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振華
臘日光
我的家鄉(xiāng)團山位于麗江壩子的東北角,上了年紀的人會喊那地方叫“妥多”,因為前有青青龍山,背靠巍巍打鷹山,門前是團山水庫里流出的綠水盈村,實乃風(fēng)水寶地。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繁衍著 55戶納西族人,并走出了官員作家碩士博士等一批人才。連我那不識字的祖父祖母,除了漁樵耕作外還會講上百個納西族民間故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祖母講的故事:從前有座山叫打鷹山,山上有個老熊洞,有一年的冬天,有兩個獵人兄弟,上山去打獵,到了老熊洞口,與出洞的老熊狹路相逢,兩兄弟一個用銅炮槍頂住熊頭,一個用砍刀猛砍熊鼻子,終于把老熊砍死。我敬佩有加,就問英雄的兩兄弟是誰?祖母自豪地說:那是你的曾祖父兄弟。
從那以后,我記住了打鷹山上有鷹盤旋,山中有熊出沒,是一座麗江東壩子的名山,可惜,山太高太陡,高得陡得只有蒼鷹在上空盤旋。因而直到我 16歲離開麗江到外闖蕩,也沒爬過。而且我離開故鄉(xiāng)一去就是 30年,那座山成了我心中的神山。
也有過一次機會。前年初秋,我從蓮花往上爬打鷹山南麓,到了納西語叫“吳捋羅”的山谷,上營盤山巔布網(wǎng)獵鷹,與臘日光寨子也就一公里左右路程,可惜因時間關(guān)系既沒有到打鷹山南麓山巔,也沒有進去臘日光寨子里頭,鷹沒打到中途折回,抱憾不已。
現(xiàn)在,無論如何要爬上一回打鷹山,成了我的一種心愿,而且越來越強烈。
我回老家物色向?qū)?,老母就笑著說,請五克,那是村子里曾經(jīng)最棒的獵手,現(xiàn)在禁獵了,可他路熟,再說他是你小時候的玩伴,他帶你去我也放心,再合適不過了。
我有點猶豫不決,雖然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畢竟后來各自討生活,已經(jīng) 30多年沒有好
好來往了。
沒想到我去找他說要穿越打鷹山,他拍著胸脯一口答應(yīng)說:亞森(我的乳名),就沖我們一起長大,我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要放下農(nóng)活帶你上一次打鷹山。
我熱血奔涌,就開始做準備工作,準備登山鞋、水壺、打火機、手電筒、長刀、藥品,還聯(lián)系一個當(dāng)兵的哥們一起去保安全。末了,又問五克要不要帶點米面或干糧,以及防寒的棉衣過夜的帳篷?還叮囑五克牽上兩只獵狗。五克聽我說后哈哈大笑并說給我:亞森呀!你把打鷹山看成是什么樣的地方?怕成如臨大敵的,你一樣都不用準備,到時我開車來接你,空手跟著我,你放一百個心去就是。
剛好農(nóng)歷二月八是麗江納西族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三多節(jié)”,與雙休日補休相連共放 5天假,就在節(jié)日期間,他守諾來城里接我,就有了這次神秘之行。
到老家團山,他換了輛微型車,解開謎底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條路可以開車上去,從臘日光看打鷹山,不用爬山了,不過路是毛路,就換一輛破車。
以前只聽老人說過,羅沾埡口陡峭,果不其然,車在蜿蜒的山道上爬行,五克又說那是手扶拖拉機走的路,才挖通兩年,而且出過一些事。我更提心吊膽又不想半途而廢,就系緊安全帶,一派的視死如歸。
沿途有的是風(fēng)景,一個個的山谷撲面而來,山是青山谷是草地,可惜我們來得尚早,草地里一派的蒼茫。好在有杜鵑正開得燦爛,簡直是漫山遍野,紅的如火粉的如黛,養(yǎng)眼又怡心,旅途就分外暢快。
車到半路,有個臘日光村民來搭車,五克心善就停車給了方便,我在車上給那個臘日光人問黑山羊、土雞、瑪咖咋個賣,看我人又黑又胖,又有點城里人口音,以為來了幾個大老板,她就在半路下車,跟放羊的人和瑪咖種植戶招呼,幫我們打聽行情,圍上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說,瑪咖一公斤一百元、土雞一只一百二十元、黑山羊一只一千五百元,五克就忙說我們是過路來看看,不是來買東西的,幫我解了圍,回到車上他提醒我說臘日光的人很老實,你不買東西別亂說亂問騙農(nóng)民。往南行 3公里左右,臘日光村到了,那是錯落有致布置在山坳里的寨子,我和表弟阿光去村里采訪,可能是平常外人來得少,我們成了稀客,有三五成群的村民出來跟我們搭腔,有說納西話的,但更多說漢話的,一問,村子也是 40多戶人家,全部是漢族,之所以說納西話,是下山就是要跟納西人打交道之因。寨子不大,一會就走完了,看房屋,還有多數(shù)是泥坯房,也有一些木楞房,比起團山差多了。見我失望,村民們七嘴八舌說,比起以前好多了,路通了,孩子也下山去你們新團讀書了,只是比起城里仍然窮。
臘日光雖然沒有了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遠方滿山青松環(huán)繞,近前滿地油菜花開得正黃,以及滿村梨樹桃花爭艷,滿山杜鵑花開在林間,滿谷斑鳩布谷聲聲,滿天白云朵朵,和山坡上的羊群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羊,夸張點說,這是我看到的麗江最后人間仙境。
有個本村人名叫五臺在那里打工種瑪咖,比我年長兩歲,也是小時候的玩伴,早候著我們返回,還把火塘熊熊烈火點燃,說是幾十年才見的稀客,要殺雞殺羊,我受寵若驚,就說不要搞復(fù)雜,就沏了一壺山泉水泡的茶,香!燒了幾個山上種的土豆,更香!
打小在團山長大,記憶中的狼嚎聲猶存,我有點懷念狼,脫口而出說,也只有臘日光這樣的地方,晚上會看到蒼狼嘯月。五臺以為我要在山上住下來,就給我說,這幾天臘日光山上還在下霜結(jié)冰,并伸出個手掌,比劃著有那么厚,還吐了一下舌頭。接著說,你怕挨不住,還是下山摟老婆睡安逸。他善意提醒給我。
看了一會山谷里犁田開墾,又看了一會山坡上牧羊,但見那頭領(lǐng)頭羊角彎而大,體型也比別的羊只碩大,五克說領(lǐng)頭羊怕有十歲左右了,我望著領(lǐng)頭羊搖著銅鈴鐺在風(fēng)中開路,以大無畏的氣概向深山爬去。
戀戀不舍離開了臘日光。只有依稀傳來伐木聲,隱憂涌上心頭,散不去。
九子海
聞名遐邇的花海九子海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從臘日光往回走,仍然是一路杜鵑花海,大自然繪聲繪色給予我一個空中花園,我搜腸刮肚只有用美不勝收來形容。
40多年前祖父講的故事涌上心頭:從前有座山,山叫打鷹山,山下有個叫羅沾的寨子,有一天,寨子里來了一只豹子,豹子正在咬牛,牛的主人拿銅炮槍去打豹子,可惜打偏了,豹子撲向牛的主人,人與豹子肉搏著,喊叫聲驚動了寨子里的人,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相救,打跑了豹子,牛的主人卻殘廢了一生。
我就跟五克講這個故事。五克說,這是真人真事,那個打不死豹子反被咬個半死的人姓聶,臉都被豹子咬得十分恐怖了,前幾年才去世,活了 80多歲。我覺得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車在花海中穿梭,不覺到了九子海。迎面是一個青山環(huán)繞的盆地,方圓有六七公里左右。只是我們來的季節(jié)不巧,盆地里沒有花海,有的只是荒蕪。草地里也還沒有綠草鮮花,連那傳說中九龍戲水的九個海子也是干涸,龍王早跑回背后的玉龍雪山上了。
曠野無人!空氣也稀薄,頭也仿佛大了起來。
我不死心,就下車步行,從東往西,過栗木鋪設(shè)的棧道得走一公里多,才走到山腳下九子海寨子 ,往寨子里走,與臘日光一樣,寨子依山而建,房是瓦房土舍,只有少數(shù)木楞房。
我在品嘗極端自然盛宴后,覺得沒有多少看頭,就翻山準備回家,到了埡口,被守山的護林員欄住要登記,寒風(fēng)刮起,干脆進他的守山屋里休息一會,邊火塘烤火邊聊,那護林員也是九子海人,我問:“祖先是那里搬來的?”他答:“四川”,見我一臉懷疑,他補充說:“我們的祖先是舊社會逃壯丁跑來的?!蔽矣謫枺骸皞鞯蒙窈跗渖竦木抛雍B渌吹降子袥]有?”他神氣活現(xiàn)地說:“怎么沒有,從落水洞放下一只鴨
子,經(jīng)地下河你要到十多公里外的黑龍?zhí)度フ伊??!?/p>
極目環(huán)顧,九子海山巔已經(jīng)沒有參天大樹了,有的只是火燒后的扣山木,即死樹。繼續(xù)往前下到兩股水大草甸,那是一個高山牧場,五克說,多年以前,他曾來過這里,并搭上樹棚住上幾天,去草地挖蟲草,上山挖獨定子等藥材,還到林間去采松茸菌子。還說古時團山的牧民有一個習(xí)俗,每年七八月份,要把牛羊趕到這里放上一段時間牧,牲畜見到玉龍雪山,吸點寒氣才能六畜興旺順利過冬。還有一種說法,因為我們老家的納西族祖先,大多是趕著牲口從玉龍雪山翻兩股水過九子海從臘日光下山后定居團山的,人和畜的血管里流淌著去玉龍雪山朝圣和尋祖的基因。五克這一說,我由然想起很多團山人徒步去臘日光和九子海的往事,也解開了自己心中沖動了幾十年,想去臘日光九子海的謎底。
他把車停下,帶我去找山巖下的兩股水。令人不安的是兩股水神泉已經(jīng)近乎干涸,只有如兩滴眼淚一樣。五克顯然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臉尷尬不安地說,亞森,我沒騙你,以前這里確實是有兩大股水,你看下面還有兩個大池塘痕跡。我遙指山頭上燒光的痕跡,就說,五克,我相信你的,要怪就是山火把樹燒死了,出不了泉水了。這時,一陣龍卷風(fēng)在山谷里刮起,谷底的土路上揚起風(fēng)塵,并有嘭嘭的風(fēng)的吼叫聲,五克說,我聽老一輩獵人講,山里刮起狂風(fēng)暴雨往往是老虎要來了,也許是傳說中的老虎要來過崗,快跑!而我卻想我們觸犯了神靈了,得快走。就開車趕緊走。
山川有神,我想象中的臘日光和九子海,無疑是空中花園,高聳入云的打鷹山巔,北望是玉龍雪山皎潔,抬頭望藍天白云如夢如幻,往四周看九個海子周圍森林茂盛,四季鮮花爛漫,牛羊成群,寨子前有綠水長流后有青山環(huán)繞,詩意棲居。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山巔,并在空中走了一趟,除了頭頂藍天,宛若在神道里行走,高海拔與神近而頭暈?zāi)垦M?,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漸漸名存實亡,甚至于有著慢慢消失殆盡的可能了。也許我太苛求了。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