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
1
雪花兒飛著,輕輕灑灑地,從陰灰的云頭上飄降,落栽在地上。地上一片銀白,閃著刺目的寒光。
一絲兒風(fēng)也沒有,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世界靜極了,仿佛一切都在睜了眼沉睡,做著縹緲的春夢。在這樣的夢里,往常我總能見到聞敏的墳。
那是一座小墳,上面覆著一層薄雪,其他什么都沒有。每當(dāng)它顯現(xiàn),我總在心里靜靜地呼它,呼它為“雪墳兒”。
在他面前,我一直以為世界是晶瑩剔透的,如這翩飛的大雪——這緩緩飄送的精靈,有什么不在它的銀夢里融化呢?
一切都該融化。世事無不融化。
融開的土壤里,記憶的種芽萌蘇了。它把人從一季帶進(jìn)到下一季。
2
高考三年,我依然落榜,感覺實在沒臉皮在家鄉(xiāng)丟人,又不肯嫁人,便狠狠心,拿上媽媽的三萬塊錢,收拾幾件衣服,挎一只包,不辭而別,獨個兒去廣州尋前程,決計發(fā)達(dá)不了絕不回頭。
上午,我在南京車站排了數(shù)小時隊,才買來硬臥,是18點的始發(fā)車。
別看南京離家近,我還是第一次來,人生地不熟,無處可去,只得在候車室坐著,不敢睡,也想不到找休息、吃飯的去處,上車時不免就困了。放好包,沒等車開,我就爬上床,咽下幾塊餅干,擋住餓,頭就昏沉沉了,放自己躺下,世界很快從我的意識里剔開——也許我的意識暫時消亡在世界以外,或者全世界彌漫成了我的“意識”,混沌一片,誰說得清呢?
我不知道自己睡的是聞敏的上鋪,我和聞敏會在這趟南去的火車上認(rèn)識。在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我遇到最恰當(dāng)?shù)娜恕H松瓦@么蹊蹺。
一覺醒來,肚子餓了,我想喝口水,起了身,爬下床,一腳踩下去,毛乎乎扎人,聽得下頭“咝——呀”一聲。我的心一緊,意識到踩在一個人的頭上,疾快提腳,低頭看過去,是一個清瘦白面的書生,三十多歲,閃出腦袋,齜牙咧嘴,突起的眼球從鏡片后斜看上來。我的臉騰地就紅了,說對不起。
他的右手還罩在頭頂上,看見是我,也說對不起,倒像他把我嚇到了,笑在鏡片的四周微微波晃,如一潭春水,并不肆無忌憚地擴(kuò)張,而是含得很深又很靜。
我笑了,他目光一閃,示意我再下來。我踩著護(hù)架落地。他手上兀自捏了本書。
想他必定正對燈光讀書入迷,被我踩著了。
我自己讀書不成,對文化人天然敬服,企羨之意仿佛能從眼睛里流出來,心思完全坦白在對方的目光之下——對他,我萌生了強(qiáng)烈的好感。
莫名其妙!
為掩飾自己,我拿蘋果給他,他客氣地謙讓,不肯接,連聲道謝。
我硬塞上去。接著就可以拉拉家常了。
我們談得很散。知道他家在廣州近郊,我喜從天降,打聽起物價,房租,就業(yè)形勢。他儼然是廣州通,大半年都在聯(lián)系工作,行情之熟,要是早一年問,那可無可奉告。
他問了我的簡歷,上幾年級。我趕緊編出一個不起眼的小城的名,說自己剛剛上大二,學(xué)物業(yè)管理,很煩,不感興趣,想去廣州看看,好的話不念書了。
那多可惜??!他勸道,即使再不喜歡,也要念出來,文憑有時候還是很管用的。起碼是個門檻。而且,上大學(xué)不在乎你學(xué)了什么,甚至也不在乎你能學(xué)什么,它多半是象征和標(biāo)志,證明一個人的素養(yǎng)。在那么一個環(huán)境、氣氛里熏陶,無形里獲得的東西更多。
這樣的談話我受用不淺。突地感覺自己這輩子大概離不開這個人了,可……我怎么是個騙子??!
我自卑、不安起來,不僅為著自己的不敢誠實,還為著下三流出身——我什么都不是,妄談什么大學(xué)!
一切會變嗎?廣州能給我機(jī)會嗎?機(jī)會對于我這樣無所準(zhǔn)備的人,是一個奢侈品嗎?
我甩甩發(fā),把所有的想法扔了出去,打探他的消息,分明對他已很有意思。
這么一顆感傷凋零,蒼老如灰的心,往常被考試打暈了,竟然對男人發(fā)生了興趣,眼下我的心管不了我的身。
聞敏的大學(xué)是在清華新聞系讀的,畢業(yè)后留京,沒戶口,就在報社打工,做過四年記者,滿以為能干一番了不得的事業(yè),三兩年下來便可名滿天下,破格收錄,弄一個戶口,最終一事無成,從一家跳槽到另一家,整天與一幫抱殘守缺、自以為是的老頭子、老大媽斤斤計較,受他們指派,把自己都撥拉成矮小動物了。
咬咬牙,他上山讀書。研究生考在南京大學(xué),由碩而博,學(xué)的是英美文學(xué)。這回剛畢業(yè)。說人生可以無所顧忌地闖蕩的年份實在短,一天天成熟,激情也一天天磨滅。
他爸是七八年前去世的,老母和妹妹都要他照顧,便毅然返鄉(xiāng),同學(xué)、老師、熟人介紹,落定在廣州一家報社當(dāng)編輯。
你妻子也在廣州?
沒有……聞敏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但只是一閃而過。他的臉帶了羞澀,笑笑說,現(xiàn)在的女生!哎,對不起,不是說你,我是說自己一直讀書,出得多,進(jìn)得少,老大不小了,你看,誰瞧得上我呢?
我呀……我不由得驚呼,卻喊不出來,只自己聽見了。
你是說還在找?
真是,我怎會問這么傻傻的問題?可是很奇怪,問過了心也便釋然多了,精神抖擻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盼著他回答。
他那里點點頭,頗多無奈的樣子。
你條件那么好,會有許多女孩子喜歡的!我說著,拿目光深深地?fù)狭怂幌拢谒男纳宵c起火,就不知道那里熱不熱,燙不燙,能不能燒起來,自己先就莫名其妙地涌出股股酸意,直覺到?jīng)]有我什么事。
你看什么書呢?
哦,聞敏把書遞過來。
真是個嗜書如命的家伙,不懂生活!書上畫著一道道線,書頁的空白處寫了筆記,密密麻麻。用心于此,恐怕就難得去追女生了吧?你不追,我們還能主動送給你親近?
我有點得意。定睛來看內(nèi)容,傻了,滿目的英文。
什么呀?
最新的小說,剛剛得諾貝爾獎。
哦!我好奇道,你也寫小說?
我哪會那個!我研究小說。過去的正業(yè)。
這,看小說能當(dāng)飯吃?問出后我隨即后悔,怕自己露餡兒,很快又轉(zhuǎn)變話題,要是我寫小說,你研究不研究?
這本是臨時應(yīng)急想起的玩話,聞敏卻憨厚地笑了,說:慚愧,我只研究英美兩國的近代小說。如果研究當(dāng)代中國小說,肯定得研究。
我們呵呵都笑了。
他爬下床,彎腰拔起鞋跟。
要是你寫,就寄給我吧,我向你約稿。
他似乎在彌補(bǔ)我的失落之情。我興奮道:好的呀好的呀……
心里可沒底,因為我的語文成績不錯,作文不賴,不代表能寫小說,可以發(fā)表文章。
你過去發(fā)表過什么?他看著我,一邊拉開折上去的凳子坐下了。嚇了我一跳。這正是我擔(dān)心的。不得不說實話了:沒有啊。我倒是記得多,每天寫日記,感想豐富,缺少寫文章的動力,也不知道寄給誰。現(xiàn)在嘛……有對象了。
媽呀——這是什么話!我不好意思地端起了水杯,喝得山響,瞥見聞敏也在笑,樣子怪怪的。
我心頭一癢,丟開杯子,伸手就捶他,輕輕喊道:你這人壞!笑什么嘛?
聞敏讓了讓。我面紅耳赤,感覺這個打,很有點蹊蹺,就像在撒嬌。莫非喜歡上他了?
下雪啦!聞敏輕輕說道,隔玻璃朝外去看。我順著坐下。
真是一場好雪!
雪朵兒在微風(fēng)里漫漫下降,那么規(guī)整,那么柔曼,那么光潔,又何其飄放!誰也不和誰吵罵,誰也不和誰搶打,帶著亮色,帶著冰寒透頂?shù)男撵`,爭爭鬧鬧,熱熱乎乎,鋪滿大地。那原野上奔馳而過的墳頭,一溜兒展開,不時蹦進(jìn)我眼簾。久違了伙計!
我神采飛揚(yáng),甩飛長發(fā)。
你的頭發(fā)好看!17歲還是18歲?
錯!我23了。我趕緊虛報歲數(shù)。
是嗎?那你好小??!
你多大?
我?33,比你大多了,老了!
蠻顯年輕!你走過那么多地方,難道就沒有碰見過自己喜歡的女孩?我含著笑逗他,輕輕問道。
他匆匆瞥了我一下,就轉(zhuǎn)眼移看窗外。
有的。各種原因吧。總之,我相信緣分。他轉(zhuǎn)過頭,問,你呢?男朋友在廣州?
我還小,哪有什么朋友?你可大了哇。得抓緊,加油。
看看了。再急也不在一時。
我的心一疼,仿佛挨了針刺,折疊藏掖起來的情緒全都崩塌,亂糟糟的。
我怕,害怕追問自己。
我不能誠實,我喜歡夢幻般的感覺,沉浸在夢里。
我們沉默著,靜靜地賞看外面的雪景。
3
廣州無寒冬,晌午的陽光被海水揉搓得軟乎乎的,辣不起來,四下里一撥,淋灑在身上,懶洋洋地倒有些暖人。
呵,見到了海,平生第一次!
在火車上,我曾說自己從未見過大海和沙漠,聞敏也很向往沙漠,沒去過,大海卻是熟悉的,自小就在海邊長大,他說給我向?qū)?,抽空帶我去,半個多月后便約我了。
我們站上一塊青黑色的臥石,海的壯闊早把我轟碎。
濤浪在胸頭咆哮,隨同它的浪聲,我的心神一次次拋舉天際,去了另一個世界。
自由了,濤浪的抬舉讓我得到全新的自由!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興奮過。在生命漫長的河道里,我沉緩流淌,而今才匯為這海洋里的花浪。
我留著這個約會,是不愿一個人來海邊享受。
廣州是那種活力四溢的大都市,開始我只在一所所大學(xué)里轉(zhuǎn),瀏覽報上的招聘啟事。前者讓我亢奮,后者叫人絕望。我沒有學(xué)歷和經(jīng)歷,這些都是起碼的門檻,進(jìn)門都需要。體面的我不夠要求,就只能應(yīng)聘收銀員、保姆和苦力了。找過幾家,人家不怎么放心,我自己也不能如意。暫時還不缺錢,熟悉環(huán)境后,我就在中山大學(xué)和外語學(xué)院的教室里聽課,聽得心安理得。
我太愛上學(xué),對大學(xué)印象太好了!
過去我常跑圖書室,看過大量的書,醉心歷史和社會學(xué),對考試不適應(yīng),上場就緊張,考前會失眠?,F(xiàn)在不為考試聽講,只為學(xué),包袱就甩了,課堂把我過去的零零碎碎漸漸貫通,光陰在接續(xù),變成完整的鏈條,該有多美!
我把聽課的感受說給聞敏聽,他指點我再去聽作品欣賞、心理學(xué)、思想史,說它們對創(chuàng)作大有幫助。
但是,你不想回南京讀書了嗎?
原本想回去,我狡黠地一笑,現(xiàn)在覺得這邊更好,不回去了!
哪兒好???
……你不是都沒選南京嗎?我賴皮地說。
如果我選南京呢?
你選了再說吧。
要是我現(xiàn)在就選南京呢——你跟不跟我走?
跟你干嗎?我不會自己回去嗎?
我微微一笑,小心下了光滑的圓石,石頭上爬著好多黑色的甲蟲,蟲子都怕人,我繞到前方,朝向陽光躺在沙灘上,一邊刨刮身邊的細(xì)沙,堆埋在身上。沙子細(xì)軟,手感滑溜。
你也來呀!
聞敏跳下來,沖到我身邊,躺下了。他的頭枕在掌心里,望望天,大大地伸起懶腰,瞇縫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也不搭理我。
幾張紙被海風(fēng)從遠(yuǎn)處一路吹來,滾到我手邊,我想攔,沒攔住,撈起一把沙子,輕輕飛撒,撒在聞敏臉上,快樂地笑了。
聞敏依舊不動,薄薄地睡過去。
船在海天交接處游弋,只有一個輪廓。直升機(jī)盤桓,聲音如馬達(dá)。陽光把臉閃刮成千萬個明點,一晃一晃的,一切都碎了,浮起來,晃起來。
突然,一只快艇朝著我們沖來,鋒潮鼓動。聞敏一個鯉魚打挺,把我拔出沙坑,攔腰一抄,抱在懷中,急往后退。退出十多米,他踉蹌著摔在沙灘上,手臂扭住我的腰,我摔在他懷里,渾身酥軟,格格地笑了。
在他剛剛抱起我時,我掙了掙,生出奇妙的感覺,仿佛觸了電,身上一股水氣在奔流激蕩。
放開……我想喊,但沒有喊出來,裹在熱氣里,莫名其妙地快活,快活得歇斯底里。就想摔在這個男人的身邊一生一世。
快艇并未沖上海灘,它放過我們,加足馬力,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朝著另一處沙灘沖去,浪花四射,浪頭蓋過了我的腳踝。
海面上光花朵朵,恰如太陽淚流滿面。
4
在我上課時,四周滿座青頭青腦的男生,課間故意圍住我逗鬧,有一扯沒一扯地招惹我關(guān)注,尋找接近、進(jìn)攻的機(jī)會。悄悄打聽我是哪個系的,哪年來的,哪兒生的,哪一班的……
我多半趴在課桌上裝睡。不得不抬頭時,也是個啞巴姑娘,給那些飛眉眼的、假咳嗽的、問寒暖的、送懷抱的以冷臉,叫他們知“難”而退。
其實這并非他們真“難”,而是我不肯放開,當(dāng)它是自保之策。
同學(xué)雖然嫩相,可都是優(yōu)秀的種子,同齡人里的佼佼者,對我卻無一合適。我自知深淺,與其讓這些沉浮不定的小男人失望,不如施一點小小煙幕,遮護(hù)自己,靜心讀書和聽課。恨不得每天學(xué)二十四小時,連晚上的課都一節(jié)不落。
大學(xué)教授們,排課自由,不少人選擇晚飯后“開壇”,不困,不餓,專注,容易吸收,那真是效率高。
浸淫日久,我不覺養(yǎng)出一份嫻靜的氣質(zhì),聞敏正是被它引動,一天天移進(jìn)來的。
他說我身上的變化大得快得叫人吃驚,一天一個樣,愈發(fā)耐看和好看。
我聽進(jìn)去,心上起伏跌宕,多少次不能自已,面上卻一點不敢表露。
我藏著一個古怪,看不清它,本能地感覺它是恐怖的,危險的。
好在精力集中,我托思為文,慢慢捏造了一些故事,寫的都能發(fā)。有聞敏在背后扶持和疏通。
他發(fā)現(xiàn)我編故事很有天分,說我是異于常人的天才。
我多驕傲,就愛聽這些。
一邊夸,他還要問問我的過去,我的父母兄妹。
想去“家訪”嗎?
我微微一笑,也不怕天打雷劈,胡說了一通。這大概是最能訓(xùn)練故事家的辦法吧?急中生智,信馬由韁,甩出多遠(yuǎn)、飛得再高,都能夠拉回來。
最后再告訴他:能有什么過去???極其平淡無聊,從學(xué)校到學(xué)校,你想都想得到!
你的不辭而別,總不會單為老師們講課不好吧?
我未料到聞敏是一塊不動聲色的老姜,眼珠便骨碌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他發(fā)現(xiàn)后,喊道:可不許編啊,這不是寫小說!
我紅了臉,聲明:我哪里編?總要組織一下語言吧?好多的理由跑在一起,跌跌絆絆,我都來不及扶,自己都晃暈了,你叫我先說誰?。?/p>
聞敏被我問啞巴了。
我怪不好意思,機(jī)靈地說:我兄妹多啊,五六個呢,念不起書,想半工半讀。原以為這邊找事做容易……
好吧。起碼能增加你的閱歷。不然太平順了。我?guī)湍銌枂?,或許什么地方缺記者什么的。你吃得了苦嗎?
太好了……我只怕做不好,沒能力勝任。
你行!上路了就不難。你文筆不錯嘛……
我沖動地?fù)渖锨?,蜻蜓點水般在聞敏的額頭上打了個水印,便飛身逃開,回頭看時,聞敏脖子都漲紅了,愣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這個書蟲子,的確是那種做研究、做學(xué)問的料!
5
找住處真煩。我已經(jīng)換過三四個地方,最后擠進(jìn)了外語學(xué)院的研究生公寓。公寓里一室擺了三張單人床。一個同學(xué)結(jié)婚,新近搬出去,和丈夫過起二人世界,聞敏幫我辦證,租下那個床位,每月只需580塊。
有人來嘮嗑,打探底細(xì),我就說大學(xué)剛畢業(yè),還是喜歡校園環(huán)境,上完班還能聽聽課什么的。
房里的姐們個個單純好處,彼此更無利害沖突,都很信任我,也佩服我的上進(jìn)心。
這樣,我白天待在中山大學(xué),幾乎進(jìn)過所有的教室,還常去閱覽室。晚上就騎車回到外語學(xué)院。
我不缺錢,吃飽,穿暖,居安,不與人比,大學(xué)里的東西比外頭便宜好多倍,生活費一個月下來也就在三五百之間。
要是學(xué)得骨頭酸軟,別人都去體育館、游泳池,我則出外做雜務(wù),聯(lián)系過短期的家教,后來聞敏又幫我在報社找到一份苦差,做一二版新聞。
任何報社,這兩版的新聞都是新手們來跑,還往往是編外記者,苦累不談,還無聊,身份就和建筑隊的小工差不多。
我不愿放棄,每被它追著趕著,三十天中總有五六天疲于奔命,在外面搶采訪。和聞敏見面的時間就少了,回到報社也只給他去一個電話,或者微信里聊幾句,簡單問聲好。有時連這都顧不上,我累了,身上的零件得不到休整、調(diào)理,杜撰著那些無肉無味的文字。
我的計劃,多半來不及去逐一落實。又要系統(tǒng)把文學(xué)什么的聽進(jìn)去,又要忙自己的作品。
一兩年下來,我受到鍛造,摸索出一些偷工減料的辦法。
像邀請我們列席會議的,主任安排我,我就不必一定要親臨現(xiàn)場了,可以電話里問問情況,要他們的資料和“車馬費”,一股腦兒快遞,盡量滿足其版面要求。再有些討論會,去了就是相互換一換名片,吃點水果與點心。差不多就走人。
作者隊伍在漸漸壯大,需要什么稿子都是在家中撥打電話。
但求無過。新鮮感很快過去,在報紙這行煎成了一根老油條,我擬定了符合實情的目標(biāo)。
自己的永遠(yuǎn)最重要,為今后的成材鋪路最關(guān)鍵。
我開始優(yōu)哉游哉。聞敏對于我的風(fēng)快節(jié)奏,特別心疼,電話里時常說:要么咱換個輕松的?
我偷偷一樂,口氣堅決:不要的啦,我能學(xué)不少,課堂上永遠(yuǎn)學(xué)不到這些。水手要在大海里經(jīng)風(fēng)浪才成會家子嘛。
的確,哪所大學(xué)能教學(xué)生專心投機(jī),為一點車馬、勞務(wù)費或者新聞廣告的利潤分成而討價還價呢?
我全會了。
冬天又到了,我添加了棉毛衫,周末無約會,就在圖書館讀書、寫作。數(shù)百天眨眨眼就過去了,我進(jìn)款已不少,存折在穩(wěn)中上升,怎不叫我越來越膽壯,充滿信心?
有錢者無罪,有錢的感覺真好!
我把每一筆都恰如其分地派上用場,什么交房租,買書充電,生活花銷……
你需要拿一個文憑。有天聞敏躺在他的沙發(fā)上這么開導(dǎo)我。
我自然聽話,報名參加了中文專業(yè)的自學(xué)考試,準(zhǔn)備一年內(nèi)拿下大專,三年內(nèi)攻克本科。我要完成別人不可能辦到的,這才見得能耐,也才配得和聞敏做朋友。此前,我沒有資本。
女兒當(dāng)自強(qiáng)!仗著男人過幾年好日子,那是特別危險的。
或者說,我本能地不相信他人,尤其是男人,我只信自己——把我鑄造成器了,擺在哪里都能立住,誰都打不垮。人都是自己把自己打垮的,別人不會也不能。
有了這套論調(diào),聞敏就說我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小妮子”了,他可以放心與放手。告訴我說,朋友緊鑼密鼓,正為他介紹對象,他比較猶豫,想聽聽我的看法。
我比較平靜,不明白他的態(tài)度,感覺他一定看中了哪位,不然這么久下來,他沒和女人約會?我含糊其辭,不說支持,也不說反對。
對他,我終于可以平靜了嗎?
一個人躺下,我悄悄問著自己的心,它深不可測,問題落進(jìn)去,總沒有回響。
看來你把他超過去了?;蛟S你對他太有把握?
極其矛盾。
接下來的周六,聞敏說要和我好好兒聊聊。我若無其事,見他就像是吃面條,家常便飯。
這一次卻和平常不一樣,我們不在他的辦公室會面,而在鳳凰大酒店,隆重又莊嚴(yán)。我堅守原則,只要他只字不提愛情和婚姻,我就裝糊涂,不打聽。到這里,我只為吃喝。當(dāng)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單等我吃入了境界,為吃而陶醉,才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倒說說看,對我組織家庭有什么意見。
哈哈,我能有什么意見,想組就組唄。
我的意思是,你給提提建議。
我能有什么建議?這應(yīng)該由過來人給你提。我對這沒什么想法。
為什么沒想法?多多少少總有的吧?
我繼續(xù)裝糊涂蟲,心里卻樂開了花——我和他真是兩代人,我們有著很深的代溝,就連試探與求愛的方式都不同。
起碼現(xiàn)在還沒有。我說。
那是真話。我才21歲,什么都嫩,什么都不定,有時心平如水,有時站在愛情城的風(fēng)口之上,受著無可著落的情欲的管配。可我有的是時間。
和聞敏相知很深后,我們之間已沒有隔閡,他總擺出積極的姿態(tài),似乎沒什么能打倒他,他本身條件過硬,我對他也有信心,極力向他看齊,拉近差距。它讓我感到我們兩個的心是同步的,無意中感覺他同樣是等得起的。
我錯了!他快40歲了,再不結(jié)婚一晃就錯失所有的機(jī)會了。
那時候,斯時斯境,我還不會設(shè)身處地為他著想,我不懂這些,想不到那么深。只以為他對我不薄,我對他的依賴越來越多。哪天自然可以成為他的太太,需要在我把差距拉近時。
所以,當(dāng)聞敏在飯桌上直接向我求婚時,我簡直蒙掉了,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怎么啦?我有那么多的計劃!我有那么多的安排!兩個人在一起,快快樂樂地聊聊天,說說笑,還嫌不夠嗎?不過,你真的不能覺得是夠了!我太小了!命運安排了我們的錯位,這難道也叫緣分?
不,只能有緣無分!
我期期艾艾的,面對他的攻勢,第一次啞巴了??偹慵敝猩?,喝了口杯里的如夢。
你容我想想,這種事一天兩天理不清楚。
我給他留下希望。
他那邊默許了。
為了讓他的心情好受一點,我提議坐沖鋒艦,去海島,玩“激流勇進(jìn)”,而后繞水兜圈子。他連說好,他早想出去兜風(fēng)了。
海上有風(fēng)。
沖鋒艦迎著半尺高的浪頭撞上去,激起數(shù)米高的水花,濺濕了我的衣,那水冰涼冰涼的。
聞敏當(dāng)即脫下外套,給我套上,攬我入懷,胸口熱乎乎的。
被男人摟抱的感覺,過去沒體驗。我忘乎所以地迷戀。
在島上玩瘋了,過木橋,看猴子,喂金魚。忘記了時間。不覺那風(fēng)越刮越大,寒氣透骨。云層也變厚變黑,急急往我們頭上壓過來。
我們急切地排起隊,站在無遮無攔的風(fēng)口,浪頭就在腳下翻滾撞擊,如同千萬條巨龍在卷打。看得驚心動魄、頭暈?zāi)垦!?/p>
越來越冷。哆嗦。有點站不住了。他緊緊抓著我。我越來越抖,他比我穿得少,跟著我顫乎。
總算輪上我倆,跳入艙中,裹上救生衣,唇都紫了。駕駛快艇的水手取了直線,飛快地朝著遠(yuǎn)處的岸駛?cè)?。我們在浪上顛簸,好幾次都像穿行在海底,刺進(jìn)了十八層地獄。
我大吐起來,閉上眼睛。聞敏也吐空了腸胃。
我們攙扶著下來,軟塌塌靠在巨石上。想休息片刻,但饑寒交迫,整個人都快散架了。再不出去就要倒了。
不及挨到馬路邊,天上下起小雨,打在臉上和身上,有如千枚萬枚的冰針。我們仿佛走在廣寒宮外,四處是慌亂奔跑的人。我們找到一輛黑轎車,試圖趕緊回家。車馬成河,死溝兒似的,進(jìn)出口全給打結(jié)堵上了,被雨水一淋,一個個好比快要動彈不得的王八,爬出兩三千米,在緩緩蠕行。
我冷得說不了話。他不比我強(qiáng)多少。只是男人比女人硬,還不能撒嬌、訴苦。他默然承受著一切,雙肩下窩,縮成了麻稈。敢情是這么瘦削的書生!
上午出門時太陽當(dāng)頭,我覺得熱,特意只穿了一層外衣,加上聞敏的,也還是不夠抵擋初冬的寒流,再受海浪、雨水的淋打,現(xiàn)在簌簌直抖,受到報應(yīng)。
你也冷了?穿上衣服吧。出來時我堅執(zhí)地要還他上衣,他不肯,說:挺一會就到了。要么咱們打車回去?
打車路上也堵,下班時間,何必花那冤枉錢?你還是把上衣拿過去吧,我比你耐凍。
你先套著,我挺一挺就過去。我骨骼硬。
凍成老骨頭了!我哆嗦著,一起笑了,笑容都發(fā)黑,冒著慘淡的煙氣。
6
快到家了,聞敏一路咳嗽,抖得快走不動,登不上樓梯。我不知哪來的力,幾乎是扛著他,把他帶回家。
沖進(jìn)溫暖的屋子,聞敏眼瞅著倒了下去,面色青灰,甩著膀子,頭直搖。我給他倒了熱水,他喝了半杯,從沙發(fā)里爬起來,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剝?nèi)ヒ路咨蟽?nèi)衣和內(nèi)褲,一邊讓我自己找衣服換,而后一頭鉆進(jìn)被子,側(cè)身向內(nèi)裹緊身子,劇烈地打起擺子。
我笑他弱不禁風(fēng),在他衣柜里掏挖了半天,才找出棉毛褲、羊絨衫,趕緊換上。
你也進(jìn)來吧。聞敏在床上喊。
我餓,但顧不得了,二話不說,鉆了進(jìn)去,摟住他。
他側(cè)轉(zhuǎn)身,面朝我,把我抱住,啊啊啊叫起來,活起來。
你閉住氣,一會兒就好。
他真聽我的話,盤緊我,慢慢的,被子里有了熱溫,他不再抖。
我們無力動彈,都很累,昏昏然睡過去。
一覺醒來,他頭有點疼,喊我,我朦朦朧朧地應(yīng)他,一驚,聽見肚子在咕嚕嚕叫。不覺坐起來。
他突地上來吻我,我咬緊了嘴巴,嗯嗯著,揚(yáng)頭躲開他的嘴唇。
他把我拉倒,不再安分,動手撕扯我的衣服,一點點探進(jìn)去。
聞敏在我身上暴起暴落,我知道他在經(jīng)受何等樣的煎熬,但我沒有義務(wù)去滿足他。
我并不愛他。
7
聞敏真的死了,并非死在我身上,而是死在醫(yī)院里。
大白天他受了那樣的雨淋和風(fēng)寒,晚上又不要命,他自己卻不知情,更不當(dāng)事,老天爺一件件全給他攢下,一次了結(jié),神仙也幫不了——他真的不要命了!
我通知他的媽媽和妹妹。得知聞敏是從鄉(xiāng)下念上來的。本科時父親就過世,家里窮,他只得畢業(yè)謀生。三十多歲還不太明白這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他的出身如此,我不是也未敢透露自己的身份么?
是不愿叫他失望,還是因為我個性里有著特脆特弱的一面,需要靠夢幻去遮飾?
有時候,對于出身的漠然能夠松解繃緊的思想,添一些生的勇氣。要是沒有夢幻支撐,我早已打垮自己了。
要是他恰如其分地待我、拿走我,我一定是不顧一切,什么都交給他。可他是呆瓜,仍有著農(nóng)家人的憨直,一心等我回應(yīng),等得這樣的被動,直到我對他不再仰視,熱情一天天消逝。
對于我來說,過去一次次失敗,留下的烙印太深,無法抹殺,它在我心靈投下了沉重的陰霾。即使無邊的幸福襲來,我也不愿接受。
我已是一個無力消受幸福的女人。
我是個“強(qiáng)人”,但我的根子是敗著的。
8
我越來越思念聞敏,一年多來什么都干不了,不知道這算不算癡迷。
去吧,看看他去吧,然后你就忘掉他……
我在心里不住給自己打氣,查明路線,我摸了過去。
朔風(fēng)悲號。馬路和樹木全給刮成一片蒼白。天空灰陰陰的,沉甸甸地封蓋大地。
我剛下車,大雪就在飛揚(yáng)了。真沒有這樣巧合的。
雪朵兒在無聲地裝點世界,悠閑,隨心,姿勢優(yōu)美。
遠(yuǎn)遠(yuǎn)見到聞敏的墳。碑向著我,就像在笑。左首立一棵細(xì)矮的青松,青松的針葉兒承住茸茸的白雪,一朵接一朵。
我知道,聞敏是最愛雪花的。現(xiàn)在,雪屑兒就在他的上方飛舞,慢慢都倦了,蓋在他身上。
我靜靜而立。整個白茫茫的大地都在帶同我下沉,下沉在億萬點雪朵兒中間,正如我站在飛船之巔,穿越銀河,但銀河一定沒有如此紛亂的寒光,它奇異地變幻閃爍。
我身上揚(yáng)開來陣陣清風(fēng),鼓蕩起身周的一切,去捕捉那點點片片的亮色。
一切在下沉、下沉,不斷地下沉。
回家吧。你會著涼的。
聞敏走出來,對我遙遙地笑著。
我回他一個木然的笑。
他飄過來,我偎在他身上。
他用手掃去我發(fā)際的雪花,說:我看了你大半天,擔(dān)心你著涼,就來了。走了這遠(yuǎn)的路,你不累?路上又堵。
我有約會,雪在這里候我。就趕來了。
辛苦你了。
你路上也會塞車嗎?我問。
我們都用氣行走,各有各的氣道,互不相干。
那就很好啊。我馬上回去了。
路上別急,你有太多的計劃。你太苦自己了,別人不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我知道。
我剛拿上了文憑!
你還想讀研!我全知道呢!只是我不明白,過去你對文憑不以為然的呀?
是的啊,只為接近你我才去讀,做鬼了我們才配。
那我等你。
等我哪一天過去,你比我又會大出好多,我們不還是無緣嗎?
傻丫頭,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你每天進(jìn)步,每天長大,我比什么都開心……
我合緊雙目,淚水靜靜地淌下。
我好想休息!
在天地之間,在聞敏的墳前,我仿佛也成了這宇宙里的一點雪,它飛啊,飛啊……
終有一天,我會飛到他身邊。到那時,我將安息,和他融成一片。
親愛的,你聽得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