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貴鋒

鴿子在冬天的屋頂

兩只鴿子

飛了起來

廠房的屋頂上落滿

白色的陽光

一只飛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

另一只也飛回來了

它們在屋頂上

散步

多安靜的屋頂

多安靜的下午

多么白的陽光還有

看不見但存在的

鴿子的爪痕

多寬闊屋頂多堅實

牛毛氈多黑

從各自內(nèi)心的積雪借來白

河水又開始轉(zhuǎn)動春之氣息

水車晝夜不止

站在河邊的人像一塊含蓄的春泥

草芽生，野鴨抖抖

荒寒的翅膀

它們都要努力高出河水

它們商量著，要從各自內(nèi)心的積雪借來白

去黑，去散，去人間睡，去天上飛

四年后再游五泉山

那棵青綠的楊樹不見了

敲揚(yáng)琴的，換了一個戴眼鏡的

海盜船還沒有翻過虛設(shè)的波浪

唱秦腔的，我看出來了

她正把一扇門關(guān)上

人間山水

雨落在老家的舊屋頂。落在小區(qū)的紅墻上。

我和親人們，一個個小黑點，稼穡，生死，講古今

雨細(xì)細(xì)化著云

中間隔山，隔水，隔著洇開的一大片荒蕪

深秋山中

樹林。石板路。越鋪越厚的松針

接受了這涼絲絲的饋贈

露水在暗中漸漸消失

野蒿折斷的濃香里，一群醉飛蟲

辨認(rèn)著記憶的草藥

小青蛙依然蹦跳到路邊，一點不怕！

幾棵高樹看著遠(yuǎn)處

一叢發(fā)白的刺看著腳尖，看著心

攤點，其上有樹

雨剛剛收住，買早餐的人們踩起泥濘。

走過去的那人，帶走了他濕漉漉的頭。

尤其若是外地人，除了灰塌塌的樹葉

他經(jīng)過時，心生出幾只蟲子

喂

雨點打在記憶那只頭羊——

來不及轉(zhuǎn)身：一群羊密集地應(yīng)和鞭子，和我

臟水順著毛發(fā)滴在二十多年后的街道

發(fā)黃的羊毛貼在時間的肋骨

一個影子返回身體，羊群默默回到羊圈

霜期

草根沒有蟋蟀尸體。更小蟲子的，也沒有。

晨霧攪拌著，陽光從果園的鍋里打撈美味。

你看，那石灰的梨子，還掛在樹上

吃一塊長白絨毛的白石

池塘可能變成一只白豬。

人工湖可能變成銀行或政府門前的一只白獅子。

溪水可能變成一匹白馬。

天空可能變成樹林里一場虛無的白霧。

人會變成什么，如果吃一塊長白絨毛的白石？

我們一直討論著，但沒有結(jié)果

直到我們走到一座山前，我們各自的身體

由大到小，化成白雪，在山頂和山坡連成更大的雪

雪的沉默說出雪的聲音

晚餐

茄子炒青椒。鯧魚剩下半條。

南瓜粥

中午就熬好了

色澤，軟硬，生活的一點趣味

顯然，有些東西從我的心里走了出去

它們帶著自身的暗，與亮

有什么辦法呢，死得承受

生亦不可不面對

夏日

都把自己減得少一點

推動著美成熟，尤其早晨

疲倦的鳥鳴中，世界裸著

我們都不想起來

黃昏來臨之前就開始

一次次去沖涼

或者夜很深了，有人渠水里玩

這無論多么遙遠(yuǎn)，都能聽見水

在上游和下游的私語。而幼獸

藏在時間的密道中不肯長大

又仿佛一旦變得遙遠(yuǎn)，就畫出

準(zhǔn)確的位置：在那兒，永未離開

記事

晨七點半，月亮還掛在南偏西約70°。

晨八點，我穿過春園、夏園，經(jīng)過秋園時

兩個中風(fēng)的人互致敬禮，一個左手，一個右手。

八點一刻，黃河橋中段，我邊走邊扭脖向東

讓冰涼的天光照在臉上

麻鴨有六只，這次不在河洲的頂端，在右側(cè)

這次沒有眼睛幫助我去辨認(rèn)

麻鴨的神情。九點到十點五十，工作。

十點五十四，上網(wǎng)，看到他的死訊

也是一個寫詩的，在秋風(fēng)吹開辦公室的門時

走了

長方形的心空空地，像有人剛剛從走廊跑過

雪，涼涼的味道

需要結(jié)束的，并沒有不舍。

需要留下的，水已洗干凈。

泥土那樣，我也敞開自己，

想去年，雪，涼涼的味道。

想前年春節(jié)，兒子隨拍的雪地上的一片樹林，

像極安靜、灰白

民間遺落的一幅畫，

那些樹，有點歪但還在獨自生長，──它們

那么靜地站在雪地，

甚至寂靜的村莊也忘記它們的存在。

想此刻雪緊密起來，

一滴滴雪水從頭頂流進(jìn)了我光裸的心。

我的心靜靜起伏著，

那些積塵一點點被洗掉，心里的那些樹枝

黑或灰，干凈清晰。

心里的路，依然分岔。我知道通向哪里。

雪，越來越大。

那么多人和我一樣，

也都隨意地走著，他們不打傘

不躲避，隔會兒就用指尖拂頭發(fā)上的，

天上來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