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

“魯迅和趙家人有仇么？”這是著名作家方英文向我提出的一個有點類似于玩笑的問題，而且還不止一次。因為我姓趙，他便常拿這個話題來調(diào)侃我。甚至有一次我勸他再寫長篇，他仍說：主人翁可以姓趙么？

但我雖然姓趙，也讀魯迅的書，卻從未特別注意過這一點。經(jīng)他反復(fù)一說，我也詫異，想起魯迅在小說《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里都提及姓趙的，很佩服方先生讀書的仔細。

這次，相關(guān)名詞在網(wǎng)絡(luò)上火起來之后，我與他逗樂，微信給他說：方老，叫你成天說姓趙的，這下好，俺都不配姓趙了！方先生仍一邊跟我開玩笑說：要不暫且姓走？走為上策。一邊又寫了一段微信發(fā)上來：先是繆贊我的毛筆字好，后說：“你們趙家當皇帝，中不溜；但寫字作畫，卻個個一流?？蔀槭裁呆斞福屢粋€個反面人物姓趙呢？”他知道我編過一本《魯迅論中國社會改造》的小冊子，便又假借我的口氣說表示：“我好賴也算個魯研家，得考究考究……魯夫子肯定與我們趙家有過什么過節(jié)?！?/p>

這算是方先生的命題吧！正好趁元旦無事，我決心考證一下，到底魯迅為什么讓幾個反派人物都姓趙呢？

魯迅是在1918年初開始寫白話小說的，原因正如他在他的第一個小說集《吶喊》自序里寫的，是受了友人錢玄同的鼓動，來為《新青年》投稿的。他的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第一段便有這樣一句話：“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雖然短短的兩句話，這“趙家”給人的感覺就不好，文中還幾次寫道：“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薄扒疤熠w家的狗，看我?guī)籽?，可見他也是同謀，早已接洽?！惫氛倘藙荩w家的狗給人很陰險的感覺，趙家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緊接著，第二段一開首第二句就寫道：“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痹谙逻呌謱懙溃骸把凵餐w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壁w貴翁“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這趙貴翁的行狀，便給人陰毒的感覺。

之后兩三年間，魯迅陸續(xù)作了《孔乙己》、《藥》等七篇小說，除在《風波》中有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nèi)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xué)問家；因為有學(xué)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也不是什么正面人物之外，姓趙的最彰明較著地便是出現(xiàn)在他1921年底寫的名著《阿Q正傳》中了。在這篇小說中，趙家人是和阿Q相互對立的兩個階層的人，僅序言中作者寥寥幾筆，就把這種沖突十分震撼地傳遞給了讀者：

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阿Q不開口，想往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在小說中，趙太爺和阿Q一直發(fā)生矛盾沖突。阿Q的卑怯、愚昧、麻木，趙太爺?shù)陌谅?、霸道、驕橫，都被作者刻畫得淋漓盡致。那么，魯迅在他的好幾篇小說中都把趙家人作為反面人物，難道真的是和姓趙的有什么過節(jié)嗎？

答案是否定的。其理由如下：

首先，我仔細查閱了魯迅在寫這些小說之前的歲月里，是否和姓趙的人有什么過往，包括他的少年時代，東渡日本留學(xué)時期，回國后在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和紹興中學(xué)堂任教的時光以及在教育部當僉事的日子，但都沒有見到他和姓趙的有過什么恩怨情仇（之后也沒有）。我還以小人之心，特意留意了一下為魯迅父親醫(yī)病的中醫(yī)先生，因為魯迅曾因他們開的藥方（藥引子）的奇特而耿耿于懷。但看病的三位先生一陳一馮一姚，也沒有姓趙的；我仍以小人之心留心了一下買他家祖宅的人，那人姓朱，也不姓趙。之所以這樣想，倒不是把魯迅想得很卑下，覺得他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私仇，而是魯迅先生愛開玩笑，經(jīng)常會不經(jīng)意在“順便中”，對對手“則偶刺之”。比如在《阿Q正傳》序言中寫到因為對阿Q的名字如何寫去請教趙太爺?shù)膬鹤有悴琶牛骸罢l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jù)結(jié)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本褪琼槺阒?，對反對白話文的守舊派的一個辣諷。

其次，大概在寫完《阿Q正傳》之后，魯迅又寫過十五六篇小說，卻再也沒有姓趙的出任反角的情況出現(xiàn)。

第三，從魯迅后來與姓趙的人的交往看，也并不特別地表現(xiàn)出對姓趙的厭惡或不適。比如趙景深、趙家璧、趙其文，他厚愛的柔石就姓趙，叫趙平復(fù)。魯迅自己也還用過一個筆名叫趙令儀。

那么，又如何解釋魯迅在這幾篇小說中“讓反面人物姓趙”呢？

當然，最簡單省事的說法就是：小說人物純屬虛構(gòu)，作者想讓他姓什么就讓他姓什么（當然這種說法也并非無懈可擊）。但我覺得魯迅讓這兩個人物姓趙，卻還有一種更可靠的解釋。

這就是魯迅信手從《百家姓》中拈來了第一個姓。寫《狂人日記》，是處女作，碰到下筆要寫的第一個人的姓，何必多想，《百家姓》早放在那里了，第一個是趙，就把趙姓拿來。而在《阿Q正傳》里，更是有跡可循。你看，序言中他對寫阿Q的有關(guān)問題逐個考究，當考證到籍貫時，魯迅這樣說：“倘他姓趙，則據(jù)現(xiàn)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可見，和《百家姓》真是有點關(guān)系。這是其一，其二，另一個重要人物——假洋鬼子，是誰？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這不，《百家姓》的第二個姓也上來了。

或曰：按你這種邏輯，小說中還有人物王胡、吳媽、鄒七嫂，小D，怎么不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往下排？這樣問就迂了。順手拈來幾個，不露痕跡，如果按《百家姓》排著安排人物，豈不太假太無趣了么？何況，吳、王、鄒（音近周）都在《百家姓》前八位中呢！

哈哈，這就是我論證的結(jié)果，究竟算考證呢，還是算推測呢，還是穿鑿附會呢？看官們自辨吧。并以此文質(zhì)之于方英文先生，不知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