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毒方

2016-05-14 15:09廉世廣
章回小說 2016年8期
關鍵詞:政委爪子

廉世廣

爺爺被胡子綁架

如花似玉是我兩個姑姑的名字。關于她們的故事,還得從我爺馬有才被江北胡子綁票那年講起。

那時候,我家住在哈爾濱傅家甸東邊十余華里的一個小屯子,叫韓家洼子。我家是從山東那邊逃荒來的,人稱山東馬家。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里,我爺馬有才到松花江邊洗澡納涼,因為貪圖江邊的涼爽舒適,一直呆到小半夜也不肯離開。就在他穿好衣裳準備回家時,突然有幾只野鴨子從草叢中撲棱棱飛起。他朝江面看,見一艘舢板子正從江北嗖嗖地劃來,把江面上的月亮沖得七零八碎。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船就靠岸了。

我爺轉身想走,卻被船上的漢子叫住。漢子說,爺們兒,打聽個事,你知道屯子里的山東馬家嗎?

我爺下意識地問,你找我家干啥?

那兩個漢子對視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子真他媽走字兒啊,正想老婆那半拉屁股呢,小姨子就來了。

我爺還沒聽明白他們說的啥,就被一個麻袋兜住了。麻袋里的酒糟味讓他喘不過氣來。他被扔到船上。舢板子箭一樣朝江北松浦方向劃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家才得到消息,我爺被江北松浦的胡子綁票了。

媽拉個巴子的!馬山東子得知兒子被綁了票,只罵了一句,就悶頭抽起煙來,再不出聲。

屯子里的人管我太爺叫馬山東子。這老爺子為人倔強,平時不說話,可一張口就能把人直挺挺地撞到南墻上。

贖金是三百塊大洋,三十畝熟地的錢!

我太爺馬山東子心疼??!他苦熬苦業(yè)幾十年置下的田地,那胡子一句話,說沒就沒了?他梗著脖子,說啥也不吐口。

那一年,如花十五歲,似玉十七歲。

我爺馬有才被藏在江北松浦一個江岔子邊的空房子里。胡子在炕面子上掏個洞,把他胳膊以下的身子塞進炕洞子里,兩條胳膊平分開,用手指頭粗的麻繩分別綁在兩個杠子上,讓他一動不能動。白天日頭曬,晚上蚊蟲叮咬,我爺不停地擺著頭,也無法趕走一層又一層的蒼蠅和蚊子,他真想馬上死去,再不遭這份罪了。可是,任他喊任他叫任他罵,胡子們根本不理他。他們就像在看一頭等待挨刀的豬,臉上堆著期待和滿足的笑。頭頭說,別急嘛,你爹馬山東子正張羅賣地給你湊錢呢!除了你們屯長韓禿爪子沒人買得起你家的地,這下,韓禿爪子也要發(fā)筆小財了,胡子們哈哈笑。

韓禿爪子是韓家洼子的屯長。韓姓是韓家洼子的大戶,韓禿爪子不大瞧得起山東馬家,那幾十坰薄地,在韓禿爪子眼里不算個毬,可又瞅著難受。這下,馬山東子的兒子馬有才被江北胡子綁了票,韓禿爪子就等著馬山東子上門求他買地贖兒子。

可等來等去,馬山東子那里卻沒一點兒聲響。

我太奶在賣地這件事上說服不了我太爺,沒辦法,只得領著我奶,兩個小腳女人天天到村頭去拜樹神。

村頭有棵老榆樹,孤零零地,說不上有多少年了。當年第一個闖關東的人來到韓家洼子,茫茫的荒野上就有這棵老榆樹。老榆樹的樹冠夏天時郁郁蔥蔥,像一把大傘,遮天蓋地,冬天時枝杈分張,像一只大手,伸向天空。樹干彎曲虬勁,四五個人也合抱不過來,光是那凸出的節(jié)痕,就有小鍋底那么大,顏色是黑的,黑得讓人害怕。樹下盤根錯節(jié),像老人干枯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樹枝上掛滿了紅布條,密密麻麻隨風飄曳,一眼望去,讓人有種暈眩的感覺。韓家洼子每有孩子出生,都要到樹下膜拜,男孩在樹上掛一支木制的弓箭,女孩在樹上掛朵小紅花,拜樹神為干爺爺。誰家有了病人,就把一個泥藥壺掛到樹上,祈禱樹神為病人賜藥。甚至誰家的孩子夜里哭叫不睡覺,大人也要把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的神符貼到樹上。

我太奶領著兒媳拜樹神,是希望樹神保佑我爺馬有才平安擺脫胡子的魔掌。兩個女人每天從日出拜到日落,風雨不誤。都說江北胡子不開面,大慈大悲的樹神總不能不開面吧!就這樣,她們一直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樹上拴著的一個泥藥壺突然掉了下來。隨著一聲脆響,藥壺被摔成碎片。

一只五彩繽紛的鳥兒從破碎的藥壺里飛了出來,一直向江北飛去。

我太奶的心一陣狂跳。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是福是禍,今夜可能就要見分曉了。

果然,夜半時分,我太奶隱隱約約聽到大門外有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她豎起耳朵,對我太爺說,兒子回來了!

我太爺只顧吧嗒地抽煙,眼皮都不撩一下,說,死老,想兒子想魔怔了吧!

細聽,那聲音又沒了??墒?,不一會兒,又響起了敲門聲,嘭嘭,嘭嘭,聲音很大,很真切。

我太奶說,有人敲門,快去看看?。?/p>

我太爺不慌不忙,說,八成胡子來了,愿意看你看去,把你領走了也不值頭毛驢錢!

我太奶挖他一眼,從炕上委到炕沿邊,趿拉著鞋出去了。

院子里漆黑一片。我太奶仗著膽兒,沖大門外喊,誰呀,五更半夜的!門外傳來死牙賴口的聲音,媽呀,是我呀!

我太奶打開門閂,我爺像一堆稀泥癱了進來,渾身上下濕啦啦的,地上很快汪了一攤水。

我爺在炕上緩了七天,才算緩過神來。他回憶說,那天傍黑,他連熱帶餓,加上蚊蠅叮咬,已經(jīng)絕望得昏了過去。這時候,恍恍惚惚之中,覺得有人將一個藥罐子砸在他頭上,咔嚓一聲,他激靈一下醒過來,拼命掙扎,竟然把兩根麻繩掙斷了。他跳出炕洞子,從窗戶躥了出去。他看到一只五彩繽紛的鳥在前面給他帶路。他就這樣一口氣跑到松花江邊,一個猛子扎進江里,拼命游了過來。我的祖宗??!我太奶撲通跪在地上,沖著村東大樹的方向俯身磕了三個響頭。

我爺馬有才從此貓在屋里,不敢出門。

與滕家結親

一晃兒就到了秋天。

俗話說,三春不趕一秋忙,千金小姐下閨房。我爺馬有才再這樣貓在屋里,說不過去了,可又不敢出來。那江北胡子如果知道我爺逃回了家里,肯定不會放過他。

聽我爺馬有才說,那幫胡子好像和屯長韓禿爪子很熟。我太奶就和我太爺商量,舍出幾坰地,請屯長韓禿爪子吃頓飯,給他送點兒禮,讓他放咱一馬?

這次我太爺馬山東子沒吱聲。屯里人誰都知道,韓禿爪子黑白兩道,和江北的胡子早就有勾搭。這次我爺被綁票,十有八九是韓禿爪子做的扣。

我太爺馬山東子在太陽下磨鐮刀。刀刃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發(fā)出嚯嚯的響聲。我太奶雖說是個婦道人家,但她知道,請客送禮這種事小氣不得。狠狠心,賣了二十坰熟地,花銀子在傅家甸的木匠鋪打了一只精致的禮品箱,里面上下兩層,裝上金銀首飾。招待韓禿爪子的酒席是當時最高規(guī)格的八大盤子八大碗。

韓禿爪子還算給面子,如約而至。

炕桌早已放在炕上,滿桌子的菜摞成了小塔。燙得熱乎乎的小燒飄著酒香,直往人的肺管子里嗆。韓禿爪子盤腿坐在炕頭上,我太爺馬山東子坐在他對面。韓禿爪子嘻笑著說,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整這么復雜干啥?

不等我太爺說話,站在地上的我太奶搶著說,都是咱農家菜,有啥復雜的?屯長能來,啥事都不復雜了!

韓禿爪子的臉上笑開了花。

我太爺橫了老太太一眼,說,可不,一點都不復雜,苦熬苦攢的二十坰地,一轉眼,沒了!

韓禿爪子有點詫異,看我太奶一眼。我太奶忙說,喝酒喝酒,邊喝邊嘮。狠狠地挖了我太爺一眼。

我太爺舉起酒盅,也不說話,滋溜一口,干了。

看我太爺干了,韓禿爪子也仰脖,干了。連說,好酒,好酒??!我太奶說,屯長放心喝,這是正宗的田家燒鍋,喝多少都不上頭!我太爺也說,喝,沒事!

三盅酒下肚,韓禿爪子的臉紅潤起來。韓禿爪子說,全屯子誰不知道,你們山東馬家能干,能吃苦,也能發(fā)財,誰承想遭了劫。你家祖上積了德啊,你兒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我太爺說,積啥德啊,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

韓禿爪子撂下酒盅,說,馬山東子,你這話是啥意思?

我太奶忙接茬,說,屯長來了他高興,一高興就不會說話了。喝酒,喝!我太爺說,高興不假,我高興是因為我兒子回來了,跟個屯長有啥聯(lián)系?韓禿爪子變了臉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下地,穿鞋,兩手一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都傻了眼。

我太爺?shù)鹬鵁煷瑦炛^,不吱聲。

我太奶一夜沒睡覺,想來想去,想到了屯西頭的老孫家。老孫家有個親戚,在江北住,聽人說也是道上的人。實在不行,就把預備花在韓禿爪子身上的錢花在老孫家,請他出面幫幫忙?

想到這里,我太奶的心里才敞開一道縫,找人掐算個好日子,拿著四合禮到屯西的老孫家串門。老孫家掌柜的說,他在江北確實有這么一個親戚,姓滕,人爽快,好說好笑,也愿意幫別人的忙,外號滕大喇叭。家里倒是不缺錢,更不缺吃不缺穿,只有一件難心事,單傳的兒子滕老大,眼看三十了,就是說不上媳婦。有啥毛病嗎?我太奶問。

孫掌柜的說,也不算啥毛病,就是有一只眼睛小時候爬樹讓樹枝給扎瞎了。他爹領他到傅家甸,找到一家老毛子開的診所,給他換上一個玻璃眼珠。要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瞎眼睛呢!

我太奶尋思了一會兒,說,這事好辦,如果他把我家的事辦成了,我家的兩個孫女隨他挑!

孫掌柜的媳婦說,要是這樣,我下晌就去,準成,你就回家準備吧。

果然,第三天,江北的滕大喇叭和老婆帶著禮品上門來了。我奶把我的兩個姑姑如花似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新衣裳,頭發(fā)梳锃亮,臉上涂了粉,抹上紅嘴唇,還在額頭點上了紅點兒,雙雙坐在炕中間,等著客人的到來。山東馬家用招待韓禿爪子的八大碗八大盤子招待滕大喇叭和他老婆。吸取上次的教訓,我太爺坐在炕上,一聲不吭,我爺、我奶都不是會說話的人,只有我太奶緊著張羅,不停地說著好聽的話。

滕大喇叭的老婆一進屋,就看中了坐在炕上的如花似玉姐妹倆。兩個閨女,那個俊啊,尤其是那個二丫如花,兩個小酒窩盛著媚氣,兩個黑葡萄似的小眼珠好像會說話。老滕婆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飯桌上了,她開門見山,說,兩個閨女她都稀罕,但只能選一個啊,就選大的吧,我早想抱孫子啦!

我太奶哈哈笑。我奶哭喪著臉,她舍不得閨女,又不敢說話。滕大喇叭說,你們不還有個小子嗎,想上城里的學堂,我包送!我爺、我奶臉上才露出些許笑容。

事就這么定下了。滕大喇叭答應把韓禿爪子和江北胡子的事平了,保證他們再不來禍害山東馬家。

選了個良辰吉日,江北老滕家吹吹打打,一臺花轎,把大姑似玉娶了過去。一個月后,屯長韓禿爪子失蹤了。臨近上凍的時候,幾個打魚的伙計在松花江的一個江岔子里發(fā)現(xiàn)了韓禿爪子的尸體,水泡魚啄,幾乎沒人能認出來了。

識字班的葛政委

似玉在江北老滕家呆了三年多,又回到了娘家。

三年雖不長,我們山東馬家卻發(fā)生了很大變故。我太奶、太爺相繼過世。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哈爾濱光復了。“滿洲國”國旗和日本國旗不見了蹤影。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傅家甸突然來了帶槍的部隊,他們一批一批地走過。聽他們相互談話的口音,有的是山東味兒,有的是山西味兒,有的聽不太懂。

這是由關里開過來的軍隊,東北民主聯(lián)軍。

區(qū)里發(fā)了布告,宣告人民政府成立。組織教師去培訓,學校也開課了。社會上的知識青年都被吸收參加了工作。

那一年,哈爾濱周邊一帶都開始搞土改,劃成份,挖財寶,砸狗頭,分田地。滕大喇叭是江北松浦村的首富,一聽到風聲,馬上帶著老婆孩子跑得沒了蹤影。似玉就是在這時候,趁亂跑回了江南韓家洼子。說是跑回了韓家洼子,還不如說是滕大喇叭暗中將她送了回來。在這一點上,滕大喇叭做得還算仁義。

似玉嫁過去才知道,那滕大喇叭的兒子不光一只眼睛瞎,還傻。一到晚上,他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摳出來,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樣,弄得哈喇子直淌。那個沒了玻璃珠子的眼睛變成了一個黑窟窿,瘆人得很。似玉躺在被窩里,不敢看他。他也不搭理她,自己玩自己的,玩夠了,就睡,睡得哈喇子流老長。老滕婆子著急啊,這么下去,娶媳婦和不娶媳婦有啥兩樣?還盼著傻兒子傳宗接代呢,咋傳啊!開始,老滕婆子張羅著,告訴似玉這樣那樣,也不管似玉害不害羞。甚至不吝惜老身板,親自給他們做示范??墒遣还芾想抛诱φ垓v,傻兒子依然故我,根本不理他媽的茬。

老滕婆子罵,我咋生了這么個廢物,連牲口都不如!那豬還知道跑圈子,雞鴨還知道踩蛋呢!老滕婆子幾乎絕望了。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老滕婆子把似玉叫過去,東一耙子西一掃帚地閑嘮,嘮了半宿,似玉也不知道婆婆到底要說啥。臨了,婆婆說,大丫啊,回去睡吧,乖點兒,老滕家傳宗接代的事就靠你了。

似玉回到屋里,也沒點燈,脫衣鉆進了被窩。被窩里早有男人在里面,見她鉆了進來,就死死抱住她,迫不及待地翻身上來。似玉一驚,心想,今兒個傻小子咋地了,總算開竅了。想起婆婆苦口婆心的囑咐,似玉沒有拒絕,反倒十分配合他。男人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陣,很快就進入了軌道。似玉雖然初試云雨,也能感覺到男人的老到和熟練。她疑惑著,又有些迷迷瞪瞪的感覺。當男人疲軟著,汗淋淋地從她身上癱下來,似玉才發(fā)現(xiàn),剛才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不是她的傻男人,而是傻男人他爹滕大喇叭!

似玉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被單,就跑到婆婆屋里。婆婆沒睡,似乎在等著什么。似玉剛要張口,卻被婆婆一把捂住了嘴。

你睡毛愣了吧?婆婆低沉的聲音。

沒,沒……不等似玉把話說全,婆婆用手一下子擰住她的腮幫子,訓斥道,不準瞎說!然后,把似玉拎回西屋,說,你看,你男人不是在炕上嗎?

似玉朝炕上看,那個傻男人果然在那里傻呵呵地睡著。

至今,似玉也辨不清那晚的事到底是真實的,還是一場夢。這種事后來又發(fā)生了多次,遺憾的是,似玉最終也沒給老滕家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這也可能是滕大喇叭趁亂把她送回來的一個原因吧。

閨女活蹦亂跳地回來了,卻把當?shù)膰樍藗€半死。我爺馬有才說,你咋能一個人跑回來呢,那滕大喇叭隨后追過來,不是要了爹的老命嗎?似玉跟他說江北革命了,滕大喇叭逃跑了。我爺不信,親自跑了一趟松浦村,心里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由于我爺被胡子綁票,我們山東馬家變賣了大部分土地,劃成分時才僥幸沒被劃成地主。這既是我爺造的孽,也是我爺?shù)墓凇?/p>

很快,韓家洼子就住進了工作隊,成立了農會,組織各種社會運動。

大街小巷都貼上了挖財寶,分土地,放手發(fā)動群眾,土地還家,農民翻身得解放的標語。工作隊長是個挎短槍的山西軍官,姓閆,叫閆昌盛,濃眉大眼,不茍言笑,讓人感到有些冷峻。農會會長姓韓,學名韓德發(fā),平時人們都叫他韓二混子,雇農。那些日子里,我二姑如花和村里的一些青年人被工作隊動員參加了識字班。如花很興奮,也很活躍,張張羅羅的,整天在外面跑。屯里人都說她的性格像我太奶。大姑似玉也不肯呆在家里,跟著如花,想?yún)⒓幼R字班,讓她報名又不肯報,總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如花去聽課,她也跟著聽。識字班的教員有兩個,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的叫葛興旺,不知為什么,大家都叫他葛政委。女的姓苗,大家都叫她小苗。葛政委和小苗都穿著淡黃色軍裝,挺拔瀟灑,那氣質,讓如花似玉姐妹倆很著迷。特別是那個葛政委,總愛和如花似玉開玩笑。他問,你倆誰是姐誰是妹啊?似玉的臉就紅了,往如花的身后躲。如花倒不害怕,說,你當教員的,應該能看出來啊,我們倆差兩歲呢,你猜?

還不等葛政委猜,那個苗教員來了。她大大方方地喊了聲老葛,就和葛政委一起走了。兩人并排走路,挨得很近。

姐妹倆羨慕地看著他倆的背影,直到他們在村路的拐角處消失。似玉悄悄地問如花,他們倆是不是兩口子???

如花很不高興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似玉,說,啥兩口子啊,人家是革命同志。似玉噘著嘴,說,識字班沒白上啊,學了新詞了!

那是!如花很自豪。

第二天上完課,如花似玉還不肯走。葛政委問,這姐兒倆還有啥問題???如花說,昨天讓你猜我們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你還沒猜呢!

葛政委哦了一聲,看看大姑,又看看二姑,說,看年齡呢,好像那個往身后藏的是姐姐;論表現(xiàn)呢,你倒像是姐姐。葛政委指著二姑。

二姑看看大姑,大姑結過婚,女人的特征的確很明顯。二姑指著大姑說,她是我姐姐,大丫。

葛政委呵呵笑,說,大丫二丫的,多難聽。

二姑說,我們屯子里女孩子沒名字,都這么叫。

葛政委說,這就是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F(xiàn)在解放了,我們就是要打破舊觀念,實行新制度,讓窮人翻身做主人,教婦女識字,參加革命,實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葛政委的話二姑不是全都能聽懂,但她聽了心里舒服,有種熱乎乎的感覺。二姑說,將來,我們能像苗教員那樣嗎?葛政委說,能啊,苗教員的老家在山東,原來就和你們一樣,是窮人家的孩子,是革命隊伍把她培養(yǎng)成一名革命戰(zhàn)士的。

二姑的臉蛋兒紅撲撲的,說,你有文化,給我們姐妹倆起個名字吧。

大姑在二姑身后偷偷用拳頭捶她,不讓她亂說話。這一細節(jié)被葛政委看在眼里。葛政委笑著說,這姐妹倆,倒是一個如花,一個似玉。按理說呢,姐姐應是如花,妹妹應是似玉,可是你們姐妹的性格正好相反,妹妹如花,蓬勃燦爛,姐姐似玉,含蓄溫順。

妹妹叫如花,姐姐叫似玉,怎么樣?

聽葛政委這么說,一直貓在二姑身后的大姑轉身跑了。一條大辮子在屁股蛋上甩來甩去。葛政委望著她的背影,哈哈笑了。

姐妹倆從此有了如花似玉的名字,是葛政委起的。兩人興奮得睡不著覺,躲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說笑。沒有外人的時候,似玉的話還是很多的。她問如花,葛政委說婚姻自由,咋個自由法?如花想了半天,說,就是想嫁誰就嫁誰,自個兒說了算。似玉又問,想嫁給葛政委也行嗎?如花愣了半天,突然刮了一下似玉的鼻子,說,你是不是看上葛政委了?似玉的臉像蒙上了紅布,撲上來,使勁捶著如花,說,你才看上葛政委了呢!

其實,如花似玉都喜歡上了那個葛政委。在后來的土改斗爭中,我二姑如花表現(xiàn)得那么出色,都和葛政委有關系。

那次活埋韓寡婦,如花就沖在了最前頭。

農會韓會長說,要想挖財寶,就得先挖人。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發(fā)動群眾開斗爭會。

斗爭會就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持槍的工作隊員把地主韓天祿、惡霸韓福才、韓禿爪子的老婆韓寡婦等一干人押到臨時搭建的批斗臺上。對于那幾個男人,不用工作隊動員,早已發(fā)動起來的貧雇農們用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嘁哧咔嚓地就解決了問題。只是那個韓寡婦,雖然她前夫韓禿爪子作惡多端,但她畢竟是個女人,一兒一女,貼在她的兩條腿上。她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讓許多人下不了手。

韓會長向工作隊長閆昌盛建議,不斗了,干脆活埋了她!

葛政委向識字班的學員們使眼色,那意思是,考驗我們階級覺悟的時候到了!如花帶頭響應,和一群年輕人沖上去,揮鍬鏟土,坑很快就挖好了。韓寡婦被推進土坑里。韓寡婦的一對兒女也跟著跳下坑,撲到韓寡婦懷里。韓寡婦解開衣大襟,把兩個孩子緊緊裹住,閉上眼睛。這一幕讓在場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閆隊長說,這就是階級斗爭,他們那個階級對待我們窮苦百姓,從來都是不講情面的,你們聽明白了嗎?

韓會長喊,對于地主階級,就要斬草除根,你們說對不對?

識字班學員們一哄而上,你一鍬我一鍬,土坑瞬間變成了平地。

就在人們要離去的時候,被填平了的土坑突然像喘氣的肚皮一樣,一起一伏地動了起來。韓會長趕緊上前,用鐵鍬使勁拍打,直到鼓脹的土坑像癟了的肚皮一樣,塌了下去。

如花似玉站在旁邊,眼睛瞪得老大。

活埋女兒

我爺馬有才沒被劃成地主富農,沒有被批斗和砸狗頭的危險,可他還是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終日。他用手點著我二姑如花的腦門說,不用你跟著工作隊瞎跑瞎顛兒的,早晚有一天會有人找你們算賬的!

還真讓我爺這個烏鴉嘴說中了。

一天晚上,一股土匪突然襲擊了韓家洼子。

土匪頭目叫吳疤眼,是韓禿爪子的表弟,原來在國民黨部隊當排長,后來國民黨的部隊被共產(chǎn)黨打散了,吳疤眼逃竄到江北驛馬山,加入了土匪的隊伍,很快又除掉了當?shù)氐耐练祟^目,取而代之。韓家洼子搞土改,分了韓禿爪子的土地,活埋了韓寡婦,讓吳疤眼恨得咬牙切齒。他帶著一伙兒土匪,悄悄潛到江北松浦村,伺機為韓禿爪子報仇。

是個雨夜。吳疤眼一伙搶了江邊漁民的船,深夜過江,直奔韓家洼子。他們殺死了民主聯(lián)軍的哨兵,連闖三道關口,與土改工作隊短兵相接。

工作隊長閆昌盛、農會主席韓德發(fā)帶領工作隊員一邊阻擊吳疤眼,一邊引導群眾撤離。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拂曉時分。工作隊和大部分群眾安全轉移,農會主席韓德發(fā)和識字班教員葛興旺,還有一部分群眾,被吳疤眼一伙抓獲。

土匪們的報復極其殘酷。

在村頭的那棵老榆樹下,葛政委被剝光了衣服,吊在樹上,渾身血跡。農會主席韓德發(fā)慘遭毒打后,身子被埋在地下,只留著頭顱在地上。韓德發(fā)的臉被憋得茄子一樣黑紫,眼珠子鼓出眼眶,翻著白眼。匪徒們用刀尖劃葛政委的身子,每劃一下,葛政委的雙腳都要本能地踢蹬幾下,正好踢在韓德發(fā)的頭顱上。踢來踢去,韓德發(fā)的臉上已是血流如注。

吳疤眼哈哈大笑,聲嘶力竭地喊,窮鬼們,革命啊,翻身啊,解放啊!看到了吧,韓家洼子翻不了天,我姓吳的來給表哥一家報仇來了!

吳疤眼并不動手,他讓在場的群眾排成隊,一人踢韓德發(fā)一腳,不肯踢的,就地用刀砍了。不一會兒,韓德發(fā)的腦袋就成了破瓜。

吳疤眼又讓匪徒們抱來柴草,把韓德發(fā)的腦袋蓋上,堆得墳頭一樣。葛政委的腿被埋在柴草中。

吳疤眼在群眾中拽出一個老太太,是韓德發(fā)的親戚,逼著她把柴草點著。老太太沖著火堆磕頭,昏死過去。

火光映紅了韓家洼子的早晨。韓家洼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如花似玉隨我爺爺奶奶一起逃到傅家甸的遠房親戚家。那幾天如花似玉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幾次想回去看看,都被我爺馬有才阻止了。我爺罵他們,死丫頭片子,回去找死?。?/p>

似玉哭了,偷偷對如花說,她夢見葛政委了,葛政委逗她,說,別總往妹妹身后鉆啊,站到前面來,勇敢些……說完,葛政委就不見了。似玉說,葛政委逃沒逃出來???如花不吱聲。她只記得,她們往出轉移時,葛政委和苗教員都在指揮群眾往外跑,后來,就不知道他們都去哪兒了。

匪徒們的猖狂只持續(xù)了兩天,閆昌盛帶領民主聯(lián)軍打回來了。吳疤眼被當場擊斃,匪徒們鳥獸般逃散。韓家洼子雨過天晴。

如花似玉終于回到村子。在村頭的老榆樹下,她們發(fā)現(xiàn)幾座新墳。人們把韓德發(fā)、葛興旺,還有在這場劫難中死去的工作隊員、農會干部埋在這里,為他們立了碑。

姐妹倆看見那墳、那碑、那葛興旺的名字,就像被釘在那里,雙腳一動也不能動了。如花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似玉在她身后泥一樣癱軟下去。

我爺馬有才在自家的屋里抽著煙,臉色鐵青。

村里的一切都開始恢復。我爺嚴令不許如花似玉再和工作隊接觸,說誰不聽話就打折誰的腿!如花不在乎,仍然一天天地在外面跑。似玉卻茶不思飯不想,整天窩在屋里。她病了。

一天,如花跟著苗教員她們忙到小半夜,悄悄地回到家。在外屋地,她聽到里屋我爺馬有才正和幾個同族親戚開會。我爺說,二丫這個丫頭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沒個深淺,跟工作隊那些個不男不女的混,越混越不像樣了,現(xiàn)在是誰說也不聽了。我們要是真的硬把她拽回來,就要得罪工作隊,工作隊咱不敢惹啊。要是任由她跟工作隊混,咱們老馬家的人早晚得像韓二混子那樣,死了連個囫圇尸首都保不住。

有人說,你就說咋辦吧?

沉默了好半天,我爺馬有才嘶啞著嗓子說,我想偷偷埋了她!

如花的腿一軟,差點沒叫出聲來。她捂著嘴,悄悄地跑出屋子。她在屯子里轉了一圈,走進四大爺家。在韓家洼子為數(shù)不多的族親中,四大爺比較明事理,對大姑、二姑也好。她想求四大爺,勸勸她爹,她不想被人活埋。從打她聽我爺馬有才說出埋了她三個字,腦海里就顯現(xiàn)出韓寡婦被活埋后填平的土坑一鼓一鼓的情形。

四大爺沒在家,四大娘正坐在油燈下縫補衣裳。看我二姑來了,就問她吃飯沒有。如花點頭,說還沒吃呢。四大娘趕緊下地,把晚上吃剩的飯菜端上來,說,還沒涼呢,趕緊吃吧。

如花真的有些餓了,不管不顧地吃起來。

四大爺呢?如花問。

不是讓你爹叫去了嗎?四大娘說。

如花愣了一下。這時,四大爺推門進來了,見了如花,也是一愣。隨后,四大爺坐在炕沿上,說,吃吧,好好吃頓飽飯。

聽四大爺這樣說,如花撂下碗筷,眼淚就下來了。如花說,四大爺,我爹是不是要埋了我?

四大爺嘆口氣,說,吃吧,吃完了趕緊跑吧,別再回來了。如花哪還有心思吃飯,轉身走出四大爺家。

天上有一層薄云,月光照下來,有種混混沌沌的感覺。她沿著村邊的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了葛政委。如果葛政委還在,她也許會去問問他?,F(xiàn)在該去找誰呢?說自己的父親要把自己活埋了,誰能信呢?即使是有人信,又怎么能開得了口呢?走著走著,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白亮亮的光。那是松花江,在月光下無聲地流著。薄云流走了,月光明朗起來。她看到葛政委站在江的對岸,向她微笑。

與其讓父親活埋了,被人恥笑,還不如勇敢地蹚過江,去見葛政委。如花挺起胸,向白亮亮的松花江走去。

她感到江水一層層地漫上來,很溫暖。

重新開始

松花江從哈爾濱往下流,就到了一個名叫葦子溝的地方。清咸豐年間開始放荒,人煙漸多。至清光緒年間,葦子溝已初具規(guī)模。城內有東西大街一條,街上有客棧、酒莊、生藥店、煎餅鋪,漸次繁華起來。

鎮(zhèn)上有一戶外來人家,姓邢,夫妻倆,帶著一個傻兒子,在街尾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開了一家山東煎餅鋪。

鋪子門前整天堆著木頭柈子。木頭柈子燒熱了鐵鏖子,在煙熏火燎之中,一個半大老太婆從大瓦盆子出一勺稀溜溜的煎餅料,嗞啦一下倒在鏖子上,右手里持一只木片小耙子,飛快地攤開,刮勻刮薄。煎餅料是用苞米米查子和黃豆浸泡發(fā)酵后磨成的。片刻,香氣撲鼻。這時,半大老太婆用木鏟子將熟透的煎餅搶下來,放在用高粱秸稈串起的大蓋簾上。大蓋簾上已經(jīng)摞了厚厚的一摞黃澄澄的大煎餅了。

鎮(zhèn)上的人稱半大老太婆為煎餅婆。有來買煎餅的,煎餅婆便放下活計來照應,有時老邢也伸伸手。一斤若干張,煎餅婆手頭有準,上秤也只多不少。說便宜也不便宜,說貴也不貴??闯缮?!品味道,兩合面,比例適中,口感好,甜絲絲的,有幾分煳,香!看分量,童叟無欺,足!院子里種幾壟大蔥,地頭一缸東北大醬,想吃,不要錢。煎餅卷上大醬大蔥,嚼上一口,滿口生香。

山東煎餅鋪除了賣煎餅,還賣江魚湯。用來熬湯的魚都是松花江的魚,不要大的,都是些出水就死的川丁子,葫蘆子,麥穗魚。魚新鮮,出水就燉,用松花江水一直熬成奶白色,魚鱗魚骨都化在湯里了。再撒上鹽、三末(蔥姜蒜)、香菜絲兒,就別提多鮮了。老邢不買別人家的魚,他在江岔子埋了兩個須籠,就是用柳條編織的雞窩一樣的東西,出口是戧茬的,里面放上誘餌,放到水里,小魚兒能鉆進去,卻出不來。老邢每天早晨天剛放亮,就到葦子溝江岔子溜須籠,每個須籠里都會有十多斤魚,夠一天熬湯賣了。

那天早晨,天剛蒙蒙亮,老邢就來到江岔子。江面上飄著一層薄薄的輕霧,各種水草,還有稀稀拉拉的野花在薄霧中輕輕搖曳,空氣中有一種好聞的水腥氣。老邢穿上劈衩,蹚進水里,往外拽須籠。卻拽不動。再拽,仍然拽不動。老邢心想,八成是被水草纏住了。他使足了勁,呼通一聲,須籠上來了,隨之有一具女尸漂了上來。老邢愣了一下,并未驚慌。這年頭在江上碰到死人并不是啥稀奇的事。他朝江里呸呸吐了兩口唾沫,自認倒霉,轉身想走。這時他發(fā)現(xiàn)女尸若隱若現(xiàn)地掙扎了一下。他本不想管她,心里又有些不安,萬一真的沒死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他停下,把她慢慢拽上來,果然還有口氣。他將她背上江堤,大頭朝下控著,用手壓她那鼓得像懷孕了似的肚皮,黃色的水便從她的嘴里汩汩而出。眼看著她的肚皮癟了下去,老邢又俯下身,嘴對嘴地做人工呼吸。老邢有一點這方面的知識。

女人一點點地緩了過來,是個很年輕、很好看的女人。

老邢坐在江堤上,抽了一袋煙,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個不該死的人啊。趁著天還沒亮透,老邢把女人背回家里。

你可能已經(jīng)猜著了,這個女人就是我二姑如花。

老邢的老婆給如花喂了魚湯,又給她洗了澡,換了衣裳。如花躺在熱炕上,睡了兩天兩宿。在昏睡中,如花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夢里有葛政委,有苗教員,有父親馬有才,有姐姐似玉,甚至還有她只見過一面的姐姐的公公滕大喇叭。這些人惚來恍去,走馬燈似的,怎么也連接不成一段故事。如花向他們揮手,喊,走吧,走吧,都走得遠遠的吧!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醒了,醒了!

如花慢慢睜開眼,她看到一盞晃來晃去的油燈。油燈下晃動著三張面孔。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大鼻涕咧些的傻小子。對這三個人,如花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傻小子叫傻墩兒,嘻嘻地笑著,說,媳婦,媳婦,她是我媳婦。女人拍了一下傻墩兒,說,傻人有傻命啊,你爹又給你撿回一個媳婦。

如花的身體一天天地恢復了,就像野火燒過的草地一樣,并不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青春的氣息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甚至比以前更為鮮亮嫵媚了。老邢家的煎餅鋪,老邢每天早晨擔回的新鮮的魚,鄰居家的藥鋪,穿城而過的葦子溝河,河岸上曬太陽的老人和狗,小鎮(zhèn)上所有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新鮮得有些令人難過。

自然而然的,如花成了傻墩兒的媳婦。她想,這個傻墩兒為什么不叫傻柱子呢?她想起在韓家洼子時,她和姐姐過年看秧歌,里面就有個丑角,叫傻柱子,是專門供人取笑的。能供人取笑也是件好事啊??蛇@個傻墩兒呢,不光傻,還有一只眼睛瞎。眼珠子是玻璃球做的,一到晚上,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摳出來,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樣,弄得哈喇子直淌。那個沒了玻璃珠子的眼睛變成了一個黑窟窿,瘆人得很。所有這一切,如花恍惚中覺得都像經(jīng)歷過了似的。細想,不是經(jīng)歷過了,而是似玉曾給她講過她結婚后經(jīng)歷的事。那時,姐妹倆住在一起,時常說些悄悄話。似玉紅著臉,跟如花講過她婚后的一些事,包括那些私密的事,如花一會兒感到害羞,一會兒又感到憤怒。她突然覺得,這一家人怎么那么像姐姐所嫁的滕大喇叭家呢?如花見過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和他的老婆老滕婆子,雖然那時候她還小,但也記住了那兩口子的樣子。只是那姓滕的夫妻倆說話都是高聲大嗓的,而這姓邢的兩口子說話卻是小聲小氣的,特別是老邢,說話是一副公鴨嗓,顯得很謙卑。

管他呢。如花想,過去的就是一場夢。那場夢,早已被父親馬有才活埋了。啥是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就是想嫁誰就嫁誰。姐姐似玉愿意嫁給一個傻子嗎?自己又成了傻子的媳婦,心甘情愿嗎?她們都想嫁給識字班的葛政委,可是葛政委死了,被土匪殺了。

往昔的時光云一樣飄走。如花又想起活埋韓寡婦和她的一雙兒女的情景了。那個被填平的土坑像肚皮一樣一鼓一鼓的,很快,被人用鐵鍬拍平了。

一切都重新開始吧。

欲望的代價

似乎在一夜之間,如花長大了,成了一個操持一家里里外外的好媳婦。不光幫婆婆料理家務,還把那個名分上是她丈夫的傻墩兒伺候得妥妥帖帖,干干凈凈。這個家才算像個家了。

沒事的時候,婆婆常過來和她嘮家常。婆婆管她叫花兒,不知從哪里給她弄的名字,卻和如花相吻合。婆婆總說她倆有緣,說瞅她面熟,好像在啥地方見過似的。如花說,怎么可能呢?婆婆說,人能在一起,都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不是誰能左右的。其實,她早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公公婆婆。婆婆問她的家事,如花不想說,就編瞎話。如花說,她家住在顧鄉(xiāng)屯,家里遭了劫匪,爹媽都被胡子殺了,就她一人跳江逃了出來。婆婆聽了似乎放了心。婆婆說,我家也是后來葦子溝的,在這里站住腳不容易。你來了,咱家就圓滿了,將來再給我們生個胖孫子,我這輩子也就沒啥缺憾了。

聽婆婆這樣說,如花的臉上有些發(fā)燒。那傻墩兒,雖然和她住一鋪炕,卻不懂得男女之事,兩人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如何能給他們生孫子呢?

一個月圓之夜,她陪婆婆嘮嗑,婆婆又說起抱孫子的事。如花不吱聲。一提這事,如花就沒話說了。她心想,你能不能抱上孫子,不取決于我啊。嘮了一會兒,婆婆就勸她回去,早點兒睡。

如花回到自己屋里,發(fā)現(xiàn)傻墩兒已躺下睡了。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是躲在墻角用嘴唆啦那個玻璃眼珠子呢。她也脫了衣裳,鉆進被窩。就在她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時候,覺得有人鉆了進來。是傻墩兒突然開竅了?她覺得好笑。是不是自己想男人想瘋了,才做這樣的夢?在娘家時,和姐姐似玉躲在被窩里說悄悄話,姐姐和她講過她和她的傻男人,還有她公公滕大喇叭的事。她臉紅心跳,似乎又不是夢。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人在親她,摸她。她掙扎著,又不自覺地迎合著。男人翻身壓了上來,她便感到一陣暈厥。當她從云里霧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剛從她身上退下來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傻墩兒,而是她的公公老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爹!老邢捂住她的嘴,沙啞著嗓子說了一聲,孩子,眼淚浸泡了老臉。老邢說,孩子,別怪爹,爹不是人,爹是牲口!爹這么大年紀了,不圖別的,爹就是想留個后??!

如花以為自己在做夢。這個夢與姐姐似玉的遭遇是多么相似?。〉皇菈?。

如花漸漸地鎮(zhèn)靜下來,說,孩兒不怪爹,要不是爹把我從水泡子里救上來,孩兒的身體早就喂魚了。能有機會報答爹爹,孩兒心里就像開了一扇窗,敞亮多了!老邢的眼淚又下來了。老邢說,爹不是人?。?/p>

如花給公公擦干眼淚,說,這事不要讓婆婆知道,她會傷心的。老邢說,是你媽讓我來的。

如花驚愕,眼睛瞪得圓圓的。

再和婆婆見面時,如花就顯得不自然,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的。婆婆倒沒事人似的。

婆婆請了尊佛像,供奉在屋子里,一天到晚香煙繚繞。婆婆跪在佛像前,虔誠地禱告。

老邢隔三差五地鉆到如花的屋里,去完成他的使命。時間長了,兩人廝混熟了,就沒了客套,相互調笑著,年齡和倫理的差別被拋到九霄云外,肆意地享受著男人和女人間的歡愉。如花發(fā)現(xiàn),公公老邢堪稱男歡女愛的云雨高手,絕不像平時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

如花鄙視自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被那種無形的欲望牽引著,忘記了廉恥和倫理。她自責,而又無力自拔。有時,婆婆還跪在那里拜佛,他們就急不可耐地鉆在一起了。

在那片忘我的天地里,他們忽視掉了一個人,就是老邢的傻兒子,如花名義上的丈夫傻墩兒。那次,就在他們忘情地歡愉時,傻墩兒突然出現(xiàn)了。傻小子望著他們倆扭曲的身體,嘴里喊著好玩好玩,拍手傻笑,哈喇子流得老長。老邢又羞又惱,翻身就給了傻墩兒一個耳光。隨著一聲脆響,傻墩兒的玻璃眼珠子掉在地上,蹦蹦跳跳地滾了幾個個兒,鉆進了灶坑里。一縷黑紫的血蚯蚓一般從傻墩兒空洞的眼眶里爬出。傻墩兒捂著臉,轉著磨磨兒,發(fā)出老鼠一樣吱吱的叫聲。

從那以后,傻墩兒的眼眶開始發(fā)紫,然后發(fā)黑糜爛,一股濁水臟水溝一般流出,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惡臭。

老邢和如花再也沒了興致,他們急著給傻墩兒看病買藥。

就像一場夢

鎮(zhèn)上有位中醫(yī),姓馮名秀章,人稱馮先生,醫(yī)術高明,聞名遐邇。馮先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一米八以上的身材,蓄著長長的白胡須。他文化修養(yǎng)豐厚,藏書甚多,有木版刻印的《梅花易數(shù)》《算法九章》《唐詩合解》,小楷書寫的應試賦體文集、四書五經(jīng)和大量的醫(yī)學專業(yè)書籍,如《金匱要略》《黃帝內經(jīng)》,精刻插圖的《本草綱目》等。馮先生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名號至善堂。診所有三四間房,十數(shù)排中藥柜,一排排的抽屜涂著米黃色的亮漆,藥名是黑色楷字,藥品充足,設施齊備。馮先生尤其擅長膏藥療法,專治各種毒癤瘡疔,就醫(yī)者絡繹不絕。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東北民主聯(lián)軍進駐葦子溝的前一年,馮先生突然病倒,臥床不起。臨終前,他把在奉天醫(yī)科專門學校念書的獨子馮宛庭召回。據(jù)說,馮宛庭早已完成學業(yè),并娶了一個女學生,還生有一子。葦子溝的人誰也沒見過他的妻兒,因為馮宛庭回到葦子溝時,只是孤身一人。馮先生故去,馮宛庭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經(jīng)營診所。東北民主聯(lián)軍進駐之后,馮宛庭積極配合民主聯(lián)軍的革命行動,將至善堂改為民生堂,多次為百姓義診,為部隊送醫(yī)送藥。馮宛庭被人民政府譽為開明人士。

如花領著丈夫傻墩兒走進馮宛庭的民生堂,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推門進屋,首先是一股嗆鼻子的中藥味,接著,如花就看到了梳著分頭、戴著眼鏡、穿著一身白大褂的馮宛庭。如花見到馮宛庭的第一感覺,就是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連她自己都奇怪,自從在江岔子里被老邢救起,就恍若又重新活了一個世道,有許多人、許多事都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馮宛庭讓傻墩兒坐在他的對面,很溫和地問如花,他是你什么人?

如花低頭,說,是我男人。

沉默了好半天。如花抬頭,看見馮宛庭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在看她,臉呼啦一下就紅了。

接下來馮宛庭就給傻墩兒把脈。在把脈的過程中,問了一些有關的情況。馮宛庭給傻墩兒開了兩帖膏藥,一服湯藥。

膏藥貼了,湯藥也喝了,傻墩兒的病仍不見好。無奈,如花又一次上門找馮宛庭。馮宛庭皺著眉頭,又給傻墩兒把脈,自言自語說,應該見好啊。他又開了兩帖膏藥,兩服湯藥,對如花說,這些藥用完,如再不好轉,就抓緊到別的地方去看,千萬不要耽誤了。

如花道了謝,滿臉憂郁,出了門。馮宛庭站在門口,目送很遠。

這次貼完膏藥,用完湯藥,倒是有所好轉。傻墩兒眼眶上的腫塊消了,原來流膿的地方也結了痂。傻墩兒的食欲也上來了,又變得能吃能喝了。一家人都很高興。老邢到街上割了半斤肉,包頓餃子,還喝了半斤酒。

借著酒勁兒,老邢晚上又鉆進如花的屋子。如花反抗。自從那次被傻墩兒撞見后,如花心里就總有一種吃了蒼蠅似的感覺,對那事沒了一點兒興致。老邢卻不肯罷休,死纏硬磨,軟硬兼施,如花便放松下來,迎合了他。兩人正在魚歡水暢漸入佳境的時候,傻墩兒又突然出現(xiàn)了。他拍著手,嘻笑著喊,好玩好玩好玩!

那一男一女徹底崩潰了。

傻墩兒的病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嚴重。

老邢唉聲嘆氣了一陣子,讓如花再領著傻墩兒找馮宛庭開藥。如花死活不去。如花說,我嫌磕磣。

老邢突然想起過去有位老朋友,姓張,外號張大藥劑子,開過藥鋪,當過坐堂醫(yī),現(xiàn)在不干了,手里有各種專治疑難雜癥的偏方。老邢說,偏方治大病啊,我上傅家甸找張大藥劑子去。

一大早,老邢就領著傻墩兒去哈爾濱了,天黑才回來。老邢拿回來一個藥方子。如花埋怨道,咋不順便把藥抓回來?

老邢說,走了幾家藥鋪,方子上面的藥都抓不全。人家聽說他是從葦子溝來的,都說,去找馮先生啊,馮先生那里的藥最全啦。

聽老邢說還要去找馮宛庭,如花就有些緊張。她有些害怕馮宛庭,特別是他的那道眼光,似乎把她的一切都看穿了。如花說,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老邢說,以前都是你去的,咋這回就不去了呢?咱又不是不給他錢!其實老邢也有點兒害怕馮宛庭的眼光。

沒辦法,如花硬著頭皮,又一次走進民生堂。這次是她一個人來的。熟悉的門簾,熟悉的中藥味。馮宛庭身上的白大褂,也是她熟悉的。

如花把藥方遞給馮宛庭。馮宛庭坐在那里,靜靜地看。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落在馮宛庭的臉上。他的臉很端正,而且有棱角,白凈的皮膚上泛著細膩的光澤。胡子刮得很干凈,下巴上,嘴唇上,都是青虛虛的。不經(jīng)意間,馮宛庭抬頭看了如花一眼,正和如花看他的眼光相遇。馮宛庭朝她抿了下嘴,如花的臉便熱了。她真的擔心馮宛庭會看穿她什么東西。如花恍惚中想起,在她那晚與老邢纏綿時,她的腦袋里曾出現(xiàn)過馮宛庭的影子。她的臉燒起來了。

這是哪里弄的方子?馮宛庭皺著眉頭。

我公公從傅家甸朋友那里弄的,他說這是偏方,可好使了。如花低著頭,聲音怯生生的,像做了賊一樣。

馮宛庭突然拍了下桌子,說,胡扯,這是要人命的!

如花哆嗦了一下,看到馮宛庭白凈的臉有些泛紅。馮宛庭把方子扔給如花,說,問問你公公,是不是拿錯了方子?

如花氣喘吁吁地回到家,和老邢說了。老邢摸摸腦袋,說,明天我就去傅家甸,問個明白。

老邢從傅家甸回來,手里拿的還是那個方子。

愿意去你去,我是不去了,讓人家笑話。如花說。

笑話?笑話啥?他賣藥,咱花錢,他笑話啥?老邢說。如花耍起了倔脾氣,就是不去。

沒辦法,老邢硬著頭皮去了民生堂。

馮宛庭看了方子,說,那天我說過了,這是要命的方子。

老邢笑了,說,我又不是找你看病,你照方抓藥就是了,病人吃死吃活與你何干?

馮宛庭說,我不光是賣藥的,還是醫(yī)生,我要對病人負責任。

老邢有些急。老邢說,你是醫(yī)生,那個開藥方的就不是醫(yī)生?告訴你吧,開藥方這位先生,比你爹歲數(shù)都大,名聲可比你大多了!

馮宛庭不說話。

老邢說,咋的,同行是冤家?不是你的方,就不能買你的藥?

馮宛庭并不急,慢條斯理地說,先生話不能這樣講,不管誰開的方子,一旦吃出人命,我這賣藥的都脫不了干系,何況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老邢聽罷哈哈大笑,說,年輕人想得倒周全。這樣吧,我立個字據(jù),你只管照方抓藥,我那孽障吃死吃活與你無關。我簽字畫押,總算行了吧?

馮宛庭搖頭不語,只好看著方子,用小秤,一劑一劑地稱了,然后用黃表紙包好。

老邢付了錢,拎起藥,氣哼哼地走了。馮宛庭不語,望著老邢的背影長嘆一聲。老邢回到家里,就讓老伴煎藥。藥壺坐在爐子上,咕嘟了兩個多小時,滿屋子都飄蕩著苦澀的藥味。

傻墩兒一看那藥壺,就像看到了惡鬼一樣,哀嚎一聲,沒了蹤影。老邢和如花到處去找,直到天黑,才在江邊打魚的窩棚里找到他。傻墩兒腦袋插在亂草里,屁股露在外邊,撅得老高。老邢照那里狠狠地踢了一腳,撈豬羔子一樣把傻墩兒撈出來。傻墩兒吱吱地叫著,拼命掙扎。無奈,老邢和如花只得用繩子將他捆上,拖回家里。一家人一齊動手,硬是把藥給灌了進去。傻墩兒像殺豬一樣哀嚎了一陣,就不再出聲了。老邢這才為他松了綁,把他一個人鎖在屋里。

夜里,四鄰的狗咬得厲害。

第二天一早,如花打開房門,覺得屋里靜得瘆人。細看,傻墩兒仰躺在炕上,七竅流血,已沒了生氣。十個指甲血肉模糊,新鋪的秫秸炕席被他的指甲割出一個大蓋簾似的圓形。

他死了!

如花哇地一聲哭出來。她回頭,見老邢正蹣跚著走過來,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就釘在了那里。

如花說,你怎么忍心殺了他,他是你的親兒子啊!老邢一屁股坐到地上,腦袋差點兒鉆進褲襠里。老邢一夜白了頭。

如花的婆婆倒是淡然。她焚上一炷香,說,萬事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緣。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一切都是天意。今生種種皆是前生因果?;钪彩鞘茏?,早死早托生吧!

無論如花婆婆如何燒香拜佛,厄運還是落到老邢一家頭上。

傻墩兒死后,葦子溝鎮(zhèn)民主政府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鎮(zhèn)反運動。鎮(zhèn)反就是鎮(zhèn)壓反革命,民主政府發(fā)動群眾,清查和懲處了一批隱藏的反革命分子、惡霸、土匪、反動會道門頭子。老邢就是其中之一。經(jīng)群眾檢舉揭發(fā),老邢就是原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土改初期,他和老婆孩子一家三口隱姓埋名來到葦子溝。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滕大喇叭故意服下喑藥,使他的大嗓門變成了公鴨嗓。經(jīng)查,滕大喇叭在江北一帶,勾結土匪,欺男霸女,罪惡深重,必須依法鎮(zhèn)壓。

果然是他!這天地是多么小啊,怎么就躲不開繞不過呢?這就是煎餅婆所說的緣嗎?如花癡癡呆呆地想。

就在召開斗爭大會的前一天晚上,老邢和他老婆雙雙投江自盡。他們投江的地方,正是幾年前如花被老邢救上來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讓如花暈頭轉向,找不到方向。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舉行婚禮

夢醒的時候,如花發(fā)現(xiàn)她正躺在馮宛庭寬敞明亮的臥室里。馮宛庭俯著身子,笑盈盈地看著她。

好些了嗎?男人溫暖的聲音。如花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馮宛庭伸出他那女人般白皙纖弱的手,附在她的額頭上。她感到他的手有些涼,有些軟,還有些暖。

如花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忙坐起來,說,我怎么會在這里?馮宛庭說,姑娘,你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

是的,老邢家的那幢破草房,已被民主政府充公了。不,我有家。如花說。

你家在哪里?

如花話已到嘴邊,卻把韓家洼子幾個字咽了回去。她不想回到過去。當她走進松花江的那一刻,過去已經(jīng)死了。

如花看著馮宛庭,不出聲。

馮宛庭說,從今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如花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馮宛庭坐在床邊,輕輕地為如花擦去眼淚。如花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

在馮宛庭的精心調理下,如花的身體很快就康復了。馮宛庭說,你就當我的學徒吧,幫我賣藥,打理一下藥房,怎么樣?

如花本是要強的人,正為在人家白吃白喝而不好意思,聽馮宛庭這樣說,她自然很高興,脫口說道,你家正缺個女人呢!

說完,如花的臉紅了。

馮宛庭看著如花,微微地笑著。如花轉過臉,恨不得找個地方鉆進去。

如花住在馮宛庭的臥室,馮宛庭便在藥房里搭了個板鋪,睡在上面。如花心有不忍,又不好說什么。她總不能喊馮宛庭回臥室來住吧!

忙完了一天,如花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時候,恍恍惚惚地覺得馮宛庭像一個人——像誰呢?她想起了韓家洼子的識字班,想起了葛政委和苗教員,他們是革命同志啊。對,就像那個葛政委,只不過是他比葛政委文弱了些。想到這些的時候,她的臉紅了,身子也熱了起來。

夢里,她覺得馮宛庭來了,看她,撫摸她。后來,馮宛庭又變成了葛政委,她撲到他的懷里,死死地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會跑掉??墒牵恢裁磿r候,葛政委又變成了老邢,在她身上肆虐起來。她掙扎,她喊,她喊出了聲……

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她為自己的這個夢感到羞恥。她想,馮宛庭是和葛政委一樣有文化的人,哪能和老邢那樣粗鄙的人相提并論呢?

秋天來了。如花睡在臥室里都有些冷,睡在板鋪上的他不冷嗎?到了冬天怎么辦?如花常常為這事而憂慮。

可是還沒到冬天,他就睡到了她的床上。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似睡非睡中,如花覺得馮宛庭來到她的床前,站了一會兒,就悄悄上床,掀開她的被窩鉆了進去。

他的手除掉她的胸衣,她感覺到了他的貪婪。手滑向小腹。她成了水中赤裸的魚兒。熱辣辣的肌膚告訴她,他也是赤裸的,飽滿的。月光皎潔,他們在起伏中融在了一起。

氣喘吁吁,酣暢淋漓。

如花以為仍是做夢,閉著眼睛不愿退出夢境。

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睡你!他趴在她的耳邊,熱烘烘地說。

她掐了他一把,說,你們男人都這樣??!他色瞇瞇地笑了。

這時,如花認定,她不是在夢中。她與馮宛庭,真真切切地完成了一次魚水之歡。

選一祥和之日,馮宛庭和如花舉行了婚禮。

葦子溝鎮(zhèn)人民政府的首長和青年團、婦女協(xié)會的領導都前來祝賀。在婚禮上,馮宛庭宣布,他的民生堂交給人民政府建衛(wèi)生院,為葦子溝的百姓救死扶傷。人民政府首長當場宣布,任命馮宛庭為葦子溝衛(wèi)生院院長。

婚禮熱熱鬧鬧,折騰了一天,又折騰了大半宿。如花如愿成了葦子溝衛(wèi)生院院長夫人,也是衛(wèi)生院的一名護士。

你怎么和鎮(zhèn)上的領導那么熟?如花問馮宛庭。

馮宛庭說,現(xiàn)在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人了,我也可以公開我的身份了。我是地下黨,我父親馮秀章也是地下黨。當年我在奉天讀書,我父親在葦子溝開藥鋪,實際上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聯(lián)絡站。通過藥鋪,給東北抗聯(lián)傳遞情報,提供藥品。我和鎮(zhèn)上的領導,都是革命同志。

革命同志?如花想起了葛政委。那你認識葛政委和苗教員嗎?馮宛庭愣了一下,問,葛政委是誰?苗教員是誰?

如花自知說走了嘴,忙掩飾說,聽街上人說的。

馮宛庭笑了,說,我們做地下工作的,接觸的人并不多。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你這樣的貧苦人能夠翻身做主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貧苦人?我原來可是邢家的媳婦啊,傻墩兒雖然是個傻子,但他們家可不窮。

馮宛庭哈哈大笑,說,你以為我不了解嗎?你是老邢從江岔子里撿回來的……

如花渾身一顫,突然感到這個人有些可怕。在他面前,什么都藏不住,你似乎永遠都裸著身子。

由于有馮宛庭在,葦子溝衛(wèi)生院辦得紅紅火火,在周圍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甚至連哈爾濱城里的患者也都慕名前來就醫(yī)。

一天,衛(wèi)生院進來兩個人,是女兒領著父親來看病的。這兩個人一進屋,如花就覺得面熟,但又想不起來。馮宛庭一邊給老人把脈,一邊和父女倆聊天。馮宛庭問他們從哪里來:女兒說,是從韓家洼子來的,本人也姓韓,韓家洼子大多數(shù)人都姓韓。

聽到韓家洼子四個字,如花的身子顫了一下,像被一顆無形的子彈擊中了,以往的歲月在混沌中漸漸清晰,正一步步地向她走來。她不吱聲,默默地看著父女倆,就像看到了家鄉(xiāng)村頭的那棵老榆樹和樹上紅拉拉的紅布條。趁馮宛庭給老漢開藥方的工夫,如花把年輕女人叫過來,問她,你知道韓家洼子有個山東馬家嗎?

年輕女人說,知道啊,山東馬家過去在韓家洼子很有名啊,可現(xiàn)在不行了,這個家散了。

怎么散了?如花問。

年輕女人說,他家倆閨女,小的不知因為啥事跳江了,連個尸首都沒找到。那個大的呢……

大的怎么了?如花迫不及待地問。

年輕女人說,大的嫁到江北了,土改那陣兒不知為啥又回來了。聽說她妹妹投江后,她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來不顧她爹馬有才的反對,參加了民主聯(lián)軍,和土改工作隊的閆隊長結了婚,那閆隊長大她十好幾歲呢。土改后,她隨閆隊長回到了部隊,去南方了。

如花目瞪口呆。她想起那時候似玉參加識字班的時候,一見到葛政委就往她的身后貓,一說話臉就紅紅的。葛政委說她是小家碧玉,還鼓勵她向妹妹學習,大膽地投入到革命隊伍中,像鮮花一樣開放?,F(xiàn)在看來,姐姐似玉看似柔弱,其實比她更勇敢,她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熔巖般的火焰。

唉!如花重重地嘆口氣。

那,那個馬有才呢?如花問。

那個馬有才啊,年輕女人說,聽我爹說,他被江北胡子綁過票,還算命大,逃了回來,可是卻被嚇破了膽,那腦瓜皮薄著呢,掉片樹葉都怕砸壞腦袋。老話說怕啥來啥,他沒招誰沒惹誰,和一群人在地里鏟地,天上就掉下來一顆子彈頭,不偏不斜正砸在他的頭頂上,他只哼了一聲,就沒命了。

如花僵在那里,像在聽一個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傳說。

走了,走了。老漢喊閨女。年輕女人起身,扶著老漢,走了。如花呆呆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云一樣在她的眼里消失。

和你并骨

如花和馮宛庭過了十幾年如漆似膠的好日子,可好日子總是讓人覺得短暫。

馮宛庭在知天命的年齡上,突然得了一場病。他雖為名醫(yī),無奈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兒,眼看病來如山倒,不到一個月的工夫,馮宛庭就被病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看著奄奄一息了。

如花按照馮宛庭的吩咐,將他的那些長輩們請來,商量后事。

按照當?shù)氐牧曀?,前妻病逝,并有子嗣的,夫無論續(xù)弦?guī)追浚篮蠖家c發(fā)妻并骨。也就是說,馮宛庭死后要與他死在奉天的前妻埋在一起。

長輩們的意見是一致的。

這讓如花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悄悄地問一個長輩,如果我先死呢,我要是死在馮宛庭前頭,他是不是得和我并骨?

長輩說,八成是吧??赡氵€活得好好的呀!如花心里已打好主意。

深夜,月光慘淡。如花從箱底找出那張發(fā)黃的藥方。那是老邢在他朋友張大藥劑子那里拿回來的,就是這服藥,讓她的前夫傻墩兒七竅流血,一命嗚呼。她死也要和馮宛庭并骨,怎么也不能和那個傻小子并骨??!

如花摸摸搜搜地來到藥房,按照方子抓藥。

寫中藥名的字都是馮宛庭教她的。那些中藥的名字都非常好聽。海風藤,六月雪,合歡皮,金櫻子,款冬花,青木香。一聽到這些中藥名,如花就聞到泥土的香氣,青草的香氣,露水的香氣,那都是生命的氣息啊。

現(xiàn)在,如花就要用方子上的中藥結束自己的生命了。結束是為了永恒。她要和她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將藥煎好,緩緩地喝下去。如花感到藥是甜的。躺下,等待美好的時刻。

那是誰,正在一片霧中悄悄向她走來。霧在慢慢地散去,人越來越清晰了。那是葛政委。葛政委朝她笑著。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葛政委走來了,卻與她擦肩而過,走入另一片霧靄之中。強烈的失落感吞噬著她,然后,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早晨的陽光溫暖而明亮。幾聲婉轉的鳥鳴敲打著耳鼓。如花睜開眼,看到的還是她和馮宛庭的家。

我沒死嗎?她敲著自己的頭問自己。

鳥仍在嘰嘰喳喳地叫著。

沒死,真的沒死!當她確認了自己還好好地活在人間的時候,感覺一股涼氣從她的脊梁骨泛起,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那藥方子上的藥,為什么毒死了傻墩兒,而毒不死自己?

如花冥思苦想,想了幾天幾夜,臉想黃了,身子想瘦了,也想不出為什么。其實她能想到,但她不敢想下去。

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睡你!斯文的馮宛庭說出這樣粗俗的話,話的背后,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嗎?往事云一樣翻涌而來。如花冷笑了一聲,盡管她一百個不愿意,但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判斷,那藥方本不是要命的方,是馮宛庭在藥上做了手腳,毒死傻墩兒,目的就是要占有她。

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好一個馮宛庭啊,我差點兒為你而死啊。死了多好啊,死了就不知道你真實的面目了,懷揣一個美好的夢想死去,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墒?,我沒有死,還殘酷地活著啊。

你死吧,死后愿意和誰并骨和誰并骨!

她不再理會馮宛庭??神T宛庭的那些好處還是不時地活躍著,讓她恨,卻恨不到底。

你還是快點兒死了吧,不要這么折磨我啊。如花在心底里吶喊。然而,馮宛庭卻并沒有死去,他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活過來的馮宛庭自己倒沒有覺得有什么變化,倒是發(fā)現(xiàn)如花變了,那個溫柔體貼、恩愛有加的如花不見了。

如花說,我也是死過幾回的了。

馮宛庭感到迷惘。他不知道如花為什么變得冰一樣的硬和冷了。

赤腳醫(yī)生

馬如花

大躍進過后,中國陷入了三年自然災害,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艱難而又平淡無味。一場浩劫讓這樣平淡的日子就此終結。

枯木逢春,鐵樹開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這是如花的真實感受。她組織工宣隊進駐學校,向紅衛(wèi)兵、紅小兵們憶苦思甜,痛說革命家史。她講了姐姐似玉解放前的遭遇,講了惡霸韓禿爪子勾結土匪欺壓鄉(xiāng)里的惡行,講了葛政委為掩護群眾壯烈犧牲的事跡,講了自己苦難的經(jīng)歷。如花像一朵晚開的花兒,更加璀璨,更加耀眼。

倒霉的是馮宛庭。他被扣上了特務的帽子,被揪斗、辱罵和毆打。

回到家里,馮宛庭偷偷地流淚。但他并沒有得到如花的同情,這眼淚被如花看作是鱷魚的眼淚。她問馮宛庭,你覺得冤嗎?

馮宛庭說,我年輕時參加的地下黨,為抗聯(lián)秘密輸送藥品,我不邀功,怎么還成了反革命?

你還殺過人,是不是?如花輕蔑地看著他。

她看到馮宛庭的身體抖了一下。馮宛庭抬起眼,說,你憑什么這樣說我?我是醫(yī)生,我救過多少人的命,何曾殺過人?

如花說,醫(yī)生的確是個好職業(yè),我從小就聽奶奶講,醫(yī)生在來世會托生成貓,有吃有喝享清福。可是,醫(yī)生也有不是好人的。

不錯,醫(yī)生也有壞人,可我怎么會成為壞人呢?馮宛庭說。

別演戲了!如花直視著馮宛庭的眼睛,說,我的傻丈夫傻墩兒不是你殺的嗎?馮宛庭的嘴唇顫抖起來。

如花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要說你公公那個藥方本來就是殺人的方,當年為他抓藥,約定后果自負,是簽了字畫了押的。可是,我公公不識字,我也識字不多,那是個什么方子,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馮宛庭說。雖然簽了字畫了押,但我是醫(yī)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患者服下毒方。我偷偷地把那個致命的藥方留下了,換了一個方子給了你的公公,那上面的藥都是清熱解毒的。你公公的那張藥方我還留著。

馮宛庭從一個古色古香的皮箱里,把一個發(fā)黃的方子拿出來。馮宛庭說,這才是你公公給我的方子,我根本沒按這個方子抓藥,而是偷偷換了個方子,那個方子在你公公那里。

如花輕蔑地一笑,說,馮宛庭,正好相反吧?我公公的那個方子被你做了手腳,不然,你解釋一下,為什么吃了你的藥,傻墩兒七竅出血而死?

馮宛庭臉色蒼白。他說,我也想不通那是為什么,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公公在藥上做了手腳。

如花一陣冷笑,我就知道你要這么說。

馮宛庭的臉由白變紅。說,你若不信,你用你手中的方子抓藥,我用我手中的方子抓藥,然后各自喝下去,用藥效來驗證我說的話。

如花哼了一聲,說,已經(jīng)試過了,我這個的確不是毒方。至于你那個是啥方子,你自己試吧!

你讓我試這個毒方嗎?馮宛庭聲音顫抖。如花不理他,轉身走了。

一陣涼意襲來,馮宛庭慢慢地癱了下去。

如花沒有想到,馮宛庭會真的按照那個方子抓藥并吃了下去,更沒想到,服了藥的馮宛庭會像傻墩兒那樣,七竅流血,痛苦而亡。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我也想不通那是為什么,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公公在藥上做了手腳。她想起了馮宛庭的話。

手腳,是誰做的手腳?為什么要做手腳?她的思緒成了一堆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那天早晨的批斗會如期舉行。在被批斗的幾個人中,少了馮宛庭。

如花坐在門檻子上,披頭散發(fā),兩眼癡呆,完全失去了革命者的風采。

造反派的頭頭提醒她,馮宛庭是人民的敵人,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罪有應得,不值得為他而悲痛。

如花抬起頭,沖頭頭說,滾!

從那以后,如花的影子就從葦子溝消失了。

她渡過松花江,在小興安嶺下一個叫樺樹溪的地方做了名赤腳醫(yī)生。她告訴鄉(xiāng)親們,她叫馬如花,是民主聯(lián)軍葛政委起的名字。她差不多為村里的每個人看過病,還將幾位老人和婦女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村民們感謝她,她說,她來生會托生成一只貓。

在一次上山采藥中,突遇大雨,她被翻滾的泥石流沖到山底,只掙扎了幾下,就被埋了。

村民們在山腳下為她立了塊碑,碑的正面寫著:赤腳醫(yī)生馬如花之墓。背面刻著四句詩:

赤腳醫(yī)生馬如花,

貧下中農最愛她,

一根銀針治百病,

一顆紅心暖千家。

碑前總有一些祭奠用的貢品,有一只漂亮的貓咪,總去享用那些貢品。沒有人驅趕它。

都說我的大姑似玉隨著那個閆昌盛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后來做了大官,但我始終沒見到她。也有人說她死在戰(zhàn)場上了,也有人說她在家中病死了。

不管怎樣,如花似玉的那些陳年舊事,都已成為歷史的碎片,在后人的記憶中搖曳或者飄落,直至無影無蹤。

責任編輯 孟 璐

猜你喜歡
政委爪子
騎兵政委 鄧永耀
關于爪子
速覽
魯政委:房地產(chǎn)同城市場初現(xiàn)分化
出入在糖果店里的政委解風
政委何方禮的三種身份
奇怪的“爪子臉”
帶爪子的鞋子
你想要爪子嗎
爪子
玉田县| 苏尼特右旗| 普格县| 简阳市| 辽宁省| 红河县| 鄂尔多斯市| 孙吴县| 龙山县| 镇安县| 乐亭县| 浙江省| 双桥区| 喜德县| 成都市| 黄冈市| 湖南省| 乐安县| 小金县| 大英县| 佛山市| 二连浩特市| 台安县| 治多县| 仙桃市| 乌恰县| 桂阳县| 新竹市| 闸北区| 舟曲县| 赣榆县| 达州市| 津南区| 定陶县| 三穗县| 奎屯市| 社会| 鄂温| 孝感市| 五大连池市| 克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