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老宿舍樓里,我家和鐘叔河先生家曾是隔壁鄰居,且共用一個廚房。但那時我還太小,對這段往事幾乎沒有記憶,父母也未曾提起,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深圳工作,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不曾想,今年年初我回長沙專程拜會了鐘叔河先生,和他憶起了這段塵封往事。這其中緣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就是彭國梁老師。
彭國梁老師是湖南知名的作家、藏書家,他在長沙近郊有一棟四層樓的藏書樓,命名為近樓。2014年暑假,我?guī)Ш⒆踊亻L沙的父母家小住,有一天便約了彭國梁老師去他的近樓參觀。那天他正在整理書架,便順手找了十幾本書送給我,記得那些書里除了有他自己的著作《書蟲日記》三、四冊、《近樓,書更香》,還有一套外國音樂家傳記叢書和幾本零散的書,這其中就有一本是鐘叔河先生的《與之言集》。當時彭老師還專門把這本書挑出來說:這是一本毛邊書,值得收藏。我沒多想,參觀完近樓后就抱著一堆書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把這十來本書往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放,便走開了,不久,聽到我母親在客廳大聲喊到:這個人不是我們鄰居嗎!我跑過來一看,母親正拿著鐘叔河先生的那本《與之言集》在手上翻看,邊翻著邊跟我說起了那段陳年舊事:
那是1980年夏天,我弟弟剛剛出生不久,我們一家四口住在長沙教門園巷老人民出版社宿舍的一間小房里。號稱火爐的長沙酷暑難當,那間房十來平方,木板地,不通風,晚上一家人熱得難以入睡,在我父親幾番申請下,社里終于答應把隔壁那間房子也分配給我們家。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隔壁那家搬走,沒想到又住進來一家兩口,他們就是鐘叔河夫婦。鐘叔河夫婦住的那間房朝北,我們家的朝南,這兩間房本是一個套間,所以兩房之間還有一扇木門可以進出。但由于住了兩家人,就不得不把那扇門和門上的通氣窗全部封死,才不至于互相干擾,這也使得原本就擁擠的房間里更加密不透風了。因一個套間只有一間廚房,所以我們還得和鐘叔河先生家共用。
我母親說,鄰居們都知道鐘先生剛從牢里出來,也不多過問。在她的印象中,鐘叔河先生為人謙和,見面總會含笑點頭打個招呼,但從不多言,一下班就待在屋里不出來。鐘叔河先生的夫人朱純倒是見得多些,因為要來廚房用水,所以還常常打個照面,她也是為人和善、低調(diào)。他們夫婦倆生活極其簡單,好像從未在廚房開過火,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決。鐘叔河夫婦的善解人意,也讓我們一家人省去了許多的不便。但沒過多久,社里就來了幾位領導看望他們夫婦,并把他們安置到新的住處,于是,我們一家人終于如愿住上了一個套間……
聽完母親的回憶,我才知道,小時候我們曾經(jīng)與出版大家鐘叔河先生為鄰。當晚,我一口氣讀完了那本《與之言集》,了解了鐘叔河先生的坎坷經(jīng)歷,先生的學養(yǎng)和膽識更是令人欽佩?;氐缴钲诤螅矣仲徺I了先生的《小西門集》《念樓學短》《念樓小抄》《書前書后》《左右左》等著作,想著書中作者曾近在咫尺,讀起來也倍感親切。
為了彌補那段與大師為鄰的記憶空白,我一有機會就向父母親以及當年的鄰居打聽那段往事。
一次,我跟父母開玩笑,為什么守著一個出版大家做鄰居也沒能坐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美好時光?父親說,那時他參加工作還不久,每天審稿、編書到深夜,雖然我們知道這位鄰居曾被打成右派,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但也無暇拜訪,見面都少。母親說,當年住房緊張、生活不易,為了申請多一間房,父親給社里寫了一封又一封信,但社長們都推說有困難,一拖再拖。年輕氣盛的父親終于忍無可忍,跑到當年的胡真局長那里大鬧一番,揚言如果再不解決就把他架過來看看我們一家四口的擁擠狀況……
我們這代人也許是活得太過理想,無法理解父輩們的艱難,那些日子對他們來說,其實是窘迫不堪的。
那時,與我們同住一層樓的有六家人。從樓梯口上來,東邊是黎維新社長一家住一套間,東頭是我家和鐘叔河先生家共一套間,樓梯口的西邊是盧葉子阿姨一家住一套間,西頭是胡凡阿姨家和陳士平阿姨家共一套間,四個套間配有四間廚房,于是六家人如何共廚房就成了一個難題。
盧葉子夫婦是美術(shù)社的,她們家是書香世家,所以一家四口都畫畫。那時我父母忙,常把我扔在盧阿姨家,我還能記得他們家有滿地的顏料和畫作,一家人常會因為爭奪繪畫的地盤各不相讓,甚至發(fā)生“戰(zhàn)爭”。今年春節(jié)我去看望了八十高齡的盧阿姨,據(jù)她回憶,在鐘叔河先生家搬來之前,和我們家共廚房的是陳望衡一家,陳望衡的夫人是位小學老師,我母親常因無法忍受她的衛(wèi)生習慣而與之發(fā)生矛盾,我父親找到黎維新社長投訴,于是黎社長出面調(diào)解并說服了盧阿姨一家與陳望衡一家共廚房。后來陳望衡家搬走,又住進了鐘叔河先生一家,這回,盧阿姨的先生堅決不同意再貢獻廚房了,他找到黎維新社長說,樓梯東邊的廚房問題,應該東邊的幾家人自己解決!
陳士平阿姨一家是少兒社的,他的兒子孫華與我同齡,是我的兒時伙伴,目前她們夫婦隨兒子來深圳享受晚年生活,說起往事,她感慨不已。她說:“那時我剛調(diào)來,本來應該和胡凡一家共廚房,但胡凡跑去跟黎維新社長說:‘社長你也是一個廚房,你為什么不共?文革結(jié)束不久,領導特謙卑,于是我家就和黎社長家共用廚房。那時候,我們也只有一間房,你和孫華還是小孩,好羨慕對面有涼臺的房子,于是,孫華就畫了一張有涼臺的房子給你……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往事如煙,生命太短,留下來的都將變成美好的回憶?!?/p>
孫華說他還依稀記得連接他們家居室和廚房的是一條又長又暗的走廊,他每天從廚房端菜去居室,有一回把一碗紅燒肉打翻在走廊上,結(jié)果被他爸一頓狠揍。
那層樓里,那位跟我最親近的黎維新爺爺幾年前去世了;他的兒子黎曉陽叔叔今年剛剛退休;我叫做“干媽”的胡凡阿姨離婚后只身去了江蘇,從此斷了音訊……
也許冥冥中受到鐘叔河先生的影響,歷時一年多,我完成了自己主編的第一本書——《王西麟的音樂人生》,2015年12月由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本書記錄了一位由于市場、體制等原因鮮為人知的當代音樂巨匠——王西麟先生的傳奇人生。2016年春節(jié)后,我?guī)е鴦倓傆∷⒑玫摹锻跷鼢氲囊魳啡松坊氐介L沙。
2月25日上午,彭國梁老師帶著我去鐘叔河先生家登門拜訪。得知我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小鄰居,鐘先生顯得有些吃驚,對于我,他已完全沒有印象。但八十多歲的鐘先生看上去還很精神,熱情又健談,對我編寫的《王西麟的音樂人生》一書給予了鼓勵;他帶我看了錢鐘書先生寫給他的《山寨涼夜》,并告訴我這份手跡與楊絳先生抄寫的那本《槐聚詩存》里的這首詩竟然使用了不同的字,值得好好琢磨;鐘先生還送我一本叫《湘水》的刊物,因其中有一篇他寫錢鐘書先生的文章;他津津有味地跟我們講述了當年出版社的保管員聶志威如何在臺灣當兵、又失手槍殺臺灣軍官然后逃到大陸的傳奇故事……我跟鐘先生提起當年,因住房緊張,三鄰四舍為了廚房問題總鬧矛盾,領導們也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的事,鐘先生卻毫無察覺,他說那時他正著手編輯那套《走向世界叢書》,身外瑣事一概不聞。提到我們兩家共用廚房的那段經(jīng)歷,他笑言:我從來不下廚房,哪個跟我屋里共廚房肯定好過啰!
那天在鐘先生家里,恰巧碰到周實先生和鐘先生的一位老友,他們和彭國梁老師聽到我和鐘先生談論三十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也都唏噓不已。幾位老師相談甚歡,后來便一唱一和,攛掇著我把這些瑣事寫下來,于是,就有了這篇短文。
(陳燕,湖南長沙人,藝術(shù)學理論碩士、北京大學訪問學者,現(xiàn)為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人文學院音樂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