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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圍

2016-05-14 09:01李永立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文外公

李永立

Q,網(wǎng)上聊了這么久,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說我太孤傲,不愿把我的故事講出來。其實,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你想聽,我當然可以講給你聽。

當然,在講我的故事之前,必須提到我媽。

很小的時候,我媽曾讓算命先生為我算過命,說我長大后,注定衣食無憂,獨撐門戶。

在我十六歲這年,算命先生的話全部應(yīng)驗了。

我原有一個爸爸,叫牛栓。在我七歲那年就憤然與我媽離婚了。

我不是牛栓親生的。我媽在沒嫁給牛栓前就懷上了我,并且為我的親爸爸保留了八年的“清白”之身。

對于這一點,我特別佩服我媽??捎忠恢睉岩蛇@件事的真實性。

是什么力量促使一個女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而用八年的時間去堅守一個空無縹緲的夢呢?

是愛情!只有愛情才會有這么大的魔力,才會讓一個人變得如此瘋狂!

我深信,我媽是愛我爸的,愛得義無反顧,愛得失去理智。

這就注定我媽的命運是個悲劇。

于是,我爸便謀殺了我媽。

至于我爸這個人,在我七歲之前,腦子里一直是個空白。那時候我只知道,我爸叫牛栓,一個墩墩實實的農(nóng)村漢子,一個喝醉了酒常把我媽打得遍體鱗傷、罵我是野種的粗暴男人。七歲之后,我見到了我爸,那時候,他已是某個單位位高權(quán)尊、在縣城數(shù)得上的人物了。當我媽背著另一個女人讓我喊他爸爸的時候,我知道我媽為什么那么愛我的爸爸了。我爸在這個擁有百萬人口的縣城,不僅是個人物,而且長得高大英俊,極富有親和力,我便一下子愛上了他。

我愛他,是因為我是他的女兒,他是我的爸爸,我的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液。而我媽愛他,就顯得沒有任何的道理。

因為,在我媽還是姑娘時,就跟了他。而那時,我爸已經(jīng)是個有家室的人了,并且有了兩個女兒。

也就是說,我媽心甘情愿的去當我爸的情人,而我爸卻在兩個女人之間游弋,盡情享受著他的快樂。由此看來,我媽是個有點傻的女人。

我就沒我媽那么傻,盡管我只有十六歲,可早已不是處女身了。我的身子曾經(jīng)給過兩個男人,一個是我愛的,另一個是愛我的。給了也就給了,沒什么大不了的?,F(xiàn)在愛我的與我愛的,自從我爸媽死后,早已不知去向。

誰會跟有如此復(fù)雜背景的女孩交往呢?除非他跟我爸媽一樣,都是瘋子。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原諒了他們,也就可以在這個寂靜的午夜,注視著這個陌生的、燈火闌珊的小城,獨自舔舐著滴血的傷口,一任破碎的心窗,緩緩地開啟……

我媽輟學(xué)那年,剛好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十六歲。

十六歲,花朵兒一樣含苞待放,正是求知求學(xué)的年齡,然而我媽卻任憑我外公、外婆怎樣的打罵,就是不愿再讀書了。

在此之前,我媽已經(jīng)逃過三次學(xué),而每一次都被我外公用荊條抽得遍體鱗傷,又把她送到了學(xué)校。

那時候我媽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上學(xué)有什么意思呢?我媽討厭那些只知埋頭苦讀把上學(xué)當作人生唯一出路的莘莘學(xué)子,討厭那些課堂上滿口人生大道理,課后卻為一些蠅頭小利爭得面紅而赤,惺惺作態(tài)的老師們。特別是那個相貌丑陋、一張口唾沫星子亂飛的班主作,我媽簡直是深惡痛絕。

我媽對老師有成見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她也是個好學(xué)生,也很尊敬師長,雖然成績平平,卻也是滿腦子的理想抱負??墒沁@一切在一天全被她的班主任老師打破了。

我媽的班主任姓侯,一個妻子死去多年的老鰥夫。侯老師雖然沒有妻子,卻也和普通人一樣,愛說愛笑,性格開朗,特別是他教的數(shù)學(xué),在我老家的那個鎮(zhèn)中學(xué)里是最棒的。學(xué)校每年的升學(xué)率都是靠他良好的教學(xué)而提升上去的。

侯老師是個數(shù)學(xué)奇才。然而就是這個奇才以給我媽補課為借口把我媽按倒在辦公桌上。我媽在驚恐、悲憤與恥辱中狠狠地給了那個畜生一個響亮的耳光,這才得以逃脫。

我媽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那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條老街,街面在經(jīng)年雨水的沖刷下,凸現(xiàn)起數(shù)不清的狗頭石,乍一看,像極了老人參差不齊的牙床。我媽就在那張亙古久遠的牙床邊緣徘徊。顯然,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切依然讓她驚魂未定,懷里的書包如一個累贅讓她顯出幾分倉皇與不安,但最讓她感到難堪的,是她身上那件略小的花格子上衣,花格子的顏色已經(jīng)泛白,經(jīng)過剛才的一番搏斗已被揉搓得不成樣子,貼胸的鈕扣也不知啥時掉了一顆,飽滿的胸脯如兩座山峰突現(xiàn)了出來,招來路人幾多不懷好意的目光。

就在我媽提心吊膽地走在大街上時,突然,從街口沖出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嘎”的一聲在我媽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從車窗里探出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來。

四目相對,我媽愣住了。

他,后來成了我爸。

對于那次偶遇,我不想做詳細的描述,總之,那一天,我媽搭乘了我爸的轎車,飛奔去了縣城。

后來,我媽死后,有好多好事的記者把這次我媽的進城進行了大肆的渲染,有的說是我媽主動搭乘了我爸的車,有的說是我爸看中了我媽的美貌。

真實的情況是,那天,我媽和我爸什么話也沒說。四目相對的剎那,我媽不由自主地朝車走去……

如果我媽現(xiàn)在還活著,她一定會用“心有靈犀”來形容那次相遇,她會把那些胡編亂造的記者罵得狗血噴頭。她會說,你們可以踐踏我、貶低我、小看我,但是決不允許你們褻瀆我跟妞妞爸的感情。

妞妞就是我,我就是妞妞。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晌野志褪窍矚g這么叫,我周圍的人也都喜歡這么叫,就連我第一任男友阿文與我做愛時也喜歡這么叫,仿佛他不這樣叫就陽痿了似的。

言歸正傳,還是說我媽。

我媽那次進城,總共跟我爸做了三件事:一、隨我爸逛了一家商場;買了一件乳白色的風(fēng)衣;二、跟我爸到飯店吃了一頓她從沒吃過的飯菜;三、陪我爸看了一場不知片名與情節(jié)的電影。然后,開車返回。

當然,有的記者還在這三條上又加了一條,跟我爸開房。

其實那時候我媽和我爸遠沒有發(fā)展到那種地步。未碰到我爸之前,我媽只知道我爸在鎮(zhèn)上上班,至于上什么班,叫什么名字她一概不知。就連那件精挑細選的風(fēng)衣最終怎么穿在了她的身上,我媽也一直犯著糊涂。

我從沒見我媽穿過那件風(fēng)衣。我真正見到那件充滿傳奇色彩的風(fēng)衣是在清理我媽遺物的時候。

那是一件面料有些晦暗的風(fēng)衣,折疊齊整地壓在箱底。要是不看了那些記者們的報道,我還真把它當了一件普通的衣服扔掉或者送人。

我想象不出我媽穿上那件風(fēng)衣是個什么樣子,但是我媽天生是個衣裳架子,無論什么樣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光彩照人。

我想我媽接受這件衣服的心情一定很復(fù)雜。因為那時我外公的家里實在是窮得可憐,我媽長到十六歲從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她穿的都是我大姨嫌小不穿的。那時候有很多孩子的情形跟我媽差不多,都穿大人穿過的舊衣服。

可我媽為啥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的或是不甚了解的男人出門就接受了人家的東西呢?這一直是困擾著我的一個謎。

在我與我媽共同生活的十六年光陰里,我曾無數(shù)次試圖闖進我媽的內(nèi)心世界,然而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

在我的印象中,我媽有時是溫順的、善良的、可愛的,有時又是精明的,暴戾的,甚至是不可救藥的……

我愛我的媽媽,無比地愛著,可現(xiàn)在她在哪里,她能聽到女兒真切的呼喚嗎?

那天逃學(xué)回來后,我挨了外公一頓臭揍。外公用半截打折的荊條點著我媽的額頭說,不上學(xué)也行,明天就給我到石灰窯干活去。我媽頂嘴說,干就干,有什么了不起。第二天一大早,她竟然就頂替我外公去了石灰窯。

燒石灰是小鎮(zhèn)人除了土地之外又一樣掙錢的營生。每到農(nóng)閑時,小鎮(zhèn)人就仨倆結(jié)伙開山取石,焚燒成灰,再賣給搞建筑的工人??僧敃r我媽一時的沖動卻忽略了一點,燒石灰大都是男人干的,即使有女人加入也是身強體壯的中年婦女,絕不是她那種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能干得了的。

我媽所去的石灰窯位于村西一座不大的山上,站在上面朝下望,可以俯瞰整個小鎮(zhèn)。我媽在家從沒做過粗重的活兒,乍一干起來,遠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輕巧,臟和累不說,特別是到了上面,整個石灰窯仿佛是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爐,烘烤得人渾身如炸了皮般的難受。但我媽必須得把一車車笨重的石頭推到窯里去。在窯上做活的盡是些粗壯的勞力和為數(shù)不多的幾名婦女,他們仿佛是在看熱鬧似的瞧著我媽笨拙地勞作。當推到第三車時,累得腰酸腿疼氣喘吁吁的我媽實在推不動了,她想喊人幫忙,可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等著看她的笑話。我媽又氣又急,一用力,平板車載著石頭如一匹脫韁的野馬直朝窯洞奔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團焦臭的火焰騰空而起,熏得我媽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了進去,驚嚇得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天,我媽還沒把活干完就跑回了家,然后一頭栽倒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任由奔涌的淚水打濕著枕巾。

外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哼了一聲,甩手走了出去。

一晃,我媽已在石灰窯干了三個月。三個月來,我媽已經(jīng)能熟練掌握裝窯的技巧了,但她不知道像這樣暗無天日的勞作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這天,我媽正汗流浹背地同眾人一起做活,突然迎面走過來一群人,為首的竟是我爸。

我爸西裝革履,紅光滿面,一舉手一投足都透露著一種精氣神,與灰頭土臉,衣衫不整的磚瓦工們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而我媽,一見到我爸,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臉騰地一下紅了。我媽的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出我爸帶她進城的情景。其實那些天,我爸帶我媽去過的飯店、商場、電影院曾無數(shù)次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特別是我爸掏錢給她買的那件風(fēng)衣,我媽一直都沒舍得穿,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拿出來在身上比量比量,每比量一次,心里都會升起一種溫暖。

在我媽心中,那時的我爸猶如大哥哥一樣親切、可敬。但自從不上學(xué)后,她再也沒見過我爸,或者說是不敢去見他,不過,我爸的情況她卻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時,我爸在鎮(zhèn)上任副鎮(zhèn)長,二十六歲,是鎮(zhèn)上最年輕的干部,有一妻兩女,就住在鎮(zhèn)上。

我爸的妻子叫馬紅。一次,我媽從窯上回來,曾碰見過她一次。當時馬紅提著一只菜籃,走路時,屁股一擰一擰的,是一個有幾分高傲卻不甚漂亮的女人。當時,我媽跟在馬紅的背后,不知怎的,一股醋意就竄了上來,她緊走幾步超過馬紅,然后扭回頭挑釁似的直視著她。

馬紅卻沒注意到我媽,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與小販的討價還價上。由此看來,馬紅是個多么粗心大意的女人,不然,她怎么能讓我媽搶了她的男人,直到我出生七年才發(fā)覺呢?

那天我爸突然在窯場出現(xiàn),實在是令我媽猝不及防。她又驚又怕,想躲,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爸叫住了她,我爸說,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干活?我媽眼睛盯著鞋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爭氣的淚水嘩地一下涌了出來。

一個星期后,我媽再沒在窯場出現(xiàn),她去了彩虹紡紗廠,當然,是我爸幫的忙。

彩虹紡紗廠是鎮(zhèn)上的支柱產(chǎn)業(yè),是諸多農(nóng)家女孩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可我媽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從田溝到天堂,我媽打心眼里感激我爸。

就在我媽懷著感恩的心情考慮如何報答我爸的時候,一件事情發(fā)生了。

我外公為我媽找了個對象。男方的名字叫牛栓,鎮(zhèn)南小王莊的。

牛栓的父親和我外公都在一個窯上干活,兩人做了一輩子朋友,友誼很深。那年,牛栓的父親不在窯上干了,組建了一個建筑隊,在鎮(zhèn)上憑著老關(guān)系,攬點活,牛栓跟在后面當學(xué)徒。牛栓大我媽兩歲,人老實能干,加上他十分殷勤,深得我外公的喜愛。在一次喝酒的時候,我外公和牛栓爹拍著胸脯敲定了這門婚事,至于我媽的意見,我外公壓根就沒考慮??晌覌屢稽c也不喜歡這個叫牛栓的男人。在她心目中,自己的男人雖不咋的,最起碼要像我爸那樣大度體貼又有能力,特別是到彩虹紡紗廠上班之后,我媽的擇偶標準越來越強烈。但牛栓除了相貌還湊合外,其他簡直是糟糕透頂,人前不會說個話,人后就苦大仇深的樣子,一言不發(fā)。見了我媽,除了嘿嘿嘿地傻笑,沒有半點情調(diào)。我媽心里煩透了。可煩歸煩,我媽不敢違背父母的意愿,因為在我外公外婆眼中,牛栓無疑是鎮(zhèn)上難尋的好女婿。

我媽跟牛栓的婚事定在了那年的秋末。

我媽到彩虹紡紗廠工作后,就跟我爸接觸多了起來。無事之時,我媽老往我爸辦公室去。她喊我爸“四哥”(我爸排行老四),我爸呢,也挺樂意接受這個有點野性的妹子。

我爸挺能“侃”,天文、地理、政治、經(jīng)濟無所不知。我媽喜歡聽我爸說話,常常聽得如醉如癡,忘了身在何處。自從與牛栓定親后,我媽常常拿牛栓與我爸比較,越比越覺得牛栓無能與窩囊,無端地便十分地惱恨我爸,怪他結(jié)婚太早,那時,她覺得只有自己才配得上我爸,她才與我爸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可那時,我爸除了對我媽表現(xiàn)出一般的關(guān)懷外,似乎別無他意。直到一天,當我爸緊緊地把我媽擁在懷里時,我媽才知道,我爸同樣是愛著她的。

那天上午,我媽剛要出門,就被我外公叫住了,外公要她陪牛栓去鎮(zhèn)上登記。

我不去。我媽一口回絕。

不去?外公的臉立即沉了下來,為啥?

不為啥,我就是不去。

外公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起笤帚就打我媽。外婆見狀,忙撲上來抓住外公的胳膊,我媽趁機跑了出去。

在自己的房間,我媽站在梳妝臺前,心煩意亂,就聽外婆埋怨外公說,打有什么用,這死妮子,打小就倔,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公余怒未消地說,那也不能想咋著就咋著,反了她啦。

外婆說,好了,別生氣了。我去勸勸她,看她腦殼整天琢磨啥。

我媽聽了外婆的話,苦笑著搖搖頭。

不一會,外婆果然來敲門了,我媽躺在床上不吭聲,也不開門,實在被敲煩了,就沖著房門喊,不用敲了,你們說啥我也不會去的。

門外傳來一陣啜泣聲,我媽知道外婆哭了。外婆平時很疼我媽,我媽心里清楚,可她就是鬧不明白,他們?yōu)樯镀炎约杭藿o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外婆的哭聲越來越大,我媽的淚水也無聲地流了下來,她實在躺不下去了,就打開房門,一頭撲在外婆的懷里。那一刻,她覺得外婆是如此的可憐,自己是如此的命苦。

牛栓來的時候,我媽不再執(zhí)拗,低著頭,木然地跟著牛栓來到鎮(zhèn)政府,當她把指印留在那張紅紅的本子上時,她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暈眩,而牛栓的那個碩大的指印,則讓她徒生了一種憎恨。恨誰呢?她不知道。她想,這輩子就這樣完了?沒有理想,沒有沖動,甚至沒有愛情的滋潤,如行尸走肉一樣茍且地活著,生兒育女,下田勞動,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運……

從鎮(zhèn)政府出來,我媽整理一下思緒,板著臉對牛栓說,你先回去吧,我想獨自轉(zhuǎn)轉(zhuǎn)。

牛栓用手撓了撓頭,憨厚地一笑,說,我陪你一塊轉(zhuǎn)吧。

我媽眉頭一皺,冷冷地說,不用,就頭也不回地自顧自地朝前走了,留下牛栓在那兒呆呆地發(fā)愣。

我媽心事重重地在街上走著,不知怎的,那一刻她特別想見我爸,想趴在他的肩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完全是無意識支配著她的行動,她給我爸去了電話,約我爸在鎮(zhèn)東的小樹林里見面。

我爸如約而至,問,出了什么事,非得到這兒見面。

我媽滿眼含淚,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撲進了我爸懷里。起初我爸還有些被動,但沒過多會他就把我媽緊緊摟住,用他溫?zé)岬拇接H吻我媽,我媽騰云駕霧般熱烈回應(yīng),終于,他們雙雙倒在那片松軟的草地上。

那時的天很藍,春天充沛的陽光明媚地照在他們起伏蠕動的身上,當我媽發(fā)出一聲異乎尋常的尖叫,一切煩惱和憂愁都已不在,幸福的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滾滾而下,因為她聽到了我爸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他同樣也愛著我媽,從看見我媽第一眼開始。

自此,我媽和我爸頻頻地約會,只要有一點空閑他們就湊到一起,山川、河流、曠野,甚至我爸的辦公室,到處留下他們做愛的痕跡。

這大概是我媽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每次和我爸在一起,我媽都感到既幸福又快樂,分開幾分鐘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思念與失落。一天,我大姨生孩子,我媽因來不及跟我爸說就被我外婆打發(fā)到大姨家,照顧我大姨。在我大姨家,我媽度日如年,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就在我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我爸竟然開著車找到了我大姨門上。在看見我爸的剎那,我媽以為看花了眼,她真想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親吻他??梢娢掖笠檀笠谭蚨荚?,便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爸對我大姨說他正好路過,是我外婆讓他來接我媽回去的。我大姨信以為真,放我媽走了。車子在一個林中剛停下,我媽便一頭撲倒在我爸懷里。我爸輕輕地撫弄著我媽的長發(fā),好大一會沒有說話,兩人的唇不由自主地又粘在一起。

美好的日子總是很短暫,轉(zhuǎn)眼,秋天到了,我媽一直恐懼和擔心的日子終于來臨了。

結(jié)婚的前夜,她和我爸相擁著,無語凝噎。最后,他們又熱熱烈烈的做了一回愛,我媽就哭著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因為我爸除了愛不能給予我媽什么,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承諾。他不會離開他的妻女,更不會拋下美好的前程,那一晚,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

我媽就這樣別無選擇地嫁給了牛栓。

夜里,當牛栓和其他男人一樣懷著期待和興奮的心情寬衣欲與我媽親熱時,我媽忽地一下坐起,一把把他推得好遠。牛栓以為我媽是第一次,害羞和緊張難免,便沒往心里去,仍繼續(xù)死皮賴臉地糾纏,我媽火起,一記響亮的耳光實實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臉上。牛栓一下愣住,愕然地瞪著我媽。我媽用被子緊裹著身子,冷冷地命令道,睡沙發(fā)上去。

那晚,牛栓一夜沒睡。他大睜著雙眼,呼呼地喘著粗氣,直到天亮。

接九那天,我媽回到了娘家。這是她盼望已久的日子。

晚上,我媽如愿約到了我爸,幾天的相思和面對牛栓擔驚受怕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化作奔涌不息的淚水,灑在我爸的衣衫上。兩人不住地親吻,不停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盡才分開。那一刻,我媽忘掉了所有的煩惱和不快,眼睛里只有滿天星斗和那輪殘缺不全的月亮……

自此,為了躲避牛栓的糾纏和解決對我爸的相思之苦,她干脆賴在我外婆家不走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婚前狀態(tài),頻頻與我爸約會。

轉(zhuǎn)眼過了一月,這天,下著小雨,地上濕乎乎的讓人平添一些郁悶,我媽正為晚上到哪兒與我爸約會犯愁,牛栓騎著自行車接她來了。

牛栓一手打著一把黃油布傘,一手拎著一件灰不溜秋的雨衣對站在門口的我媽說,走,咱們回家去。

我媽寒著臉,說,回,下著雨,咋回?

牛栓說,這不是有雨衣嗎?

雨衣?那還叫雨衣,什么破玩意兒,我怕臟了衣服呢。

臟了回去我?guī)湍阆础?/p>

明顯地牛栓在討好我媽,可我媽不領(lǐng)情,去你的吧,要回你自己回,我還沒過夠呢。我媽說著,不再搭理牛栓,扭身進了屋。

牛栓就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突然,他嗚嗚地哭出了聲。

哭聲招來了我外公,忙問他是怎么回事。

她,她不想跟俺過日子哩。牛栓哽咽著說。

我媽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牛栓竟然當著我外公的面,說出自己不愿跟他同床的事來,這讓我媽又羞又憤又惡心,恨不得沖上去踹他兩腳。

那天我媽終于沒能再在我外婆家住下去,她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我外公一頓抽。我外公說,你生是牛家的人,死是牛家的鬼,現(xiàn)在馬上給我滾。

我媽自知理虧,簡單收拾了幾件東西,就狼狽地沖出了門。

路上,任憑牛栓怎么勸說,我媽就是不愿坐他的自行車,她氣極敗壞地對垂頭喪氣的牛栓說,這輩子,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沾我的身。

二十里山路,我媽走得氣壯如牛,虎虎生風(fēng)。

回到小王莊,一連幾天我媽都感到身體很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一天,風(fēng)很猛,我媽上廁所。廁所是露天的,幾十塊木板搭在豬圈一側(cè)。風(fēng)從板縫中穿過來,刺得屁股很疼。我媽蹲在兩條架空的石板上時,無意間想起,這個月她的月經(jīng)沒來。我媽突然高興起來,難道自己是懷孕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她一個人偷偷跑了一趟村里的私人診所。令我媽萬分興奮的是:她果真懷孕了。她恨不得馬上飛到我爸身邊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每次偷歡,我爸都說要我媽給他生個兒子,那時,我媽還擔心自己不會生,現(xiàn)在果真懷了孕,她能不高興嗎。高興的同時,我媽又莫名的有些擔憂,她不知道該怎樣向牛栓交代,假如牛栓知道了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又將怎樣處置她,我外公外婆對她又會怎樣。在矛盾中,我媽最急切的就是想馬上見到我爸,讓他拿個主意。

但自上次從我外婆家回來,牛栓把我媽看得很嚴,連上街趕集都受到了限制。我媽雖然惱牛栓,可又不敢與他吵鬧,她怕一旦吵鬧傳到我外公耳里,準沒有個好。

這天,機會終于來了,我外婆突然生了病,牛栓就沒了阻攔我媽回娘家的理由。

其實我外婆也沒什么大病,偶感風(fēng)寒而已。

當晚,我媽如愿見到了我爸。當她告知我爸懷孕時,卻沒料到我爸并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高興和興奮。我媽第一次用陌生的眼光審視著我爸,咋,你不高興?我爸說,高興?誰的孩子還搞不清呢,我高興個啥?我媽生氣了,咬緊嘴唇說,你說啥,難道你不認這個孩子?認?叫我咋認,你和姓牛的結(jié)婚這么長時間,誰知道是誰的種。我媽垂下頭說,自打結(jié)婚,我壓根就沒跟他同過床,我又不是沒告訴過你。我爸冷笑一聲說,晚上燈一滅,誰知道你們干沒干事?

我媽的淚水就流了下來,她咬著發(fā)青的嘴唇說,為了能和你見上一面,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竟說出這沒良心的話來。你要是不認這個孩子,明天我就去墮胎,讓你后悔一輩子。

我爸見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有些相信我媽的話了,軟下腔說,我這不是給你開個玩笑嘛,何必當真呢?

我媽哽咽說,玩笑也沒你這樣開的,咱倆好了這么久,你看我是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人嗎。

我爸忙賠笑說,怪我還不成了嗎,你要不解氣,就打我?guī)紫?。說著,就抓住我媽的手,朝自己的臉上打。

我媽被我爸的舉動又深深地打動了,忙抽了手破涕為笑說,我才不打呢。趁機鉆進了我爸的懷里。

我媽懷孕的事瞞不了牛栓。一天晚上,牛栓喝得酩酊大醉,晃著身子來到我媽床前,瞪著猩紅的眼睛說,你懷孕了?

我媽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干脆閉上眼睛任憑牛栓處置。

牛栓見我媽一聲不吭,晃了晃身子,又說,我又沒碰你,你能懷孕,真是奇怪。

我媽以為牛栓會打她一頓,可牛栓說完那句話之后,竟然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我媽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假若牛栓揍她一頓,哪怕揍得再狠,她心里或許還能接受,可是牛栓竟然窩囊成這樣,這讓我媽心里一直難受,淚水不自覺地涌了出來?;杌璩脸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媽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便有些害怕,拉亮燈一看,原來是牛栓在床頭默默地流淚。我媽就故意咳了一聲,牛栓抬起頭,淚流滿面對我媽說,我們離婚吧!

離婚?我媽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牛栓嘴里說出的。其實,我媽也曾無數(shù)次想過離婚,可離了又能怎樣呢?我爸是不會離婚娶她的,這一點我媽心里很清楚,盡管她愛我爸,她相信我爸也愛她,但愛跟結(jié)婚是兩碼事,我爸從來沒表示過要離婚娶她,再說,假如真離了婚,我外婆外公那兒又不好交代……我媽一時陷入了矛盾和困惑當中,但她還是硬撐著說,我根本就沒懷孕,我咋能懷孕呢?如果你堅持要離婚,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我什么東西也不要,明天咱們就去辦手續(xù)。

牛栓止住淚,啞著聲冷笑說,你還騙我,懷沒懷孕我能不知道?其實我早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說出口,說吧,孩子是誰的?

我媽的頭嗡地響了一下,沒吭聲。

鄉(xiāng)村的夜靜得嚇人,靜得可以聽見對方的心跳。兩人默默地對視一陣,牛栓突然抓住我媽的手說,琴,其實我是愛你的呀,以前你跟誰好我不管,只要從現(xiàn)在起,你對我好,我什么都不會計較,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琴,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媽沒想到牛栓能說出這番話來,她呆呆地看著牛栓那雙越握越緊,顫抖不止的大手,心里似被人捅了一刀般難受,她一把把牛栓推倒在地,然后罵道,這是一個男子說的話嗎,老婆懷了別人的孩子,還說什么重新開始,簡直是枉為了一個男人……

牛栓被罵得面紅耳赤,灰溜溜地回到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那一夜,兩人瞪著眼,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自此,牛栓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整天早上出門,晚上回來,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活也懶得做。我媽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做一點活就心虛氣喘,但地里的活又不能不去做,因為她實在是心痛婆婆。婆婆是天底下最難找的好人,自打我媽嫁到牛家,婆婆也總是站到我媽這一邊,這讓我媽很是感激,對婆婆也是百般地孝順。有時,她也覺得對不住牛栓,對不住婆婆,但一想到這樁婚姻是兩家強壓在自己頭上的塊壘,自責(zé)的心緒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全是憤恨。這天傍晚,我媽隨婆婆從地里干活回來,渾身散了架般難受,晚飯也沒吃,就躺到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牛栓又喝醉了酒,進門的時候,挨了老娘一頓罵。牛栓沒有搭理老娘,一邊朝屋里跌跌撞撞地走,一邊想,你要是知道你兒子過的是啥日子,你要是知道自己百般疼愛的兒媳懷了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孽種,你還會罵你的兒子嗎?該罵的應(yīng)該是那個不知廉恥的婊子,勾引男人的妖精。

牛栓進屋后,踹翻了一條板凳,摔碎了一只茶杯,見我媽仍然無動于衷,便越想越窩囊,越想越來氣。他走到床邊,一把掀開我媽的被子。當掀開被子后,我爸立即驚呆了。平日里,只要上床,我媽總是和衣而臥,現(xiàn)在,我媽竟然只穿著一條貼身的內(nèi)褲,甚至連胸罩也沒戴。牛栓癡癡地望著我媽那恍若白玉的身子、兩座高聳挺拔的乳峰、令人目眩的粉紅內(nèi)褲,突然,他三下兩下脫光衣服,猛地撲了上去。

我媽懵懵懂懂感到一座大山壓了下來,她驚叫一聲,猛地睜開眼,待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她拼命掙扎起來。她的雙手被牛栓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漫罵漸漸變成了嗚咽。身體也一點點失去了力氣,任憑牛栓在她身上沖撞。事畢,牛栓如一頭狗熊,呼呼喘著粗氣,癱在了一邊。我媽惱羞成怒,朝他臉上狠狠抓了一把,然后瘋了般地朝黑夜中跑去。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隆隆的雷聲和閃電在我媽的頭頂滾過,群山似一惡物,張牙舞爪地聳立在兩旁。樹林里,陣陣夜貓子的叫聲使人毛骨悚然。此時,我媽沒有任何的害怕和怯意,她滿腦子都是牛栓強暴她的情景,她不知道以后該怎樣面對我爸,她想一死了之。但摸摸肚子里的我,又放棄了尋死的念頭。

我媽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鎮(zhèn)上,此時,天已放亮,零零星星的小雨開始下個不停,就這樣我媽來到鎮(zhèn)法庭,因為時間尚早,法庭的院門緊鎖著,我媽站在門口瑟瑟發(fā)抖,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掃街、賣菜或趕路的人們,從我媽面前走過時,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這讓我媽如做賊的一般,很不舒服。

又站了一會,我媽拖著沉重的雙腿,去了我外婆家。

就在我媽到我外婆家不久,我出生了。

我的名字是我媽起的。原來婆婆給我起名叫牛牛,我媽不干,又不是男孩,叫什么牛牛。婆婆訕訕地,說,那讓孩子他爹給想個好的。牛栓在一旁剛想張嘴,被我媽一句話給嗆了回去,不煩勞他了,俺的孩子俺給起,叫妞妞。婆婆不高興了,什么你的孩子,難道她不姓牛?我媽自知說漏了嘴,便不吱聲了,心里抵抗說,本來她就不姓牛嘛。然后恨恨地望著牛栓。牛栓不看我媽,說,叫什么我沒意見,我也想不出好名。說完,甩手走了出去。

于是我就叫了妞妞。

妞妞,我媽就這樣每天甜蜜地叫,滿臉的幸福與滿足。她并沒嫌棄我是個女孩,倒是我爸嫌棄了。自打我出生,他就再沒給我媽相見的機會。他調(diào)到了縣城,當上了城建局的副局長。

每次,我媽喊我的名字,我發(fā)現(xiàn)牛栓的臉都黑著。轉(zhuǎn)眼,我會講話了。我媽叫琴,我喊琴為媽媽。我爸爸叫牛栓,我喊牛栓為爸爸。

爸爸,當我第一次口齒不清地喊牛栓爸爸時,牛栓又驚又喜,他那過早堆上的滿臉的皺紋,波浪一樣舒展開來,他說,你喊我什么,再喊一遍。

爸爸。我喊。牛栓激動了,他一下把我抱在懷里,嘖嘖親了幾口。牛栓的胡碴很硬,扎在我的臉上,很疼很癢。我聞到了他身上羊膻及泥土的味道,透過迷茫奔涌的淚水,我感受得到他內(nèi)心的震撼與顫動。

放下。不知啥時,我媽沖了過來,她一把把我搶了過去,然后憤怒地瞪著牛栓。

牛栓的臉倏地紅了,他手足無措地賠著笑臉說,孩子又沒有錯……我沒說孩子,我又錯在哪里?牛栓問,眼里淚絲絲的。我媽抱起我,邊走邊說,你沒錯。這次沖突后的不久,在一個薄霧低垂的早晨,牛栓扛著背包,去了內(nèi)蒙古。

牛栓走后,我媽的確高興了一段時間,但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寂寞與無聊。她覺得人一生除了吃喝拉撒睡,還應(yīng)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時,我們村有個叫王超的青年,常年在外做布匹生意,聽說發(fā)了大財。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媽見到了回村的王超,便向他討教做生意的方法。王超也樂于助人,生意經(jīng)念得如滔滔江水。我媽就像是一條揚起風(fēng)帆的大船,在想像的江水上乘風(fēng)破浪。她決定像王超那樣,去做生意。但當她把想法跟婆婆說了并想從家里拿點錢時,卻遭到了婆婆的強烈反對。

我媽問為啥。婆婆說為啥你心里還不清楚?

原來,為做生意,那段時間我媽經(jīng)常去找王超,結(jié)果村里就有了傳言。對于此種閑話,我媽也是聽到過的,但她想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竟然傳到了婆婆的耳里,并且成了反對她去做生意的理由。我媽無法承受這個不白之冤,就對婆婆吼道,那種亂嚼舌根的話您也相信,老糊涂了吧您。

婆婆板著臉,我耳不聾,眼不瞎,啥事都能看得見,聽得著,你也別較這個勁。

我媽的火騰地一下躥了上來,大聲道,您都看見什么了,聽見什么了,你今天就給我說個清楚,否則我給你沒完。

婆婆冷笑一聲,你非要我說,我就徹底給你說個明白,前些日子俺兒托人捎來信,把什么事情全都給俺說了,我說俺兒這么長時間不回家,連老娘也不要了,原來事情都出在你這個勾引男人的騷貨身上,害得俺兒有家不能回……

俗話說“蛇打七寸”,婆婆的話字字句句像把刀,一下插入我媽的軟肋,對于和牛栓之間的矛盾,婆婆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的,這一點她心里早有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會牽扯到王超,最讓她感到不能容忍的是,婆婆竟然瞞著自己和牛栓通信,牛栓竟然把她的一切告訴了婆婆。我媽的眼都快氣綠了,叫道,你說我騷,你跟你兒子也不是什么好貨。說著,就和婆婆扭作一團。婆婆自不是我媽的對手,被打掉了兩顆門牙。

牛栓是五天后從內(nèi)蒙古趕回來的,他手上抓著一根皮帶,旋風(fēng)一樣沖進屋,二話沒說,揚起皮帶就往我媽身上抽。我媽一下被抽懵了,一聲尖叫,想要爬起來跟他理論,剛一轉(zhuǎn)身,皮帶就甩在了臉上。我媽的臉立即火辣辣的痛,尖叫立即變成哀嚎。牛栓全然不理會她的哭鬧,只是黑著面孔猛勁地揮動手臂。我媽用雙臂護著臉,哭了幾聲,不哭了,她想,大不了一死,看你能怎么的。打了一會,牛栓似乎是打不動了,將皮帶朝地上一扔,說,我要一直打得你曉得怎么給男人當老婆!

我媽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悲憤交加,像一頭母獅子兇猛地撲向了牛栓。牛栓閃身不及,臉上當即出現(xiàn)了三道血痕。牛栓心里的怒火再次點燃,他像瘋子一樣毆打起我媽來。

那次挨打后,我媽又回到了娘家,我外公外婆和舅舅、大姨看到我媽遍體鱗傷,都氣得摩拳擦掌。我外公帶著他們外加十來個能動手的近鄰,當天便奔到了小王莊。然而,當牛栓把他揍我媽的理由高聲說出來后,我外公他們都傻了眼。

回到家里,我外公不停地說,錯了錯了,回去跟牛栓認個錯,賠個禮。爹娘屋里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你一個女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也得有個規(guī)矩。

我媽的頭嗡了一下,她明白我外公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那樣,打得傷痕累累,沒人來跟她認錯,她的爹卻還要讓她低頭認錯。她覺得自己即將痊愈的傷痕又一道道地炸裂了開來。

在我外公家住了兩天,我外公始終沒給我媽好臉色看。我媽知道娘家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待下去了,便帶著我,恍恍惚惚踏上了回小王莊的路。

在下午的時候,我和我媽看到了在綠樹掩映下的小王莊。我媽的心空落著,她不知道這次回來牛栓會對她怎樣。村口有幾個比我大的孩子在玩耍,遠遠地看見我和媽媽,便急報了牛栓。很快,牛栓便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牛栓站在春天的陽光下,結(jié)實而強壯,我媽兩腿發(fā)軟,她把我的手攥得很緊,我能感受得到她內(nèi)心的顫抖。而牛栓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抱起我,對我媽說,回來了,我正準備接你們?nèi)ツ?。于是我媽和牛栓重歸于好,可我媽依然不讓他沾身。每到夜晚,她就把我摟在懷里,瞅也不瞅牛栓一眼。

日子如湖水一樣,從小王莊流淌而過。轉(zhuǎn)眼,我上小學(xué)了。媽媽在我的姓氏上沒用“牛”字,而是讓我隨了她的姓。為此,牛栓頗為不滿,可他拗不過我媽,也只好認了。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對我媽與我來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但偏偏我媽天生是個多情種。她始終沒有忘記我爸,每當夜深人靜,她就跟我講她與我爸的故事。那時候我太小,不大能弄懂大人們之間的事,也就聽著聽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如果我媽就此講講也就罷了,但偏偏我媽耐不住相思之苦,給我爸寫了一封肝腸寸斷、情深意長的信。寫了也就寫了,如果我爸收到,或許會笑一笑,把它付之一炬,也或許把信鎖進他的保險柜,藏在他心靈的最隱秘處,但偏偏不湊巧的是,我媽寄出信的日子,正是我爸到外地參觀學(xué)習(xí)的日子,那封信落在了馬紅手上。

前面我說過,馬紅是個有點馬虎的人,但再馬虎也不會對我爸的不軌視而不見。在我媽寄出信的第六天,她就在我家出現(xiàn)了,與她同來的,還有我大姨。

馬紅把一疊錢放在我媽面前。

然后,慢聲細語地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從此再不許去找我爸。

我很敬佩馬紅的度量,她當時那樣做,給了我媽致命的一擊。我媽恨不得把那錢砸到她的臉上,但最終她還是忍住了,因為馬紅把那疊錢放下時說是我的撫養(yǎng)費,我媽沒有理由把我的撫養(yǎng)費扔出去。

馬紅和我大姨走后,我媽一頭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直到把眼淚哭干。

偏在這時,牛栓喝醉了酒闖了進來,看到桌上的錢,瞪著眼問我媽是怎么回事。我媽不說,他就朝死里打,甚至把一桶汽油潑在我媽身上,要活活燒死她。我媽怒不可遏,沖牛栓吼道:我要跟你離婚!

半個月后,我媽懷揣著離婚證,牽著我,兩手空空義地?zé)o反顧地離開了她生活了八年的小王莊。

那一天,大雪紛飛。

我和我媽住進了縣城。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間民房,買了爐灶、被褥和一些必備的日用品,就算安了家。把我送進那所私立學(xué)校讀書后,我媽就琢磨著做點小本生意。

起初,我媽賣童裝,但由于激烈的市場競爭,再加上沒有做生意的經(jīng)驗,來買衣服的顧客寥寥無幾,我媽不得不轉(zhuǎn)行開了家書店。

書店開在城東一條繁華的小街上。小街不寬,林立著許多名稱各異的裝裱店。每日,來購畫、賞畫、裝裱字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無疑,書店的開張又為這條文化氣息很濃的小街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書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壞。每天,我媽早早地起床,做好飯菜,吃后,送我到學(xué)校,然后就急著朝書店趕,直到晚上,關(guān)了店門,再把我接到租住的小屋,一天就在匆忙中過去了。我們的日子過得平淡而清貧。

偶爾,我媽也會牽著我的手去逛街。她領(lǐng)著我見過王超。王超的布匹生意很火,但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什么話可說了,她覺得愧對王超,見了兩次面,也就不再去打擾他掙錢了。她領(lǐng)我見過秋蘭。秋蘭初中畢業(yè)后,在縣城開了個化妝品店,化妝品店很大,她雇了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工,當上了老板,我媽去了幾次,便再也不去了,倒是我們的小店,秋蘭卻常來光顧。自打進縣城我大姨也常來坐一坐,扯幾句閑話,又滿懷憂慮地走了。

沒人跟她提起我爸,盡管她們都知道因了我爸她才弄到這個地步。她們不提,并不代表不想提,不想說,而是怕提了說了,讓我媽傷心。而她們的不提不說,卻恰恰讓我媽更傷心。

我媽是多么的希望能從她們的口中了解到我爸的一些情況,哪怕是三言兩語,她也會很開心。可是轉(zhuǎn)眼過了半年,她的期望與等待都化成了泡影。在泡影中,她變得日漸憔悴。

我媽再次見到我爸是那年的中秋,那天我早早的放學(xué)等待我媽去接,可直等到夜幕低垂也沒見到她的影子,這是我們搬進縣城以來從沒有過的。我媽不讓我一人上馬路,不讓我跟男孩子一起玩耍,但那天我實在等得不耐煩,就獨自上了路。我到了家里,房門鎖著,我又去了店鋪。剛進門,就見我媽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話。她臉上掛著淚,看見我并沒有任何責(zé)備,說,快來見過你的爸爸。

爸爸?!我對這個稱呼是敏感的,但并不陌生,自打進城,我媽沒少提到我這個沒良心的爸爸,現(xiàn)在他就在面前,我睜大眼睛,直直地瞪著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大叫著說,你既然是我爸爸,為什么不把我們接回家?

我爸的眼睛也濕潤了。他撫摸著我的頭,哽咽著說,好孩子,原諒爸爸,不是我不想接你們,而是不能接??!我媽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

那一天,我們?nèi)嗽谀情g書屋相擁著哭作一團。事后,我才得知,那天我爸路過書店,無意間撞見我媽的。此后,一段時間,我爸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書店及我們租住的小屋。不久,他在城南開發(fā)區(qū)買了一棟漂亮的房子,讓我媽盤了書店,我們搬了進去。我爸抱著我說,我要讓你上最好的學(xué)校。我爸攬著我媽的肩說,我要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

我爸沒有食言,他把我送進A市最有名的貴族學(xué)校,讓我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太好,為此沒有少挨媽媽的罵。

我媽說,你這個孩子,你這樣做,能對得起你爸和我的一片苦心嗎?對得起一年兩萬元的學(xué)費嗎?

我無語,除了低下腦袋我沒有別的辦法。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我考上了一所中專類藝術(shù)院校。為此,我媽很不高興,她的愿望是要我考上重點高中,再上大學(xué),最好是北大。我也想上北大,可我知道自己沒那個能耐。倒是我爸挺寬容,他常說俺家妞妞能考成這樣已經(jīng)相當不容易了,女孩子嘛,識幾個字就成了。我知道我爸對女孩有偏見,雖不贊同他的說法,卻很感激他能為我開脫。

我之所以成績不好,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我十四歲那年,愛上了阿文。阿文是我在A市唯一的伙伴,他雖然長相文弱,卻肯為我去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我去與人拼個你死我活。他是我們那個縣縣委副書記的兒子。

在學(xué)校,還有一個人在追我,他叫阿武,私營業(yè)主的兒子。渾身除了沾滿銅臭和名牌,再沒了可吸引人的地方。每當我和阿文在一起時,他就使絆子,找阿文的麻煩。為了我阿文常和他打得頭破血流。他找阿文一次麻煩,我就更加地愛阿文,更加地疏遠討厭他。

阿文和阿武都對我好,是因為我漂亮。我身上集中了我媽和我爸的全部優(yōu)點。我還不滿十四歲就有一米七一的個頭,我面部白皙,下身修長,標準的美女形象。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學(xué)校,我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一陣騷動,側(cè)目、贊嘆、垂涎者比比皆是。他們都說我長得像電影明星張柏芝,我找來張柏芝的照片對照,果然一點不差。

我就是張柏芝,張柏芝就是我,沒有哪一個人不愛。

我在學(xué)校不斷經(jīng)營愛情的同時,我媽在那個物欲日益臌脹的偏遠縣城精心構(gòu)筑著“家”的藍圖。她把家建造得無比精美:散發(fā)著香味的木質(zhì)地板,光滑如鏡的墻面,粉紅色的床帳,乳白色的窗簾……讓人一踏進去就有種怡人的清爽。那些年,我媽也的確過了一段清靜的日子,盡管我爸隔三岔五才住上一回。我媽已經(jīng)很知足,她把我爸給的每一筆錢都細心地保存起來,除了日?;ㄤN,她也很少為自己添一件衣服。那時候我爸已從城建局榮升為縣財政局的局長,手里掌握著全縣的財務(wù)大權(quán),根本不在乎我媽花多少,但我媽就是不舍得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花出去。她常說存上存上都存上,留給咱們的妞妞買嫁妝。每當這時我爸就不屑地嘲笑說,妞妞的事還用那錢,真是瞎操心。我媽一向?qū)ξ野盅月犛嫃?,唯獨這件事她不聽我爸的,照樣把錢看得牢牢的。

那幾年光景,我媽活得雖不揚眉吐氣,每天的日子卻都是嶄新的,盼望我爸的到來,等待我爸的電話,關(guān)照我的生活學(xué)習(xí),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我媽碰見馬紅是在我十六歲那年的春節(jié)前夕。那天,我媽到街上采購年貨。

出門前,我媽給我爸打了電話,問他春節(jié)是否能夠過來陪她,我爸不假思索,一口就回絕了。其實在我十四歲那年我爸當上財政局局長之后,他就很少光顧我們這個家了。我爸總有忙不完的工作和應(yīng)酬,即使偶爾來一趟,說不上兩句話就又扔下獨自垂淚的我媽匆匆地離去。這兩年是我媽最難熬的兩年,我因為正和阿文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我們的愛情,也極少回去,我爸除了錢又不能給予她過多的慰藉。孤身只影的她只有靠搓麻將來消磨她過剩的時光,我大姨、秋蘭成了她唯一的親人和朋友,嘩嘩地搓麻將聲常常徹夜的在我家響起,過度的身體透支讓她光潔如玉的面頰變得黯淡無光。

那日,天有些陰,灰蒙蒙的空中沒有太陽,陰冷的風(fēng)一陣猛似一陣。我媽在聯(lián)華超市買完東西后,正準備付款離開,抬頭就瞧見了馬紅。馬紅也看見了我媽。彼此便是一愣。出于本能,我媽想上前打聲招呼,可是還沒等她開口,馬紅便狠狠地瞪她一眼,隨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當時我媽尷尬極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與此同時,一種說不出的羞辱和憤怒填滿了胸腔。

那一年春節(jié),我和我媽過得極其冷清,我媽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我爸的手機始終關(guān)著。我媽不敢把電話打到我爸的家里去,更不敢到單位去找他,這是我爸定下的規(guī)矩。

轉(zhuǎn)眼過了元宵節(jié),我開學(xué)了,我媽又打電話給我爸,說我想見他一面。我爸說他在省城,我媽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吼道,你騙人!惱怒的我媽還想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可是對方卻掛了機。聽著嘟嘟的忙音,我媽怒火中燒,她接連地撥號,打通了就掛,掛后再打。不久,我爸用公用電話回復(fù)了我媽。見手機上顯示的果然是省城的號碼,我媽如泄了氣的皮球,一下癱倒在了椅子上。

那天我沒讓媽媽送,獨自去了學(xué)校。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前腳剛走,我媽就去找了馬紅,她懷疑我爸對她的冷淡,是馬紅從中作梗的結(jié)果,她決定殺一殺馬紅的威風(fēng)。

馬紅和我爸在同一單位,她是一名會計。我媽到財政局時,已是上午9點,可馬紅竟然沒來上班,問了辦公室的人,說她一向都是晚點。核實了馬紅確實會來,我媽大模大樣地坐在馬紅的辦公椅上,耐心地等起來。

快10點時,馬紅才慢騰騰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看見我媽,整個人一愣。

我媽沒有從馬紅的辦公椅上站起來,而是手扶著桌子,打了個旋轉(zhuǎn),說,紅姐,來得好早呀!

馬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臉色鐵青,怒氣沖沖道,你來這兒做什么?

我媽微微一笑,捋了捋滿頭烏黑的頭發(fā),說,來看你呀。我媽說出這句話時,人顯得十分鎮(zhèn)定,目光中充滿了挑釁。

馬紅忽然賠著笑臉說,好妹子,有話咱們到外面去說好嗎?

馬紅的態(tài)度讓我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好吧。然后,在眾人的竊竊私語聲中從容地走出了馬紅的辦公室。

出了財政局的大門,往南不遠,是城南開發(fā)區(qū)的龍鳳公園,兩人在一個花壇邊,相繼止了步。

馬紅一改在辦公室的卑微和謙和,沉下臉問,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馬紅的突然翻臉,委實讓我媽有點動怯,但她還是裝出輕松的樣子說,我來看看軍。

馬紅冷笑一聲說,軍是你什么人,要你來看。

我媽咬了咬嘴唇,昂著頭,盯著馬紅有些浮腫的臉說,他是我什么人?他是俺孩子的爸呀,難道你不知道?

馬紅綠了臉說,琴,我看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勾引了俺家男人,我都沒把你怎樣,你倒主動找我算賬來了。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我媽陰陽怪氣說,你是堂堂的局長夫人,而我只是個三等百姓,你說我能把你怎樣?但我要明確地告訴你,說話要注意分寸,我和軍的事,是“勾引”這個詞能解釋通的嗎?這樣說也太失公允了吧!

馬紅說,你就別自作多情了,俺家軍早就與你劃清了界限,事隔這么多年,你還糾纏個什么勁呢。顯然,馬紅不知道我爸這么多年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我媽冷笑一聲說,是嗎,你就這么自信?這些年我吃的用的住的,哪一樣不是軍給的,你若不相信,可隨我到家去看呀……

我媽的話尚未講完,就見一口濃艷的鮮血從馬紅嘴里噴薄而出,接著,人癱軟了下去……

馬紅是被120急救車拉走的。

出了這樣的事實在讓我媽始料不及,她沒想到平日趾高氣昂的馬紅會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雖然馬紅經(jīng)過搶救已無大礙,但捅了這么大的婁子一直讓我媽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我爸知道這件事后會有何反應(yīng)。

那一晚,我媽一夜沒睡。次日一大早,就聽房門被擂得山響。我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房門打開,我爸便如一頭憤怒的獅子沖將進來,然后砰地一聲用腳磕上房門,沖上來一把抓住我媽的頭發(fā),往后使勁一拽,讓她面朝自己,抬起另一只手啪啪就是兩巴掌。我媽被打得腦袋嗡嗡直響,一股鮮血順著她的嘴角緩緩地流出,但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她把我爸的手掰開,攏了攏頭發(fā),平靜地說,打吧,有種你就把我打死!

我爸破口大罵,臭婊子,你還嘴硬。沖上來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我媽被打趴在地,這次是她的心在滴血,她不能容忍別人罵她是婊子,特別是我爸。想想這么多年的付出,她一時心態(tài)失衡,跳起來,揚手還了我爸一巴掌,然后咬牙切齒說,你剛才罵我什么,再說一遍。

我爸一腳又把我媽踹倒在地,吼叫著說,罵你婊子怎么了,你本身就是個婊子,厚顏無恥的婊子!說著,抬腿跨過我媽的身體,怒氣沖天地沖出門去。

我媽趴在地上,久久沒能爬起來,她只覺自己掉進了萬丈深淵,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媽就是在那時對我爸絕望的。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感情,思考這么多年的付出是否值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不久,我被媽媽召了回去,媽媽說,妞妞,難道讓你爸十天半月來看我們一眼,錯了嗎?我無言以對,直感到自己身陷在這種怪怪的母女關(guān)系之中,我早已失去了方向。當然,我大約知道我爸發(fā)那么大火的原因。

自從當上財政局長后,爸爸的人生目標又發(fā)生了變化,他已盯上了縣長的位子,為此,平日里,他事事都小心翼翼,深怕哪點出了紕漏。所以,自從打了我媽之后,我爸再也沒踏進我家半步,就連我過十六歲生日,他也沒有到場。

我是在過完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把童貞獻給阿文的。我媽與我爸日益尖銳的矛盾讓我倍感神傷,生日一過我就回到學(xué)校,迎接我的是阿文陽光的笑臉和真切的擁抱,他把我拉至A市最豪華的賓館,又為我過了一次生平最隆重的生日。當他手捧著九百九十九朵嬌艷的玫瑰單腿跪在我面前時,我只覺得一陣眩暈,巨大的幸福和喜悅讓我忘記了俗世中的所有不快與羈絆,我當即決定把自己獻給他。

事后我想,有多少女子是在這種浮華的表相背后草率地獻出自己最最寶貴的東西呢,對于女人來說,從少女到婦人的轉(zhuǎn)變僅僅是男人進入的過程,而對于女人,卻要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

沒有哪一個女人會忘掉自己的第一次,它就像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牢牢地熨帖在你的心上,或酸或痛,幸??鞓放c否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第一次是在迷茫與慌亂中度過的,短暫而疼痛,當我完全想釋放自己時,一切卻都結(jié)束了,這難免讓我失望,但我還是擁著阿文幸福地哭了。

不知是誰說過,當女人失去童貞的時候,無論她是多么的堅強,十之八九是要哭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可哭歸哭,用眼淚祭奠一下女人的唯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不該把我的身世講給阿文聽,這也是我爸立下的規(guī)矩。我爸曾對我說過,在外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對任何人你都不能講你是我的女兒。我爸說這話時語氣相當?shù)貒绤枺莶坏梦矣邪朦c分辯與反對。但那天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是我已把身子獻給了阿文,沒有理由不把心再交給他;二是長期的家庭壓抑使我快喘不過氣來,我想找個地方一吐為快。僅此而已。

我說,阿文,你認識軍嗎?

阿文茫然地點點頭。他不明白我怎么突然提出一個跟我們的愛不相干的一個人。

我說,他是我的爸爸……

我就是在那晚講過我的遭遇之后徹底失去阿文的。盡管此后我們在校外租了房子像夫妻一樣過起了同居生活,但我還是感受到了他的吃力與勉強。盡管他在性愛上的技法越來越嫻熟,但我還是感受得到他的心離我越來越遠。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非我倆人所愿。錯不在他,也不在我。而是他不該像我一樣擁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爸爸。

他爸和我爸是政治上的死敵。我們都是他們的犧牲品。

阿文離開我事先沒有任何的征兆。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們共同吃了早點,共同走到學(xué)校門口,阿文讓我先進教室,他說他去買點東西,然后就像蒸發(fā)了一般杳無音訊。我找遍了他所能去的地方也沒找到他。直到后來我找了班主任老師,把電話打到阿文家里,才知道阿文早在幾天前就轉(zhuǎn)了學(xué)。阿文的爸爸還惡聲惡語教訓(xùn)我說,以后再不許糾纏阿文,否則就把我的私生女身份公布出去,讓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就這樣,阿文徹底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跟了阿武。

我跟阿武上床,跟阿武去舞廳,跟阿武吃搖頭丸,直搖得我肝膽俱裂,淚流滿面。

后來,在阿武的教唆下,我還吸食了毒品。毒品真是一個好東西,在飄飄欲仙中,使我忘卻了好多東西。但無論怎樣我就是忘不了阿文。每當我跟阿武做愛時,喊的全是阿文的名字。為此沒少挨阿武的拳頭。阿武下手狠,打得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但他從不打我的臉。他說,臉是女人的門面,我不打你的臉并不是給你留臉,你他媽的再忘不了阿文,我就弄些硫酸徹底把你毀了。

可他的恫喝嚇不倒我,我還是想著阿文。做夢都想。

毒品是個無底洞,一旦掉進去就不能自拔。為了吸食毒品,我和阿武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遠遠不夠我們花銷的。起先,是阿武變著法兒從他父母那兒騙錢,騙得次數(shù)多了,最終被他的父母發(fā)現(xiàn),將他痛打了一頓,除了生活費,一分多余的錢也不給他。阿武就慫恿我去向家里要,我要了幾次就引起我媽的懷疑,我媽說,妞妞,咋回事呀你。關(guān)切的目光里滿是狐疑與猜測,我誠惶誠恐,再不敢輕易張口向媽媽討要多余的錢。

沒錢的日子讓我和阿武極為恐懼,毒癮發(fā)作的時候就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我們的骨縫里鉆來鉆去,我如鮮花一樣的面容日漸凋零。但要命的是,恰在這時,我懷孕了。

阿武很愛我,除了偶爾吃些阿文的醋,他沒哪點對我不好,當我告知他我懷了孕時,阿武很高興,一把擁緊我說,真的,你果真懷了孩子?但很快他又松開我,瞪著兩只死魚般的眼睛冷笑一聲說,不會是阿文的吧。他建議我去打胎。當時我恨不得把他的臉扇爛,可我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去了醫(yī)院,我心里清楚,對于一個吸食毒品的女人來說,是沒有資格要孩子的,更何況除了阿文我并不想為什么人生孩子,我沒我媽那么傻。

我一個人去了醫(yī)院。我拒絕了醫(yī)生要使用藥流的建議,平靜地走進了小小的手術(shù)室,我又拒絕了打麻藥,醫(yī)生無耐地搖搖頭說,沒見過你這么奇怪的女孩。

半個小時后,我虛弱地從那個有點骯臟的小診所里走出來,身上還殘存著冰涼的醫(yī)療器械插入體內(nèi)鉆心的疼痛,我有種被掏空的感覺,眼前老是一團血肉模糊,那是從我體內(nèi)流出的生命。

因是星期天,我斷然拒絕了阿武在學(xué)校照顧我的請求,毅然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車,因為那一刻,我討厭極了阿武,我只想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回到家里,房門緊鎖。我掏出自備的鑰匙打開房門,一頭撲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睜開眼,似乎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墻上的鐘已指向晚上10點,窗外漆黑一團,可我的媽媽卻依然沒有回來。

我跳下床,操起電話打了我媽的手機,一曲《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歌曲從客廳傳來,我愣了一下。我媽出門居然沒帶手機。

我媽失蹤了。我打電話給所有認識我媽的人,他們都說沒見到她,那一天我跟瘋了一樣找了好多地方,最終,我跑到了我爸的辦公室。

我爸正在他那寬大的辦公室里給他幾個下屬布置著什么,見我披頭散發(fā)地闖進來,就是一怔,他擺手讓他的下屬退了出去,然后很平靜地說,我沒見到你媽,真的,我好久都沒見到她了。

說這話時,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如破碎的鏡片一般散亂,撐在桌上的十指如豆蟲一樣抖動不止,我一下癱坐在了地上。

我媽的尸體是在三天后找到的。

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理我家不遠的一條下水道時發(fā)現(xiàn)了她。我媽的雙手被死死地反綁在背后,裝在一條破舊的麻袋里。她衣服零亂,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據(jù)法醫(yī)說,她是被人痛打之后用被子悶死的。

殺害我媽的兇手第三天就落網(wǎng)了,他就是軍,我的親生爸爸。

我不相信我爸害死了我媽,我求公安人員把他放了,我不能失去了媽媽,再失去爸爸,我把聲音都喊啞了,頭磕破了,可是他們除了嘆息沒有一個肯幫我。最后,一個年紀稍長微胖的警察把我從地上攙起來,他說,孩子,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吧,我們已掌握了確切的證據(jù),你媽的確是被你爸殺死的,你爸已經(jīng)承認了。

我還是不信,我又給他們跪下了,我求他們讓我見我爸一面,我要當面向他求證。他們商量了好大一會終于同意了,在看守所里,我見到了我爸。

我爸戴著手銬被關(guān)在一個單間里,在見到他的一剎那我差點沒認出他來,僅僅一天的時間,他的頭發(fā)就全白了。我剛進來,他就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腳下,抱著我的雙腿痛哭流涕說,妞妞,我對不起你呀。

那一刻,我腦子里空蕩蕩的,我避瘟神一樣地掰開他伸過來的手,然后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自打我媽把馬紅氣得吐血后,就沒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馬紅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出院后就懷揣一把水果刀,一見我爸就叫囂著要捅死他,迫不得已,我爸把馬紅送進了精神病院。殺我媽的當天,我爸正在政府禮堂開會,我媽突然闖了進來,對此,我爸十分惶恐。因為,他已被確定為縣長候選人。我媽的突然出現(xiàn),無疑讓我爸一腳踩在了浮云之上,“危急”之下,他匆忙跟縣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就把我媽帶出了會場……

出了禮堂的大門,找了個偏僻處,我爸強壓著怒火問,找我有什么事。我媽說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爸終于沉不住氣了,低聲吼了一句,你添什么亂。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我媽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說,你少在我面前擺譜,你不就是想跟我們母女一刀兩斷嗎。

我爸盯著我媽冷冷地說,就算是又能怎樣?

我媽怔住了。盡管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這種絕情的話從我爸嘴里說出來,她還是難以承受。我媽淚流滿面,她把一張照片舉在我爸面前。

這是我們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張照片,那是在我們搬進新居時拍的。見到照片,我爸臉色大變,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去,把照片撕得粉碎。

我媽渾身戰(zhàn)栗地問,你把照片當罪證了是不是?哼,我告訴你,我還有底片。

我爸怔了片刻后,說,有話咱回家再說。

我媽長舒一口氣。但回到家,剛進屋,我爸就用腳后跟將房門磕上了,然后向我媽伸出手說,把照片底片給我。

我媽望著我爸那張既熟悉又陌生完全被扭曲的臉,整個人一下掉進了冰窖里。她狠狠地扇了我爸一巴掌。

我爸撲向了我媽……

我爸沒想到公安局會這么快破案。

其實我爸不知道,在發(fā)現(xiàn)我媽的尸體后,辦案的民警就收到一封匿名信,這封信檢舉了我爸和我媽的關(guān)系。

我知道是誰檢舉了我爸。我不想提那個人,可我愛他。

我不打算讀書了。我去學(xué)校跟老師同學(xué)告別,他們對我的遭遇很是同情,有幾個同學(xué)還陪我落了半天的淚,鼓勵我好好活著。在校園里我沒見到阿武,我去了租住的小屋,一眼就看見他光著身子正和一個女人滾在一起,我便把邁進的腳抽了回去。阿武攆出來攔住我,我沒等他開口,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那一個耳光很響,把我的虎口都震麻了。

然后,我去了戒毒所。

我從戒毒所出來時,已是秋天。街上滿是凋零的樹葉,踏上去有種冰冷的綿軟。一輛警車呼嘯著從我身旁駛過,我恍惚看見有幾個脖子上掛著“■”字木牌的犯人夾在威武的警察中間,我知道,又要槍斃人了。隱隱地,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終于,在市民們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中,我聽到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軍。

那晚,我一夜未眠,泥塑一樣地枯坐著,直到天亮。太陽出來時,我聽見咚咚的敲門聲,打開門后,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漢子拘束地佇立在門前。我愣住了,他是牛栓。盡管他已變得十分得蒼老,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跟我媽離婚后,他沒再婚。他一直在等我媽。他說,妞妞,跟我回家吧……

我沒答應(yīng)他,我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樣會讓我為媽媽感到羞愧,我不想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但當牛栓轉(zhuǎn)身離去時,望著他蹣跚的背影,我心里非常難受。

不久,我意外地獲得了兩筆財富,一筆是我媽省吃儉用留下來的,另一筆是保險公司賠償?shù)模ㄎ也恢牢覌屖裁磿r候投的保,或許她對如此的結(jié)局早有預(yù)知吧!)。我用這些錢開了個網(wǎng)吧。我白天睡覺,晚上才打開店門,來上網(wǎng)的人和我一樣,都是喜歡夜的人,喜歡夜悄無聲息地像河流一樣在我們身邊流淌。由于驟然下雪的緣故,今夜上網(wǎng)的人不是很多,所以我也有時間在午夜來給你講我的故事。只是我的故事講完了,你怎樣看待,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亮了,嶄新的一天開始了。

責(zé)任編輯 江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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