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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

2016-05-14 09:17王芳
歲月 2016年8期
關鍵詞:席子二哥大哥

王芳

1

我家的日子,是從娘的手指縫里流淌出來的;而年關,卻是挑在奶奶的煙袋桿上的。

臘月里的寒風嗖嗖的刮著,把年的消息送進東堿溝。奶奶望著窗外發(fā)呆,她癟嘟著嘴巴,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那神情不像在吸煙,反倒像在咂摸生活的滋味。我知道,奶奶在想心事。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碾著煙袋鍋給全家人下話了:“臘月一過就是年,咋也要過一個像樣的團圓年?!?/p>

我爹蹲在那兒不吱聲,悶著頭燒干鍋子。我娘低頭搓著苞米。苞米穗子裝滿了笸籮。這苞米穗子一點都不齊整,大的大,小的小,還有一些瞎苞米,這是娘帶著我們遛秋遛回來的。

奶奶的話沒人應聲,就用煙袋鍋啪啪地磕打炕沿,并急頭白臉地說:“你們都成悶嘴葫蘆了,咋不說話呀?”

爹把頭垂得更低了。

我娘停下手中的活計說:“娘,就聽你的,平日咋過都行,這年節(jié)可不能糊弄。孩子們得扯新衣裳,雞鴨魚肉不能缺,三煎兩炸的也不能少?!?/p>

我娘表了態(tài),奶奶沒牙帶口地笑了。就這樣,奶奶的煙袋桿子,把年關挑到了全家人的面前。

爹從頭到尾不吭聲,他沒說贊成,也沒說反對。我知道爹不表態(tài)的原因,我們家今年又漲肚了。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掛著漲肚這個詞。家里人口多,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有爹娘,有奶奶,還有一個我,祖孫三代七口人,娘管我們的飲食起居,不能去隊里干活。雖說爹是大隊書記,其實就是為別人服務,出工、記工分,都和社員一個樣。一個人養(yǎng)活一大家子,不漲肚才怪呢。

對于富裕家庭來說,平常日子好過,年節(jié)也好過。對于我們家來說,平常日子難過,年節(jié)就更難過了。

我和姐姐趴在枕頭上,聽奶奶和爹娘說話。當娘說要給我們扯布做件新衣裳時,我和姐姐都笑了。那時候,我八歲,姐姐十歲。我們太小了,還不懂大人的辛苦。睡在西屋的大哥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他悶悶地接過話茬說:“奶,過團圓年倒行,可不能只讓我們干活,我大爺和二大爺家呢,他們不能只現(xiàn)成的。”

娘的手微微一頓,低聲呵斥道:“別亂說話?!?/p>

奶奶的臉拉長了,她喘著粗氣說:“我還能動呢,哪個是吃你們閑飯的?這就嫌棄上了。老三,把你二哥叫來,過年的錢一起賺,誰都不能白吃飽?!?/p>

爹說:“娘,您老別生氣,我就去叫二哥,大家一起商量?!?/p>

爹戴上狗皮帽子,抄著袖子出門去了。

奶奶把氣撒到我們身上,舉起煙袋鍋刨我,煙袋鍋卻落到枕頭上。奶奶嚷嚷道:“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太陽照屁股了還不起炕?!?/p>

我嚇得把腦袋縮進被子里,一口氣縮到腳底下,摸到捂在被子里的棉褲。我磨磨蹭蹭的在被窩里穿上棉褲,再呼啦一下掀開被子,摸出棉襖穿在身上。姐姐動作快,三下兩下穿好棉衣,再跳到地上穿棉鞋。

大哥、二哥也穿好了,就等著娘下達命令。我們知道,一進臘月,年關在向我們招手。最辛苦的日子,也向我們張開了懷抱。我們得用這個月的時間,拼命賺回買年貨的錢。

2

娘就像一個魔術師,無論多困難,總能變戲法似的,掂對出一盤好吃的。在耗子不拉屎的十冬臘月,豆角絲了,角瓜干了,茄子干了,酸菜絲了,白菜片了,還得配上點腌肉,總是香噴噴地端到奶奶面前。

爹去二大爺家還沒回來,奶奶和娘在等爹。我們先囫圇的吞咽起來。我們吃飽飯剛下桌,爹攜著一身冷氣回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二大爺。

二大爺是東堿溝最有特點的人。

他衣服的大襟總是油漬麻花的,腰上扎著細麻繩,一頂狗皮帽子,帽耳朵半挽著,一個帽耳朵開線了,歪歪的耷拉下來,他又喜歡把帽子歪戴著,豎著的帽耳朵一顛一顛的。我懷疑他從來不洗臉也不洗手,不然那雙手怎么能黑成老鴰爪,脖子埋汰成車軸樣呢。

二大爺顛著帽耳朵進屋了,他腳上那雙棉鞋翻蹄亮掌的,鞋幫成了鞋底兒,他屁股后那塊補丁也脫落了,只有一個角還連著針線,走起路來就忽扇著。我俯在姐姐耳邊說:“羊扇子,羊扇子?!?/p>

姐姐不理睬我,撅著嘴到一邊去了。

我們都不喜歡二大爺,他不但埋汰,還能罵人。他醉酒后從來不分里外拐,逮著誰就罵誰,屯子里都管他叫二尿子。不過,爹娘卻很尊重他,特別是我爹,只要二大爺在面前,總是一副特尊重的表情。

像以往一樣,二大爺一進屋就直奔炕桌,抄起筷子就吃,一雙眼睛都要掉進盤子里了。幾筷頭下去,炒干豆角絲都進了他的肚子。

爹對娘說:“再去盛一盤菜,給二哥燙點酒。”

二大爺放下筷,心滿意足的用黑黢黢的右手抹了抹嘴巴,等著下酒菜。

我娘從灶房端回一盤豆角絲,又去柜子里摸出一瓶酒。然后把酒倒進壺里,再用搪瓷缸子燙上,小心翼翼地端上桌。

我從柜子上拿來兩個酒盅,分別擺在爹和二大爺面前。

二大爺用黑黢黢的手,捏了捏我的臉蛋說:“還是老嘎達認親?!蔽已鲋槢_他笑,二大爺也笑了,夾起一筷頭豆角絲塞進我的嘴里。我美美地品著,轉身跑回姐姐的身邊。

姐姐皺鼻皺眼地說:“真埋汰,離我遠點?!?/p>

我吞下豆角絲,沖姐姐做了個鬼臉。

爹和二大爺喝起酒來。哥倆都不說話,只聽到吱吱的喝酒聲,還有吧嗒吧嗒的嚼菜聲。奶奶端著煙袋,一口接一口地抽著。一壺酒喝沒了,我娘又把酒壺添滿,哥倆繼續(xù)喝酒。

奶奶開腔了:“老二啊,今天叫你來,是想商量過年的事兒?!?/p>

爹放下酒盅,娘緊張地注視著他們仨,我們就屏氣聽著。

二大爺一口掫了酒,捏著酒壺再倒一盅,他連著喝了三盅,最后搖了搖酒壺,再也聽不到嘩啦聲了,才問道:“過年有啥商量的?”

“今年不同往年,各股不是都單過了嗎?平常日子好說,這大過年的,咋也得過個團圓年,年嚼果就一起買吧?!?/p>

奶奶的話音未落,二大爺就炸廟了,舉起胳膊把酒盅摔到地上,酒盅啪的一聲碎了。然后一抬腿從炕上跳到地上,趿拉著兩只破鞋子,揮著胳膊怒吵吵地嚷道:“咋?算盤打到我頭上了!想讓我掏年嚼果錢,想都別想!他王老大多奸啊,兩手一撲嘍,跑鄉(xiāng)里掙現(xiàn)錢去了,平時一毛錢都沒看到他的,過年了,他就舔著臉回來蹭吃蹭喝?想黑爪子賺錢白爪子花呀,沒門!”

二大爺氣哼哼的,一邊揮著胳膊吵吵,一邊在地上轉圈圈。這是要開罵的前兆,我們大氣都不敢出。奶奶嗚嗚地哭起來。

二大爺又嚷:“你做娘的不公,要不我滿屯子吵吵,讓大家評評理兒?!?/p>

二大爺說到就能做到,他但凡遇到煩心事兒,總會從東嚷到西,惹得滿屯子看熱鬧。他這人也怪,人越多越吵吵。為這事兒,奶奶沒少掉淚。

“二哥,你別吵吵了。過年不用你出錢,你就在旁邊消停過年吧?!钡K于發(fā)話了,他的聲音有些威嚴。我們知道,爹威嚴起來,二大爺也怕他三分。

果然,二大爺在地上轉了兩圈,趿拉著棉鞋走了,還邊走邊嘟囔:“想拿我大頭,門都沒有?!?/p>

二大爺一走,奶奶大哭起來,邊哭邊拍著大腿說:“我做的哪門子孽呀,生了這么一個蒸不熟煮不爛的東西啊。”

爹說:“娘,他尿唧半輩子了,你何必和他生那閑氣呢。”

娘也說:“是啊,不用他們出錢,我們娘幾個拼上一陣子,就把過年的錢賺回來了?!?/p>

我和姐姐一塊兒爬到炕上,一邊一個拉著奶奶,幫她擦掉淚水,大哥瞅瞅娘說:“奶奶,你別哭了,我們都能掙錢,用不著他們幫襯?!?/p>

3

我們開始掙過年錢了。這注定是一個忙碌而辛苦的臘月。

兩個哥哥都去干活了。他們戴著狗皮帽子,腰上扎著麻繩,一直站在秫秸稈堆前,精心挑選粗壯直溜的秫秸稈。晚飯后,大哥把秫秸稈抱回屋,娘找出幾把削刀分給大伙兒。大哥、二哥、姐姐、還有奶奶,每人身邊放一捆秫秸稈,他們左手拿著秫秸稈,右手握著削刀,刷刷地削起秫秸稈皮來。

姐姐最靈巧,雖然年齡小,她干起活來一點不含糊,手里的削刀刷刷的閃動,秫秸稈皮紛紛落下。哥哥笨手笨腳的,不過他們做得很認真。最有意思的是奶奶,奶奶眼睛花了,手腳也笨拙,每削一節(jié)秫秸稈,還要舉到眼皮子底下,瞇著眼睛看它兩來回,趕著她看的當兒,姐姐又削完了一根。

我看著奶奶嘻嘻笑,奶奶沖我揮揮手:“去去去,你個小孩伢子,還笑話我老太婆,等你到了這年紀,興許還不如我呢。”

我一下跑到墻角,抱著一小捆秫秸稈,放在姐姐的身邊,姐姐抿著嘴笑了。

秫秸稈皮削完了,哥哥就用梭子破蔑子。那梭子是娘自己做的,外面是圓形的木頭筒,里面釘著三瓣形的鐵片,鐵片頂端開了刃。哥哥拿起一根秫秸稈,對著梭子插進去,一根秫秸稈破成了三股,又均勻又整齊。

倆哥哥手法很熟練,他們就像老工匠,半成品嗞溜溜就從指間流出來,秫秸稈瓣兒落到地上,秫秸稈瓤像白雪一樣飄落著。

破蔑子是不需要女人伸手的。

娘說道:“得把過年穿的新鞋做出來。”

做新鞋需要袼褙和麻繩。

娘和奶奶忙著打袼褙。娘在平時,就會把破衣褲拆成片,洗凈晾干收起來,就留著打袼褙用。娘用黑面打了半盆稀糨子,把破布一塊接一塊對好,用糨子糊在墻上。娘和奶奶像兩個精心的畫師,各自描畫著自己的作品,僅半天,就各自打出兩張半面墻的袼褙,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

娘把做鞋的準備工作做完了,哥哥們也把蔑子破好了。

一捆捆的篾子被抱到冰天雪地里,大哥去井沿挑回幾挑水,嘩嘩地澆在蔑子上,那蔑子就凍成了冰棍兒。

第二天,哥倆拿著棍子,敲掉蔑子上的冰。把蔑子抱回屋里,用壓滾把蔑子壓扁。大哥拿著刮刀,把蔑子按在木板上。他一手拽著蔑子向后拉,一手按緊刮刀刮掉篾子瓤,干干凈凈的席條子就做成了。

我們開始編炕席了。

這是我們過年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我娘先編炕席頭。其他人眼睛放了光盯著看。經(jīng)緯條子在娘手中跳躍著,蕩起銀閃閃的亮光,如月輝流淌在娘的手指間,新年的期盼與希望,也就流淌在她的手中了。片刻之間,一大塊席子就出來了,她把這片席子頭給了倆哥哥。

娘再給我和姐姐起一個席子頭,然后就安心地編自個的席子了。

我和姐姐在西屋地上,娘在東屋地上,倆哥哥在西屋炕上。

炕席的規(guī)格是四米長兩米寬。姐姐負責挽邊和續(xù)條子,她把自個那一塊編好后,我就接過她手里的條子,接著編剩余的一段。我們編的是單片子。單片子很簡單,就是把經(jīng)緯條交叉編織,用力扳實就行了。從懂事起,我就跟著娘編炕席子,這活計一點都難不倒我。

姐姐靈巧,活兒干得又快又好。畢竟年紀小,我編一會就坐不住了,用小手一拿一拿地比劃著問:“娘,啥時候才能到四米呀?”

娘鼓勵我說:“眼睛是懶漢,手可是好漢。你低著頭一勁兒編,很快就能編到四米。編一領,就等于買一件新衣裳。你們哪,加油干吧?!?/p>

新衣裳誘惑著我,我不再溜神,接著編起來。娘當天就編完了一領。我們的席子到第二天晚上才編完。

娘把席子卷起來,用麻繩捆好了,又滿臉掛笑地說:“看,又是兩件漂亮的新衣裳。”

我又蹦又跳的,就像新衣裳已經(jīng)穿在身上一樣。那天晚上,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半夜,我被尿憋醒了,睜開眼睛時,看到娘正在掐鞋口,就揉著眼睛問:“娘,幾點了?”

“半夜了?!蹦锟戳宋乙谎?,又低著頭忙活。

昏暗的煤油燈,把娘的影子投在墻上,長長的身影里滿是慈愛和溫暖。

東堿溝偏僻,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常常沒電,娘只能用煤油燈了。

我下地尿尿,回來躺下就睡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翻了個身醒來時,看到娘還在飛針走線,就說:“娘,你咋還不睡?”

“一會就睡?!蹦镱^不抬眼不睜的忙著。

那段日子,我總能看到娘坐在燈下的身影。我不知道娘什么時候睡,更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起。為過個像樣的年,娘熬紅了眼睛,也熬干了心血。

奶奶卻不同,她看著一領領席子在我們手中誕生,那煙袋桿子都活乏起來,吐出的煙圈又圓又大。

臘月初十那天,娘帶我們去供銷社賣貨。那時,我們編完了八領炕席。

我娘先把四領炕席卷在一起,用繩子捆了又捆,捆成長長的炕席卷。再把另外四領炕席捆成兩捆。我娘背大捆的,倆哥哥背小捆的。姐姐則把自個裹得嚴嚴的。再幫我包好圍巾,找出一頂狗皮帽子扣在我頭上,把帽帶系得緊緊的。

娘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在倆哥哥的幫助下,她把席子背到背上,我和姐姐又幫倆哥哥背上席子。

剛下過大雪的天氣,風依舊野獸般地嚎叫著,瘋狂地撕扯遇到的一切,把我們包繞在寒意里。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娘背著大炕席卷,費勁巴力地走在前面,倆哥哥走在娘的身后,我和姐姐尾巴一樣甩在后邊。出了屯子,要路過長長的林帶。那是一條毛道,雪很厚,倆哥哥背得少,倒不覺得怎樣。娘背著炕席,被風一刮就東倒西歪的,腳步也亂了,整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雪殼子里。

姐姐連忙跟上去,一只手拉著娘,一只手扶著炕席。

我縮著身子跑到二哥身邊,學著姐姐去扶二哥背上的席子。我力氣小,根本不起多大作用,二哥還是回頭看看我,沖我笑了。

就這樣,我們頂著風,走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了供銷社。

供銷社不大,一共有倆售貨員,還有一個經(jīng)理。

那經(jīng)理姓楊,認識我娘,他熱情的和娘打招呼:“三嫂來了,嗬,編了這么多席子。”

他幫著娘和哥哥把背上的席子卸下來,娘把捆綁的繩子解開,席筒便舒展開了。

楊經(jīng)理蹲在席子邊,用手扒拉著檢查炕席,仰臉笑瞇瞇地說:“三嫂編的炕席質量就是好,席子周正不說,這席花也扳得密實?!?/p>

娘笑了,倆哥哥擦著臉上的汗水,長出一口氣。

“八張席子編幾天?”

“四天,四個孩子編了四張,我編了四張。”娘自豪地說。

“嘖嘖,我們就說吧,巧娘帶靈孩,你們家這幾個孩子,個個都頂用,錢可讓你們家掙著了?!?/p>

娘說:“也就掙個過年錢,今年秫秸稈分得不多,還能編一茬?!?/p>

“那也不錯了,一個臘月的收入,夠別人家掙一年的了?!睏罱?jīng)理站起身子來,對倆售貨員說:“老劉,把席子送倉庫去。小王,你給三嫂結賬,特等炕席兩元一領,八領炕席都夠特等,一共十六元。”

十六元??!我興奮得心跳都加快了,用力搖晃姐姐的手,姐姐抿嘴笑得甜絲絲的。

女售貨員數(shù)出十六元錢遞給娘,零零散散的角票,我娘捧了一捧,她小心的用手絹包好?;仡^看看我們兄妹四個,又打開手絹,拿出一個五分硬幣遞給售貨員:“買五分錢的糖球?!?/p>

售貨員用一張四方形的黃裱紙,撿了十塊紅紅綠綠的糖球遞給我娘。娘把糖球舉到我們面前說:“一人一塊?!?/p>

我瞄準最大的一個糖球,搶先拿起來扔進嘴里,絲絲哈哈地唆嘞著。哥哥姐姐們也各自拿了一塊扔進嘴里,我們的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娘給我和姐姐各買了一根紅綢子,給二哥買了一本小人書,給大哥買了一管鋼筆。紅綢子一毛錢一根,小人書五分錢一本,鋼筆三角錢一支。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最喜歡的禮物,比過年還開心呢。

4

爹去縣里開三級干部會議。娘對奶奶說:“過年東西能買的先買回來吧?!?/p>

奶奶贊同,她先摘下房梁上掛的笆斗,一樣樣數(shù)著自己的寶貝。奶奶的笆斗可是聚寶盆,那里面常年藏著好吃的。大冬天的,奶奶只要站在笆斗前一摸,就能摸出糖塊啊,菇娘啊,牛舌頭糕啊,或者是幾?;ㄉ住?/p>

奶奶把笆斗掛在房梁上,抽煙抽得嘴巴焦了,就去笆斗里捏一捏白砂糖放在嘴里含著,惹得我直流口水。奶奶這次表現(xiàn)得很大方,不再躲著我們摸來摸去了,她把笆斗摘下來,一樣樣數(shù)著里面的東西:“牛舌頭糕兩塊,膠皮糖八塊,糖球六個,紅糖半袋……”

我爹問:“娘,你還想添置點啥呀?”

奶奶說:“牛舌頭糕吃夠了,這次買槽子糕吧。白糖也沒了,紅糖還咸,抽煙抽得嘴沒味,給我買一斤白糖吧?!?/p>

“那就多買一斤,給孩子們蒸點糖三角?!蹦锝釉捔?。

我心砰砰跳起來,還是去年吃過一個糖三角,那糖三角又大又暄騰,咬一口滿嘴的糖兒,從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爹說:“娘,再給你買點橘子瓣糖吧,那個好吃?!?/p>

“多買幾樣,把娘愛吃的留起來,剩下的給孩子們過年?!蹦锊逶捳f,她從柜子里摸出手絹包,把那些零錢給爹和奶奶看:“孩子編席子掙的,一共賣了十六元,我花了六毛,還剩這些呢。”

奶奶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嘴上的褶皺都開了。

“娘,讓他爹帶點布票,把孩子做新衣裳的布也扯回來吧,年前我得趕著縫出來。老大老二的衣服和褲子扯一樣的布,藍斜紋的,衣服褲子套著鉸,能節(jié)省不少布?!?/p>

“中,中?!蹦棠厅c頭。

爹問:“倆丫頭的衣服買啥布?”

娘回頭看了我和姐姐一眼,我緊緊拉著姐姐的手,心里有些緊張,害怕娘為了省布,也給我們做一個藍斜紋的外套。

姐姐說:“我要花衣裳,便服領的,不要立領的?!?/p>

娘說:“這樣吧,下次賣了席子再給兩個丫頭買衣服,給她們買好看的紅花布。晚點不怕,這些活計先趕出來,倆丫頭的衣裳,我貪倆黑就縫出來了。”

我開心的搖了搖姐姐的手,姐姐拉著我說:“別鬧了,快編席子,趕緊掙錢?!?/p>

我娘又問奶奶:“娘,也給你做一件新衣裳吧?”

“不做。我整天在炕上,也不費啥衣裳。土埋脖頸的人了,哪天腿一蹬,還不是白瞎?”奶奶一口回絕。

“過年了,你是老人,咋也得沾沾新轉轉運?!蹦锊话驳卣f。

“這樣吧,等倆丫頭做完紅衣裳,就用碎布頭給我縫一個褲衩,也算沾新了。”

“行?!蹦锇蚕滦膩恚岩粋€黃色的提包塞給我爹,“順手把凍梨也買回來吧,我算了,錢夠用?!?/p>

奶奶連忙叮囑:“花蓋梨和秋子梨都買一些,兩摻著吃?!?/p>

買凍梨了,真要過年了!我們兄妹四個偷著樂,手下的炕席條子跳躍得更快了,一個豐盛的新年,就要被我們編織出來了。

我爹剛要動身,外屋門咣當一聲被推開,姑姑抱著她的小兒子沖進來。

我們只有一個姑姑,在所有的孩子中,奶奶最心疼姑姑。姑姑很能干,做了多年的婦女隊長,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姑姑抱著的是最小孩子,三歲的于田間。她一進屋就哭了:“娘,三哥三嫂,你們快看看,我兒子咋燒這樣?。俊?/p>

“咋了咋了?”奶奶嚇壞了,一連聲地問道。

“快讓我看看。”我娘接過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打開包孩子的被子。

我和姐姐也不干活了,擠上去看熱鬧。

于田間的臉燒得紅紅的,大口的喘著粗氣,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小鼻子也皺皺著。

娘摸了摸于田間的頭,又解開他的上衣。

那光滑的小身子燙燙的,隱約還有一些小疙瘩。我娘啊地叫了一聲,回頭用力的推搡我和姐姐:“你們快去西屋,快遠點!”

娘的聲音都變樣了,我和姐姐很害怕,飛快地跑向西屋。我娘說:“這孩子出天花了,千萬不能讓他再靠近別的孩子,會傳染的?!?/p>

天花一詞,如針一樣落進我們的耳膜里。

對于我們來說,這個詞一點都不陌生,東院老林家的五姑娘,就是得了天花沒治好,才落下滿臉的麻子。

姑姑哭得更厲害了:“三哥,這可咋辦呀?!?/p>

奶奶也哭了:“鳳啊,咋啥倒霉事兒都讓你攤上了呢?”

那娘倆哭得跟淚人似的,什么都顧不得了。我娘對爹說:“他爹,這孩子得隔離,不然,這大年根的,傳染了別的孩子可不得了?!?/p>

爹想了半天,悶聲說道:“你帶著田間去大隊住幾天,我讓看屋的老劉頭照顧你們,等天花出完了再回來。三個大的沒事兒吧?”

姑姑沒接爹的話,她把話題轉到另一邊:“娘,這大年根的,我啥都沒準備呢,這哪是一天兩天能好的事兒?。俊?/p>

奶奶心疼姑姑,就放開聲地哭。

爹說:“鳳,你安心照顧孩子吧,啥都不用想,大年回來過,全家正好團聚一下?!?/p>

奶奶一拍大腿:“對呀,你們也回來過年,你嫂子和孩子編炕席掙了不少錢,夠用了。”

姑姑也不哭了,她點頭說:“嫂子,那就麻煩你了。對了,要是錢不夠,我家還有一些秫秸稈,你讓孩子抱過來,多編幾領炕席賣了吧?!?/p>

娘說:“我這就讓孩子抱秫秸稈去,你啥也別多想了,好好照顧孩子,過年有我們呢?!?/p>

5

姑姑一家也回來過年,我們必須多編幾領炕席,才能多賣出買年貨的錢來。娘給我們下了任務,兩個哥哥一伙,我和姐姐一伙,每伙要用三天編出兩領炕席來。

那段時間,除了吃飯,我們一整天都不停手,晚上還得編到半夜。我們還都是孩子,正是貪睡的年齡,一天兩天能挺住,時間長了,就現(xiàn)出缺覺的狀態(tài)了。很多時候,手上還編著炕席呢,坐在地上就睡著了。

那條子邊極其鋒利,一不小心就把手拉壞了。

我手小肉嫩,又總打瞌睡,手心手背上全是條子拉的口,一茬接一茬的,滿手找不到一處好肉,姐姐和哥哥的手也好不到哪兒去。

娘心疼我們,她去赤腳醫(yī)生那兒找回一卷醫(yī)用膠布,把我們的手指纏了一圈又一圈,席條子就拉不破手指了。娘還鼓勵我們說:“這點條子編完就歇著了,今年你們干得多,過年給你們炸丸子吃?!?/p>

倆哥哥一直不開心。

大哥性子溫和,他不多說什么。二哥脾氣倔,就梗著脖子說:“炸大果子有什么用?我們能吃到多點,好幾大家子來白吃飽?!?/p>

奶奶不開心了,用力地敲打煙袋鍋子,鼻子里哼哼著。

二哥繼續(xù)說:“不怪我二大爺說,黑爪子掙錢白爪子花?!?/p>

娘呵斥他:“別說了,快干活吧?!?/p>

二哥氣哼哼地扔下條子,把臉轉到一邊罷工,姐姐也生氣地說:“二哥說得對,一樣的孩子,憑啥讓我們掙錢給他們過年?”

奶奶氣得不行,她一聳肩膀,抱著枕頭朝里躺下,捂住耳朵嘟囔:“這是成心不想讓我活過年。”

娘趕緊勸慰她:“孩子們還小呢,你別和他們見識,我教訓他們?!?/p>

娘舉起巴掌打在二哥的頭上,二哥捂著臉哭了。

娘幫二哥揉頭,輕聲地說:“二兒子別哭,媽下手重了。七十有個家,八十有個娘。無論多大的人,都想著年節(jié)奔娘身邊,過一個團團圓圓的年?!?/p>

二哥哭著說:“我也沒說不讓他們來呀,他們就是不該空手來?!?/p>

娘說:“哎,誰有胭粉不想往臉上搽呢。不都是窮的嗎?你大爺自個上班,拉扯一幫孩子。你二大爺呢,自個都吃不飽。你老姑的孩子病這樣,還有啥心思張羅過年?!?/p>

姐姐說:“他們家孩子比我們家都多,為啥不干活?”

姐姐這話問得對,整個東堿溝,我家的孩子最挨累。別人不會干的活我們都會,別人會干的活我們干得更好。不過,我們心里明白,雖然我們挨累,但是在村子里,我們家孩子是吃得最好,也是穿得最好的。

為此,我們一直很驕傲。

娘說:“孩子們,你們要記住,寧讓身子受累,不讓臉上發(fā)燙,人生在世就活一張臉。干活累不死人,懶惰能餓死人。我們辛苦是辛苦一點,換來全家團聚,你奶奶開心,你爹也開心,全家樂呵呵的,這比啥都好。”

我們不說話了。

奶奶流著眼淚說:“我老了,有今個沒明個,還能熱鬧幾年呢?”

我連忙跑到她身邊,擦掉奶奶的眼淚說:“奶奶,你別哭了,我們都使勁編炕席,多掙點錢,讓親戚都回來過年。”

二哥也說:“奶奶,我錯了,你別生氣了。”

奶奶終于破涕為笑了。

按照娘布置的任務,我們一天天編著炕席。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困意不請自來,我編一會兒就睡著了。

姐姐看我貪睡,她害怕耽誤進度,就撅著嘴生氣。有一天,姐姐不知從哪兒弄來幾粒毛嗑,扔在我面前說:“再迷瞪,就用毛嗑夾住眼皮?!?/p>

這話把我頑皮的勁兒挑起來,我把毛嗑放在牙齒上,小心地咬出一個口,真把毛嗑夾在眼皮上,一個眼皮垂掛一個,還故意把頭轉來轉去讓大家看,一家人都被我逗笑了。

這辦法挺不了多久,我又困了。不但我犯困,哥哥姐姐也困得哈欠連天??次覀兝У脤嵲陔y受,娘去倉房摸回四個凍梨。

凍梨是爹從縣里買回來的。

一提包凍梨,花蓋梨多,秋子梨少。那花蓋梨也就牛眼珠大,咬到嘴里酸甜酸甜的,犁肉扎拉巴碴的,但我們還是甜嘴巴舌的,剩下梨核還在嘴里唆嘞,直到把梨核唆嘞得干巴巴的。

這是最好的獎勵了,一個凍梨啃完,精神頭又來了,我們坐在油燈下,把條子編得龍飛鳳舞,也把新年的期盼編得密不透風。

臘月二十二,我們把家里的秫秸稈編光了,就連姑姑家的那點秫秸稈,也都變成了我們手下的炕席。計算下來,從初十到二十二,這十二天時間,我們編出二十五領席子。

我和姐姐編了八領,哥哥們也編了八領,我們都完成了任務。娘自個編了九領,她沒有完成十二領的目標。關鍵是,她一邊編炕席,還一邊縫衣裳,足足縫了兩件上衣和四條褲子。

娘把縫好的衣服疊起來,包進一個包袱里,那包袱里還包著我們的新棉鞋。

我們圍在娘的身邊,默默地看著她,娘瘦了很多,眼睛紅紅的。我的目光落在娘的手上,那雙粗糙的手,骨節(jié)全突出來,手指彎彎的,勞累改變了它的形狀,它無法伸直了。

姐姐心疼地說:“娘,明年你教我做針線吧,我好幫你縫衣裳做鞋?!?/p>

娘溫潤地笑了:“好,我姑娘大了,也懂事了。”

我逞強地說:“還有我?!?/p>

娘摸了摸我的頭:“你還小呢?!?/p>

“我不小了,過年都九歲了?!蔽彝ζ鹆诵馗飺溥暌宦曅α?。

奶奶有些難過:“都怪我這個老不死的沒用,幫不上你們娘們,還七股揪心八股掛腸的,給你們添累贅?!?/p>

娘說:“您別難受了,哪個老人不惦記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呢。再說了,不就是累點嗎?沒啥大不了的?!?/p>

奶奶和娘再說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早趴在炕上睡著了,就連姐姐和兩個哥哥,也迷瞪瞪的睡去了。

我們太疲累了。

6

小年這天,爹求了生產(chǎn)隊的馬車去賣席子。

娘捆好席子卷,我們把席子卷抬到車上。娘又抱來麥稈扔到車上,在麥稈上鋪上棉門簾子,上面還放了一床被子。我和姐姐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偎坐在被子里。

爹坐在里轅上,兩個哥哥擠坐在外轅,爹手里握著一桿大鞭子,那鞭子又長又漂亮,鞭子稍上還拴著紅纓。

大哥說:“爹,讓我趕車吧。”

爹把鞭子遞給了大哥,自己卻緊緊拉住套繩。

大哥搖動著鞭子,甩出響亮的鞭花,吆喝著馬前行。二哥也央求地說:“大哥,讓我趕一會吧?!贝蟾绨驯拮幼尳o二哥,二哥也神氣起來。

“三九四九,打罵不走。”寒冬臘月三九天,這是一年最冷的季節(jié),我們卻不覺得寒冷,鼻子耳朵像貓咬的,心里卻暖洋洋的。看著大哥二哥爭搶那桿鞭子,我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供銷社里人很多,大家都在采購年貨,喊叫聲和爭吵聲不斷。

爹領來了楊經(jīng)理。楊經(jīng)理在車前直接驗收席子,一領領看過之后,興奮得直搓手:“三哥,你真是好命,攤上一個好媳婦,又帶出一窩好孩子。這席子,編的就沒有能比上的,領領都是特等呢?!?/p>

我們開心地笑,爹也開心地笑。結賬了,爹領到了五十元錢,他喜滋滋地說:“走,我們選年貨去。”

那一天,我們采購了很多東西。

咸鹽了,明太魚了,針頭線腦了,花椒粒了,對聯(lián)了,掛錢了,供香了……小來小去的東西,在供銷社都買全了。爹還挑了兩張楊柳青年畫,一張是大胖小子抱鯉魚,叫做鯉魚躍龍門,一張是穆桂英掛帥。爹和兩個哥哥選貨,我和姐姐看堆兒。

最后,爹看著那大堆的物品,笑呵呵地說:“差不多了?!?/p>

大哥說:“爹,給你買兩瓶好酒吧,還有我娘,給娘也買點東西。”

爹說:“給你娘買雙紅襪子,還有你奶奶的?!?/p>

“好,我去。”

大哥舉著錢跑到柜臺前,排了好半天,買了兩瓶甜菜酒和兩雙紅襪子。

我們滿載而歸。一路上,大哥二哥把鞭子甩得啪啪響,我和姐姐嘰嘰喳喳的議論著在供銷社的見聞。我們都滿心歡喜,再冷的天也不覺得冷,再遠的路也不覺得遠了。好像沒有走多久,我們就到家了。馬車還沒進院子,我們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吉普車。

“我大爺來了?!蔽议_心地叫著。在公社上班的大爺,曾坐著這輛吉普車回來過,我一眼就認出來了。爹把馬車停好,我跳下馬車,飛快地跑回屋子。大爺并沒有來,來的是大爺?shù)呐畠海覀兊氖宀懔⒎f。她文靜地坐在奶奶身邊,看到我們就站了起來。

“大姐。”我山燕子一樣撲了過去。立穎姐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進我的衣兜里。

爹進屋了,奶奶說:“老三,你大哥讓立穎送年嚼果來了。十斤掛面,還有一腳子豬肉,一大包水果糖?!?/p>

爹問:“你爹娘啥時回來?”

立穎姐說:“爹讓我告訴三叔,我們全家三十回來,在家里呆過初三,老祖宗撤了再回去。”

我家是供老祖宗的,從三十供到初三,每天都有香火,晚輩們要給老祖宗燒香磕頭。一般的家庭,老祖宗都是供在長子那股,因為奶奶在我家養(yǎng)老,老祖宗自然落在了我們家。我們都管家譜叫老祖宗。

大爺家也是四個孩子,除了立穎姐外,還有三個男孩。也就是說,他們一家六口人全回來過年。

立穎姐坐著吉普回去了。爹娘一再叮囑她,讓他們三十那天早點回來。最開心的是奶奶了,她把煙袋鍋子抽得吧嗒地響,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看看,你大哥送了這么多肉,夠吃一陣子了?!?/p>

爹娘點頭應承。娘摸著掛面數(shù)人頭:“咱七口,大哥六口,鳳六口,一共十九口。大小一勾每人半斤,十斤掛面夠吃一頓了?!?/p>

娘算計得美滋滋的,那神情,好像占了多少便宜。

姐姐嘟囔著說:“哼,夠吃一頓?人家要在這吃八頓呢,白占便宜?!?/p>

我歪頭想了想說:“那我們還吃大爺家的掛面和肉呢,我們也占大爺家便宜了?!?/p>

姐姐聳了我一下:“去,小叛徒,和二大爺一樣不分里外拐?!?/p>

爹去生產(chǎn)隊送馬車。哥哥姐姐都累了,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睡著了。奶奶也躺在枕頭上睡著了。只有我不知道累,嘴里含著糖塊,屋里屋外地跑。

娘開始煮餃子了。

娘包的是酸菜餡餃子,整整包了三蓋簾。她添了半大鍋水,一邊忙著燒水一邊搗蒜,我趴在鍋臺前等餃子。上一次吃餃子,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娘有個習慣,每次餃子要熟時,都讓我先嘗嘗,我記住了這個習慣。

水已經(jīng)翻花了,大鍋籠罩在熱氣中,灶房變得朦朦朧朧的,娘的身影也朦朦朧朧的。忽然,門被推開了,冷風嗖嗖地刮進一個人來。

“這么快就卸完車了?”娘以為是爹回來了,“餃子馬上就好,一會喝點餃子酒暖暖吧?!?/p>

來人并不說話,趿拉著奔里屋去了。

進來的人不是爹,是抄著袖的二大爺。我小聲對娘說:“是二大爺?!?/p>

娘“哦”了一聲,繼續(xù)忙著活計。

我趴在門縫看二大爺。二大爺直奔炕頭,偎坐在炕沿邊盯著奶奶。奶奶睡得很香,一點都沒覺著有人來。二大爺默默坐了一會,竟然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柜子前,抓起一瓶酒塞進棉襖里,然后又緊了緊麻繩,抱著膀子就往門外晃。我想喊,又不敢喊出聲,只能用力地捂住嘴。在二大爺晃出門的一瞬間,我只好慌亂地躲到了一邊。

娘直起腰說:“二哥,在這吃吧,我包餃子了。”

二大爺沒理娘,直接推門走了。

我大叫:“娘,二大爺偷酒!他偷我爹的酒!”

娘一把捂住我的嘴:“快別喊,他聽到該罵你了?!?/p>

我的喊聲驚醒了奶奶,奶奶在屋里嚷嚷:“作孽呀,我咋生這么一個滾刀肉爛頭筋呢?!?/p>

娘安慰奶奶:“娘,不就是一瓶酒嘛,他爹少喝點短不了啥。過年了,二哥也該喝點酒?!?/p>

奶奶氣鼓鼓的,她大口大口的抽著煙。爹回來聽說了這事兒,就坐下來不吭聲。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沒想到,我家剛吃完晚飯,二大爺又來了,他帶著滿身的寒氣,走得氣喘吁吁的,連外屋門都不關,一進門就破口大罵:“王老三,你把破甜菜疙瘩酒給我喝,喝得我滿嘴麯子味,你是想害死我呀?”

我們都嚇呆了。

爹說:“二哥,你這是干啥呀?”

二大爺沖過來,手指著爹數(shù)落:“你是小人,你忘恩負義,要是沒我,能有你今天嗎?你用破麯子酒糊弄我,你是不安好心?!?/p>

我們聽明白了。甜菜酒是地方酒,在釀制過程中,加入了過多的麯子,這酒的麯子味很濃。爹最喜歡麯子味的,大哥才給爹挑了麯子酒。

二大爺這是喝了酒,喝得不高興了,才來登門作妖的。奶奶放聲大哭:“老二,你這是要氣死我呀?我不活了,一口氣撞死在墻上給你看看?!?/p>

爹顫抖著手指著奶奶對二大爺說:“二哥,你想把娘逼死咋的?這大過年的好看?。俊?/p>

奶奶顛著屁股要撞墻,娘趕緊把奶奶抱住。

我和姐姐都哭了。

二大爺終于氣短了,他忿忿地離開了。我家的門仍然四敞大開。冷風成團卷進屋子里,大哥跑出去關門,回來跟大伙兒說:“我二大爺罵大街呢?!?/p>

爹一擺手說:“他就那破馬張飛的樣,別管他?!?/p>

奶奶說:“這是作死啊。他這樣作,誰的年都過不消停?!?/p>

娘也說:“二哥這是難受了,不想在一邊單獨過年,是故意找茬來了?!?/p>

我們都不說話了,他自個不想出錢,也不想出力氣,到頭來又眼氣大家,二大爺就是這樣的人。

7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被窩里被娘扒拉醒的。

窗戶上結滿了厚厚的霜,上面的玻璃開始融化,霜水流淌下來了,又被凝結在下面的霜上,形成了各式各樣的圖案,活活的一個靈動的畫師。

窗外黑黢黢的。

娘說:“都醒醒吧,你爹有事和你們商量?!?/p>

我家的事兒,向來都是奶奶說了算,爹娘也只是個輔助大臣,我們一直都是靠邊站的,今天爹娘怎么還民主起來了?

好奇心使然,我一骨碌爬起來,下巴支在枕頭上,靜等著下文。

姐姐已經(jīng)醒了,她和我一樣的動作,也好奇地看著爹娘。

爹在燒干鍋子,娘坐在旁邊烤手,奶奶盤腿坐在炕上,對著炕沿磕打她的煙袋鍋。我們都知道,奶奶不開心了,就用煙袋鍋使勁磕打炕沿,爹娘的一些“喪權辱國”的政策,都是奶奶的煙袋鍋逼的。

爹添了一把柴禾說:“一會兒,我就去縣里開會,走前和你們商量個事兒。要不等回來,就怕不趕趟了?!?/p>

奶奶癟嘟著嘴說:“小孩伢子知道個四六,和他們商量個啥?”

爹說:“過年的錢都是孩子們掙的,這事兒得和他們商量。馬上過年了,你大爺一家回來,老姑一家也回來,也不差你二大爺一股了。我想,也讓他們回來過年,你們看看中不中。”

“我不同意,他就知道胡亂罵人,煩死人了?!?/p>

“不要他,又埋汰,又能作,最討厭了?!?/p>

“就是,一點都不講理。”

“一點錢都不出,不讓他來過年?!?/p>

一聽讓二大爺來過年,我們兄妹四個就炸鍋了。

奶奶使勁兒敲打煙袋鍋:“你們七嘴八牙的,小孩子家家亂嗆湯,這是倒反天罡???”

我騰地坐起來,沖著奶奶吐了一下舌頭:“你就偏心眼,他那么壞,還向著他?!?/p>

這句話可惹禍了,奶奶把煙袋鍋舉起來就要刨我,我嚇得一滾,一下滾到姐姐的身邊,姐姐緊緊護住我:“妹妹說得沒錯,二大爺牲口霸道的,你還偏向他?!?/p>

奶奶的煙袋桿子凝固在半空中,眼淚嘩嘩地流淌下來:“我活不了了,這老的小的都能騎在我脖頸上拉屎,不就欺負我老了嗎?”

爹大吼了一聲:“都住嘴。”

我們立馬閉上了嘴巴,奶奶也停住了哭聲。

爹說:“我之所以請你二大爺來過年,是有道理的。這說起來,他還救過我的命呢?!?/p>

我想,就二大爺那樣子,只知道胡亂地作人,還能救人?我才不相信呢。

爹對娘說:“我得走了,不然趕不上車,你給孩子們講講?!?/p>

娘點頭答應。

爹去縣里了,娘開始給我們講故事。

那是抗美援朝的事兒。那時爺爺還活著,爹還沒做大隊書記。縣里下了征兵令,爹一下就被驗上了。

爺爺最疼爹了,說啥都不放爹走,奶奶也哭得死去活來的。驗上兵不去,那可是犯錯誤的。后來,二大爺站出來,拍著胸脯說:“老三太老實,我替老三去當兵,看哪個美國鬼子敢欺負我?!?/p>

就這樣,二大爺替爹當了兵。

二大爺?shù)搅瞬筷牐仁沁M行新兵集訓。二大爺是抱著必死的信念去的。他在訓練時很拼命。半個月不到,二大爺?shù)纳鋼?、匍匐和越障成績都很突出。也許就是這種拼命精神害了他。在做隱蔽訓練時,他整整趴了一天一夜沒動。

那是入冬時節(jié)。訓練結束了,二大爺?shù)昧嗣?,小便失禁,隨時隨地都能尿褲子。得了這種病,當然不能去前線了,二大爺被遣送回了原籍。爺爺帶著他四處求醫(yī),最后也沒根治,只要一犯涼,二大爺就拉拉尿。

到了成家的年齡,二大爺遲遲找不到媳婦。那時,他的故事已全縣皆知,誰家好好的姑娘,能嫁給一個總尿褲子的男人呢?無奈,奶奶給他娶了地主趙大角錐的女兒。趙大角錐惡名在外,解放后被鎮(zhèn)壓了,他的女兒沒有人家敢要。

二大爺和二娘結婚了。二娘四六不上線,能作能罵還能折騰,她一生氣就尋死上吊,把二大爺折騰得心灰意冷,只盼著她能生下一個兒子,為自個傳宗接代。二娘偏偏不爭氣,一口氣生了五個姑娘后,就得了齁嘍病,夏天還好,一到冬天連地都下不了,只能拄著枕頭在炕頭倒氣。

生活的磨難,把二大爺折磨得失去了本性,他開始破罐子破摔,也吵東家罵西家。家里窮急眼了,他就鬧著去民政要救濟,要補助。幾次得手后,他把作人罵人當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開始混著鬧著過日子了。

娘講得很慢,我們聽得很認真。

沒想到,二大爺還有這樣復雜的經(jīng)歷呢。

娘說:“你二大爺說得沒錯,他確實是你爹的救命恩人。那年去朝鮮的一百名青年,除你二大爺活著回來,其他的都成烈士了。當年你爹要是去參軍,也許早就沒命了?!?/p>

奶奶用煙袋桿子指了指我們說:“還吵吵呢,要是沒你二大爺,你爹的命沒了。你爹沒了,哪還有你們?!?/p>

我想了想,覺得奶奶說的有道理,就趴在姐姐耳邊說:“讓二大爺來過年吧?!?/p>

姐姐一把扯過被子,把頭蒙上了。我希望倆哥哥發(fā)話,他們卻都不吱聲。

娘又說:“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臭死一窩,爛死一塊,到啥時候,血脈親情最重,不要看一時的好壞,要把眼光放久遠了。不就是過個年嘛,再吃能吃多少啊?最難得的是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啊?!?/p>

我們都安靜了,誰都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大哥平心靜氣地說:“娘,不差二大爺一家,吃完飯我就去請他們?!?/p>

二哥說:“我也去。”

我樂了,用力拉開姐姐頭上的被子,大聲說:“姐,咱倆也去?!?/p>

姐姐閉著眼睛,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8

我們要去請二大爺一家。

娘割了兩指寬的豬肉條,用繩子串好,大哥拎著豬肉帶著我們出發(fā)了。臘月二十四,已是年根下了,屯里卻沒丁點的年味兒。樹木、房屋、草垛,所有的地方都被雪覆蓋了,就如一軸寡淡的畫,失去了濃濃的色彩,也失去了勃勃的生機。一輪慘淡鵝黃的太陽,殘喘著向西沉下去,唯有幾聲狗吠,昭示著一種生命的存在。

偶有路過的行人,都彎著腰抱著膀子。只有我們掛著笑意,被東南風吹進了二大爺家。

一進屋,就看見北墻、東墻掛著白花花的霜,足有二指厚。我想,要是沒有鍋臺和水缸,這屋真就成了冰窖了。

二娘披散著長發(fā),眼珠深陷進眼窩,那渾濁的眼睛,就像落進了枯井里,慘淡無光。一件黑色棉襖,敞著脖領子。她拄著一個黑色的老式圓枕,大口地倒著氣兒,上身隨著倒氣一起一伏的。五個孩子扯著一條被窩在炕上,那棉被臟兮兮的,看不出顏色和質地??吹轿覀冞M來,本已齁嘍氣喘的二娘,對著我們呸的吐了一口,那罵聲卻清脆得很:“滾犢子,小王八羔子?!?/p>

我是最先走進屋的,這一聲罵嚇得我一哆嗦,大哥忙把我拉到身后。

大哥舉著豬肉說:“娘讓我們來送豬肉,還請你們去我家過年。”

滿臉怒氣的二娘頓時笑了,她張開沒牙的嘴說:“去過年呀?好啊,難得你爹娘沒忘這哥嫂?!?/p>

“嗯,都回去過年?!贝蟾缯f著,把豬肉放到柜子上。

“好,好,侄子、侄女,你們也在這吃吧?!倍锩奸_眼笑的,又大口喘息起來。

大哥說:“不了,二娘,你告訴二大爺,三十都去我們家,我家買了不少好吃的呢?!?/p>

從二大爺家出來,不知道是為啥,我們都覺得很窩心。大哥先跑了起來,我們緊跟在他的身后。一口氣跑到家里,我大口地喘著氣,俯在娘的懷里說:“娘,還是咱家好?!?/p>

姐姐也說:“就是,累是累點,咱家熱乎,過年有好吃的,還有新衣裳?!?/p>

大哥說:“人活是一雙手,多干活就多得點。要是奸懶饞滑的,日子肯定過不好。”

奶奶端著煙袋桿子:“聽聽,連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們大人咋就不懂呢?”

娘笑了,拍了拍我的頭說:“咱們還得干吶,一直得忙到過年,誰都別怕累呀?!?/p>

“我們不怕累?!蔽遗e著胳膊高聲回答,把哥哥姐姐都逗笑了。

9

二十五是掃塵日。大哥站在板凳上,手舉著掃地笤帚,把棚頂?shù)幕覊m全掃下來,二哥幫他把著板凳,掃完一處,大哥跳下板凳,二哥連忙把板凳挪開,換一個地方再掃,兩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和姐姐拿著笤帚,專門清掃柜后和角落。我們站得低,大哥站得高,他掃下來的灰塵全落在我們的頭上。一會兒,我和姐姐就成了土耗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最有意思的是奶奶,她站在炕上,舉著雞毛撣子,踮著小腳,這里掃掃,那里掃掃,她一不小心歪斜了一下,奶奶趕緊坐在炕上,摩挲著自個的胸口說:“哎呀,今天這活干得太多了,累著了?!?/p>

我小聲對姐姐說:“奶奶真有意思,炕大的棚還沒掃完,就說活干多了?!?/p>

姐姐也抿嘴笑,附在我耳邊說:“奶奶真妖道?!?/p>

我咯咯地笑起來。

忙活了一小天,把屋子掃干凈了,把門窗擦亮了。大哥又問:“娘,墻上糊新報紙嗎?”

娘想了想說:“不糊了,黃就黃點吧。要糊的話,咋也得一盆黑面?!?/p>

娘是舍不得面粉了,即是頭籮的黑面,對于我家來說,也是十分金貴的。我把年畫拿出來,奶奶爭搶地說:“把大胖小子貼我頭上?!?/p>

我逗奶奶:“奶,你咋就喜歡大胖小子?”

奶奶一撇嘴:“丫頭片子都是賠錢貨,小子能養(yǎng)老送終?!?/p>

我把頭抬得高高的和她抬杠:“誰是賠錢貨了?我和姐姐編炕席掙了好多錢呢。”

奶奶笑嘻嘻地說:“我老孫女多能耐啊,能掙回一座金山呢?!?/p>

我們都笑了,我和姐姐把胖小子貼在炕頭的墻上,大哥把穆桂英掛帥貼在了西墻上。

傍黑天,我爹從縣里回來了。

最讓我開心的是,爹買回了一塊花布。那料子毛絨絨的,深紅色的底,上面撒滿了白色的小花,就像星星落在了紅色的海里,朵朵小花還描著金邊,看上去金燦燦的。屯里還沒人穿過這么好看的花衣裳呢。

娘捧著花布問:“這布料挺貴的吧?”

爹說:“沒貴多少,孩子累半冬了,不差那幾個錢?!?/p>

我們正翻看著年貨,姑姑抱著于田間來了。大伙兒的注意力從年貨轉到這母子身上。

娘問:“天花出齊了?”

“出齊了,沒落麻子,就是腿爛了一塊肉。”姑姑打開小被子,于田間蹬蹬腿坐了起來。姑姑扒開他的開襠褲,里面露出一塊銅錢大的疤。

娘說:“腿上有疤不妨事,不落麻子就好,不耽誤找媳婦?!?/p>

姑姑說:“三哥三嫂,天宇讓我來告訴你們一聲,我們自己過年。”

“??!你們不回來了?為啥?”爹驚訝地問。

姑姑搖頭:“天宇說,人再窮志氣不能短。按照老輩的規(guī)矩,姑爺不能看老祖宗,他不能壞了規(guī)矩。再說,女婿是外姓人,淪落到人家過年,他跌不起那個份兒?!?/p>

我的姑父叫做于天宇,喜歡讀書。東堿溝有個習俗,姑爺看老丈人家的家譜等于罵人。姑父就是這樣的人,說話文縐縐的,做事也遵守規(guī)矩。

娘說:“天宇想多了,什么內姓外姓的,都是一奶同胞,沒那么多說道?!?/p>

奶奶一聽姑姑不回來過年,眼淚流了下來:“一家子在一起樂呵,就苦了我的老閨女了。”

爹沉著臉不說話,娘急得直搓手。忽然,她想起了啥,連忙走到柜子邊,從里面拿出手絹包:“這兒還有十塊多,拿去買點年嚼果吧,大人咋過都行,還有孩子呢?!?/p>

奶奶頓時停止了哭聲,用手捅姑姑的胳膊:“鳳,快拿著啊。”

姑姑把錢接了過去,連聲說道:“三嫂,你可救了急了,太感謝你了?!?/p>

娘搖頭:“都是兄弟姐妹,為難招災時互相拉幫一把應該的?!?/p>

姑姑揣著錢回家去了。

娘給我和姐姐做上衣。她把花布鋪在炕上,拿著一把尺子翻來覆去地量著,還對爹說:“再多扯半尺就好了?!?/p>

我和姐姐守在旁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奶奶也擔心地問:“咋?不夠做兩件?那就別給我做褲衩了?!?/p>

娘說:“都夠,我是想準出一塊,給于田間做個圍嘴。孩子剛得了病,穿點紅沖沖喜,咋算都準不出來?!?/p>

奶奶欣慰地點點頭,把煙袋嘴放進嘴里,喜滋滋地抽起來。

娘又量了量,坐在那兒發(fā)呆。突然,她下地翻柜子,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小綠花的舊衣服。那是姐姐前幾年穿的,兩個袖子都破了。

娘捧著綠衣服回到炕上,再用尺子比量著,看了看我和姐姐說:“如果有一件衣服搒兩個袖子,就夠了?!?/p>

姐姐一下站起來,豎著眉毛說:“我不干,別打我的主意?!?/p>

娘笑了,把那綠衣服放在紅布上,比來比去地說:“看看,紅配綠,多好看呀。那甸子上的紅花,還得綠葉配呢?!?/p>

我歪著頭看了半天,覺得是挺好看的。

娘把頭轉向我說:“老姑娘,娘給你接兩個綠袖子吧??纯?,這樣搒兩個綠袖子,跟帶套袖一樣,多美呀?!?/p>

我拿不定主意,就拉了拉姐姐的手問:“姐,美嗎?”

姐姐一梗脖子說:“美,和王光美一樣美。”

我爹經(jīng)常把報紙拿到家來看,我們翻看報紙時,看到過王光美的照片。報上說她是牛鬼蛇神,我卻覺得她很美。于是我沖娘點了點頭。

娘笑著說:“還是老姑娘最懂事兒。”

奶奶笑呵呵對我招手,我跑到奶奶身邊,聞到一股濃濃的煙袋油子味。即便這樣,我還是喜歡奶奶和我親近。

10

娘把花衣裳縫好了,外帶一個紅褲衩和一個圍嘴。

我穿上花衣裳,在地上走來走去的。姐姐也穿上了,她扯扯前襟,再扯扯袖子,一張臉笑得比那花兒還好看。我跑到她面前,張開胳膊轉著圈問:“姐,你看我的衣裳好看嗎?”

姐姐掃了我一眼:“好看,袖子被狗叼走了似的?!?/p>

我伸出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蹦蹦跳跳地跑到鏡子前照來照去的,咋照咋覺得挺美的。

二哥從外面跑回來,氣喘吁吁地說:“你們還顯擺呢,二大爺來了?!?/p>

我嚇得趕緊脫下新衣裳,抱在懷里蹲到柵板下。姐姐一把搶過我的衣裳,卷巴起來藏到了柜子里。

二大爺來了,依然是那身打扮。不同的是,他挎著一個土籃子。

娘連忙站起身:“二哥來了?!?/p>

二大爺把土籃子往地上一墩:“他三嬸子,這是我從生產(chǎn)隊要的胡蘿卜,一大家子回來過年,咋也得帶點菜呀?!?/p>

我蹲在土籃子跟前,扒拉著胡蘿卜,那胡蘿卜都凍了,上面還結著冰塊。

二大爺說:“看看,滿滿一大筐?!?/p>

娘連忙說:“都是一家人,回來過個團圓年,還帶東西干啥?!?/p>

二大爺嘩啦一下,把胡蘿卜倒在地中間:“咋能白吃呢,我不是那種人?!闭f完,他挎著土籃子走了。

娘去屋外取來土籃子,把胡蘿卜撿起來,地上是爛土和柴禾沫子。

奶奶氣得直擺手:“倒扔了吧,又沒有豬,不能扠豬食,有啥用?”

娘卻說:“咋沒用?我給你們炸蘿卜丸子吃,能準出一頓餃子的面呢?!?/p>

娘是說得到做得到,她燒了一大盆熱水,把凍胡蘿卜一根一根洗凈。熱水一泡,凍胡蘿卜就化了,看上去軟哈哈的。娘卻不在意,她把胡蘿卜切成了絲,再當當當?shù)囟绯伤槟?,然后撒上一些面攪拌好?/p>

姐姐把鍋燒燙了,娘倒了一點毛嗑油,再加上一點葷油,手里攥著攪拌好的材料,擠出一個個丸子下到鍋里。鍋里翻滾著油花,丸子被炸成了金黃色。

因為油太少,娘每次只能下幾個丸子,連笊籬都用不上,她就用筷子,炸熟一個夾出一個。

我饞貓一樣趴在鍋臺邊,娘把一個丸子夾給我,我吹著氣吞吃下去。那丸子咸咸的、香香的,外焦里嫩,真是好吃。

娘花了小半天,炸了一大盆焦黃的丸子。娘撿了半盤子端給奶奶,奶奶瞇眼吃著,還不時地咂咂嘴:“人要是心靈啊,堿巴拉都能種出鮮花來?!?/p>

娘望著這大盆的丸子發(fā)呆,半天才嘆了一口氣:“總算又掂對出一個菜,大過年的,咋好意思吃粗糧淡飯呢?!?/p>

娘是在為過年的飯菜發(fā)愁。這一點別人不知道,可我是知道的。

倆哥哥一直忙,他們在野地里下夾子,希望能打到野雞野兔啥的。姐姐忙著擖哧棉花,又黑又實的棉花,經(jīng)她的巧手一摩挲,又是毛絨絨的了,娘就用這棉花做棉活兒。我惦記著美味,就成了娘的小尾巴,屋里屋外不離娘的身。

按照習俗,二十六該烀豬肉了。娘燒了一鍋開水,豬肉要下鍋時,娘看著豬肉遲疑了半天:“還有好幾天過年呢,烀這么早,一扯巴就沒了。吃過初五還有十五,十五過了就是二月二,全靠這點油星了?!?/p>

娘瞅了瞅我:“老姑娘,對吧?!?/p>

我是盼著烀豬肉的。豬肉熟了,娘起碼能給我切一塊腰條。我最愛吃肥肉膘子了,一想到又軟又香的大肥肉,我就想流口水。不過,這話我沒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

娘得到了我的響應,她輕輕地笑了,又把豬肉送回了偏廈子。那天,娘用那鍋熱水,蒸了好幾鍋玉米面的酸菜團子。

二十七殺年雞。這缺吃少穿的年景,家里沒有糧食養(yǎng)公雞,我家只養(yǎng)了五只母雞,這些雞圈在雞架里。娘趁著雞還沒出架,就抓回了兩只。娘把綁了膀子和腿的雞扔在柴堆里,雞撲棱棱地掙扎著,發(fā)出短促而嘶啞的叫聲。

吃過早飯后,娘把鍋燒得滾開,然后拎起一只雞,把一只碗放在地上,那是接雞血用的。娘拿著菜刀對著雞脖子比劃。雞在她的手里掙扎,娘半天也沒下去手,最后嘆了口氣說:“還是別殺了,過年就到苦春頭了,一家的花銷全靠雞屁股呢。

娘解開繩子,把兩只雞扔回了雞架,然后站在鍋臺邊,扳著手指頭算計:“酸菜燉粉條子、土豆絲,頓頓都能湊兩菜。明太魚吃一頓,丸子吃一頓,豆角絲吃一頓,角瓜絲吃一頓,窩瓜干也吃一頓。芥菜纓子燉土豆,也能湊兩頓,蘑菇能吃一頓。不行的話,用豬肉炒個碎咸菜。豬肉能出幾個菜呢?”

娘算不出來了,就嘆息了一聲:“人太多了,這點東西不扛吃。一頓四個菜,勤添著點吧?!?/p>

我默默地望著娘。娘是最溫和的人,無論受多大委屈,她都笑呵呵的。這一早晨,她嘆了多少口氣呀?娘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了。

我的鼻子酸酸的。

娘搖了搖頭說:“我去菜窖看看?!?/p>

我家有兩個窖,一個是暖窖,一個是冷窖。暖窖在屋里,冷窖在外面。家里有一塊自留地,種土豆、白菜、蘿卜和豆角。秋天,娘把土豆下到暖窖里,春夏糧食接不上溜時,烀土豆也能當飯吃。淹完酸菜和咸菜,娘把剩余的白菜、蘿卜放進冷窖,把冷窖蓋上蓋子,再用柴禾棚上,那窖里的菜能吃上一冬天。

娘挎著土籃子出去了,不一會就起回兩棵白菜和兩個大蘿卜。她搖著頭自話自說:“存菜也沒多少了,得留著給你奶解饞。一春零八夏的,老人沒菜吃哪行???兩棵白菜夠炒一頓白菜片,再拌一個糖稀蘿卜絲,也能湊出一個菜來。”

奶奶瞇著眼睛叫道:“老三家的,那水拉吧叉的白菜,也能當過年菜呀?”

娘說:“我先打個水焯,擠干水分后再用豬肉炒,能香掉后槽牙。再說,我得扒白菜心做供菜呀。”

奶奶啞聲了。

12

臘月二十九。我家更忙了。

倆哥哥去遛兔子套和夾子了,爹和姐姐請老祖宗。

前些年,家譜就卷成紙卷,懸掛在北墻上。上供前,得把家譜請下來,就是請老祖宗回來過年了。

現(xiàn)在講究破四舊,我家的家譜燒掉了。沒有家譜也不能忘了祖宗,家里就用最簡單的方式祭奠祖先。

姐姐在柜蓋上鋪一張黃紙,再盛一碗小米擺在上面,然后把燃著的線香插進米碗里。娘把做好的供菜也端進來,一碗丸子,一碟水果糖,兩條明太魚,還有一個白菜心立在盤子里,上面掛著染紅的煮粉條。娘說:“肉一會就好了?!惫┎松俨涣艘煌肴?。爹倒了兩盅酒放在米碗前,再劃根火柴點燃,酒盅里的酒呼啦啦的燃著藍火。

爹跪在柜子前,默默地念叨一會,就代表把祖宗請回來了。一直到初三,那供臺上的香火不能斷。

娘把肉烀好了,先切了一碗五花肉放在供臺上,再切一碗肥肉膘子,遞給我兩雙筷子說:“和你奶一起吃肉去?!?/p>

我樂顛顛地端著肉碗進屋,把碗放在奶奶的身邊,遞給奶奶一雙筷子說:“奶奶快吃肉啊,你看這大肥肉,又香又面的。”

奶奶夾了一塊肉放進嘴里,吃得笑瞇瞇的。我夾了一片肉放進嘴里,再夾起一塊送給姐姐,姐姐一口把肉吞進了嘴里。

奶奶邊吃邊說:“小孩子家家的,啥都想吃第一口,咋不想著你爹呢?”

我夾起一塊送給爹,爹笑著張開了嘴。

姐姐說:“給娘也送一塊。”

我又夾起一塊送給灶房里的娘,娘擺手說:“你們吃吧,我都吃了。”我看看娘的嘴巴,娘的嘴巴干干的,我知道娘沒吃肉,吃肉的嘴都油汪汪的。

我高舉著筷子說:“娘,你吃?!蹦锝K于把那塊肉接過去了。我們正沉浸在肥肉的幸福中,大哥和二哥回來了。令人驚喜的是,二哥的手里拎著一只兔子,他興沖沖地喊:“娘,我們打到兔子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兔子的兩只前腿縮著,后腿蹬得直直的,長耳朵也豎著,脖子上還帶著血跡。

二哥說:“多虧過年了,甸子上一個人都沒有,不然早被人遛走了。”

娘笑著說:“你們兩個夜貓子,半夜就去甸子了,別人能遛過你們?”

二哥摸著后腦勺嘿嘿地笑了。

娘接過兔子,拎著后腿高高地舉起來:“嘿,這么大的個,夠燉一大鍋土豆了,這下可能過個肥年了?!?/p>

奶奶說:“老三家的,燉兔子時,別忘了多放點大蒜,解解土腥味?!?/p>

娘說:“知道了。啥味都不怕,這些餓狼啊,活兔子都能啃兩口?!?/p>

我們都笑了,奶奶舉著煙袋桿子笑得直不起腰來。這只兔子,給我們帶來了喜氣,也給娘解決了一大難題。真是好事成雙啊,就在我們說笑時,門又被撞開了。一個扛著口袋的人走進來,還大聲地嚷嚷著:“沉死了,快接接我。”

爹和大哥連忙扶住那個滾圓的面口袋,幫他從肩頭卸下來。袋子咣當一聲落了地,我也看清了來人,原來是屯里的“二勞改”劉英。

劉英是北京下放的,說是勞動改造。據(jù)說他是一個博物館的館長,家里藏著很多破爛,都是古代的物件。破四舊時,他的破爛被砸了,又被打成了黑幫,遣送到偏僻的東堿溝接受改造。

劉英剛來時就住在生產(chǎn)隊,他整天捧著書本,不是讀就是寫,大伙兒就覺得他不合群,不免多關注他兩眼。時間長了,大家發(fā)現(xiàn)他最愛吃面湯,屯里的孩子頑皮,編出了順口溜:“二勞改吃面湯,養(yǎng)孩子大褲襠。大褲襠兩丈二,扯碎祖宗賣破爛。”剛開始,劉英根本不予理睬。小孩子就蹬鼻子上臉。一次,一群孩子一邊喊,一邊往他身上扔土塊,這一下惹急了劉英,劉英去追那些孩子,把孩子們嚇得四處逃散。

“二勞改”是應該夾著尾巴做人的,劉英的舉動惹惱了屯里一些人,就故意找茬為難他。今天往行李上澆一盆水,明天往鍋里扔一只死耗子。一次,劉英做完面湯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后湯里多了一個牛糞哌子,他站在那兒眼淚就掉下來了。

爹同情劉英的遭遇,就幫他安排了看西葦塘的活兒。那可是一個肥差,看葦子的人工分高,糧食供應也充足,滿甸子的野物和魚隨便吃。劉英千恩萬謝,扛著行李卷和一箱子書,就去了西葦塘。

我的目光落在了口袋上,猜想著里邊會是啥東西。

爹問:“你咋來了?”

劉英擦著汗說:“可累死我了。這一路,連搭車帶走路,足足兩天兩夜沒合眼哪?!彼噶酥复樱稚斐龃竽粗?,“比大拇指還粗的泥鰍,都是我自己攢的。”

我蹦跳著歡呼起來,冬天里的泥鰍,滿肚子都是魚籽呀,吃一口能香死個人。

爹說:“你看,跑這么遠的路送魚,太難為你了,就在家里過年吧?!?/p>

劉英拉住爹的手,眼淚汪汪地說:“三哥,也就你拿我當人看,我劉英銘記在心。我就不麻煩你們了,我是勞改犯,不能太牽連你。再說,西葦塘也離不開人,我得盡職盡責,做人得守信用?!?/p>

爹和劉英握了握手,劉英轉身走了。

娘解開口袋,抓出一條泥鰍。那泥鰍足有半尺長,肚子圓滾滾的。娘樂呵呵地說:“這下不愁了,有了這些泥鰍夠子,啥難題都解決了?!?/p>

我拉著姐姐說:“姐你看,那泥鰍夠子多大啊。二勞改也不壞呀?!?/p>

娘說:“這人啊,都是兩好結一好,你對他好,他才能對你好。你爹善待了他,他就懂得報恩。”

娘的話就如一縷陽光,照得我心里亮堂堂的。

娘把泥鰍魚倒在地上,我們幫娘挑揀著,大的一堆,小的一堆。娘說:“過年燉大魚,小魚留著平時解饞。”娘把小泥鰍裝進土籃子里,站起身想去挎土籃子。我發(fā)現(xiàn)娘的臉色不對勁兒,她的手先是半抬著,好像要去摸額頭,卻又無力的垂下去。我想去攙扶娘,卻來不及了,娘搖晃著摔倒在泥鰍堆上。我被嚇得大叫:“娘,娘?!?/p>

娘閉緊眼睛不應聲,爹也奔過來了,和兩個哥哥一起把娘抬到炕上。大哥跑著去找赤腳醫(yī)生。

我趴在娘的身上,拉著娘的手哭著。娘那兩只粗糙的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手指肚上裂著一個個的口子,像小孩子的嘴呲咧著,里面露出黑紅的腐肉。姐姐拉開娘的袖子,娘的半截胳膊皴裂一層,也是傷痕累累的。我和姐姐都把娘的手貼在臉上,嗚嗚地哭起來。

張大夫來了,她先給娘號脈,聽了聽娘的心肺,又翻開眼皮看了看說:“三嫂是疲勞過度才暈倒的,我給她注點葡萄糖,讓她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爹點了點頭,眼里含著淚說:“他娘是太累了。這個年關,可把她折騰賴了?!?/p>

奶奶緊緊地捏著煙袋桿,眼淚順著眼角流淌下來,她踮起身子瞇著眼看著我娘,最后嘆了一口氣說:“老三家的太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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