被吃去了,家里沒有牛用,地就種不下去,父母為此焦急著。

村里的從魁,一個人獨(dú)養(yǎng)了一條牛,牛的名字叫黑牯。母親就想到了他,和父親商量和他家伙牛如何?

母親和父親偷偷去打量了從魁家的牛。

從魁兩口做事慢,犁一塊田都要做幾天,牛就拴在家門口。這是一頭老牛,從魁沒有工夫放,家里的稻草也跟不上牛吃,牛瘦得像干柴,腹部都露出根根肋條來。父親撫了一下老牛的身子,老牛雖然瘦弱,但反應(yīng)靈活,如果能帶料,這牛能喂出來,不耽誤干活。

第二天,從魁夫妻倆從地里干活回來,父親就來到他家。

從魁的家住在村頭一個水溝邊,水溝像一條弧形,上面長滿了雜樹,幾只鳥在樹上像小孩學(xué)舌似的叫個不停,水溝把他家的土房子圍在中間,土房有些年頭了,屋頂上的草都塌塌的黑漆漆的,門頭低矮,高個子的父親走進(jìn)時,還要彎一下腰。

從魁家很少有人上門,父親的來到,讓從魁感到有些驚喜,他站在父親的面前嘿嘿地笑著。

父親也沒底氣,也是嘿嘿地笑著,一時,兩人站著都有了尷尬。過了一會,還是父親鼓起勁說起了伙牛的事,父親說得很是自卑,沒有信心。自己原是一個有牛的人,卻被兄弟用計拆了,這無論怎么說,面子上都過不去。

父親說完,掏了一支煙遞給從魁,父親不吸煙,父親知道從魁也不吸煙,但他還是精心準(zhǔn)備了這盒煙,想在關(guān)鍵的時候遞上,起到傳遞情感的作用。從魁果然揮著手說,不吸。父親覺得這是在拒絕他了,這接不接是一個態(tài)度。父親自己點(diǎn)燃了一支開始吸起來,失望的心情在眼前的煙霧中彌漫,父親不會吸煙,一支沒吸完,就覺得嘴里是苦澀的,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著唾沫。

從魁抬著眼望著屋子,從魁考慮問題時,有抬著望天的習(xí)慣,給人目中無人的感覺。從魁說:“我們兩家伙著也好,我一家用一條牛也浪費(fèi)了,兩家用正好,不浪費(fèi)。”從魁滿口答應(yīng),他知道自己忙碌,顧得了地里的,就顧不了家里的,現(xiàn)在,有人來伙牛,正好減輕自己的負(fù)擔(dān)。

從魁的話,讓父親喜出望外,父親立即說:“就這樣定了吧,我們兩家伙一條牛,最適合?!?/p>

兩人說過話后,從魁帶著父親來到黑牯的身旁,黑牯臥在樹蔭下,警惕地看著父親。從魁彎下腰拍了拍黑牯的屁股,黑牯站了起來。

從魁對父親說:“黑牯的架子有,就是我服侍的功夫沒到,黑牯是一條好牛,我用我知道?!?/p>

父親說:“黑牯是好牛,只要用功夫,是能服伺出來的。”

從從魁家出來,父親的身上攢滿了勁,父親走路快捷了起來,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從此,他又是一個有牛的人了。

從魁是個厚道人,兩人把牛作了價,父親找了從魁一半的錢,這牛就有我家一半的股份了。

父親把從魁找來家吃飯,父親是一個從供銷社辭職回家的人,從魁原來在中學(xué)食堂燒鍋,后來家里離不了,辭職回來的。兩個人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都是不會種地的人,在鄉(xiāng)下不會種地的人,是被看不起的,被人排斥的。鄉(xiāng)下需要那種粗壯的漢子,父親和從魁都長得清秀了一些?,F(xiàn)在,兩個人同病相憐地走到了一起。

兩個人喝得多了,從魁比父親小好多,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我倆好好合作,打個翻身仗。”

從魁說:“我應(yīng)當(dāng)喊你表叔了,不敢造次。”

父親說:“就是兄弟,比我家的兄弟強(qiáng)多了?!?/p>

從魁說:“我家這老牛我清楚,我主要是沒時間盤它,盤好了,我們兩家犁田會犁飛了的?!?/p>

父親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三個臭皮匠賽個諸葛亮。牛一定會養(yǎng)起來的?!?/p>

有了老黑牯,父母的心又放下了。母親每天下地,都挎著一個籃子,從地里割一籃青草,放在牛頭前,讓黑牯吃。時間長了,黑牯已認(rèn)識母親了,只要看到母親老遠(yuǎn)地走來,它就開始站起身,圍著牛樁打圈子。母親把籃子里的青草一把一把地掏出來,黑牯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卷了一口。

父親抽空就拉著老黑牯下地去放。牛吃飽了肚子,就臥在地上,黑黑的像一團(tuán)鐵疙瘩,牛不停地咀嚼著,耳朵前后忽悠著。父親蹲在一邊,對牛說:“乖乖,我沒虧待你啊,你比我兒子還慣啊?!薄昂陉舭。愫煤贸?,你要是垮了,我也就垮了。我的寶就押在你的身上了?!币粋€人和一頭牛,有說不完的話。

有了精心的服侍,黑牯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身上的膘也慢慢地長出來了。

到了午季,老黑牯已從過去一頭瘦弱的牛,變成了一頭渾身充滿力量的大牯牛。

今天,天氣晴朗,父親心情很好,他決定要試試黑牯。父親把黑牯拉到地里,來到一條寬闊的壩埂上,父親朝黑牯的屁股猛地抽了一鞭,黑牯撒開蹄子朝前奔跑起來,父親握著牛繩跟在后面奔跑著,黑牯黑油油的背像巨大的鯨魚在海洋里起伏著,十分優(yōu)美,四只蹄子在地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父親跑得氣喘吁吁,喊著“瓦住瓦住”,牛才停下來。父親知道這牛已不是過去的病牛了,而是一頭健壯的牛,力量正埋在它的每一塊肌肉里,隨時準(zhǔn)備暴發(fā)。

父親背著手,拉著老黑牯從村子里走過,老黑牯跟在后面,一步一步穩(wěn)如泰山。父親的臉上滿是得意,他要讓村子里的人看看,我的??梢愿脛右蛔搅?,我的牛不是牛,是我的兄弟;我的牛不是牛,是我的榮耀哩。

這年夏天,鄉(xiāng)村里到處都在流行偷牛賊的事。說偷牛的人,大多是趁著夜深人靜時潛入,為了不驚動村里的狗,偷牛賊一般會預(yù)先把看家的狗毒死,然后再潛入拴著牛的院子里,把牛偷走。有的偷牛賊更殘忍,他們偷的不是活牛,而是牛肉,他們往往把牛偷了,趕不多遠(yuǎn),就把牛就地殺了,大卸八塊后,直接拉走銷售。

傳說使人心惶惶,父親就把涼床搬出來,和黑牯睡在一起,牛繩就拴在床腿上。

父親一般睡覺會很沉,現(xiàn)在,只要有一絲風(fēng)吹草動,父親就會醒來,看到黑牯還臥在身邊咀嚼著,就放下心來繼續(xù)睡。

由于睡不好覺,第二天起來,父親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一天早晨,父親從涼床上下地,腳下的地動了一下,父親覺得完了,地怎么會動哩,肯定生病了。父親慢慢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回家,摸到床邊,衣服也不脫,就山一樣倒在床上,接著就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母親一看就慌了神,找來小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小醫(yī)生說他受涼了。吊了兩天的水,父親才恢復(fù)過來。父親出門第一步就是走到黑牯面前,他用力地拍了一下黑牯,身子緊緊地倚著黑牯,黑牯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個人塑像一般。

7

經(jīng)過幾年的鍛煉,父親已是一個犁地的好手了。父親熟悉每塊地的犁法。崗頭上的地是死黃泥,天旱了,板結(jié),下雨多了,一片爛糊黏腳。犁地時,要下點(diǎn)小雨,犁一插進(jìn)地里,剛好松軟,才好犁,雨下多少為宜,這就要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了。南沖的地好犁,南沖是白土田,土細(xì),任何時候犁一插進(jìn)去,牛背著犁呼呼地往前奔,泥順著犁鏵溜溜地翻下來,一點(diǎn)不滯。水田好犁,一大塊田,趕著牛在里面轉(zhuǎn)著犁;旱田難犁,旱田要打成畦,一塊田要犁成幾個畦,畦的大小,完全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判斷。經(jīng)驗豐富的人,站在地頭一看心里就有底了,每犁到地頭分畦時,就要拖起犁甩一下,人要費(fèi)勁,牛也費(fèi)勁。

作為一個農(nóng)民,還要掌握幾種語言與牛交流,這個父親也學(xué)會了,如“切好”就是要??窟呑撸拜^好”就是要牛小心點(diǎn),“瓦住”就是要牛停下來,等等,牛雖然不說話,但這幾句話每頭牛都聽懂的。

這年午季,黑牯在我們兩家的田地里發(fā)揮了用武之地,黑牯在地里耕種,奔走如飛。犁在黑牯的背上,不是沉重,而是藝術(shù)。父親犁田也熟練了,每次犁到田頭,父親都會喊一聲,“噢——回——來——”同時托起犁頭拐彎調(diào)頭。黑牯聽懂父親的話,就會及時地配合。

黑牯在田地里,把風(fēng)光占盡。

黑牯的性格奇怪,我們兩家人使它,它十分溫順,但生人走近身邊,它就會眼睛紅紅的怕生。

有一天,父親在南沖犁完地,時辰還早,鄰居要借黑牯把自己家的一塊地耙一下。

父親知道黑牯的脾氣,他把黑牯拉到鄰居的地里,把牛索套好,把繩子遞給鄰居,叮囑他站在后面,不要讓黑牯看到了,這樣牛認(rèn)為是父親在使,就會順服的。

鄰居站在耙上趕著黑牯干活了,黑牯拖著耙在泥地里呼呼地走著。眼看半塊地就耙完了??墒前业睦K子掉了,黑牯停了下來,鄰居到黑牯跟前系繩子,黑牯回頭一看,不是父親,背起耙撒腿就跑,鄰居摔倒了大叫起來。在旁邊干活的父親趕緊跑過來,大喊一聲,黑牯才停下來。

父親大聲地呵斥黑牯,黑牯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從此以后,父親再也不敢把黑牯借給別人使了。

有一天中午,父親從地里耕地回來,父親進(jìn)屋把草帽取下,掛到墻上,就嘆息了一聲,對母親說:“小趴角活不長了?!蹦赣H聽了,埋怨父親瞎講。父親說:“你不要不信,等著瞧?!?/p>

父親給母親說了這樣一件事。

我家有一塊地和小叔家的地相鄰。小叔天不亮就提著馬燈,拉著小趴角下地來犁田了,小叔嚎嚎地呦喝著,小趴角背著犁一步一步地奮力向前。小趴角犁完一塊地,小叔又換下一塊地,直到天色大亮,太陽已在東方的天空升得老高,父親也拉著黑牯來犁地,小叔子還趕著小趴角在哼哼地犁著,田還有一半沒有犁。父親現(xiàn)在已是犁田的老把手了,他看不慣小叔犁田的笨拙。他看到小趴角在田里,背著犁顯得那么沉重,心里就心疼起小趴角來。

小趴角呼哧呼哧地走在田溝里,有時打個趔趄,但鞭子已毫不客氣地打在它的屁股上,它只好忍著痛,繼續(xù)往前走。

父親看到小趴角已瘦下了一圈,每走一步,肚子處的肋骨就梳齒一樣呈現(xiàn)。自從小趴角被他們吃去后,父親就沒見過小趴角了。有時,父親走路遇到小趴角,就會繞著走,他不愿再見到它,引起自己的傷心。

父親看著小趴角在田里奮力地掙扎,望著望著,父親心里便有點(diǎn)酸楚,在小趴角的身上,他付出了多少愛心,現(xiàn)在,卻被弄成了這樣,它的全身都是泥巴,毛都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了。小趴角拐過彎來,父親多么想小趴角能認(rèn)出他來,冬天里,他坐在它的頭前給它包過包子。可小趴角好像不認(rèn)識父親了,它在小叔的吆喝下繼續(xù)耕地。

父親在田頭站了一會兒,黑牯不愿意了,它甩了甩頭,打著響鼻。父親醒了過來,吆喝了一下,黑牯背著犁快速地走了起來。

父親把地犁完了,小叔的地還沒有犁完。

父親實在看不下去了,父親說:“你把小趴角拉走吧,我來犁?!?/p>

小叔停下來,望著眼前的父親,他早知道父親在旁邊犁田的,但沒想到父親會來幫他,小叔子不知道是同意好,還是拒絕好。

父親把黑牯趕到了小叔的地里,父親一揚(yáng)鞭子,黑牯背著犁呼呼地走起來。

小叔拉著小趴角站在田埂上看著地里的父親和黑牯,人和?;⒒⑸鷻C(jī),小叔犁了一早晨的田,身子也疲憊了,他直了一下腰,覺得無比的舒坦。

父親一會就把小叔子剩下的地犁完了。

父親把這件事講給母親聽,母親聽了,也沉默了好久。

父親說:“點(diǎn)燈要省油,耕田要愛牛,小趴角會累死的?!?/p>

母親說:“牛是種地的啞巴兒子啊,他們怎下得了手?!?/p>

午季,鄉(xiāng)下一片忙碌,在這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每一寸光陰都是金貴的,廣袤的田地上,到處都是農(nóng)人來往穿梭的身影,肩上挑著擔(dān)子的人,急匆匆地行走,遇到空著手的人,空著手的人就早早停下腳步站在路邊,讓挑擔(dān)子的人走過去。過去一片寂靜的田地上,現(xiàn)在充滿了吆喊聲、動物的叫聲和機(jī)械的隆隆聲。

一天下午,小叔和老嬸在地里割著稻子,本來是晴朗的天,到了傍晚,忽然從西邊的天空上,涌起了一堆黑云,云越堆越高,遮住了太陽,天空變得陰沉沉的。

燥熱的天氣,一下子涼爽起來,小叔、老嬸想趁著這個時間多割一些稻子。兩人彎著腰在地里嘩嘩地收割著,一排排稻子在面前齊刷刷地倒下。

不久,陰沉的云已覆蓋了頭頂,風(fēng)刮得更猛烈起來。老嬸催小叔子回家把小趴角拉來,把割下的稻把拉回去。稻把拉到場地上,堆起來,是沒問題的,但要是平鋪在地里,浸了水,稻把就會發(fā)芽。

這幾天,小趴角攤在老文圣家服侍,小叔子到他家時,老文圣家沒人,小趴角剛耕完地,臥在門前的大樹下,小叔解開牛繩拉起小趴角就往地里去。

小叔和老嬸把平板車碼成了高高的小山了,小叔趕著小趴角,往村子里去,車子在后面搖搖晃晃,沉重的繩索緊緊地勒在小趴角的肩上,小趴角吃力地朝前走著,每走一步,腿都晃悠著。

天空中閃了幾下樹枝一樣的閃電,接著就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點(diǎn)就落下來了。雨開始下起來了,密集的雨水像倒下來的一樣,使人的眼睛也睜不開,雨水淋濕了兩個人的衣服,雨水在小趴角的身上嘩嘩地流下,小趴角的身上成了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溝渠。

老嬸在前面牽著小趴角繩子,緊緊地拉著,小叔在后面用力地推著車子,他們想早一點(diǎn)趕到場地上。

從地里到村頭是一條平坦的泥土路,快到村頭,有了一處陡坡。這是一個大坡,平時被人、畜已走得光滑泥濘,現(xiàn)在,經(jīng)過雨水淋濕后,坡地更加泥濘。小叔使勁地吆喝著,小趴角在小叔的吆喝聲中向陡坡沖刺。就在快沖到坡頂時,車子又滑了下來。

小叔發(fā)瘋般地用棍朝小趴角的屁股和大腿打去,他希望小趴角能再使點(diǎn)力,把車子拉上去。棍子打在潮濕的小趴角身上發(fā)出叭叭的聲響,伴著陣陣?yán)茁?,聽起來十分的恐怖。小趴角前腿忽然一下子跪下來,往前挪動,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車子一寸寸地拉了上去。

小叔子松了一口氣,一道閃電劃過,小趴角的眼睛里,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那一刻,小叔震懾住了。

老文圣從地回來,看小趴角不見了,就開始尋找。老文圣穿著雨衣先是找到小叔的家,小叔家沒人,老文圣開始往地里找。

老文圣正好在村頭碰到小趴角拉著一車濕的稻把,老文圣怒吼道:“你還是人嗎?”

小叔正低著頭在拼命地趕車,老文圣的一吼,讓小叔吃了一驚。小叔抬起頭,看到雨水中的老文圣站在面前,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氣。

牛車停了下來,老文圣睜大了眼睛,說:“下這么大的雨,你讓牛怎么拉車,你想把牛累死啊!”

老文圣說著,就去解套在牛脖子上的軛頭,小叔說:“馬上就到場地上了,你把牛拉走,這車子怎么拉去。”

老文圣沒有理睬,小叔就上來奪他手中的繩子,老文圣狠勁地推了他一把。小叔在雨水中一個踉蹌,差點(diǎn)倒下。

老文圣拉著小趴角走了,小叔看著老文圣拉著小趴角的背影,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把繩索背到自己的背上,和老嬸把一車稻把緩慢地往場地上拉去。

小趴角是在午收過后的一天夜里死去的。那天早晨,老文圣去拉臥在屋角的小趴角,小趴角半天沒動,再一看,小趴角黑黝黝的一堆,頭歪斜在地上。

老文圣大叫一聲,馬上去找小叔子,小叔子也趕來了,兩個人默默地站在小趴角的面前,然后,小叔子蹲下身去,撫著小趴角冰冷的身體,他的眼睛里有點(diǎn)濕潤。

兩人請來村里的屠夫,來給小趴角剝皮。

屠夫是村里的殺豬匠叫談世芳,人稱老談。方盤大臉,胳膊有小孩子的腿粗,一使勁青筋突起,但一個孔武有力的人,卻叫了一個和我們學(xué)校美女老師一樣的名字,讓我們困惑。

老談提著籃子來了,這籃子里有長長的鋒利的殺豬刀,有粗短厚實的剁骨刀,有小而尖的剔骨刀,油滑锃亮的鐵鉤子等等,籃子除了盛放刀具外,還有一個功能,每次殺過豬后,老談都要取一副豬下水,作為勞動報酬,這豬下水就放在籃子里。

老文圣家門口已圍了一圈來看熱鬧的村民,父親也來了。

老談來了,放下籃子,招呼幾個人,把小趴角從屋里抬到門外開闊的地方。老談一使勁,小趴角就像一頭豬一樣輕巧地翻過身來,肚皮朝上。老談拿來殺豬刀,刀鋒在陽光中閃過一道寒冷的光,只聽噗的一聲,就劃開了小趴角黑色的肚皮,露出里面的肉來。父親不忍看到這些,他轉(zhuǎn)過身去。

老談先是把小趴角的整張皮剝了下來,小趴角變成了一堆赤裸裸的肉,這頭父親充滿感情的牛,現(xiàn)在卻落得了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大家都在七手八腳地幫著老談做下手,但父親不行,他只能站在外圍看著。

干了半天,老談坐在凳子上,喝著開水,一邊歇息,一邊和村民們議論:“小趴角太瘦了,殺不了多少肉?!崩险?wù)f話時常把脖子扭動一下,在他的眼里,一切動物最終都是要?dú)w結(jié)到多少肉的,一個沒有肉的動物是沒有價值的。

歇息好了后,老談開始剔肉,開始用斧子用力砍斷骨頭,半個時辰下來,小趴角消失了,地上是一堆紫紅的肉和一堆白花花的骨頭,小趴角被剁下的頭還是完整的,被扔在一旁。父親看了一眼,小趴角的眼睛在望著他,仿佛是在向他哭泣,父親轉(zhuǎn)過身去。

鄉(xiāng)村里,有吃殺豬飯的傳統(tǒng),小趴角死了,現(xiàn)在,也適用這個規(guī)距,老文圣家十張大鍋燒得熱氣騰騰,屋頂上的煙囪一個上午都在冒著滾滾的濃煙,到了吃中飯的時候,牛肉烀好了,在場的人,每人盛了一碗,稀里嘩啦地吃著,有的人連湯都喝了,然后舒服地坐在墻根下,夸老文圣老婆燒得好吃。

父親也盛了一碗,父親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嘴里嚼著,忽然胃里一陣翻涌,父親放下碗緊跑了幾步,跑到樹下,哇地吐了起來。父親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直到把肚里的東西吐得光光的,才停下來。

有人過來問父親怎么了,父親搖搖手說:“沒有事,我吃不了小趴角的肉?!?/p>

“哈,你還是一個大善人?!眮砣肃哉Z地走開了。

小趴角死了后,有一段時間,兩人意見很大。老文圣不想再和小叔子伙牛了,小叔子也感到自責(zé),覺得平時用牛太不愛惜牛了。小叔子幾次到老文圣家來商量,老文圣都沒有給小叔子好臉色看,小叔子只有怏怏地回家去。

作為一位農(nóng)民,屋里沒有一頭牛,心里總是慌慌的。

這天,小叔子再去找老文圣商量。

小叔子已看慣了老文圣的黑臉,小叔一進(jìn)屋,就說:“唉,冬天不養(yǎng)頭牛,明年地怎么耕?”

老文圣抱著膀子,半天擠出幾個字:“我也想到了,養(yǎng)?!睅讉€字干巴巴的,沒有一點(diǎn)濕潤。

小叔子說:“我們兩家這次要養(yǎng)好,不能再給人看笑話了?!毙∨拷撬篮螅謇锔鞣N議論都有,農(nóng)民和牛的感情都是親切的,把牛累死的,還是不多見。兩家的人,丑得頭都抬不起來。

老文圣說:“我還沒有想好可和你伙牛了哩。”

小叔子說:“小趴角的死,我有責(zé)任,但也不全是我的責(zé)任。”

老文圣噘噘嘴說:“我們就不討論小趴角了。”小趴角死后,老文圣也感到有點(diǎn)理虧,平時沒有服侍好牛,大意了。

買牛需要一筆錢,老文圣想了想,還是帶上小叔子,這樣可以減輕點(diǎn)負(fù)擔(dān)。

兩個人,到了牛行,買回了一頭小牛犢子。冬天里冷,就在小牛犢旁燃一個火盆,給牛取暖。喂食時,把草鍘得細(xì)細(xì)的,黃豆泡得軟軟的,精心飼養(yǎng)。到了第二年春天,小牛犢長大了,拉出屋外,一身健壯的肌肉,發(fā)亮的皮毛。用手一摸,牛犢光滑的皮毛,肌肉像波浪一樣抽動了一下,這是對陌生人的反應(yīng),內(nèi)行的人就喜歡這樣的牛犢子。

小牛犢聰明,它知道自己的名字,無論它離主人有多遠(yuǎn),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會興奮地跑過來,有時還搖頭擺尾地叫上兩聲作為回應(yīng)。

小叔和老文圣都喜歡這條牛,暗自下定決心要養(yǎng)好,不能再出岔子了。

小牛犢子眼看長大了,兩家人決定給小牛犢子騸了。

這天,小叔子請來騸牛師,從村里請來幾個壯勞力幫忙,騸牛在鄉(xiāng)下也是一件娛樂活動,許多人趕來看。

騸牛師端坐在板凳上,翹著二郎腿,捧著茶杯小口地抿著,老文圣拿著煙朝眾人邊敬邊說:“讓你們受累了啊?!?/p>

小牛犢子被小叔從屋里拉出來了,它歪著腦袋,扭動著頭角,它的兩只角禿禿的,顏色還不夠深,淺淺的駝灰色,但小牛犢的身軀很魁梧,壯碩的后臀,強(qiáng)勁的尾巴算是牛中的小帥哥了。

小叔子上前捋捋它的毛,拍拍它的肌膚,小牛犢很舒服地享受著。幾位青年人,一起上前,有的拽著牛鼻子,有的抓著牛尾,小牛犢知道情況不對,奮力掙扎著,但已身不由己。

騸牛師把手里的煙頭一扔,卷起袖子,彎著腰往地下一蹲,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迅速從小牛犢的胯下攥住了它的卵子,雪亮的刀片一閃,血就流了下來,接著用力一擠,刀片再一閃,兩個肉球就落在了地上。

小牛犢痛得四蹄踢地,喘著粗氣,一聲長嚎。

眾人見小牛犢已騸了,約好了,喊著一二三,然后迅速向四周散去,小牛犢獲得了自由,立即向前奔去。小叔子拉著牛繩,跟著奔跑了幾步,小牛犢才停下來,恢復(fù)了平靜。

有了小牛犢子,小叔子和老文圣像扳回了一局,拉著小牛犢子走在村里,臉上笑瞇瞇的,又有了光亮。

春天的地里,萬物都長得茂盛起來,去冬播下的莊稼,在陽光下生長得轟轟烈烈,看來,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了。

小叔牽著牛在田埂上放牧,小牛犢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啃食著地上嫩綠的青草,啃累了,就抬起頭來,望著遠(yuǎn)方。

田埂與地里的莊稼只隔著短短的距離,平時,農(nóng)人牧牛時,都緊緊地拉著繩子,如果牛要是偷吃了莊稼,就會緊拎一下繩子,牛就會收回嘴巴,回到田埂上認(rèn)真啃草。

小叔子放小牛犢子,小牛犢子有時嘴饞,就伸向地里,夠一點(diǎn)莊稼吃,春天的莊稼茂密鮮嫩,吃起來可口。小叔子見了,也舍不得拎手中的繩子,就讓小牛犢子帶兩口吧,對滿地的莊稼也影響不了多少。

但春天的莊稼,有時也打農(nóng)藥,有一天,小牛犢子夜里腹?jié)q如鼓,不停地喘著粗氣。小叔子緊張極了,趕緊找來老文圣,老文圣看到小牛犢痛苦的樣子,也沒有辦法。他只是不停地責(zé)怪小叔子。恨不得上前扇他兩個耳光,小叔子知道理虧,低著頭不語,只是一個勁地嘆氣。然后,兩個人提著馬燈出門,連夜找來獸醫(yī)。獸醫(yī)看了小牛犢的情況,配了藥,讓小叔子扳開牛嘴,用盆朝里灌著,小牛犢子張大著嘴已無力掙扎,灌完藥,小叔子圍著獸醫(yī),像抓著的一根救命稻草。獸醫(yī)說小牛犢可能吃了打農(nóng)藥的莊稼了,如果今夜沒有問題,就挺過來了,如果挺不過來,就沒辦法了。

第二天早晨,小牛犢子還是沒有挺過來,死了。

小叔子叫了一聲媽呀,就倒在了床上。用拳頭不停地擂著墻壁,發(fā)出沉重的咚咚聲,小叔大哭:“老天爺要滅我了,老天爺要滅我了?!?/p>

老文圣來了,小叔子哭喪著臉迎上來,老文圣上前就扇了小叔一個耳光,這個耳光在早晨的空氣中炸響。

小叔愣了一下,緩過神來,上前朝老文圣的面部揮了一拳。兩個男人在內(nèi)心里積下的矛盾,此刻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

老文圣上來還想打小叔的耳光,被小叔死死地封住了領(lǐng)子,老文圣揪住小叔的頭發(fā),兩個男人像公雞斗架一樣,氣勢洶洶,你死我活。

兩個男人咆哮著、怒罵著、辯解著、指責(zé)著,在這個鄉(xiāng)村的早晨充滿了戲劇和荒誕的味道。

8

接連養(yǎng)死了兩條牛,村子里聊天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這件事,原來笑話父親不會養(yǎng)牛,現(xiàn)在父親把牛養(yǎng)得如虎,他們兩家卻把兩條牛養(yǎng)死了。兩家的臉面掃地,沒有臉見人。

這天,隊長找到父親,對父親說,小叔想和父親伙牛。隊里分開后,村里大事小事,人們還是找隊長商量,隊長的威信一點(diǎn)也沒有減少。

父親說:“他不能找其他人伙嗎?偏要來拉我下水,我的日子剛出頭?!备赣H對他們兩家把牛養(yǎng)死了,嘴里也罵過,解了自己心頭的恨,但對小叔要來伙牛,還是沒有預(yù)料到,父親想,你也有今天啊。

隊長說:“他連著死兩頭牛,現(xiàn)在名聲臭著哩,找誰去。”隊長見父親沒有作聲,就勸解說:“你們倆是一娘所生,現(xiàn)在,他難的時候,他不拉他一把,他指望誰呢?”

父親就說到當(dāng)年小趴角的事,隊長說:“他也知道自己錯了,再講他年輕點(diǎn),你不要和他記仇了,都是一娘所生的人,怎么能掰得開?!?/p>

隊長一口一娘所生的,這句話在父親的心里起了一點(diǎn)感覺。父親想了想,說:“我要找從魁商量,牛有他一半哩。”

父親去找從魁,把小叔的難處和隊長來勸導(dǎo)的話對他一說,從魁眼睛望著天說:“當(dāng)年,他是怎么整你的,你忘了?”父親低著被問得啞口無言,手不停地?fù)现^,粗短的頭發(fā)蓬亂如草。從魁頭就搖得像拔浪鼓,說:“一娘養(yǎng)九子,九子各不同,我們倆養(yǎng)黑牯多好,他要是伙進(jìn)來,保不準(zhǔn)不出事?”

從魁回絕了小叔伙牛的想法。

這年,外村已有了小手扶,有人開著小手扶,在田里耕地。但農(nóng)民還是不相信這鐵玩藝,盡管鄉(xiāng)里在普及推廣,但還是不受歡迎。

這天,大路上響起了突突的聲音,小叔子開著一輛嶄新的小手扶回來了。

小手扶的油箱是紅色的,水箱是銀白色的,上面用紅綢布挽了一個大紅花,旁邊是一只長長的煙囪,突突地冒著煙。

小手扶開到村里時,小叔把油門加得大大的,小叔子想讓別人關(guān)注他的小手扶。小手扶每走一段路,就會跟上來一些看稀罕的人,不一會,身后已跟成了一排,小叔很得意。

忽然小手扶劇烈地叫了兩下,熄了火,這讓小叔子難堪了一下。小叔跳下來,拿起搖把,用力地?fù)u著,小叔搖動的手臂在空中夸張急促,小手扶憋了很久,終于吐出一股濃煙又突突地響了起來。

小叔把小手扶開到屋門前停住,從座椅上跳下來,用沾著油漬的手給圍觀的人一一散煙。

隊長好奇地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下銀色的水箱,被燙得猛一縮,隊長咧著嘴不好意思地說:“這小手扶還會咬人!”

小叔子糾正說:“這不叫小手扶,叫鐵牛,不用喂,不用放,能犁田,能耙地,還能拉貨哩,哈哈?!?/p>

圍觀的人議論著,這鐵牛脾氣倔著哩,不一定好養(yǎng)。父親也在遠(yuǎn)處看,然后背著手回家去,他的心里有了點(diǎn)寬慰。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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