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一
不為良相,當為良醫(yī)。
錢一平幾番應(yīng)試無緣皇榜后,毅然選擇了懸壺濟世。
錢一平回到雋水鎮(zhèn),將苦讀經(jīng)年的四書五經(jīng)攏到后院,淡定地點著火,燒了個罄盡。
雋水鎮(zhèn)處湘鄂贛三省通衢之地,更是湖廣士子京城客商往來必經(jīng)之所。
錢家世代行醫(yī),莫說雋水鎮(zhèn),便是四百里外的武昌城,提起云珠堂的名號,那也是響當當?shù)摹?/p>
現(xiàn)在,和云珠堂一樣叫得當當響的還有掌柜錢一平的大名。
錢一平遍歷數(shù)十年醫(yī)林風雨,望聞問切的功夫自不在話下,同時更練就了一雙識人如炬的金睛火眼。
但昨晚那人卻讓錢掌柜有些莫名其妙。
自去年起,便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傳聞雪片般傳到雋水鎮(zhèn)。
傳聞讓錢一平已不能像當年焚毀儒家經(jīng)典時那般淡定。
甚至有天清晨,當躺在被窩里的錢掌柜接到一封武昌城的來信,匆匆一瞥后,驚訝得下地時竟穿反了鞋子。
信上說闖王攻破京城,祟禎皇帝獨往媒山,最后竟將自己掛樹上了。
不久,又有傳聞?wù)f遼東總兵吳三桂獻了山海關(guān),韃子兵將闖王攆回西北,占了京城,接著又勒令滿城百姓剃發(fā)易服,說什么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
近三百年的大明江山莫非要亡了嗎?漢人從此要做韃子的奴才了嗎?
改朝換代錢一平想得通,可要剃發(fā)易服做韃子的奴才,這事兒卻讓飽讀孔孟詩書的錢掌柜出了一頭冷汗。
鋪天蓋地的噩耗中,總算有了條讓錢掌柜安心的消息。
說太子已帶著傳國玉璽逃出了京城。
二十年前趕考時,錢一平去過京城,了解朝廷的兩京制。
就算北方大亂,京城不保,只要太子平安趕到南京登基,然后支張龍案,發(fā)道圣旨,蓋上敕命之寶的璽印,召告天下兵馬勤王。到時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將韃子兵淹死。
再說了,這事兒離雋水鎮(zhèn)不還遠著嗎?
錢一平回過神來,又琢磨起昨晚的事兒來。
夏天的雋水鎮(zhèn)已很是悶熱了,昨兒夜半,忙了一天的錢掌柜正要安寢,卻聽得石板街上遠遠傳來一陣疾速的馬蹄聲。
繼而,早已閉上的大門被擂得山響。錢掌柜詫異地打開了云珠堂的大門。
火辣辣的夜風撲面而來,讓錢掌柜更詫異的卻是他眼前的那一幕。
一條魁梧的漢子,皂靴灰袍,面如死灰,胸襟印著一攤尚未干涸的血漬,正手勒韁繩,滿臉悲憤地站在門外。夜色如墨,籠罩著他身后的世界。
一匹健壯的黑馬,滿嘴白沫,喘息嘶鳴于他的身側(cè)。
錢掌柜吩咐伙計將馬牽到后院,漢子解下馬背上的包裹,趔趄著走進藥堂,卻不失威風。錢掌柜瞥見包裹里露出了半截紫銅煙槍。
錢掌柜尷尬地分辨了半天,竟不知漢子胸前的創(chuàng)口為哪般兵刃所傷。
絕非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常規(guī)兵器。
錢家獨創(chuàng)的“云母散”果然名不虛傳,霎時止血。漢子頭枕包裹,扯著拉風箱似的鼾聲,睡在偏房。
錢掌柜疑竇叢生,但還是囑咐伙計嚴鎖消息,接連六天,殷勤為漢子換藥送飯。
漢子酬謝了他兩錠在雋水鎮(zhèn)十年也難得一見的官銀,操口濃重的陜北口音說有勞掌柜的,俺今夜要走了。
二
夜半,月朗星稀,萬籟俱寂,錢掌柜悄悄牽出黑馬,正欲伸手去開院門,身后的陜北漢子卻停下了。漢子冷笑道,拿我的槍來。
槍。自然指煙槍。
錢一平從馬背上抽出那桿斜插在包裹里的紫銅煙槍。
漢子的手伸到屁股后面,摸索出一袋旱煙,蹲下身,打著火,一時吞云吐霧,煙圈兒裊裊。
不知何時,院角冒出了個老農(nóng)。
老農(nóng)形容枯槁,目光呆滯,皸裂的雙手,顫巍巍地握了柄鋤頭。
錢掌柜咦了一聲,想上前詢問老頭打哪兒來的。
剎那,地上的漢子身形一晃,大鵬展翅般掠到了半空。
漢子腳踏煙圈兒,一聲暴喝,雙手高舉煙槍,泰山壓頂般砸向老農(nóng)的腦袋。
錢一平閉上了眼睛,他不忍看到老農(nóng)腦漿迸裂的慘狀。
但他還是目睹了那慘不忍睹的一幕。
慘景的主角是躺在地上的陜北漢子。
鋤頭深深挖進了他原來的傷口,血如泉涌。老農(nóng)沒影了,—攤殷紅的鮮血灑滿了院角。
錢一平呆了半晌,奔回前廳,搶出云母散,止住了漢子胸前噴涌的血雨。
黑馬打著響亮的噴嚏,散開蹄子,不停地嗅著躺在地上的主人,轉(zhuǎn)圈兒哀鳴。
漢子用眼神示意錢一平取下馬背上的包裹。
錢掌柜聽到了一段他前世今生亦聞所未聞的奇聞。
漢子說他是闖王帳下的制將軍李延。
而一代英豪李闖王,六天前已然化為南柯一夢。
闖王撤出京城,被韃子窮追猛打,又丟了陜西,不得已帶領(lǐng)隊伍轉(zhuǎn)戰(zhàn)湖廣。五月,大軍途經(jīng)通城九宮山時,雨如瓢潑。這時,壓陣的闖王忽聞鐘磬之聲,抬眼看時,卻見一座廟宇古樸滄桑,若隱若現(xiàn)在風雨蒼茫的山林間,于是突發(fā)奇想,暫離了部隊,獨與李延前往廟中祈神拜佛。
誰料二人拜神已畢,因連日奔波勞累,竟不覺背靠神案睡著了。
彼時九宮山牛脊嶺的村寨頭領(lǐng)程九伯為防盜寇,正領(lǐng)了一眾山民巡邏至此。因見闖王腰懸金印,蓬頭垢面,誤以為是落單的兵匪,便躡手躡腳,率眾揮鋤,一擁而上……可憐闖王一世英雄,竟被鋤得頭腦稀爛,面目全非,稀里糊涂死在了大殿上。
而夢中的李延則被鋤傷前胸,僥幸不死,掙扎逃出了神廟,騎馬奔下山來。
事實上,此時闖王等人正攜了大明的傳國玉璽,欲往廣西獻與桂王,且欲聯(lián)盟桂王抗清,恢復(fù)漢家江山。
只有傳國玉璽方能號令天下。
再說那眾山民見了尸身金印上的龍紋,方知殺死的竟是名震天下的闖王,因怕闖軍報復(fù),眾人一轟而散。
可程九伯自恃武藝高強,卻欲擒拿闖王余孽解去武昌城請功,于是一路尋覓追蹤而來,最終與李延拼了個兩敗俱傷。
李延哆嗦著打開包裹,將個六寸見方的精致檀木盒子塞到錢一平手里。
錢掌柜像捧著塊燒紅的烙鐵,語無倫次地拒絕著,不,我,我只是個郎中。
李延的眼睛瞪得燈籠似的,死死盯住錢一平,嘴唇翕動著。錢一平俯下身,耳邊依稀聽得四個字:上醫(yī)醫(yī)國……
三
次日,穿城而過的雋水河在晨曦中悠悠醒來,不一時,鎮(zhèn)上車水馬龍,繁忙如昨,可直到日上三竿,云珠堂卻依然朱門緊閉。
責任編輯 成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