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王
《無與倫比》是一部奇怪的小說,如果把它作為小說來閱讀。在閱讀的層面,它打敗了我,既使我厭煩于小說情節(jié)缺少波折、小說人物缺乏動作,以及“節(jié)奏錯亂”的一次次閃回;又迷惑了我,使我不得不一次次放慢閱讀速度,放棄習慣的一目三行的讀小說方式,不時停頓下來,往回走,默讀,體會詞語在舌尖上的運動,醉心于細節(jié)纏繞的閃回、層次豐富的獨白,以及獨特的關(guān)于城市季節(jié)的描述——“綠色融化在空氣里”的北京,“斬斷明快”的西雅圖,“燈籠亮在飄散的雪粒里”的長春。當然,還有這樣的句子:“夜深后雪總是小或停下來。窗外有一盞路燈。最喜歡看路燈下的飛躍的旋轉(zhuǎn)的雪粒,不回憶也不展望,就是看雪,竟默默地說,布朗運動。心里笑了一下?!边@樣的句子:“它像車窗外的雪花,然而隨時可能被放大想象的雪花,會融化會消失,可你不能否認它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夢里,只是羞于向往,或是再沒有精力面對?!边@里的“它”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作者所說的“愛情”,作為讀者的我其實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這個句子的美,是我再三默誦這個句子所獲得的跳躍于舌尖的美妙。美妙得可以享樂的句子,在《無與倫比》中梅花間竹,時有乍現(xiàn),又隨著故事的不穩(wěn)定節(jié)奏隱去。假如要整理它的故事,看起來很簡單:第一部分,“我”從西雅圖飛到羅馬;第二部分,“我”從費城飛到西雅圖;兩個部分間隔十年,“我”從留學生變成職場人和母親。但是,在這密閉的時間布局里,在短短五萬字里,小說密密麻麻擠滿了幾十位面目模糊的人物。有著中文名字的各主要人物,可以是印度裔男,可以是泰國裔女,也可以是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tǒng)的美國女,有著最普通英文名的人物可以是熱愛“西式中國文化”的知識青年。除了合乎氛圍的心理特征外,作者吝于透露更多,吝于描述出一個完整的人物。甚至于故事的主人公“我”,作為讀者的我們,知道她有多才藝和溫情的父母和兩個姐妹,但一點不了解她和三木的愛情與家庭生活——《無與倫比》的作者署名恰恰又是“三木”。可以說,這個故事,就是這些面目模糊的人稱名詞,在一個稀薄而遼闊、富含水汽的地理空間(北京—長春—西雅圖—羅馬—費城)里,不停頓、無目的、無意義地碰撞,套用下作者的物理學詞匯,“布朗運動”?;\罩著這個“布朗運動”,控制著它的消散,使文字漫溢、混沌充盈,形成迷霧,使讀者沉浸在這團文字迷霧之中的,是兩個關(guān)鍵詞:“表演”與“愛”。關(guān)于表演——故事中的人物在表演。“我好愛看他們,知道是表演,知道有真情。”有對表演的戲謔?!翱傆行┡⒆铀坪趺靼琢吮硌莸囊饬x,手挽手漫步在花叢中?!庇袑Ρ硌莸乃伎??!敖o自己美麗的包裝,以為自己一定有個堅強的內(nèi)核。但其實當緊緊的包裹已經(jīng)松開時,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洞??赡苤挥猩蠲篮玫臅r候才可以表演堅強的心?!?、“她其實很好,我們沒有交集,不是生活交集,是沒有任何交集,但都想互相理解,卻禁不住刻意的努力?!标P(guān)于“愛”——有無望的愛?!拔沂莻€孤僻倔強的兒童,他們的激烈,他們的波動在我這里穿透,連反射都沒有??晌覑鬯麄??!庇蟹潘傻膼邸!跋裢蝗灰坏文谒婊_,覺得從此可以隨意地對待他,那樣的愛像一個無形之物,自由自在?!币灿袑鄣氖?。“我的生活里,和我觀察到的生活里,不僅愛情,友情都差強人意。有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連不起來,抓不住。要好努力才恍惚地有高潮。因此它們本身沒有魅力?!遍喿x《無與倫比》,所得感覺也是“一小片一小片,連不起來,抓不住”,和常規(guī)的小說大相徑庭。但沒有理由不把它當作小說,雖然接觸它,意味著接觸一種陌生的文體——“敏感與沉思”,一種類似于一百多年前的法國作家于斯曼的寫法(當然,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作者受到于斯曼的影響或者閱讀過于斯曼,只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于斯曼沉迷于描述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時期的心靈,而《無與倫比》的作者,沉迷于描述向全球化時代過渡的心靈。相比于斯曼的名作《逆流》,《無與倫比》沒有完成的是,寫得更像小說。之所以沒有更像小說,原因在于,作者想讓文字更像心靈。小說中的我,通過這段文字和作者融合為一:“可是把命運形而上學到時間和空間里,也就是寫內(nèi)心的東西,也是安慰人心的一種途徑。我沒有一個一定要相信的愿望,但我向往全方位的詩意。在體會一首詩,或是有了表達的空氣團的時候,比一切愛情都美好。可那樣的瞬間是多么少,也許可能因為少才格外珍貴?!蓖瑯拥模绱遂F氣迷蒙的時空,如此彌漫著雪粒般詩意的文字,如此給我?guī)黹喿x享樂的小說,如此的原創(chuàng)性,在中文世界里是多么少,格外珍貴。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