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1
娘第五次逃跑還是沒有跑掉,回來后被爹打瘸了一條腿。
我再讓你跑,再讓你跑。爹喘著氣,哆嗦著,手里的木棍斷成了兩截。娘躺在地上,披頭散發(fā),卻一聲也不肯哭出來。
這一次,娘躺在床上兩個多月才下床。我和妹妹給她端屎端尿,送飯喂湯,爹就坐在八仙桌旁狠狠地抽他的旱煙。這兩個多月,娘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從此之后,娘與爹幾乎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為娘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我不恨爹,我恨娘。我爹這是為這個家好,他怕娘跑了。我們知道,要是娘真跑了,這個家就散了。其實,在我看來,除了爹沒有本事,家里過得有些窮之外,我爹對她不錯。我爹把不舍得吃的拿出來給我們娘仨吃,自己不舍得吃一口;每年過年的時候我們娘仨會一人一身新衣裳,但他自己從不舍得買。除了在娘逃跑這件事上,他打過娘、鎖過娘,爹平時幾乎從來不發(fā)脾氣。
你娘跑了,你們就沒有娘了。爹對我和妹妹說。
千萬把你娘看好了,別讓她跑了。爹叮囑我和妹妹。
我和妹妹點點頭,我們想不明白,我們的娘為什么老是要跑,人家的娘怎么就不跑呢。但我和妹妹明白,我們不能讓娘跑掉。
我爹說完,竟然趴在那里嗚嗚地哭起來了。我和妹妹都害怕了,我們心里就恨起了娘。
娘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跑了。這一次是第五次了。
聽奶奶說,沒生我之前,就跑過兩次。生了我之后,抱著我跑過一次。生了妹妹之后,跑過一次。這一次是第五次,還是沒有跑掉。要是跑掉了,爹就沒有了媳婦,我和妹妹就沒有了娘。
前幾次,娘幾乎都沒有跑出山去就被爹和叔叔給捉了回來。捉回來了,叔叔每次要打斷娘的腿,都被爹攔下了。這一次,娘跑到了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坐了班車,跑到了縣上,又從縣上坐上班車,快要發(fā)車的時候,我爹他們趕到把她捉了回來。
差一點兒,我叔叔說,再晚一點,這個熊娘們就跑了。
打斷她的腿,看她還能不能跑。我叔叔咬牙切齒地說。
我爹氣瘋了,抓住她的頭發(fā)問她還跑不跑。
跑。我娘面無表情地說。
“咔嚓”,我爹折斷一根锨把般粗細(xì)的小楊樹,照著我娘小腿上就敲了過去。我讓你跑,我讓你跑。我爹真瘋了,他一邊喊著,一邊打,打了得有十幾下,我娘躺在地上,抱著她的腿,疼得直哆嗦。
我奶奶從西屋里跑出來,撲上去護(hù)著了我娘,不敢再打了,不敢再打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要出人命的。我奶奶說。
我奶奶信佛,常年在西屋里敲木魚,她是個善人。
我和妹妹嚇得大哭起來,叔叔把我和妹妹拎到了西屋里去,把門關(guān)上了。
搜搜她,搜搜她。我聽叔叔說。從窗戶里,我們看見,他們把我娘摁在地上,從她腰里掏出來一卷子錢,數(shù)一數(shù),有三千元。
娘的 x,怪不得要跑,有錢了啊。叔叔丟掉煙頭說。
這些錢我爹不知道,他沒想到她身上有這么多錢,他惶惑地看著她,從叔叔手上接過錢來,他好像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似的。平時錢都是我奶奶和我爹放著,他們把錢藏得緊緊的,娘身上從沒超過一百塊錢過。娘不需要錢,家里的東西都是爹去買。娘也不需要出去,她的任務(wù)就是呆在家里。
娘手里不能有錢。有了錢,她更方便逃跑了。
說說,你這是在哪里弄來的錢?!叔叔用手指著她,面帶鄙夷。
娘一聲不吭。
大哥,你看看,給你說你還不信,你看看,這個熊娘們咋弄來的錢?她從哪里弄來的錢?你信了吧?!叔叔看著我爹說。
我爹的臉色很難看,他咬著牙,舉起棍子,像要敲碎娘的腦殼。奶奶護(hù)在娘身上,對著叔叔和爹大聲說,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給她的錢!你給她的錢?叔叔瞪大眼,你哪來的錢?你
老糊涂了。滾!奶奶罵道。都滾。娘是當(dāng)年奶奶托人從外地給爹買回來的,那
時候爺爺還活著,西家借東家借的,好歹湊足了
四千元,托人從南方給買來的。四千元。這筆賬還了七八年才還完。我們家里一直過
著窮日子。村上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很多都掙了錢發(fā)了財。可我爹要在家里看著娘,出不得門,我們家就只靠種幾畝山地收入,爹還得供我和妹妹上學(xué),現(xiàn)在日子也過得凄惶。
前些年,我們村上一共買回來四個媳婦,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跑了兩個,喝藥死了一個,我娘是剩下的最后一個。
看好你娘,別讓她喝了藥。晚上的時候,奶奶悄悄告訴我。
2
從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娘說話和別人不一樣。我娘說話快,好聽,還有些別人聽不太懂的蠻語。村上人都稱我娘是“南蠻子”。但我娘一般不和別人多說話,其實她和爹也不大說話,娘有時候愛說給我和妹妹聽,她還給我們唱歌,她唱: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喲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她唱起歌來,就像我們山上的百靈叫,真好聽。但娘唱著唱著就不唱了,她呆呆地看著山外抹眼淚。我爹有時候也唱兩句,他唱的難聽,和娘不一樣,他去山上放牛,有時候就扯開喉嚨喊 ——
人人那個都說哎嗨哎沂蒙山好哦啊哦
沂蒙那個山上哎嗨哎
好風(fēng)光
好恁娘的頭!我娘聽見了就撇嘴,說,狼腔鬼叫。娘就把耳朵塞了,關(guān)上門,去堂屋里照鏡子。娘沒事就梳頭發(fā),照鏡子,她的頭發(fā)真黑,真長,但每次都能梳下一團(tuán)來,梳下來她就把它團(tuán)起來,讓我塞到墻縫里去。
娘還說,你們以后想娘了,就到墻縫里找娘的頭發(fā)。娘說這話的時候,面露凄惶,我們就很害怕,我們害怕娘突然有一天真的不見了,我們就只剩下娘的頭發(fā)了。
我娘長得漂亮,細(xì)細(xì)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膚,笑起來臉上還有個小酒窩,但我娘很少笑。我娘愛干凈,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的。不僅收拾她自己,我和妹妹也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娘很疼我們,她把好吃的都給我們吃。我們?nèi)o她吃,我們說,娘,娘,你也吃。娘這個時候就會笑一下,我們就會覺得瞬間天都亮堂了。娘還給我們做面團(tuán)子吃,爹去集上買來糯米,她給我們蒸糯米粑粑吃,我們村上可沒有誰吃過這東西,他們每天只知道抱著煎餅啃。這個時候,我們就覺得,我們好驕傲。
奶奶在西屋里念佛,有時候會出來站一會兒,手里拿著佛珠,看著我們娘仨笑瞇瞇的。
娘看見奶奶,就會折身進(jìn)到堂屋里去。娘不喜歡奶奶。
但是娘也算孝順,每次做了飯,都會給奶奶盛上一碗。奶奶就很知足,還是瞇了眼笑,說,阿彌陀佛。
奶奶是個善人,不吃肉,每天都燒香念佛,奶奶總愛摸我的頭,讓我快快長大。
大郎,大郎。你去集上割二斤肉,給她們娘仨包餃子吃。奶奶說。奶奶不吃肉,但奶奶不阻止我們吃肉。時間長了,奶奶就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手絹,從里面找出幾塊幾毛錢來,給爹讓爹去買肉,給我們改善一下生活。奶奶也沒多少錢,奶奶的錢主要是我姑姑寄給她的。據(jù)說我有一個姑姑,在北京工作,每年會寄給奶奶一筆錢。但我從來沒見過我這個姑姑,據(jù)別人說,我姑姑不是我親姑姑,是我奶奶替別人撫養(yǎng)的一個女子。那時候我們這里過部隊,山里整天槍炮不斷地打仗,八路軍的女干部在我奶奶家生了娃娃,就走了。這個娃娃就留給了爺爺奶奶,爺爺奶奶一直把她撫養(yǎng)到十幾歲,后來,人家親生父母就把她領(lǐng)走了,接到了北京。走了之后我姑姑雖然沒再來過,但我姑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上班掙錢之后,每年都給奶奶寄一點錢來,多的時候,寄過一千塊,奶奶就成了我們家最有錢的人。
每次寄來錢,奶奶就看著錢掉眼淚。
我們知道,奶奶想姑姑,她需要錢,但她更希望姑姑能回來看看她。但在我的記憶里,姑姑好像從沒回來過。這樣說,姑姑也是個忘恩負(fù)義的人。據(jù)說我叔叔有一年去北京找過我姑姑一次,叔叔給姑姑帶去了奶奶納的繡花鞋墊,還背了兩包袱煎餅。姑姑在賓館里給叔叔安排了好吃好喝的住下,還讓小轎車?yán)迨逶诒本┏枪淞巳欤褪菦]讓叔叔到她家里去一趟。姑姑見了叔叔兩面,去的時候見了一面,來的時候,見了一面。其他時間,姑姑很忙,老是要開會,在北京開完,還要到上海開,上海開完,還要到外國開。姑姑據(jù)說也是個大官了,她忙得腳不沾地,她沒時間陪叔叔,更沒有時間來我們這里看奶奶了。
在這個家里,奶奶最當(dāng)家。什么事都是奶奶說了算,我爹最聽奶奶的話了。我叔叔娶了媳婦,分家另過后,我奶奶就一直和我們在一起過。我叔叔生得五大三粗的,沒花多少彩禮就娶了媳婦,還生了一兒一女,后來叔叔出門打工,掙回來不少錢,小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了。叔叔不用在家看著嬸子,嬸子不用看她也不逃跑。但我爹不行,他離不開家,他必須得看著我娘,否則他前腳出門,我娘后腳就會逃跑了。我奶奶可看不住她,我奶奶是小腳,我娘要跑她可攆不上她。
其實,即使不守著我娘,我爹也出不了門。我爹不僅個子矮,還開山炸瞎了一只眼。村上的人都喊我爹叫“大郎”,大郎,大郎,他們喊。我爹開始?xì)夤墓牡?,后來就不生氣了。后來,我奶奶也喊他大郎了,我爹就徹底叫了大郎。好像是梁山泊里武松的哥哥武大郎似的?/p>
我娘每次聽到別人喊他“大郎”,就會鄙夷地撇撇嘴,我娘看不上我爹,我爹也實在是配不上我娘。
我爹憨厚實在,只知道干活,個子又矮,家里又窮,三十多了也娶不上媳婦。我們這里群山連綿,一層山疊著一層山,一道梁隔著一道梁,車也不通,船也不通,羊腸小道像拋到天上的麻繩子,曲里拐彎不說,還難走得很。村上很多老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這個村子,更別說去鎮(zhèn)上去縣上了。也沒有哪家的閨女愿意嫁過來,我爹打光棍差不多是命中注定了。
那時候,我爺爺還是村上的支書,看著村上的男青年都娶不上媳婦,一家家窮得揭不開鍋,就帶領(lǐng)著大家去山崖上開路。他發(fā)誓要開出一條寬寬的大路來,路不通,山上種的栗子、核桃、柿子就運(yùn)不出去,山外的姑娘就走不進(jìn)來。那時候我爹最積極,他跟著我爺爺風(fēng)餐露宿,干在山上,住在山上,鑿石開路。當(dāng)然,他最想的是走出去看看女子是啥樣的,要是能娶回來一個當(dāng)媳婦,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但我爺爺和我爹命不好,一次點炮的時候,遇上了啞炮,后來又炸了,我爺爺躲閃不及,炸死了;我爹炸掉了四根手指,炸瞎了一只眼睛。我爹就成了獨眼龍,每到陰天的時候,他的那只瞎眼就往下淌眼淚,流眼屎,整個眼睛紅紅的,很嚇人的。我娘最惡心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后來,路修完了,可以通到鎮(zhèn)上了。我爹殘廢了。
路通了,山貨能賣出去了,山里人也有了一點錢,但還是沒有媳婦愿意嫁過來。沒人愿意嫁過來,但有人愿意把人賣過來,那就是人販子。我奶奶就花錢托人給我爹買了個媳婦。
這就是我娘。
我娘剛來的時候,才十七歲。十七歲的我娘,貌美如花,她是被拐賣來的。
我娘有一次給我和妹妹說,她老家那里也是一片一片的大山,那里的山也不比這里的山少,那里的人家也很窮。那里的姑娘也不愿意一輩子就在大山里,都想方設(shè)法地想往外走。我娘有一個哥哥,也是三十歲了找不上媳婦。我姥娘姥爺就打算讓我娘給我舅舅換親。我舅舅很疼愛他這個妹妹,不愿意,可是我姥爺姥娘不依。我舅舅就在一天晚上偷偷把我娘送出了山,爬了一夜的山,他們手腳都劃破了,終于翻過了大山,走上了一條通往外面的路。我舅舅抓著我娘的手說,妹妹,你走吧,順著這條大路,走了就別回來了,千萬別回頭,再也別回來了。
我娘滿眼淚水,給我舅舅磕了兩個響頭,就走了。
她真沒有回頭,也再沒有回家。
她來到鎮(zhèn)上,又步行來到了縣上。后來,她就遇上了一個人,這個人長得不錯,能說會道的,關(guān)鍵是這個人花錢給她買了八個肉包子吃,餓得快死的娘就跟這個人走了。
這個人帶著她坐上火車,來到大城市,玩了幾天,又坐上火車,把她倒給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把她倒給了另一個人,后來,娘就被人帶到了這群大山里,賣給了爹當(dāng)媳婦。
娘明白了情況之后,哭了三天,絕食了三天,她自殺過,逃跑過,可是,她都沒有死掉,也沒有跑掉,她在我們家一待就是十幾年快二十年了,她生了我,又生了妹妹,她就成了我們村上的人了。
生了我之后,娘抱著我跑過一次,失敗了。再后來,又生了妹妹。娘最疼妹妹了,妹妹長得好看,娘說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妹妹也疼娘,每天掛在娘胳膊彎里,形影不離得像姐妹倆。娘再逃跑就有了牽掛,有很多個夜晚,我都聽見娘嚶嚶地哭,一直哭到天色大亮。
爹是個悶葫蘆,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除了干活,就知道喝酒。喝多了,就趁著酒勁折磨娘,他個子小,可力氣大,他在夜里把床板撞得咚咚響,他喘著粗氣,和牛一樣重。娘每次都掙扎著,打他,咬他,掐他,后來,娘和爹就癱倒在床上,一個嚶嚶地哭,一個打著呼嚕睡。
奶奶睡不著覺,常年在夜里敲木魚,每次我爹鼾聲響起,她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個不停。第二天,她常常會塞給我爹幾塊錢,讓我爹給我娘去買點好吃的。
我和妹妹漸漸長大了,娘也慢慢老了些。
我們就覺得娘不會再跑了。
再說了,我們聽說,春天的時候,娘老家那里發(fā)生了大地震,姥娘姥爺那個地方震得最厲害,恐怕他們已經(jīng)都不在了。家都沒有了,娘還回去做啥?
那一段時間,娘對著西南方向哭了好幾回,她跪在院子里,不停地磕頭,不停地哭。后來,就有了娘第五次逃跑。
但娘還是沒跑成,不僅沒跑成,還被搜出來三千塊錢,氣得我爹把娘的腿都打折了。
娘成了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這次她可真的跑不了了。
我看著娘瘸腿的樣子,心里狠狠地疼,像是被蝎子蟄了一般疼。
3
娘疼我們,娘愛我們,我們也愛她,但是,我們也恨她。
那些年,我們家最怕的事就是娘會突然不見了。十幾年來,她時刻準(zhǔn)備著逃跑,我們則時刻警惕著她逃跑。在娘的一生中,自她十七歲之后,逃跑成了她人生的主題,直到我也到了十七歲、十八歲,考上大學(xué)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我才懂得了想家的感覺,想娘的感覺,也才慢慢明白了娘的掙扎、逃跑。我的童年和少年,每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我害怕娘不說話,我害怕爹打娘,我害怕鎖娘的那根鐵鏈子還有那間黑咕隆咚的草房子。我害怕夜晚,我害怕黎明,我害怕白天坐在教室里,放學(xué)一回家就不見了我的娘。
我不僅害怕娘突然跑掉、失蹤,我還害怕娘會去尋死。
我們村上的婦女,喝農(nóng)藥的、上吊的、跳井的,幾乎每年都會有一兩個,我親眼目睹了紅軍娘上吊、小國娘跳河而死,我害怕有一天我推門回家,也看到紙幡飄動,我娘躺在靈床上的景象。我害怕娘不要了我們,不要了爹,不要了我,不要了妹妹,獨自一個人享福去了。
奶奶、爹還有妹妹,我們都有一樣的感覺,幾乎每一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別看奶奶每天敲木魚,念佛,心像菩薩似的,可奶奶的心從來沒有放松過一刻。爹上山下地,出門找錢,奶奶就得好好看護(hù)著娘。為此,一輩子省吃儉用,舍不得吃喝用度的奶奶,經(jīng)常不斷地巴結(jié)娘,讓爹給她買這買那,要是娘笑一下,奶奶就會高興地一天不停地念“阿彌陀佛”。
我們怕娘丟了。
沒娘的日子可咋過呀。
我們村上紅林娘,也是從南方買來的,生了紅林不久就跑了。紅林現(xiàn)在跟著他爹像個乞丐一般,穿得破破爛爛不說,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從未吃到過一頓熨帖飯。
我可不想和紅林一樣,那樣可就慘啦。
那樣的話別說我上高中讀大學(xué)了,恐怕早就放羊放牛,成個小野孩了。
幸虧,我娘沒有跑成,也沒有狠下心來喝藥上吊,我和妹妹才有一個娘喊,才有一個家。所以,她讓我們擔(dān)心受怕,我們恨娘,但我們也愛娘,她一直還給我們一個家。
其實,我們恨娘,還有其他原因。
她讓我們一家人在山里抬不起頭來。
娘年輕漂亮,爹自然配不上她。后來我看了《水滸傳》,我真真切切感到了那里面寫的那個故事,就是寫的我爹和我娘。我爹就是武大郎,我娘呢,就是潘金蓮。
我娘在我們村上應(yīng)該是最漂亮的,再加上她常年不下地干活,一直白白嫩嫩的,顯得很年輕。長長的頭發(fā),瘦瘦的腰身,高高的胸脯,笑一下,腮上的小酒窩能把人笑醉。
我們這個山村,一共七八十戶人家,因為貧窮,村上光棍就有十幾個。這些光棍三十多歲到七八十歲的都有,他們都是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的主。他們窮,也懶,平日里也不想著走出大山去尋個工作,就只在家里干點農(nóng)活,混個肚里不餓。每年如果手里節(jié)余一點,落個千兒八百元的,他們就抽煙喝酒打牌,再就是找女人。
我娘是外地人,和我爹又不般配,我娘的到來,就攪動了整個山村。
從小我就知道,我家?guī)竺娴氖p外,總是不斷有人在那里圪蹴著,等著我娘去廁所里撒尿,看我娘的白屁股。我爹氣急了,就拿一把鐵锨狂叫著奔出去,要和人拼命。我娘不惱,不怕看,還會看著我爹生氣的樣子哈哈大笑。后來,我長大了,我就從院子里往外扔石頭。有幾次,石頭就落在了外面的人頭上,給他們砸一個血窟窿,他們就不敢了。
我娘不讓我爹睡覺。我爹要是和我娘睡一覺,那得像打仗一樣。我娘脾氣不好。我爹和我娘睡覺,都是我爹喝了酒之后,那時候的我爹才像個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把我娘使勁往炕上拖。他撕我娘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把我娘的衣服全剝光,我娘咬他,他就掄起巴掌扇我娘幾個耳光。我爹雖然個子小,但我爹有把子力氣,他把我娘摁倒在炕上,使勁地用身子頂我娘,頂了一會,我娘就不掙扎了,不掙扎了,我娘就像個面條一樣任他糟蹋,就開始叫。我娘叫起來像唱歌,像哭不是哭,聲音顫顫的,我爹這個時候就會很興奮,像一匹野狼一樣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把炕弄得啪啪響。好半天,我娘不叫了,我爹也不動了,趴在我娘身上,像一灘爛泥,大口喘粗氣。有幾次,我家的炕都被他倆弄塌了一個大窟窿。
這個時候,我奶奶就會把我拉進(jìn)西屋里,使勁敲木魚,一邊念阿彌陀佛,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似笑非笑。
村上不斷有野男人跑我家里來和我娘說話。
我娘就看著他們笑,我娘笑起來,真好看。
我娘也和他們說幾句,我娘一張口,是南方話,帶著點兒普通話,怪好聽的,像山里的鳥語。男人們就拿眼直勾勾地看她。
我奶奶拿起拐棍轟雞,“去哦,去哦——”還把一口濃痰吐在門口,把拐棍摔得啪啪響。
我娘雖然不下地干活,但我娘也不是全都被鎖在屋子里。每次跑了之后,鎖不了一個月,我爹就會心疼地放開我娘。特別是生了我妹妹之后,看我娘疼愛我妹妹的樣子,我爹就放心了些,干脆不鎖娘了。
娘就在家里繡繡花,種點辣椒,給妹妹梳個辮子什么的。有時候,娘也會出去,到房前屋后,到門前的小山上走走。
娘一出去,奶奶就給我使眼色,讓我跟著她。我不在家的時候,奶奶就讓妹妹跟著她,形影不離。有幾次,我偷偷跟在娘后面,可是走著走著,娘就跟丟了。跟著娘太無聊,沒一點意思。有幾次娘發(fā)現(xiàn)了,就打發(fā)我回家給她拿東西,我一回家,娘就不見了。還有就是,我在路上捉個螞蚱的功夫,娘就不見了。
我圍著山找半天,有時候會看見娘從樹叢里鉆出來,臉紅撲撲的,衣服上還有泥巴。有時候,她會從場院的玉米秸垛里鉆出來,衣服上還沾著玉米葉子。娘的頭發(fā)散開了,脖子里一個血印子。
爹就會悶了頭抽煙,抽完煙,喝酒,喝完酒把娘摁在炕上,使勁打娘,折騰娘。
我讀完小學(xué)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一切,我就開始恨娘。
村上的男人們見了我,總愛讓我喊“爹”,“劉天草,喊爹。喊爹?!?/p>
我背起書包一口氣跑回家里,氣得我把奶奶的木魚都摔壞了。奶奶拾起來繼續(xù)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p>
有人說,村上的光棍們掙了錢,除了抽煙喝酒,錢都跑到了我娘口袋里。有一次,我也發(fā)現(xiàn),我娘口袋里有一沓子錢,十元錢一張,一大摞。我娘不讓我說,給了我一張,就藏起來了。
娘第五次逃跑,被叔叔從口袋里翻出來三千元錢。叔叔就懷疑這些錢是娘不要臉掙來的。
這些龜孫子,我真想殺了他們!爹罵。
我也恨死了娘,可我不能把娘殺了,我偷偷磨快了一把刀,我想把我們村的光棍一個個都宰了。至少把他們的下身割下來喂狗,讓他們不再發(fā)騷。
該殺的。都該殺。
全殺掉也不可惜。
我有時候也恨爹,我看見他那個熊樣我就生氣,他只知道生氣,我恨他為什么不把我們村的那些野光棍們都?xì)⒏蓛袅耍?!
我十八歲的時候,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我終于要離開家,離開大山,離開娘的時候,我真高興啊。我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在家里待了。
我被四川的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
上大學(xué)離開家的時候,娘瘸著腿送我出門,她眼里含著淚,把一沓子錢塞給我,我沒要,我一把把錢甩在了她面前的泥地上,泥地上砸起了一股白煙。
4
學(xué)校坐落在大城市里。第一次走進(jìn)大城市,大城市真美啊。美是美,可在這座大城市里,我一個認(rèn)識的人也沒有,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穿著漂亮衣服的同學(xué),讓我羨慕,他們好像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離開家的喜悅很快被想家的念頭沖得干干凈凈。
特別是在夜里,我突然很想家,想娘,想爹,想奶奶,想妹妹,想討厭了十幾年的山山峁峁……我就像一株水土不服的莊稼,病病懨懨,吃不香,睡不著。
我覺得我是病了,我拼了命學(xué)習(xí),走出大山,我怎么會這么想家呢?
我竟然特別想我娘。那種想念很強(qiáng)烈,我甚至想逃回家里去。后來,我就明白了娘為什么一次次拼了命也要逃跑了。我很懊悔把錢摔在了娘眼前,我害怕她眼里露出的眼神,我真的害怕極了。
我娘已經(jīng)腿瘸了,不用擔(dān)心她逃跑了。但我害怕她死了。
我寫信給妹妹,讓她好好看著娘,好好疼愛娘,別對娘發(fā)脾氣,要時刻警惕著娘,別讓娘做了傻事。妹妹初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在家里和娘作伴,娘最疼她了,她也心疼娘。
妹妹和娘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也白白凈凈的,黑頭發(fā),紅嘴唇,笑起來有一個小酒窩。娘不愛笑,妹妹卻和她不一樣,總是笑笑的,有什么可笑的!
大一下半學(xué)期的時候,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四川的。她家在城市里,她是個城里姑娘。她很活潑,也很愛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喜歡我。我問她,她說她喜歡我像山一樣沉穩(wěn)。她說她不喜歡四川的山,四川的山不是真山,是土山,總是喜歡滑坡,禁不住地震。她向
往北方的山,向往泰山,向往沂蒙山。大氣。她說。那是男人的山。我牽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指給她東北方
向看我的故鄉(xiāng),我告訴她那里的山很多,一圈又一圈,一座又一座的,進(jìn)去了就走不出來。
她高興地?fù)е倚?,說,聽你這么一說,真想到你們那大山里去隱居去。種種菜,栽栽花,住石頭房子,看北方的大雪,喂雞,喂狗,還要喂兩只貓。
好不好?她仰看著我,等我呼應(yīng)她。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看著懷里的這個姑娘,我不禁想起娘來,想起娘故事里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我說,暑假我們?nèi)ツ銈冞@里的山里去看看吧。她說,好啊,那明年你也要帶我去你們那里看看。她和我拉鉤,我遲疑著伸出手,有些猶豫。大一暑假的時候,我跟著姑娘去了四川的山里。她說她去過那個地方,地震前去過一次,地震后也去過一次,她還去做過志愿者。
一想起那個地方,我心里就痛得慌,但我必須去一次。按照記憶中娘說的那個遙遠(yuǎn)的鎮(zhèn)村的名字,轉(zhuǎn)乘了四次車,到了那里。在我的想象里,那里和我的老家,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模樣,一片破破舊舊的。
到了。但沒有舊街道,沒有舊房子,到處是鱗次櫛比的漂亮樓房。
一座座干凈的樓房拔地而起,寬闊的馬路,成排的女貞樹,孩子們在路邊草地上放風(fēng)箏。有風(fēng)吹過來,涼爽爽的,像娘睡著時呼出的氣息。
楊家埠。這就是楊家埠。哦。不知道娘來了認(rèn)得眼前的這個地方嗎?
地震之后,一切都變化了模樣。楊家埠村幸存的老人指著一片廢墟,唏噓不已,但語氣已經(jīng)沒有意料中的哀傷。
楊阿囡。
二十一年前失蹤的小女孩。
楊家的小女兒,有一個小酒窩?;钪亩及崃诵戮恿?,這一家子,一個也沒有了。老人喃喃說。娘當(dāng)年要是沒跑出去,娘會不會也……我不敢再往下想。
遠(yuǎn)處的山上,樹木又綠起來,堰塞湖的湖水,綠得發(fā)藍(lán),一層白云在山頂上縹緲著,仿佛是一帶水波,夕陽下金光粼粼。
我點著一支煙,放在廢墟前面的泥地上,眼睛里澀澀的,有些疼。娘,我替你回來過了。我心里一陣絞疼,我知道有血埋在這里。我拿手機(jī)拍了照?;厝サ臅r候,我拿給她看。她就再也不用來這里了,我們再也不用擔(dān)心她第六次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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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失蹤的第二天,娘給我打來了電話。你妹妹丟了。娘哭著說。她說她要到外面看看去,她要看看外面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她要去跟著人家一樣掙很多很多錢,傻妮子。娘哽咽著說。她入了傳銷了。妹妹十七歲了。妹妹也長大了。十七歲的妹妹,怎么會這樣和娘一樣在大山里一天天呆下去呢。我記起來,娘那時候跑掉的時候也是十七歲。十七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真的很關(guān)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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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我老家的大山來了許多外面世界的人。山里人還沒有走出去,他們倒是從外面進(jìn)來了。那些人放著小路不走,卻偏要在腰上掛上繩索,去攀巖,走懸崖峭壁。夏天的時候,已經(jīng)摔死了兩個北京人,但這并沒有讓他們害怕,他們來的人更多了。他們都穿著運(yùn)動服,戴著鴨舌帽,厚厚的皮手套,墨鏡,男的,女的,一群又一群,他們不吃大魚大肉,偏搶著吃山里的野雞蛋、野土豆。
他們來了后,就不斷地拍照,不斷地在山里喊,太美了,太美了。
世外桃源,世外桃源。他們興奮地喊。
他們翻上了我們當(dāng)?shù)厝藦奈慈ミ^的云蒙峰——掛心橛子。那里據(jù)說有妖怪,誰也沒有上去過。爹那天在山上目睹了他們攀上頂峰的一刻,他仰著頭,看那長長的繩索上,像串著一串螞蚱。
有一天,我家里也來了一群不速之客。他們在我們院子里到處看,看看這,看看那。他們給奶奶拍照,給娘拍照,也給爹拍照。爹躲開了。爹不愿意照相。他們要求在家里吃飯,我爹和我娘愁壞了,家里哪里來過這么多人吃飯?他們說,就吃野菜,吃粗糧,他們看見我們豬圈里喂豬的野菜和紅薯,興奮地說,就吃這,就吃這。吃完了,他們就在我家的草房里土炕上睡覺。土炕上睡不開,他們就把隨身帶來的帳篷搭起來,在我家院子前的空地上搭起來一溜兒。他們男男女女也不害臊,一對一對的擠在一個帳篷里睡覺,晚上的時候,女人的叫聲比我家的綿羊叫得還好聽。
娘踮著瘸腿,忙里忙外,臉上露出隱隱約約的酡紅色。這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人,大城市來的人。第二天,他們夸她燒的菜好吃,她的土雞蛋好吃。臨走的時候,他們留下一大把錢給娘,娘不要,他們就硬塞給她,他們說,他們還會來的,不僅他們來,還會帶著更多的人來,他們讓爹和娘好好盤口大鍋,好好養(yǎng)一群雞和羊,好好壘兩個大土炕。
娘從來沒見過掙錢這么容易。娘拿著錢,呆愣了一般。
奶奶繼續(xù)敲她的木魚,響聲更好聽了。
我把手機(jī)的照片給娘看,娘看了一眼,她愣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繼續(xù)干她的活去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