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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讓他閉上眼

2016-05-14 15:09段金林
章回小說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李老板海山縣政府

段金林

1事件起因

這是一筆二十年前的舊債。

債主是杏山砂石場場主李月久,欠債人是松山縣縣委書記陶逸福、縣長高惠。

這是一筆啥債?又為什么欠債這么長時間?尤其令人費解的是,兩個縣里的黨政一把手,可以稱得上是太上皇的人物,為啥欠個體戶的債務不償還?這說來話長。

松山縣臨近哈黑公路,一九九二年新組建的縣委班子要整修境內(nèi)的哈黑公路段,因為這段公路對于縣域經(jīng)濟至關(guān)重要。他們開春就對項目做出論證,剛一入夏便破土動工了,很快全線開挖出一條十公里長的地基,又在不遠處的田間開了一條便道,勉強維持通車。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地基開挖后的第三天,突然連降暴雨,那雨像波浪奔騰似的下著,密得如同一鋪帷幕,形成無數(shù)斜紋布似的雨墻,一陣緊似一陣。粗大的雨點狂暴地撒落在屋頂上、大地上,黑沉沉的天似乎要崩塌下來,吞沒整個宇宙。

頃刻間,整個路基被沖得一塌糊涂,頓時變成了十里汪洋。原先開通的那條便道更是不堪一擊,雖然沒有多少積水,但卻成了一個大醬缸,別說過車,人走在上面污泥都沒到膝蓋。這條路是通往黑河方向的唯一一條路,在這個時候就成了卡脖子路,不到半天的時間道路兩頭就擁堵了五六百輛車,罵娘的,日祖宗的,什么難聽的話都噴出口了。事情很快反映到省政府,省領(lǐng)導急眼了,電令松山縣搶通道路。

陶逸福連夜召開主管領(lǐng)導會議,研究制定應急方案。縣長高惠說,當務之急是調(diào)集石料填充路基,這樣既可以應急,又可以加快施工進度,是一舉多得的良策。這個動議大家贊成。為此迅速調(diào)動五十輛汽車,一百輛四輪車,往工地搶運石料。

當時李月久的砂石場成為首選,一是他的砂石場離工地近,只有四十里;二是他的石料有囤積,粉碎的石料堆積成小山。因為李月久的石料摻雜著一部分風化石,銷路一直不好,這才造成大量積壓。李月久聽說縣里需要石料修路,當時就表示要全力支持??h委書記陶逸福、縣長高惠親自登門來商議拉石料的事宜,把他樂得心花怒放,眉眼里都帶著彩,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上。他一見陶書記就說,這點兒小事還勞駕您跑一趟,寫個字條來,我就得蹦著高地落實。

陶書記說,任務緊急,刻不容緩,從現(xiàn)在起其他客戶停止拉料,全部供應工地。李月久說,那是,那是。說著他讓業(yè)務經(jīng)理把來場拉料的幾輛汽車都打發(fā)走了。高縣長拍著李月久的肩頭說,李老板,你很知道顧全大局呀。李月久說,我當過幾年兵,又干了十幾年村干部,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李月久說這話時燦爛的目光倏地化作一汪明晃晃的春光,有些自恃不住地洋溢出得意的神色。

高惠縣長說,李老板呀,你這石料成色雖然差些,但做路基石還滿夠格。今天我和陶書記都來了,不能虧待你,就給你三十塊錢一立方米吧。咱們是先小人后君子,你有意見就講在當面。李月久一聽,心中一悸,粉碎的石頭自己一直賣三十五元錢一立方米,給這個價明顯是低了點兒。但他又覺得向書記縣長討價還價羞于說出口,話到嘴皮又變成了,縣長你說話了,那就是圣旨,我還能說什么?中啊,就是一分錢不給,我也得做貢獻。

陶書記說,李老板不愧是老干部,這覺悟就是高呀!聽了這話,李月久激動不己,亢奮異常,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在發(fā)熱,都在顫抖。陶書記又回頭喊縣政府胡秘書,一會兒你給李老板寫個欠條。沒等陶書記話音落地,李月久說,我看欠條就不必寫了,連書記縣長都不相信,我還算是啥人啦!陶書記說,那也好,這賬不會拖欠你太久,拉完石料咱就結(jié)算給錢。

陶書記上來拉了拉李月久的手,高縣長走過來也摟了摟李月久的腰。同書記縣長摟脖子抱腰,全縣能有幾個人?也就是我李月久吧!他那顆得意的心臟,激蕩出的笑聲一直在山頭上打滾。

這樣欠條沒寫,數(shù)量沒計,大車小輛在這里拉了兩天兩夜。李月久說拉走的石料兩萬立方綽綽有余。

后來,路基墊起來了,沒有人來送錢;新修的公路通車了,仍沒有人來送錢;接下來,縣道改成了高速公路,仍是沒有人送錢。

李月久坐不住了,縣里這些大老爺們咋地了,難道要賴賬不成?他一百遍一千遍地這樣想,但最后都讓一個信念打消:書記縣長絕不會唬弄我,共產(chǎn)黨的干部絕不會辦沒有信用的事。

李月久等呀等,一直等了二十年,仍舊是音信皆無。他決定要這筆舊賬,是一場大病之后……

2人遇難處

這二十年間,說李月久沒動過討債的念頭,那是瞎話。他不僅曾產(chǎn)生過這種想法,還有幾回到縣政府門前轉(zhuǎn)悠過。那畢竟是六十多萬的貨款呀。六十萬元的鈔票可以裝滿一皮箱,在當時可以購六棟樓,可以買十輛平頭大汽車。他李月久由一個農(nóng)民打拼成農(nóng)民企業(yè)家,遭受的艱辛和苦難,只有他自己知道??h政府從他這里拉石料,無疑給他做了名揚四海的廣告,從此這里的石料銷路很好,供不應求。李月久想擴大再生產(chǎn),急需一筆投資。李月久多么渴望縣政府把那白花花的鈔票送來呀,但他一次又一次看到這美好的愿望像東去的流水泛起的泡沫,一個又一個流失,一個又一個破滅。

李月久好多回都轉(zhuǎn)悠到縣政府,一抬腳就可以邁過那個門檻,但他的腳又猛地縮回來,他似乎看到那里盤著一條蛇,臥著一只虎。這并非是怕衙門口的門檻高,而是他覺得向政府逼債是極不體面的事情。自己畢竟和書記摟過腰,和縣長喝過酒,為了幾十萬元錢就翻臉不認人了,那是我李月久干的事嗎?況且當年縣政府大車小輛到自己砂石場拉料以后,自己的生意頓時火爆起來,到自己這里拉石料的車輛絡繹不絕,就像趕大集似的。他知道縣政府就是一張名片,就是—幅廣告,可以產(chǎn)生無窮無盡的效應。如今自己的砂石場如同正月十五高掛的紅燈籠,紅彤彤地照亮一片天地,能有這樣的火爆生意,完全得益于縣政府。李月久認為縣政府是財神爺,給自己送來鴻運。所以每想到這一層,李月久就不敢踏進這個門檻去討債,他覺得心中有愧,抹不開這個面兒,更開不了這個口。所以事情一拖就是二十年。

李月久的砂石場越辦越興隆,到二〇一一年底他又辦起了三個碎石車間,每天能產(chǎn)兩千立方碎石,票子打著滾地進了李月久的腰包。市場如同戰(zhàn)場,有贏的就有虧的,有興旺的自然也就有蕭條的。那一陣子,李月久的石料每天能外走上百輛汽車,可同他相望的料場一天外賣三五車都罷勁。這樣遭忌妒和仇恨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翌年初春的一個風雪夜里,李月久砂石場的粉碎車間突然失火。待李月久得到消息,從老屯的家里奔來時,老遠就看到砂石場上空一片一片的火光,一躥一跳地撕破無際的夜幕。這時李月久的雙腿顫抖著,已邁不動步了,幾乎就要癱倒。是家人攙扶著他,才跌跌撞撞趕到場里。到近處一看房蓋己燒得塌了架,火舌卷曲著,旋風似的直往門外冒,那火焰的紅花在靜靜的黑夜里盛開著,一派五彩繽紛的景象。待縣里消防車趕到時,這里已成一片廢墟,廠房變成了斷壁殘墻,機器化作了一堆廢鐵。李月久這位七十歲的老人蹲在地上抱頭大哭,蒼老的聲音像把老胡琴顫顫地抖動著,鼻子里都帶著哭腔。

這把火燒得莫名其妙。按理說,電線是新架設的,絕不會是電跑火;車間里沒生爐子,也不可能是爐具起火;再說一個碎石車間,除了石頭,就是機器,就是故意點燃也難??伤驮谶@里燃起了這樣的大火,把砂石場燒了個一塌糊涂,顯然是有人故意縱火。公安局派出偵察員在這里破了一個月的案,連點兒有價值的線索也沒獲得,這件蹊蹺案子后來不了了之了。

受到這場打擊,李月久終于崩潰、病倒了。他病得很重,都摸到閻王爺?shù)谋亲恿?。那是砂石場起火的第七天頭上,李月久睡到半夜如夢似醒,便覺得渾身熱烘烘的,整個胸腔像燃著的火爐,從嗓子眼兒到腹部似乎有條火龍在翻滾攪動。他意識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整個喉嚨里干澀生疼,想咽一口涎水,卻什么也沒咽下去,嘴里和喉嚨里像久旱的沙漠。李月久的心禁不住地顫了一下,難道閻王真要索自己這條老命?一種不祥之感涌上心頭。

李月久推了推身邊的老伴,我難受得厲害,肚子像著了火,嗓子也直冒煙兒。老伴摸摸他的頭倒不怎么熱,但再一看臉把她嚇個倒仰。老頭子臉黃得嚇人,就像被硫磺熏過一樣,蠟黃的臉上如同糊上一張黃裱紙,黃里還透出灰,泛出黑不溜秋的顏色。再一看身上也是黃得暈眼。老伴大驚失色,老頭子呀,你這是起黃啦!

一家人手忙腳亂,趕緊把李月久往縣醫(yī)院送,很快得到確診,是急性黃疸肝炎,轉(zhuǎn)氨酶比正常值高出二十多倍,證明肝細胞在大量壞死。在醫(yī)院里經(jīng)過又輸液,又吃中藥,住院一個多月沒見好,反而越發(fā)加重,最后下了病危通知,連裝老衣服都穿上了。

但相依為命的老伴不甘心讓李月久等死,逼著兒子把他轉(zhuǎn)院到省城醫(yī)院。到那里才確診,原來是膽管堵塞,當即開刀做了手術(shù),后又住了十天醫(yī)院才痊愈。

病好以后,老伴對李月久說,老頭子呀,這回多虧你活過來了,如果你一口氣上不來,縣里欠咱那六十萬元可就打水漂啦。這回你病好,說啥也得往回要了!

將死之人再也顧不上什么臉面了,李月久這才決心要討回這筆舊債。

3開始討債

二十年在歷史的長河里是短暫的,但對人生來說卻又是漫長的。李月久踏進縣政府門檻,才知道二十年間的變化是巨大的,這里的書記縣長像走馬燈似的已經(jīng)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到接待室一問,才知道當年的縣委書記陶逸福早已提升到市政協(xié)任副主席,并已在任上于九年前去世了。縣長高惠倒是健在,但他也已回老家青泉縣頤養(yǎng)天年啦。就連當年縣政府那個胡秘書也提拔起來當了副縣長。李月久聽到這些情況有些蒙圈,唉喲,這可咋辦呀!這不成了無主債了嗎?李月久一時急得團團轉(zhuǎn),臉上的肌肉頓時繃得很緊,有些微微地抽動,癡癡的,呆呆的,像半截木頭杵在那里。

接待室范主任怕李月久一時著急上火,再弄出心?;蚰X溢血什么的,那就攤事兒了,就趕忙往外支,安慰他說,老人家你不用著急,雖然當年的書記縣長都不在了,但胡秘書還在,況且又當了副縣長,你先找找他吧,他是知情人。要相信縣政府不會欠你錢,有賬不怕算。

這是唯一的希望了。李月久當即跑到樓上找到了胡副縣長。他怕胡副縣長不認識自己,先來了個自我介紹,我是杏山砂石場的,九二年全縣發(fā)大水,把新開挖的哈黑路基全沖毀了,當年是你陪著陶書記、高縣長到我們那里拉石料。如今你當縣長了,不知還認不認識我這個老李頭?李月久畢竟是經(jīng)商之人,見過一些世面,雖然語調(diào)客氣,但話里卻夾著鋼釘。

胡副縣長趕忙繞過辦公桌,走到李月久面前,先是握住手搖了一陣兒,又雙手拍著肩讓座,然后才說,為全縣做出大貢獻的李老板,我怎敢忘記呀!您老快坐,快坐。說著沏茶端水,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李月久知道縣長辦公室不是閑聊長談的地方,趕忙直奔主題,我這次來找胡縣長,就是為了那筆舊賬。當年修路工地從我那里拉了兩萬多立方石料,都過了二十年啦,可至今這筆錢還沒還呀。如果是仨瓜倆棗的錢我也就拉倒了,可整整六十多萬元哪,我小企小戶的承受不了呀!況且去年場子又失了一把大火,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了,我也只好豁出老面子,討這份舊債啦。

胡副縣長顯出很吃驚的樣子,這筆欠款還沒償還?不可能吧?!李月久很真誠地說,如果還了,我哪能來討這個麻煩。胡副縣長問,當年筑路工地拉你多少石料?給你打沒打欠條?李月久顯出一臉的茫然,他一個年輕人怎么能說出這樣的糊涂話,一著急聲音就跑了調(diào)兒,陶書記高縣長親自帶車到我那里拉石料,我還能不相信縣領(lǐng)導?哪能還讓人家打欠條?再說了他們答應得好好的,石料拉完了就付款,誰能想到這筆款一拖就拖了二十年!當時石料拉了二百零五汽車,三百小四輪子,共計是兩萬零一百八十立方。這個我記的都有賬。說著李月久把一個褐色本本遞上來,送到胡副縣長跟前又說,這一切胡縣長你是清楚的。

胡副縣長看著那個小本本,似乎那是一條纏人的蛇,是一只咬人的狗,他沒有接過來,趕忙推了回去,李老板,當時我就是跟車跑龍?zhí)椎?,只是為縣領(lǐng)導服務。對買石料這件事縣領(lǐng)導對我沒有什么指示,我也就沒有摻和。我雖然跟著領(lǐng)導去了,但對具體情況并不清楚。

李月久見胡副縣長這樣說,知道他要脫身推辭,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干工作不見長本事,?;^卻是一個頂仨,滑膩膩地快趕上泥鰍了。一時就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目光散亂地擺動了幾下僵住了,愁悶懸在臉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來。說話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沙啞而低沉,胡縣長,我記得當時陶書記還讓你寫欠條了呢?胡副縣長說,陶書記是讓我給你打過欠條,可你攔住不讓寫?。‖F(xiàn)在你空口說白話又能怨得著誰呢?父子做買賣都明記賬,何況又和外人呢?俗話說,官憑文書私憑印,現(xiàn)在你手頭連個半指寬的欠據(jù)都沒有,這個錢又咋要啊?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走樓空,書記縣長都換了好幾茬。李月久的臉像被煙熏過似的立刻就灰了,搓著手說,我知道這事難辦,這不才來找你嘛!

胡副縣長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找我不成呀,因為我不知情,如果我經(jīng)手了這件事,指定給你出證,幫你把這筆舊賬討回來,可現(xiàn)在我無能為力呀!

當時在現(xiàn)場的唯一見證人都這樣說,這讓李月久的心顫抖了,他沒有想到官場的人變得如此圓滑世故,好像都經(jīng)歷了無情歲月的砂輪打磨,一個個都是外圓內(nèi)方,讓人摸不透心里想些什么。李月久頓覺頭腦里亂哄哄的,好像有無數(shù)只馬蜂在橫沖直撞,蜇得他腦仁兒疼。他顫著聲地說,胡縣長要不給出證,這六十萬元可就打了水漂,剜心啊。他的眼混濁了,一把老淚簌簌落下來。

胡副縣長見了這情景,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也似乎怕李月久一股急火攻心病倒在這里,便說,李老板你看這樣好不好?這件事還得從根兒上找。你先找找交通局的葛局長,再讓他和主管交通的吳副縣長反映,讓他們確認這事,才好還款呀。

看來事情得轉(zhuǎn)一個大圈子了,李月久感到自己成了被蒙上眼罩的磨道驢,但也只好聽喝了。他讓胡副縣長先給葛局長打了個電話,帶著滿心的希望走出了這間屋。

4出師不利

葛局長叫葛遠山,是去年才從鄉(xiāng)黨委書記調(diào)整到交通局當局長的。李月久到他辦公室門口時,葛局長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往外走,恰好被李月久堵個正著。李月久就問,你是葛局長吧?葛遠山打量李月久一眼,滿臉堆笑地說,我是,你是李老板吧?李月久苦笑一聲,老板稱不上,李月久。葛遠山伸手做出往里讓的動作,快到屋里坐,剛才胡縣長給我打電話來,說你要來,我等了一會兒,見你沒到,就想下鄉(xiāng)去,因為鄉(xiāng)下有座公路大橋塌了,急等著我去處理。李月久聽出話中有話,人家是大忙人,正日理萬機呢,有話得簡潔著說,人家沒工夫陪你扯。于是就簡明扼要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

葛遠山在聽時還算是耐心,聽完后說,李老板呀,你這事可有些棘手,原來這條公路是地方道,在修完路的第二年,省里又加寬改建,現(xiàn)在已變成了高速公路,管理權(quán)限也由縣上繳到省里。在上繳之前,省交通部門已經(jīng)買斷了路權(quán),把縣里修路時所欠債務一次性償還清了。你那筆石料款,在你進屋之前,我剛問過會計,他說賬面上沒有記載,也就是說你這筆石料款確實沒有償還過,也沒人提起過。這筆舊賬早已扣到了圈外,就是確認了這筆賬,可這錢又從哪里出呀?況且這不是個小數(shù)目,是六七十萬元呀!交通局就是砸鍋賣鐵也還不上。他唉聲嘆氣了一陣兒,又說,這筆錢得由縣政府出,因為當時省里是和縣政府算的決算賬,我也不能隔著鍋臺上炕。說到這里,葛遠山是又拍腦門兒又搓手,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半晌才又說,李老板這樣吧,你先寫一個申訴材料,再把當年縣政府出的欠據(jù)付在后面,我作為群眾上訪案件,專門給縣政府打一個報告,請求縣政府給予撥款解決。

一聽這話,李月久驟然間臉色變得灰嗆嗆的,兩條眉毛拴在一起,中間結(jié)成個大疙瘩。他聲調(diào)嘶啞地說,局長,你向我要欠條,這事可就難了,當時也沒給我寫欠條呀!葛遠山故作吃驚地睜大眼睛,拉你石料咋不讓人家寫欠條呢?李月久說,縣政府拉石料,我能好意思讓人家寫欠據(jù)?葛遠山說,那你現(xiàn)在好意思向縣政府要賬?老人家你糊涂呀,你經(jīng)了一輩子商,難道你還不懂情誼歸情誼,債務歸債務,不能因為尊重縣政府,你連欠條都不讓人家打呀!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國務院來拉你石料,你也得讓他寫欠條呀。空口無憑呀!看這事讓你辦的,就是腦袋讓豬啃了、驢踢了,也不能辦出這種糊涂事。

李月久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邊抽邊說,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糊涂蛋。他搓手頓足地又說,我當初咋就沒想到縣政府也不講誠信,也會辦不仁義的事!

葛遠山連忙制止,你這話可不能在這屋里講,讓別人聽到還以為我給你說了什么。不過這事確實怨你,如果你有欠條在手,我也好接手這件事,也好往上給你呈送。你現(xiàn)在讓我怎么辦?我無憑無據(jù)的,無法給你報呀!縣領(lǐng)導會說我,滿大街上都是人,有人說縣政府欠他該他,你都往縣政府端呀?人家會說我也是豬腦子。

李月久聽了這話,頓覺身體膨脹,腦袋像要被撐破似的。他想,這不是自己挖坑往里跳嗎,當時自己裝什么大瓣蒜呀!這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想到這里,他又想扇自己耳光,但手揚了揚沒落下。心想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打自己耳光又有什么作用呢?是想博得別人的同情和憐憫?狗屁都不當。李月久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豎起一個很高很大的坎,令他頭昏眼花的坎,無論如何也跨越不過去的坎。他感到舌頭都有些酥麻了,說話也變得口吃起來,局長……你說這事咋辦呢?你……你總得給我出個主意呀!

葛遠山深思半天,無可奈何地說,李老板呀,我說句不恭的話,你這叫作寡婦要生孩,求大伙幫忙啊,可我?guī)筒簧线@個忙。我有心給你辦,但連個抓手都沒有呀!李月久見葛局長要推,忙說,這筆石料當時雖然沒有欠據(jù),但畢竟是事實呀。十里多長的大溝那是用石料填起來的,可不是用空氣充起來的。葛局長立即小臉子冷落下來,事實又怎么樣呢?事實也得有人給你證明呀!法律上都講人證物證,無憑無證的,也不能光憑你一張嘴呀。李月久知道自己短理,再沒敢說別的,只說些求你幫忙的話。葛局長說,胡縣長打電話來,就是讓我?guī)兔?,我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呢,我能不幫忙嗎,問題是這個忙怎么幫?

葛遠山離開座位,繞過寫字臺,踱到李月久面前,他從煙盒里抽了支煙,可半天又不拿打火機,只是拿著香煙在手里捏來捏去。李月久忙從桌上拿起打火機要給他點上,他又擺了擺手,然后才像深思熟慮般地說,這么著吧,我看你去直接找主管縣長吳海山吧,他是繞不過的坎。只要他一發(fā)話,這事就開了。然后他貼緊李月久的耳根子,壓低聲音說,你可千萬千萬別說是我讓你去的。

李月久不傻,葛局長故弄玄虛地偽裝厚道,其實里邊包著的是一個踢球的伎倆。

5一波三折

李月久從葛局長辦公室出來,走到大街上,嘴巴大張著,任憑深秋的冷風往肚里灌。他似乎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立著的只剩骨架和皮囊。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一行渾濁的老淚也跟著流了下來。他往前一走,腳被勾住了,差一點被絆倒,低頭一看,是段裸露的鐵絲,心頭莫名其妙地涌上不祥的兆頭:腳都被鎖住了,這事還能辦得順當?他有心不去縣政府,可他又舍不得放棄那六十萬元,狠了狠心,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李月久到縣政府辦公室一打聽,吳副縣長正參加縣長辦公會,不知道啥時候能散會。李月久知道找縣長不容易,今天抓到影了,就不能輕意放棄。就對秘書說,那我就到他辦公室門口等著吧。秘書說,你還是在這兒等吧,會散了從這個門口過,我告訴你。正說話間,樓上吵吵嚷嚷地下來一伙人。秘書小聲對李月久說,你快去吧,會散了,有個矮胖子就是吳縣長。李月久說聲謝謝,便尾隨跟了上去。

吳海山正欲開門,李月久已經(jīng)到了跟前,吳縣長,我有件事想找您談談,添麻煩了。吳海山掃了一眼李月久,插到鎖孔的鑰匙又拔了出來。李月久精明,知道吳副縣長不想讓自己進屋,這年頭誰見了上訪的都頭疼,便說,我知道縣長很忙,不會打擾您更多的時間,也就三兩分鐘就能把話說完。吳海山遲疑片刻,這才重新開門,把李月久讓進屋。

李月久仔細打量了一眼吳海山,只見他五十出頭的樣子,那張倭瓜臉說不上是胖還是腫,兩個腫眼泡子耷拉著,看上去像是剛睡醒似的,臉上的橫肉硬得像石頭,頸下的肉卻又軟得像涼粉,層層疊疊,松松垮垮。再看那肚子肥碩得像面鍋扣在上面,兩條細腿岌岌可危地支撐著那滾圓而龐大的身子。他往沙發(fā)上一坐,隨之響起吱吱啞啞的聲音,李月久真擔心那張沙發(fā)被他壓趴下。

吳海山坐下以后,忙著給自己沏茶,再沒抬眼瞧一下李月久,似乎忘記這間房里還有另一個人站在那里。茶水剛沏上片刻,他就端起杯來,一邊吹著杯里的浮茶,一邊瞥了一眼李月久,你找我有事,說吧。

李月久這才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聲音顫顫地說,縣長,是這么回事,二十年前,縣里修哈黑公路松北路段,從我的砂石場拉了兩萬立方石料,至今這錢還沒給我。

吳海山一愣,惺忪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二十年前欠的舊賬,至今沒還?李月久說,是啊。吳海山說,修路拉石料,你該找交通局要呀,縣政府也沒拉你石料,到這里要不出呀。說到這里,他眼睛又瞇上了,好像總睜不開似的。

李月久輕笑一聲,這批石料還真不是交通局拉的,而是當年的縣委書記陶逸福、縣長高惠親自到我砂石場拉的。

只聽“噗”的一聲,一口茶水從嘴里斜刺著噴出來,吳海山立時笑得前仰后合,一臉的笑紋,我說你這個老同志啊,不是前來使詐吧?陶書記九年前已經(jīng)作鬼,高縣長也早已賦閑在家,你說他們到你那里拉石料,有誰信呀?

這是千真萬確呀,如果我說半句瞎話,割我舌頭!李月久信誓旦旦地說。他見吳海山的目光突然變寒,臉色也跟著像被煙熏了似的,蒙上了一層灰,又說,縣府這衙門口,我也敢來騙?就是借給我個膽,也不能生出那份兒心啊!

吳海山的目光又散開了,像秋風中的樹葉,透著沙沙的聲音,你說陶書記、高縣長拉你石料,你可有證據(jù)嗎?

有,有!李月久隨之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綠不綠紅不紅的塑料本,雙手捧著遞到吳海山面前。他打開塑料本,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說,這里一筆一筆都記著呢。李月久說這話時伸長了脖子賠著笑。

吳海山只掃了一眼,揶揄地說,這賬是陶書記記的,還是你自己寫的?李月久說,當然是我記的啦。吳海山說,有他們倆的簽字嗎?李月久的聲音立即弱下去,心也跟著往下沉,勾著頭說,他們倒沒簽字。吳海山聽到這里,眼睛睜開了,目光又凝住,我說你來敲詐,你還有些難受,你自己記個賬就來要錢,這縣政府的錢是不是也太好要了?要不看在你年紀一大把的份兒上,我讓公安局來收拾你。李月久像被人踹了一腳,幾乎支撐不住,要癱倒下去。他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綠,青綠中又泛出大片大片的黑,他真想上去一把扯住吳海山的脖領(lǐng)子,狠抽他幾個耳光。人民政府愛人民,可在這個位置上坐著個啥呀?一筆舊債欠了二十年,不用說道歉,竟然連句人話都不講。李月久不是草根,不是平民,他當過十幾年的村干部,又長期在商海打拼,什么樣的世面沒見過,什么樣的風雨沒經(jīng)過?他見吳海山不吐人話,猛地一掌擊在桌子上,那好呀,你讓公安局來,抓我這個詐騙犯!說著,他雙手伸到吳海山面前,做出等著挨銬的姿態(tài)。

吳海山頓覺眼前這個老漢并非等閑之輩,他死死盯住李月久,像是突然鉆出來的怪物,雙眼一瞇,擺出滿臉的笑,說句笑話,你別當真??!我的本意是,你來向縣政府要錢,總不能無憑無據(jù)呀。這樣吧,你找高惠老縣長,讓他給你寫個證明材料,縣政府保證一分錢都不短你。

6登門求證

要自己的錢竟然這么難,而且一波三折,這是李月久始料不及的。但他又想到,這也怨不著別人,當時為什么不讓他們寫下欠據(jù)?總考慮面子,總講究尊嚴,可現(xiàn)在倒好,縣政府一點面子都不講,一點誠信都沒有。想到這里,他又想抽自己的耳光,也難怪人家說自己的腦袋進水、被驢踢了,咋就這么臭、這么混呢?

不管咋說,想要這筆舊賬,就要找到高惠,現(xiàn)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只要他二寸寬的紙條一出,縣政府就得乖乖付錢。想到這里,李月久覺得眼前的道路鋪滿陽光,撒滿鮮花。

第二天一早,他坐公交車直奔青泉縣。青泉縣離松山縣二百多里,而且沒有直達客車,還需在水河縣倒一次車。雖說現(xiàn)在坐車比過去方便了,但他畢竟已經(jīng)是七十三歲的老人。到水河縣轉(zhuǎn)車時,他覺得雙腿似乎被抽了筋,胸椎也被剔了一樣,腳邁不動步,腰也直不起來。李月久頓感身心交瘁,真怕一口氣喘不上來,死到這異地他鄉(xiāng)。想到這里他頭上開始冒虛汗,眼前也飛起一片金星。偏偏在這個時候,那一樁又一樁的窩囊事塞滿了他的頭腦,就像一窩耗子崽,在里邊橫沖直撞。想著想著腳下就失去了根基,像突然被人踹了一腳,一個趔趄倒下去,多虧有個人拽他一把,這才沒摔倒。

人的思想真是不經(jīng)摧殘,剛才還覺得陽光燦爛,李月久又突然覺得天是灰蒙蒙的。其實這時的天空很清澈,很蔚藍,沒有一絲浮云。只不過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酸楚情愫,才使他感到從天上撒下一片大網(wǎng),劈頭蓋臉地要把自己罩住。他真的不想再去青泉,但又不忍心六十萬元打水漂。砂石場失火以后,已是傾家蕩產(chǎn),這六十萬塊錢已成了自己唯一的老本,成了老兩口子晚年過河的錢。就是前面路上充滿荊棘,布滿陷阱,自己也得往前闖呀。

李月久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又登上了開往青泉的汽車。待車開到青泉已經(jīng)到了下午,他下車時整個天地間黃風土霧的,風嗚嗚地嚎叫著,到處充塞著灰黃色的塵霧,給人一種黃昏遲暮的感覺。李月久看看手表,此時才下午一點多鐘。他的心就像這天氣一樣,有些發(fā)灰。路人告訴他,這里臨近內(nèi)蒙沙漠地帶,起風揚沙是一種正?,F(xiàn)象,李月久的心情才好受些。

李月久在水果攤買了些橘子、蘋果、桃子,花花綠綠地裝了半提兜,他看了看,覺得禮物太薄,又買了兩個哈蜜瓜和十幾個芒果,這才去拜訪高惠。

高惠家很好找,就在縣委大院后身的一棟新樓里,據(jù)說是給縣委機關(guān)干部建的,因為高惠原是縣委副書記調(diào)到松北縣當縣長的,所以也分給他一套住宅。高惠家住在三樓,李月久一敲門,里邊就開門了,開門的正是老縣長高惠。李月久進門就笑容滿面地說,老縣長,還認識我嗎?高惠只打量了他片刻,便驚愕地說,唉呀,李老板呀,哪陣風把你吹來啦,快進屋。說著把水果接過去,又說,來就來吧,還買這些禮物干啥?李月久嘿嘿笑道,這也叫禮物?老縣長在任時,誰敢買這些禮物來見你。高惠也嘿嘿笑著,至于說些什么,李月久沒太聽清楚。

落座以后,高惠倒是蠻熱情,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接著又噓寒問暖詢問砂石場的經(jīng)營情況。李月久長嘆一聲,大哥遭難了,讓人給禍害了!接著敘說砂石場失火和自己病重的情況,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提到了那筆舊賬。

高惠聽了故作大驚失色,那筆賬還沒還你?我退下來的時候,一再交代,杏山砂石場那筆石料款要盡快還人家。還說過當年李老板可為修這條路立過大功,咱不能過河拆橋,拉完磨殺驢。這幫小子,這事咋給辦的!看來,人一退茶就涼,說話人家都當放屁啦。這事都怨我,都怨我,如果我仍在位,事情不就早辦利索了。

李月久聽了這話,心中不是熱乎,而是酸楚。他暗想這是劉備摔孩子——倒買人心啊。當初你答應得好好的,說拉完石料就付款,后來路修上了,車通上了,付款的事再也不提啦。雖說此后在縣長的位置上又干了四五年,仍是一直拖欠著不付款,現(xiàn)在倒唱起高調(diào)來。他想借機發(fā)幾句牢騷,可話到嘴邊又變了,縣政府雖然錢多,但家大業(yè)大難處也多,也有不湊手的時候。再說了那些年我場子景氣,用不著那幾吊錢,所以也就沒勞駕您??h政府的錢是誰追得緊要得歡也就給誰了,這叫會哭的孩子多吃奶,能叫的狗多得食。這個怨不著您,官場的這套潛規(guī)則,我還懂得一些,你也不用過分自責。今天我來找老縣長就是一件事,就是求你出個證,說明一下當年的情況,我也有個依據(jù),好向縣政府討還這筆舊債。緊接著,李月久翻出小筆記本,詳細述說了當年每天拉石料的情況,意思是提醒高惠。

高惠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自然對官場的套路清楚,只要他這個字條一出,縣政府就得乖乖往外掏錢??墒乾F(xiàn)任的書記縣長會對自己怎么看?那不等于自己的手往磨眼里插、自己要蹚渾水?想到這里,高惠笑了,這個證言材料我得給你出,我不做證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給你做證,問題是——高惠說到這里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過了半晌才一字一板地說,官場上干什么事情都得有個名義,都得有個適當?shù)慕杩?,也就是通常講的說法。你知道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形式就是內(nèi)容,只要找到一個正當形式,無論咋干,都是對的。否則那就是錯的,弄不好還會治你個罪。今天你來找我,不是來家訪,而是來要賬,咱倆的關(guān)系就變成了債主和欠債人的關(guān)系。但是欠債人不是我高惠,而是縣政府,如果我私下里給你出證,那么我就和債主穿了一條連襠褲,人家會以為我得了你好處,會認為我是內(nèi)奸、叛徒。我一個退休干部倒無所謂,縣政府那里卻會疑這猜那,說三道四,如果再扯個由子不給你結(jié)賬,這個事情可真就會更棘手難辦了。

李月久急不可耐地問,那怎么辦?

這好辦呀!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要討個名正言順的說法。高惠沒等李月久再問,繼續(xù)說道,讓縣政府來個人,哪怕是來個草人,只要他是代表縣政府來的,我給他講明情況,再把證明一出,一切問題不就迎刃而解啦。

李月久深知老縣長可絕不是鉆進腦袋不顧屁股的角色,每干一件事都要弄得有根有據(jù),從不干稀里糊涂把自己扯進去的事。既然他已經(jīng)這么說了,無需再說更多的廢話。只是說,那就按老縣長說的辦,我回去搬兵,這才怏怏地走出高家。

7老病多愁

這趟青泉之行,讓李月久好哀惋,好酸楚,他沒想到事情如此艱難,也沒想到老縣長會如此圓滑。一筆欠了二十年的舊債,竟然會弄得如此復雜,他一想起這事就難過得傷心落淚。從青泉回來以后,也不知是勞累的,還是傷心的,一到家就癱成一團泥,覺得腰都快斷了。

老伴見了就心疼,你都七十三歲的人啦,今年又是個坎兒,咱不能討錢不顧命啊。李月久說,正因為我是行將要死的人,更要拼著命地要這筆錢。一旦我咽下這口氣,兩腿一蹬,他們就不認這筆賬了,六十萬元可就徹底打水漂啦!

李月久也后悔,掙著錢就該見好就收,激流勇退,可自己非把錢投入到擴大再生產(chǎn)上,又購設備,又建廠房,鬧騰的一派興隆,好像掙了多少錢似的。有人說山上的石頭開采下來,再一粉碎就賣錢,這不是一本萬利嗎。其實外人不知道,這筆錢掙得很難,又充滿風險。山上的石頭先得打眼放炮崩下來,再得肩扛手抬運下來,這些都是力氣活,給少了沒人干呀。前些年,一個力工給個三十五十的,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可如今給一百元都沒人理那個茬兒,不給到二百元別想雇到人。一立方石頭從山上鼓搗到山下,就得小半天,這還是干活利索的,遇上那些磨蹭的就是個賠錢。再說啦,出個險情事故,瞪著眼珠子向你要錢。前年冬天放炮,炮點著了,民工在往掩體里跑時,由于道上有雪,有個民工腳下一滑一個屁股墩坐在那里,他急忙翻身要起,大概心里發(fā)懼發(fā)慌,硬是沒有爬起來。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炮就響了,此人被飛起的石頭炸掉半條腿。當時人炸得血肉模糊,李月久趕忙派人送到醫(yī)院,命雖然保住了,但人卻成了終身殘廢。人廢了就得賠償,李月久原以為一個傷殘拿個二三十萬元也就打發(fā)啦,可那民工的家人出口就要一百二十萬元。李月久說憑什么呀?家人說,憑什么,就憑他丟了一條腿,他上有老,下有小,這一大窩子人全靠他這個頂梁柱,現(xiàn)在柱子一倒,這個窩就等于趴架了。老人要養(yǎng)老,要送終;子女要上學,要安家,哪一樣不需要錢,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啊?李月久見傷者是這個態(tài)度,就說,咱們談不攏就經(jīng)官吧,法院判多少我就付多少。

可是第二天一早,那個民工的家人拉來兩四輪車人,人人手里拿著大刀、板斧,揚言再不給錢,就把砂石場毀了,把李月久全家給殺了。雖然民警出面及時制止了這起群毆事件,但管了一時管不了長久。民工家人白天不來鬧,晚上必來作,李月久賠著笑臉遞小話,仍是門被踹了,窗被砸了,好端端的場子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被糟蹋,就像野豬啃過的菜地。那一陣子李月久心碎了,老伴淚流干了。老兩口抱頭大哭,哭成了淚人。老伴就說,老頭子別硬撐了,咱撐不起呀,就認了吧。李月久這才動了說和人,好說歹勸賠了一百萬元,才把事情平息。

可李月久記吃不記打,吃一百個豆不嫌腥,仍要擴大再生產(chǎn)。這把兒子的鼻子都氣歪了。他見父親一意孤行,怎么勸說都當狗放屁,一氣之下帶著妻子到廣州打工,場子失了那把大火也沒回來看一眼。后來李月久大病一場,兒子帶著妻子回來過一趟,但也僅住了半個月,便匆匆忙忙返回去了。臨走時還說,世上我就沒見過像爹這么犟的人,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

李月久一想起這些,心就像剜肉般地疼痛。打拼一輩子剩下啥了?剩下一片廢墟,剩下一腔怨恨,剩下滿腹酸楚!他想著想著,覺得腦袋又炸開了,好像整個腦子的湯湯水水都流淌出來一樣。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靈光神韻似乎全部消失殆盡,像燃盡燈油的芯子,又像蟲子蛀過的木頭。由于鬧心事纏繞著自己,這就像鬼妖附身一樣,已成了春天的糠心蘿卜再也無法恢復元氣了。他的心猛地再次震顫了,酸澀也再次掠過心頭,他感到心中像塞滿了稻草,終于又病倒了。

這次躺在病床上,李月久不由自主地感到全身發(fā)緊,肌肉和皮膚往一塊收縮著,仿佛只有這樣心臟才不會撲撲亂跳。他似乎預感到自己在世的時日不會太多了,七十三歲這道坎難闖呀。他越是覺得自己行將死亡,心中就越發(fā)地焦急憂慮,自己這雙老眼一旦閉上,那六十萬元真是打了水漂都不響。一想到這里,他就鼻子發(fā)酸,嗓子發(fā)堵,心頭像有塊石頭壓著,總覺有個飽嗝堵在喉頭打不出來,憋得難受。

躺到第七天頭上,李月久再也躺不住了,舞舞扎扎爬起來,也不知是躺得時間長了,還是病入膏肓,一起來腦袋暈得厲害,兩眼冒金花,屋子跟著轉(zhuǎn)起來,他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多虧扶住了桌子。老伴急忙跑上來攙住他,你這是要干啥呀,不好好躺著。李月久有氣無力地說,我得上縣要賬。老伴驚得一吐舌頭,我說老頭子呀,你是病糊涂了,還是發(fā)神經(jīng)呀,就你這個樣子,還能出得了這個屋?那筆賬咱不要啦,就算給那些王八羔子買燒紙啦!李月久瞪了一眼老伴,你說得輕巧,我能咽下這口氣?死了都閉不上眼睛!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縣政府,一定要把這筆錢討回來。你去找小濱,讓他陪我去。

小濱是李月久的孫子,今年九歲,正上小學二年級,他父母到外地打工,就把他扔在家里由李月久夫妻看護。還好孩子正在放寒假。老伴就說,一個小毛孩子,能陪得了你?李月久眉毛一揚,怎么陪不了,給我當個拐棍還不中?!老伴知道他那脾氣,死犟死犟的,氣死爹都不戴孝帽子,也只好依著他。小濱正和一幫小嘎子玩抽尜,商量半天也不肯去。李月久就拼命忽悠孫子,到街里給他買手槍、買飛機,還買好多好多的小食品。小濱經(jīng)不住誘惑,似乎看到眼前展現(xiàn)出五彩繽紛的玩具世界,這才勉強答應去縣城。

就這樣,一老一少上路了。前面的路上究竟是鮮花,還是荊棘,李月久不清楚。

8你推我拖

李月久趕到縣大院時,已到中午快下班了,來得趟數(shù)多了,門衛(wèi)也混熟了,沖他點頭笑笑,就放他上樓了。李月久跌跌撞撞邁進吳海山辦公室時,吳海山正在打電話,只聽他說,什么飯店?帝王酒家,你可得十一點半準時開宴,十二點鐘我還有一桌酒席。不知對方說了些什么,李月久沒聽見。只聽吳副縣長對著電話又說,我這當縣長的也不容易呀,一到吃飯的時候得陪好幾撥,不去吧不給面子,去吧又沒有分身術(shù),只能像演電影似的串片,演了這場再跑下一場。吳海山撂下電話,一抬頭見李月久帶著個小孩子站在辦公室里,那張倭瓜臉立即由晴轉(zhuǎn)陰,掃了一眼李月久說,老縣長給你出證了?你把它交給我,就回去等著吧。說著,收拾桌上的東西,要抽身離去。

是這么回事,李月久囁嚅地說,我跑了一趟青泉縣,找到了老縣長,他說出證沒問題,這事都清楚,我都記著呢。只是他說,這個證明我去找他有些不便出。李月久說到這里,看到吳副縣長擰了擰眉頭,又冷笑了一聲。李月久不知道這笑的含義,卻感到像有把錘子敲在心上。這時只聽吳海山問,老縣長是啥意思?李月久精明,趕緊把話的棱角磨去,盡量說得圓滑,老縣長的意思是,我作為一個上訪人員私下里找他,就給出證了,好像和我穿了一條連襠褲,一個鼻孔眼出氣,這立場就站錯了。如果那樣做,他好像從中得到了什么好處,容易攤嫌疑呀。老縣長說最重要的是,我是從縣政府退下來的,我這個證一出,就是逼縣政府還債,那不成了撂下討飯棍打花子,給縣里出難題嗎?

吳海山心想,這個高惠啊,真是老奸巨猾,橫草不過呀。他的目光突然凝住,說出的話像子彈,一下子就把李月久打倒了,我聽明白了老縣長的意思,是讓縣政府派人前去取證,這真是小題大做,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他以為我們縣政府的人都閑出屁來沒事干?他左一個怕,又一個怕,就是不怕給我們添懊糟,找事干。在位時不把賬弄得利索的,讓后來的給他揩屁股,還講出一大堆理由,也真想得出!

李月久見吳海山是這態(tài)度,臉變得蒼白又泛青,一副要哭的樣子。他揉了揉眼睛,感覺眼睛澀得發(fā)疼,看東西也恍恍惚惚的。他努力擠出一層笑,嗓音卻變得嘶啞了,吳縣長我求你啦,你就給派個秘書吧,來回旅差費我出,路上的吃喝花銷我包著。

吳海山說,你以為那僅是花幾個錢的事嗎?別看廟窮,這幾個小錢還是拿得出的,問題是我不能派秘書去,派個小秘書老縣長他會以為縣政府小看了他。我得派個辦公室主任??h政府主任一正兩副,整天忙得腳不沾地,能派得出去嗎?再說派主任出差那得請示大縣長,還得賠著笑臉遞小話,我犯得上嗎?這事難是難點兒,但我還是要認真辦的。好了,好了,你就回家等著去吧。李月久聽他這樣說,還想說什么,吳海山突然揮了一下手,像鍘刀一樣把李月久的話斬斷了。

吳海山站起來要去趕飯場,這等于下了逐客令。李月久心里明鏡似的,就吳海山這個態(tài)度,事情等到猴年馬月也沒盼頭??伤植桓依履榿?,不管咋說,吳海山總是留了活口,有活口就有希望。再說啦,這事也不能怪人家吳海山,俗話說新官不理舊賬,如果吳海山把事情往外一推,自己還真是沒轍。他急忙在腦袋里轉(zhuǎn)了一個圈,把話說得像棉花糖,既甜又黏。李月久說,我知道您縣長是個大忙人,也不能天天來找您,給您添麻煩。您看這樣好不好,托付辦公室哪個主任,我今后直接同他聯(lián)系,再不用麻煩您了。吳海山一聽,感到這樣也好,正好金蟬脫殼,要不然讓他粘在手上還真不好抖摟,找個擋箭牌為自己抵擋一陣子,也不失是良策。于是他抄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梁主任嗎,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立馬。

吳海山剛撂下電話,隨后一個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就進了屋。李月久知道此人定是梁主任無疑。只見他一臉的媚笑,彎在門口的腰像剛使過的弓,訕訕地說,縣長,找我有事……

吳海山指著李月久說,這位老漢是杏山砂石場的業(yè)主,二十年前經(jīng)老書記陶逸福、老縣長高惠同志經(jīng)手,在他那里拉了兩萬立方石料修路。據(jù)李老板講這筆錢一直沒給,可我們這些人又說不清楚,現(xiàn)在唯一的知情人就剩老縣長了。你跑趟青泉縣,調(diào)查一下這個情況,讓高縣長給出份證言材料。

李月久趕忙站起身,同梁主任拉了拉手,這事麻煩您了。梁主任討好地瞟了一眼吳海山,縣長交辦的事情,我認真辦就是了。接著他伸過手,又說,李老板你把當年的有關(guān)材料,像收條了、欠據(jù)之類的東西給我,我對高縣長也好說。一提這個茬兒,李月久像霜打的茄子,攤著一雙手說,當年也沒開收據(jù)呀。梁主任說,這不好辦呀,空口無憑呀!

又是該死的欠據(jù),李月久一副欲哭的樣子。站在他身后的孫子小濱可能餓了,也可能是煩了,扯住李月久的衣服說,快走吧,爺爺,別磨嘰啦。李月久扒拉了一下孫子,仍喋喋不休地說,我以為都是書記、縣長吐個唾沫就是釘,再說了當時就講定拉完了就付錢,我怎么會想到他們也不講信用……

吳海山?jīng)_著李月久揮了揮手,沒讓他再講下去,而對梁主任說,有欠條還用調(diào)查嗎?凈干沒屁眼子的事!這句粗話不知指的是誰,梁主任和李月久一時都愣在那里,愣怔了片刻后默默地退出了辦公室。

9編圈設套

日子就像陳舊的算盤,李月久每天無精打采地撥弄著那幾顆老掉牙的珠子,撥過去是一個數(shù),撥過來又是一個數(shù),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挨過去。李月久感到這日子過得揪心,思緒也像快崩斷的弦。他有心到縣里追問一下,事情辦理得究竟咋樣了,但又怕人家說養(yǎng)孩子不等毛干,也不敢貿(mào)然到縣里探虛實。就這樣等啊等啊,等待的日子真是難受。李月久覺得腹腔里似乎有一條蚯蚓在蠕蠕攪動,接著就變成兩條三條,再接下來像是有無數(shù)條,在腹腔里翻攪攻掘。這時他心里亂得像一鍋熱油,沸騰著,煎熬著,令他恐懼難安。好不容易,難熬的日子終于像天上的一大片烏云激蕩過去,時間整整過去了十天。李月久認為,事情也總該辦得差不多了,去青泉跑幾個來回也綽綽有余了,該去縣里打聽打聽事情的進展了。

這天一清早,李月久又帶上孫子小濱早早進了縣城。還好,他前腳到縣政府辦公室,后腳梁主任就到了。李月久仔細打量了一眼梁主任,只見他黑黑的眉毛,寬闊的嘴巴,鼻梁和額頭都很高,以致使他那兩只漆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透出一種精明。李月久趕忙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地說,梁主任你早?梁主任只用鼻子哼了一聲,便像喚狗似的朝著李月久揮了一下手,自己徑直在前面走了。

進了辦公室,還沒等李月久坐下,梁主任就說,我說李老板,你連點空兒都不給呀,這邊屎還沒拉一泡呢,你那邊就攆過來了。李月久聽了這話,頭皮子發(fā)奓,像被電了似的,一個年青人咋跟一個老者這般說話?有心要搶白他幾句,可又覺得不是治氣的時候,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把這口惡氣吞下去,但說話的聲音還是跑了調(diào)兒,梁主任,這筆舊債都欠了二十年,現(xiàn)在我黃土都埋到脖兒了,你說我能不急嗎?

大概梁主任也意識到自己的口誤,說話的聲調(diào)緩和了些,我們也不是不急,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和高惠縣長聯(lián)系過了,可人家已經(jīng)生病住院了。

你說什么,老縣長生病了?我去時見他還好好的,壯得如同牛,怎么說病就病了?李月久瞪著一雙驚疑的眼睛,臉色也跟著莫名其妙地陰沉下來,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

梁主任見李月久這副神情,嘲諷地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呢,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況且他已是七老八十的人,到了今天晚上脫了襪子明早就可能穿不上的時候,生病長災也太正常了。李月久問,不知老縣長患的是什么???梁主任說,我沒有和老縣長直接通上話,據(jù)青泉縣政府辦的同志說,老縣長是急性膽囊炎,到省城醫(yī)院做了膽囊切除手術(shù)。做這樣的手術(shù),他又這么大年紀,起碼也得一個月才能出院。

聽梁主任這樣一說,李月久覺得心往下一沉,沉到一個無底洞里,慌慌地夠不著底兒。他心里一酸,似乎覺得有淚要流出來,趕忙揉了揉眼睛,才沒讓淚水涌出眼眶。他兩手搓搓著,喃喃自語,這可怎么辦呀?!

梁主任說,還能怎么辦?就是一個字,那就得等。李老板你想想,人家老縣長正在痛苦萬端,我們也不能逼上去讓人家談這說那,如果那樣也有點兒太不近人情啦。這也是無奈的事,著急也沒有用。說到這里,梁主任又吹過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不過老縣長這病也快,我看再有個十天半月的他就會出院,二十年你都等了,還在乎再等二十天嗎?

不過,李月久心中犯疑,老縣長早不病,晚不病,為啥偏趕這節(jié)骨眼就病了呢?這是巧合呢,還是搪塞呢?

其實這是吳副縣長和梁主任早已謀劃好的。十天前李月久從吳海山辦公室走了以后,他并沒有讓梁主任走,問梁主任這件事打算怎么辦?梁主任說,縣長交辦的事哪敢怠慢,我安排好工作,一兩天就趕過去。有賬不怕算,都是禿頭虱子明擺著的賬,也好核實,去一趟青泉就能把這事整透亮。吳海山輕笑了一聲,精明的梁主任立時猜到笑里的含蓄和隱晦,也跟著會意地笑了,我明白縣長的意思。吳海山說,明白就好,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也不用我把話說透了。但你得清楚,只要老縣長的字據(jù)一出,我們就得乖乖地給錢,可這錢從哪里出呀?縣政府一沒開銀行,二沒建印鈔廠。老縣長看熱鬧可不管事大!

梁主任說,縣長你就放心吧,咱就給他拖,遙遙無期地拖。我看出來,這個老家伙就是副棺材瓤子,也沒有幾天活頭了。只要他這口氣一咽,腿一蹬,這賬就成了無頭債,他家人也不好出頭再要。吳海山說,你可要知道,這個李老板可不是善茬子,也是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你行事可要謹慎,千萬不要讓他抓住把柄,到時候反咬一口。吳海山說到這里,又叮囑道,事情一定要辦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順。

梁主任想到這一切,出言也變得嚴謹起來,李老板你盡管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當作頭等大事,就是頭拱地也要辦好,別說吳縣長有交代,就是他沒關(guān)照過,我也得憑責任心給你落實。只要老縣長一出院,我立馬趕過去。你就回家等著吧,時間不會長,頂多也就是個半個月二十天的。

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兒上,李月久也就不好再說什么,自己總不能像個催命鬼吧,再說啦,太監(jiān)急皇上不急,也是沒用的事。

李月久領(lǐng)著小孫子從縣政府出來時,覺得整個身子輕飄飄的,腳底下就像踩著云,腦袋卻像要炸開一樣,有口氣憋在喉嚨里喘不上來。他站在縣大院的鐵門外,又抬頭看了看那棟五層大樓,似乎感到目眩頭暈。他大張著嘴巴,任憑寒風往肚里灌。過了老半天,才終于喘上氣,腦袋也不那么暈了,舌頭也回到了嘴里。這時一口黏痰涌上來,他咳嗽了一聲,狠狠地把那口黏痰吐在了大鐵門上……

10裝腔作勢

李月久做夢都沒有想到,堂堂縣政府會設騙局欺瞞自己,明明高惠老縣長在家連窩都沒動,他們卻糊弄自己說到省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還編得有鼻子有眼像真事似的。這把李月久氣得七竅冒煙,肝火外泄。他從青泉縣回來,連家都沒回,就直奔縣政府來了。

他徑直來到吳海山辦公室門前,連門都沒敲,猛地一腳把門踹開,趔趔趄趄闖進屋。他見吳海山正伏在桌子上看什么,沖著吳副縣長就吼起來,你們縣政府咋凈干見不得人的鬼事,欠債欠了二十年不還,還編圈設套地整事騙人。都說人民政府愛人民,我看你們是騙人民,害人民,整人民!

李月久這串連珠炮把吳海山造蒙圈了,他也不知道岔頭出在哪里,但他清楚可能是事情漏包顯形了。他連忙起身,笑了笑,雙手按住李月久的肩頭往沙發(fā)上按,李老板,啥事把你氣成這個樣子,坐下,慢慢說。

李月久仍按捺不住心頭的氣憤,只見他臉色蒼白,眉心緊蹙,臉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動著,雙頰泛起一種血肝似的青紫色,鬢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好像在向外面噴火。此刻他的邪火繼續(xù)往上躥,一股邪勁注入舌根,他又沖著吳海山吼了起來,吳縣長,作為一個人不管是當官,還是為民,都得講良心,講德行,連點人味都沒有還算是人嗎?還自己在這里做官!縣政府拉了我兩萬立方石料,當時講好拉完料就付款,后來我才知道講得都是屁話,讓風一吹就散了。這筆石料款一欠就是二十年,這么多年我一趟都沒向縣政府討過債,我知道縣里財政緊,花錢都是捉襟見肘,討債要錢的擠破門,我不能再湊熱鬧向縣政府逼債。前些年我場子景氣,這筆錢本想不要了,算是給國家做貢獻了。

講到這里,李月久的氣似乎消了一些,說話的口氣也有了和緩,但我也沒想到會鬼使神差地失了那把大火,那火燒得蹊蹺,燒得莫名其妙,把廠房設備燒得溜干凈。俗話說,火燒當日窮,我立時就成了窮光蛋。為此事我窩火又憋氣就大病了一場,也不怕你笑話,我堂堂一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竟然淪落到借錢看病。實在沒咒念了,這才想到要這筆舊債,這才跑到縣政府討要本屬于自己的錢??蛇@錢要得一波三折,我就像個磨道驢,被人蒙上眼罩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竟然連個頭緒都沒有找出來。你們有困難說困難,沒錢說沒錢,但不能欺騙我,糊弄我。說著說著,李月久的雙肩又劇烈地抽動起來,導致了渾身抽搐,憤懣又上來了。

吳海山故意裝糊涂,腆著一張生硬的官臉說,李老板,你是個大度的人,也是個知理的人,也曾為縣里分擔過憂愁,做出過貢獻,就是欺騙誰也不能欺騙你呀,況且縣政府也不會欺騙人啊……李月久沒讓吳海山把這些虛情假意的話說完,他覺得這些話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臭氣,不稀再聽這些鬼話,氣惱地說,你把那位梁主任找來一問便知。

吳海山一個電話打過去,梁主任就進屋了。沒待梁主任開口,吳海山一張官臉就倏地冷下來,像掛上一臉的冰霜,放電的目光像兩把刀子架在了梁主任的頭上,然后厲聲問道,李老板說你糊弄他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糊弄李老板?我為什么要糊弄李老板呀?這事從何談起呀?梁主任攤著一雙手,顯得比竇娥還冤。

李月久一見梁主任這個德性,氣就不打一處來,被愚弄的氣憤又涌上心頭,聲狠氣暴地說,我跑了一趟青泉縣,也去了高惠家,老縣長滿面紅光,壯得像頭牛,我當時就起了疑心,問老縣長你不是有病了嗎,還做了膽囊摘除手術(shù)。老縣長一聽就落下臉,十分氣憤地說,這是哪個缺德鬼咒我死呀,已經(jīng)退休在家的人不招誰不惹誰,咋對我還這么大的仇恨,一再追問是誰造的謠。我見老縣長那架勢,也不敢照本實發(fā),只好講道聽途說。梁主任,你辦的這是啥事?。渴虑椴晦k可以,也不能糊弄我這七老八十的人呀。這么干陰損呀,缺德呀!

梁主任呆呆地站著,只見他臉上細密的皺紋凝固成了波浪狀,嘴由于驚愕而半張著,許久都放不下來,就像一個賣淫的妓女讓人家從被窩里一把拽出,光著屁股站到明晃晃的陽光下。梁主任心頭有點兒慌亂,忙用笑掩飾自己的情緒,如果一個人心中有愧,怎么掩飾也要外露出那難看的神氣,他急忙加緊在腦海里組合最佳詞句,這才訕訕地說,我在要去青泉之前,曾給青泉縣政府打過一個電話,請他們看看高縣長在沒在家,免得我空跑一趟。誰知道他們這樣不負責任,竟然說老縣長到省城住院,去做膽囊摘除手術(shù),惹得老縣長不高興,李老板也生氣。責任全在我,我向李老板道歉。說著,梁主任躬身給李月久鞠了一躬。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李月久猝不及防,年輕的后生用這種形式表示賠禮道歉,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臉上就泛起了暖意,只是說年輕人辦事要實在,不要忽悠人。

吳海山唱戲吹胡子,假裝氣憤地說,我早就批評過你,辦事不能毛愣哐唧,要求實從細。這事多虧遇上李老板,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否則還不給你跳老虎神?這事你要抓緊時間辦,最近一兩天就往青泉縣跑一趟,一定要把情況調(diào)查清楚,爭取一次辦利索,別讓李老板老往縣里跑,畢竟是七十大多的人啦。

梁主任那個如柳條般的小腰一躬,諾諾地說,好,好!我一定抓緊時間辦,辦妥了就給李老板打電話。

李月久聽了這話,就像賭博摸到一把好牌,眉眼都舒展了,臉上像貼了窗花。但他也沒想到,這滿臉的花朵,真就是窗上的霜花,陽光一照立即被撕裂,變得殘缺不全,消融無跡了……

11誰有真情

李月久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機的電沖得足足的,他耳背怕聽不到鈴聲,手機不敢揣到兜里,白天放到桌上,晚間撂在枕邊,就是看電視也把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生怕貽誤了接聽電話。老伴摸摸他的頭,說腦袋也不熱呀,怎么竟犯糊涂、發(fā)神經(jīng)呢?

等待的日子焦心啊,李月久白天不錯眼珠地盯著那部手機,手機趴在桌子上就像一只死耗子,一聲不響。有時他用手捅捅,想讓手機動一下,叫一聲,可那個小東西像耍倔使怪一樣,就是一聲不響。李月久真想一把摔了它,再踹上一腳。煎熬的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間過得越長,他心中郁悶越多,心里恍恍惚惚,像塞滿了稻草,越是想排遣,越是盤結(jié)于胸。

等到第五天頭上,李月久別說等來電話,連個信息也沒等來。他坐在炕沿上,點燃了一支煙,呆呆地看著煙頭上那絲藍煙,淚水就一串串流下來。他想到梁主任長著個鷹鉤鼻子鷸鳥眼,一看就不地道,說不定這小子又整出什么新花樣。他這樣一想,淚水就被怒火截住,狠狠吸了一口煙,感到口中與心里都發(fā)辣,似乎要狂喊幾聲,把心中的血噴出來才好受些??鄲篮途趩剩撼吨男靥?,變得無限膨脹,滾滾流了出來。

李月久感到不能再等下去,等下去就是遙遙無期,就是毫無效果。他對老伴說,我還得去縣。老伴就說,你都把腿跑斷了,也沒弄出個甜酸,認了吧,別跑啦。李月久瞪老伴一眼,沒有結(jié)果也得跑,就是把這把老骨頭顛碎了也得跑,不然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老伴見攔不住他,就勸他等孫子放學以后再走,路上好有伴。李月久說,孫子都上學了,不能老耽誤孩子課。又說,我有這口氣撐著死不了,你就放心吧。

李月久到縣政府以后,見梁主任辦公室門開著卻并沒有他,李月久怕這小子同他藏貓貓,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仍沒見著他的影兒。李月久就問辦公室秘書,梁主任去哪里了?秘書就開玩笑說,我見李老板樓上樓下轉(zhuǎn)悠,還以為你視察呢,要找梁主任也不早說話。這才告訴他梁主任老媽病了,正在縣醫(yī)院陪護。李月久怕這幫小子打馬虎眼欺騙他,決定親自到縣醫(yī)院探探虛實。

此時已進深秋,整個縣醫(yī)院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住院的病人。李月久很容易就找到了梁主任老媽住院的內(nèi)科。老太太肺感染,原本也不太重,輸了幾天液已大有好轉(zhuǎn)。李月久進來時,梁老太太正坐在床上吃蘋果,梁主任也忙著收拾窗臺上的藥瓶、水果等雜物。李月久把一大兜子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又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老太太,這才對梁主任說,聽說大嫂有病了,我過來瞧一眼,這是一千元錢,給大嫂買點順口吃的吧。

梁主任見一個上訪戶又送禮品,又給現(xiàn)金,顯得很不好意思,就抓起那個信封,往李月久口袋里塞,邊塞邊說,水果我收了,這錢不能要。說著,轉(zhuǎn)過頭對他媽說,這是杏山砂石場李老板,聽說你病了,特意跑來看看。梁老太太說,哎呀,你是大忙人,來看一眼就感激了,還讓你破費。李月久聽了這話,心一縮,又一抖,場子都破產(chǎn)了,成了大閑人啦。說話的當兒,又把那個信封塞到枕頭底下。梁主任拉扯幾下,也就沒再說啥。

落座以后,梁主任主動提起了話茬,說那一天你來時,我原本第二天就坐早車要去青泉縣找老縣長,車票都買好了??墒鞘虏粶惽?,老太太當天晚間就住進了醫(yī)院,我是獨生子,脫不開身,把我急得火燒火燎的,你看我嘴上這大泡起的。

李月久說,官不踩病人,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孝道第一嘛,這個我理解。

梁主任瞬間那臉紅了,現(xiàn)出一種酸不溜丟的神態(tài),似乎春光乍泄,不留神讓人看到了私處,喃喃地說,這事全怨我,如果抓緊點兒時間,也不會拖到現(xiàn)在。李老板你就放心吧,我媽明后天就出院了,出院我就去青泉,你千萬千萬別再跑了。

李月久從醫(yī)院出來以后,看陽光一片明媚,他的心情也似乎變得晴朗,心里有點兒興奮,像獲得了什么奇妙的靈感。他認為自己今天送的這點兒小禮是送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指定能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作用。他回到家就像小孩子得到大人賞的糖塊一樣高興,讓老伴炒了兩個菜,喝了二兩小燒,美美地躺下了。睡夢中他見吳海山把那六十萬元親手交到他的手中。他都樂出了聲,把老伴嚇了一跳,用力推他一把,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那幾天李月久始終沉浸在歡愉中,滿臉掛著笑,兩個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美好的渴望始終在心里燃燒著,渾身的血液好像突然流暢起來。但這種好心情過了三天以后就變得灰暗起來,惶恐起來,因為他沒有得到渴望的任何信息。他往吳海山辦公室打電話,說是停機;他往梁主任辦公室打電話,又說是空號。他感到自己又被人耍弄了,羞愧、失望、惶恐像一條又一條麻袋片子籠罩著他。但李月久是個不甘心聽從命運擺布的人,也不是一個束手待斃的人,越是絕望他越是要抗爭,他就不信本屬自己的錢就要不回來。

李月久再次進城,下茬子這次一定要弄出個頭緒,不討個說法誓不為人。他自做多情地認為和梁主任有了交情,所以一到縣政府就去找梁主任,可辦公室里沒有他的人影。他就問常務秘書,秘書說自從他媽有病就沒來上班。問他媽出沒出院,秘書說已經(jīng)出院好幾天了。李月久就讓秘書打他的電話聯(lián)系,語音小姐回答不是不在服務區(qū),就是說已經(jīng)關(guān)機。梁主任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再去找吳副縣長,秘書說吳縣長到南方考察,起碼得一個月才能回來。

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xù)找梁主任。由于李月久是縣政府的??停统彰貢炝藗€熟悉,把梁主任家,還有他母親家,以及兄妹家的地址都告訴了李月久。李月久在辦公室找不到梁主任,就挨門逐戶地登門去找,他就不相信一個大活人能鉆到老鼠洞里去。殊不知,李月久在這里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人家要不見你,哪里能夠讓你找得著。當年胡傳魁不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讓阿慶嫂往水缸里一捺,就蒙混過關(guān)了嗎!

李月久在縣城里找了三天,也沒見著梁主任的蹤影,他這才突然猛醒,人家這是同自己玩貓膩,自己還犯什么傻?

12無計可施

李月久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困獸,東奔西闖也走不出困境,真正是絕望了。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就像兩口密密麻麻掛滿紅色藤蔓的深井,從里邊伸出的是一只只凄絕求援的手。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語,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老伴見他那個樣子,一陣陣酸楚涌上心頭:早知這樣,何必要這筆舊債,弄不好還會把一條老命搭上。這時她看到老李耷拉著頭,在地上轉(zhuǎn)圈,一聲連一聲地嘆息,無數(shù)遍的重復著我該怎么辦?他猛然抬頭看見了老妻,你倒是說句話?。±习榭戳丝此巧钕萁^望的眼睛,賠著小心說,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咋辦?。?/p>

老妻說這話時猛然想起她的妹夫,妹夫叫朱春明,滿腦袋都是鬼點子,愛給人出謀劃策,有時也能拿出條錦囊妙計,人們就送他個綽號——小諸葛。這小諸葛歲數(shù)也不小,已六十大多,滿臉的皺紋深得像道道溝坎,里邊好像裝著無數(shù)個高招妙策。老妻把妹夫找來了。小諸葛一進屋就說,我說姐夫呀,你這人就犯傻,怎么就抱住一棵樹上吊,你就不能動動別的心思。

李月久對這個妹夫卻不那么信服,認為他那些點子都是些歪門邪道,連譜都不靠。所以就揶揄地說,那你說,還有啥招?小諸葛眼睛一眨,上告呀,咱不跟縣政府扯那個犢子啦。李月久問,到哪里告?小諸葛說,你是真糊涂,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到法院告,到市政府告,再不行到省政府、到國務院,我就不信這官司打不贏。什么雞巴縣政府,欠人家錢,還裝老子!

李月久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沒告嗎?我去過法院,人家讓我拿欠據(jù),我說當年沒寫欠據(jù),辦案人員說,無憑無據(jù)的你告什么狀呀,法院辦案得講究證據(jù),人家連個欠條都沒打,這也立不上案呀。我又到市政府接訪室,人家說得更干脆,你說縣政府欠你石料款,欠據(jù)呢?拿來我看看。我說當年沒寫欠據(jù)。人家又說,經(jīng)手人的出證材料也中。我說他們賴著不給寫。接訪室的人員說,兩手空空上什么訪呀!那人死盯著我,好像我是突然冒出來的怪物。當時我整個舌頭都酥了,再沒遞出一句話,像做賊似的溜出來。

小諸葛也撓頭皮了,這事還真難辦啦,關(guān)鍵是沒證據(jù)呀!李月久說,這還用你說,如果當年讓他們寫個二寸寬的欠條,這癤子不就早出頭了,都怨我。說著,李月久狠狠抽起自己的耳光,邊抽邊說,讓你死要面子,這回連命都得搭上,這才是死要面子不要命。

小諸葛趕忙扯住他的手,你這是干啥?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辦法總會有的,你讓我再想想。小諸葛在地上只轉(zhuǎn)了一個圈,忽地一拍腦門兒,大呼小叫地說,姐夫有了。沒等李月久問他,小諸葛就迫不及待地說,現(xiàn)在縣政府最怕群體鬧事,如今鬧事也太容易啦,糾集一伙人,再打個旗子,然后浩浩蕩蕩殺上馬路,再到縣政府門口一坐,就能鬧個人仰馬翻,全城鼎沸。一個群體鬧事的案件就算成功了,縣政府為平息事件,就得乖乖給咱掏錢。

沒等小諸葛說完,李月久連連擺手,凈扯犢子,你可知道,聚眾鬧事那可犯法呀。真要是一出警把我抓進去倒是小事,那得瓜連一群人,這一招絕對不行。餓死不做賊,屈死不犯法,這是底線,說啥也不能為了幾個錢,同縣政府公開叫號。

這一招不行,那就這樣辦,不過得委屈你了。小諸葛眨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說,明天你帶個行李卷,到縣政府門口或是辦公樓走廊就這么一躺,咱給他放賴,你這么大歲數(shù),能把你咋地?如果有人扯你拽你,就地給他豁命,他們也怕整出事來,這一招準能行。

李月久剜了一眼小諸葛,虧你想得出,讓我去當癩皮狗,你說我能干嗎?好歹我也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又做了十幾年的老板,你讓我像條狗似的蜷曲在門口,那不等于脫光衣服讓人看,砢磣丟到家啦。

你這也怕,那也懼,到底錢要不要啦?把錢要出來才是最大的體面,最大的光彩!要不回錢,你就是葫蘿卜蘸清醬——狗屌一個。什么面子啊,法律啊,關(guān)鍵時刻你就得豁出去,抓把墨水往臉上一抹,自己把自己不當人看。李月久說,你那不是招兒,照你說的辦,就會走上窟窿橋,坐上無底轎,是自己給自己找難看。李月久說這話時,頭搖得像撥浪鼓。小諸葛沉思一會兒,又說,姐夫我給你出個絕招吧。聽說文化局有個職員,別的干部子女都安排了,唯獨把他女兒扣在圈外。這個職員沒爭沒吵,天天到局長門口轉(zhuǎn)悠,還帶臺傻瓜照相機,拎架小型錄音機,早晨天一麻麻亮就來轉(zhuǎn),晚間直到天黑透才走人,沒轉(zhuǎn)上一個月就把局長轉(zhuǎn)迷糊了。局長說,你可別在這里轉(zhuǎn)了,你的女兒局里安排了。你知道為啥局長害怕別人到他門口轉(zhuǎn)悠嗎?就是因為每個領(lǐng)導屁股都有屎,有人在他門口轉(zhuǎn)悠,怕別人抓住把柄,落下口實,再拔出蘿卜帶出泥,吃不了得兜著走,所以最怕這招兒。

李月久聽了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讓我也到吳縣長家門口轉(zhuǎn),我能辦那些下三爛的事?再說啦,我是向縣政府要賬,又不是吳縣長欠我錢,我蹲到人家門口轉(zhuǎn)悠那成了啥事?不成,不成!

這時小諸葛的兒子朱義走進來,聽他父親正和他姨父為討賬的事爭吵不休,便說,大姨父呀,你把這事整復雜了,我看這事也挺簡單,你知道縣政府最怕啥?最怕出人命,一鬧出人命,他那頂官帽就得被擼了,所以咱得抓住他軟肋,往心窩里捅。你聽外甥的,咱啥也不用,你就往縣政府樓頂上一站,再打出一條橫幅,手持電喇叭大聲喊不給錢就跳樓。要不再裝桶汽油,往身上澆汽油,一手拿著打火機,不給錢就自焚,準能把那官老爺嚇麻爪,不給錢才怪呢!

外甥啊,你可真想得出,為了要兩個錢,讓你大姨父去送死?李月久說這話時,笑得很凄苦,很酸楚。朱義說,你還能真跳真燒???也只不過嚇唬他們。李月久說,你以為縣官都是紙糊的稻草人,一個個都長了鐵石心腸,能吃你那一套……

13死不瞑目

這也不行,那也不中,這無疑等于自打枷鎖把自己束縛起來,李月久真的走入了不可自拔的絕境。

在這期間讓李月久受到最大打擊的還是梁主任的一個電話。

那天晚上九點多時,李月久打梁主任的電話,還真的打通了。不過鈴聲響了很長時間,梁主任才接聽電話,聽上去聲音很小,還伴著沙沙的聲音,偶爾傳來幾聲汽車的叫聲,似乎是在街道上接聽電話。

你是梁主任嗎?

我是呀。我已經(jīng)聽出來啦,你是李老板。

梁主任呀,我到街里找了你多趟。我看出來了,好像是你有意躲著不見我。李月久說這話時,帶著一種哭腔。

只聽電話那端,也是哀憐的聲調(diào),因為我不好意思見你,所以也不敢見你,更不知道見了你咋說。

李月久判斷,梁主任有難言的苦衷,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他立馬調(diào)整了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和緩溫柔,我聽出來了,好像你有些話不便說,你說吧,我以人格擔保,就是漚在肚子爛成糞,也不會吐露一字半句。

梁主任在電話里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告訴你實底了:有人不讓我去青泉找老縣長,所以我再長個膽也不敢去呀。你理解吧,這事不怪我呀!

一聽這話,李月久腦袋嗡的一聲,像突然挨了一槍,驚悸地說,這究竟是為什么呀?

梁主任在電話上輕笑一聲,那還為什么呀,這不是禿頭虱子明擺著的。只要把老縣長的證明拿來,縣政府就沒有任何理由不給錢,所以采取的策略就是拖延。

拖得了初一,但拖不了十五呀,這賬早晚還不得還?

梁主任在電話上說,恕我不恭,話說出來可能難聽一些。他們見你這么大歲數(shù),又病病懨懨,料你在世上也活不了多久,想把你拖死,這筆賬,也就黃了,也就結(jié)了。

李月久萬萬沒有想到,堂堂縣政府會想出如此損招對付一個討債人。他突然有種被人當胸踹了一腳的感覺,心頭刀切斧砍一樣地疼。李月久急得心里怦怦亂跳,可話不知道咋說,半晌才語無論次地說,我是不是還得找吳縣長?

你聽我一句話吧,別找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說到這里,梁主任的話打住,半晌才說,他要不想見你,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這正如你找我,你一上樓梯門衛(wèi)就報告了,我往哪屋一躲,就像進了保險柜,你總不能像小鬼子進村,把犄角旮旯都翻遍吧?!

那可怎么辦?

怎么辦?另想招吧。那就這樣吧,李老板。梁主任說到這里,再沒容李月久說話,就把手機關(guān)了。

李月久癡癡的,呆呆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那個發(fā)出嘟嘟忙音的手機,心里亂成了一團麻,這個世道是咋地了,還有沒有正義和公道了?官場把為人民辦好事、實事喊得比山響,可是一到真章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欠老百姓的,該老百姓的,都千方百計地拖著不辦,還講什么把好事辦實,都是騙人的鬼話!

李月久越想越氣,覺得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沖,整個腦袋憋得像一壺翻滾的開水,似乎要把壺蓋沖開。這時他感到氣短心虛,胸中堵得難受,緩緩做了一個深呼吸,想把胸中的那口惡氣吐出來,但已經(jīng)無濟于事。

李月久和衣躺在炕上,他感到很累,渾身像散了架子,就像被人剔了骨頭,成了一攤泥堆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時候,李月久迷糊過去,他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渾身熱烘烘的,像燃燒著的火爐,火焰騰騰的似乎燃燒得全身都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李月久心頭莫名地顫了一下,意識到自己舊病復發(fā)了,而且比上一次病得還要邪乎。

極度的疲倦?yún)s又讓他極度地清醒,悲痛在極點上持續(xù),也就不再是悲痛。此刻李月久猛然意識到,可能自己難逃這一劫,如果此刻自己一死,那正中了吳縣長的下懷,讓他打了如意算盤。我決不能死,這筆賬一定要討回來,不討回就不咽這口氣,就是死了,也死不瞑目。

經(jīng)過一宿的折騰,李月久垂下的頭再也無法支撐起來,感到自己四肢麻木,意識到自己再也站不起來,心中有種刀絞般的窒息。老伴一醒來,他就說,老伴啊,我怕是不行啦,你打個電話,讓兒子、兒媳都回來吧,回來晚了,怕是見不著啦。

老伴揉著惺忪的睡眼說,一大早起來說什么胡話,一個大活人說不行就不行啦?又不是紙糊的。

李月久凄苦地說,什么人也架不住這么折騰呀,就是鐵人也得鼓搗碎了。你快讓他們回來吧,我還有后事交代。

老伴一看這架勢,立馬慌了手腳,忙把妹妹和妹夫小諸葛找來。一家人要送他去醫(yī)院,他說啥也不去,就等著兒子回來。一家人知道李月久是個犟種,氣死親爹也不戴孝帽子,只好依著他,給兒子打了電話。待兒子從廣州趕回來時,李月久已沉疴宿疾,病入膏肓,只剩一縷游絲了。他見到兒子突然回光返照,掙扎著要坐起來,但總也沒能坐起來,只是有氣無力地說,快,快,快拉我到縣政府要那筆舊債,要不然我死也閉不上眼睛。如果你是我兒子,就聽我一句話,我求你了。

兒子瞟了一眼姨父小諸葛,意思是咋辦?小諸葛說,這也算是你爸的囑托了,就照他說的辦吧,咱不能讓他死不瞑目??!一家人手忙腳亂,把李月久抬到一輛平板車上,這就往縣城奔。路上李月久大口地喘著粗氣,腹腔像一個破風箱呼噠呼噠地起伏著,到此時已經(jīng)只有出氣沒有吸氣了。兒子只有一個愿望,在父親咽下這口氣之前,讓縣官說句話,這筆賬一定要還,也好讓老人死了閉上眼睛。但這個愿望像肥皂沫一樣破滅了,平板車剛推到縣政府門口,只聽車上的李月久低吼一聲,一口鮮血噴濺而出,隨之氣絕身亡。然而那雙眼睛卻依舊大睜著,瞪得像一對燈籠,兒子怎么摩挲他也不閉上。

兒子、兒媳、外甥,還有孫子一時嚎聲大哭,哭得悲悲切切,凄凄慘慘。路上行人駐足觀看,只有片刻的工夫,立即圍起密密匝匝的人群,比看一臺大戲還要熱鬧。

縣大院門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別說進車,連人都別想擠進去。這時只見一輛小車停在門口,從車上走下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市民認識他,是新到任的縣委丁書記。小諸葛聽說縣委書記到了,立馬上前敘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才一字一板地說,這叫死人討活債,討不回這筆舊債,老人的眼睛都不會閉上。說著他把丁書記拉到板車前,果然看到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圓圓的,里邊似乎還閃著憤怒的火焰。丁書記向李月久的尸體鞠了一躬,然后向家人做出莊嚴承諾,如果情況真是如此,我向家人做出保證,這筆舊債一分錢都不會少,而且一星期內(nèi)讓家人拿到錢!

丁書記的話音剛落,李月久的眼睛神奇地閉上了……

責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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