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
明治三十四年(1901)二月三日,福澤諭吉終因宿疾腦溢血復發(fā),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八歲。噩耗傳開,日本全國上下,同悼巨星殞落,全國報刊雜志連篇累牘進行報道,眾議院也破例對其發(fā)布吊詞。福澤身后備極哀榮。在日本今天流通的一萬日元的紙幣上,赫然印著一位目光如炬的男人頭像。他就是被喻為“日本伏爾泰”福澤諭吉。二〇〇二年八月,日本銀行宣布發(fā)行新紙幣,其他面額的人物頭像均被更替,惟有福澤的頭像得以繼續(xù)保留。整整一百年過去了,日本人仍然不敢忘記這位偉大的先知式人物。
一九二二年的中國杭州,康有為的人生大戲還未正式落幕,卻已經(jīng)被民間藝人搬上舞臺。有一天他忽然看到杭州街頭有一家劇場正上演《光緒皇帝痛史》,好奇之下急忙購票入觀。在劇場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看到舞臺上演出維新變法的一幕幕昨日好戲,康有為唏噓良久,回家后賦詩兩首,其一為:
電燈樓閣鬧梨園,笳鼓喧天萬眾繁。
誰識當年場上客,今宵在座痛無言。
大幕落下,一句“誰識當年場上客,今宵在座痛無言”,端的是千言萬語,欲辨還休。
十九世紀下半葉,同樣遭受西方列強侵略的日本和中國先后進行了變法運動,日本的明治維新取得了成功,從此走上了資本主義近代化的道路。而中國的戊戌變法卻是曇花一現(xiàn),迅速失敗。兩場國家大變革的結(jié)局,為何如此天壤之別?康有為和福澤諭吉作為這兩場變革的“精神教主”,在個人性格、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不但決定了他們迥然有別的人生際遇,更深刻影響了中日兩國的近代化道路,對于今天知識分子的人生志業(yè),想來也不無啟發(fā)。
戊戌變法的尷尬處境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風雨如晦,殺氣陰森。戊戌變法失敗了,譚嗣同、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等“六君子”在這里引頸就戮。
劊子手的屠刀,寒光雪亮。臨近午時,行刑時間到了?!傲印北煌粕闲虉鰪姲丛诘?。譚嗣同大叫:“某有一言!”監(jiān)斬官軍機大臣剛毅扭頭不理。譚嗣同朝著剛毅的背影,悲憤地仰天長嘯: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剛毅提起朱筆,將六個名字全部勾掉,擲筆于地。六名劊子手同時掄起鋼刀,六顆頭顱同時跌落塵埃。紅雨紛飛,遮天蔽日,菜市口一片血腥。其時,楊銳血吼丈余,“冤憤之氣,千秋尚凜然矣”。劉光第尸身不倒,觀者驚懼不已。
轟轟烈烈的“百日維新”,就此落下蒼涼的帷幕。
當“戊戌六君子”就義之日,京城萬人空巷,圍觀民眾水泄不通。可眾多的阿Q們懷里揣著的,卻是蘸血的饅頭。行刑過程中,圍觀的市民百姓紛紛指著六君子叫罵:“亂臣賊子,書生狂徒,割了他們的舌頭!不好好讀圣賢之書,跑出來禍亂人心!”一些看熱鬧的等不及了,嚷嚷道:“快殺快殺,別磨磨蹭蹭!”自從六君子被逮捕審判,許多此前與他們來往密切的京官噤若寒蟬,多所避忌,就連他們的親友故舊也深恐株連自己,嚇得多日閉門不出。
紅墻內(nèi)的慈禧太后微笑了——她把這場喋血的表演精心安排在菜市口,就是要公開告訴人們,這六個家伙實是罪不可赦,不殺無以平民憤。而大清子民們也欣然認同了這一判決,目睹這慘烈的一幕后,他們默默地告誡自己乃至子孫:王法無情,誰要想冒犯大清的鐵律天條,這些亂黨的下場就擺在眼前。
譚嗣同被捕前慷慨吟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倍杀氖牵种袥]有刀,沒有任何武裝力量。連他們死后的尸體也無人敢來收殮,直到第二年才被送回故鄉(xiāng)湖南瀏陽,葬于城外石山之下。后人在他墓前的華表上刻有一聯(lián):“亙古不磨,片石蒼茫立天地;一巒挺秀,群山奔趨若波濤?!鄙胶訜o語,蒼涼浸骨。變法失敗后逃至海外的康有為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復生,不復生(譚嗣同字復生)也;有為,安有為哉?”
而在老百姓眼里,“康黨”根本不值得半點同情,他們都是一群瞎折騰的“白臉奸臣”,正如維新派也將一般老百姓說成“愚民”“群盲”不可救藥一樣。戊戌政變發(fā)生后,與維新派走得很近的張蔭桓也被捕入獄。由于英國公使的干涉,免死遠戍新疆。在押解途中,“觀者數(shù)萬,咸呼曰‘看大奸臣!”還有的人議論紛紛,說從這老頭子的面相打扮看,富貴已極,為什么還不知足,竟然想做皇帝呢?眾人異口同聲要求將他殺了省事。在他們眼中,張蔭桓就是康黨,康黨就是謀朝篡位想當皇帝的亂黨狂徒。那時頑固派造謠“康有為進紅丸,謀弒皇上”原屬無稽之談,卻在城鄉(xiāng)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甲午戰(zhàn)敗后,北京城里街談巷議,痛罵李鴻章之余再加上康有為,同斥為“賣國奸賊”。八國聯(lián)軍破城入侵,居然有人傳言親見是康有為帶領(lǐng)洋兵進來的?。ā陡蛹o事》)
泱泱神州,從上層頑固官僚,到下層普通百姓,在蒼茫的中國大地共同結(jié)成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戊戌志士們悲壯而激越的呼號,哪怕是石破天驚的獅子吼,一進入這個“黑洞”就變得杳無蹤影。他們想代表人民說話,可人民好像并不需要他們代表。行走在這個昏睡的帝國,他們的背影顯得那么孤獨凄涼。面對這樣一個充滿荒謬迷惘的國度,一九〇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美國的《紐約時報》以《缺乏民意支持導致維新運動失敗》為題報道:
如果讓清國人民自己來決定應該做哪些事情的話,那么他們毫無疑問地會把這個難題又打回到那些必須處理這些難題的人們手中,也許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無能的……什么事情都依靠當權(quán)者來決定的習慣幾乎已成了這個民族的本性。清國人民對當權(quán)者在博得人民信任后又反過來對人民進行巨大欺騙并非一無所知,他們祖祖輩輩都毫無例外地忍受過來了。大量過去的事例告訴我們,他們寧愿被欺騙。
一場初衷即為富國強兵、為民謀利的變法運動,竟然曲高和寡,應者寥寥,最后演變成無人喝彩的政治獨角戲。維新派與一般民眾的隔膜之深,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最后甚至成為一種敵意?!吧砗笫欠钦l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也許還不如他們夕陽古柳下的一場評書有趣。可見康有為領(lǐng)導的這場維新運動遇到了一個多么復雜尷尬的環(huán)境。
在近代中國的歷史長廊中,很少有像康有為這樣譽滿天下,謗亦滿天下的人物了。
無論生前身后,他那驚世震俗的脾氣言行,引來多少贊頌嘆服,也就有多少批判質(zhì)疑甚至唾罵之聲隨之而來。他是滄海茫茫中破空而來的一只稀世之鳥,那凄絕怪異的一聲聲驚鳴長嘯,在滾滾塵世中掀起的萬鈞雷霆,至今余音不絕,毀譽難分。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边@是電視劇《走向共和》中屢試不舉的康有為的自況之作。他那種欲與孔子比高的狂態(tài),那種樂利自信的心胸,在這部電視劇中常令人躍浮腦際,經(jīng)久難忘。
強烈的自信心,幾近于自夸,是康有為最顯著也最為世人詬病的性格特征。
他似乎從一出生就不知道謙虛為何物,很早就以天才自居。十二歲那年,他看完龍舟競賽,即席寫出一首四十句的長詩,周圍人誦讀之余,無不驚呼為“神童”。這令小小年紀的康有為嘗到了頌揚的滋味,頗為心喜,遂自以為高其他同學一等,“大有霸視之氣”(康有為:《自編年譜》)。從此他對公然炫技、眾人追捧有了一種自戀般的癡迷。多年后,仍然如此。當他三十一歲(1888年)訪問北京時,與京城的學者們辯論斗智,他回憶道:“是時,學有所得。超然物表而游于人中。倜儻自喜?!敝t虛顯然并非他的美德,相反甚至到了孤芳自賞、自我表揚的地步。
當是時也,他顧盼自雄、舍我其誰的勁頭無可阻擋。自信之余,簡直目空一切:“天生我聰明才力過于常人,豈天之私我哉?令我為斯民計耳”??癜寥缋畎渍撸仓皇瞧谠S“天生我材必有用”,而康有為則直接分身出另一個自己來,拍著自個兒的肩膀說:老康啊,真有你的!老天爺給你這么個稀世絕有的花崗巖聰明腦袋,他老人家哪兒是對你個人有私心啊,他是專門派你來拯救黎民百姓的啊!
憑心而論,康有為一生的雄辯激情、滿腹經(jīng)綸常人實難以匹敵。他博聞強記,識見深廣,無異于一個百科全書似的人物。誠如梁啟超所說:“先生腦筋最敏,讀一書,過目成誦,一事片言而決,凡事物之達于前者,立剖析之?!保簡⒊骸赌虾?迪壬鷤鳌罚┰購碗s的事情,他也可以抓住要害,幾句話就打發(fā)了。梁啟超十七歲那年已是一個舉人了,而大他十五歲的康有為卻仍是一個秀才。但當梁啟超第一次聽到康有為講課時,那種咄咄逼人、高談闊論的勁頭頓時令他如“冷水澆背,當頭一棒”,深愧自己才疏學淺。從那以后,梁啟超就絕了仕途科考的念頭,專心師從康有為?!靶悴畔壬?,舉人弟子”的情形世所罕見。
康有為的絕佳口才在戊戌變法之前的一場辯論中表露無遺。一八九八年的正月初三,奉光緒帝旨意,總理大臣們破格召見康有為,“詢問天下大計,變法之宜”。這是一場變法與反變法的正面交鋒和尖銳論戰(zhàn)。頑固阻撓變法的榮祿根本就沒有把這小小的六品主事放在眼里,一上場就有意刁難,冷冷地使出殺手锏:“祖宗之法不可變!”他試圖用“祖制”的大帽子壓住康有為。誰知康有為不緊不慢地從容反駁說:“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怎么可以一味墨守成規(guī)遵循祖宗之法?比如今天的這個地方是用來辦理外交事務的,祖宗之法里就沒有這一項。因時制宜,變法是不得已必須做的。”三言兩語就駁得榮祿啞口無言,而康有為仍繼續(xù)口若懸河般滔滔不絕,氣得榮祿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康有為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智德能力,他的桀驁不馴、自我神化,發(fā)展到后來連孔夫子也不稍讓。他認為自己與生來就與負有天命的孔子完全一樣。到民國六年(1917),他還坦承“吾少嘗欲自立為教主矣,欲立乎孔子之外矣,日讀孔氏之遺書,而吹毛求疵,力欲攻之?!痹谝皇自娎?,他甚至提到自己出生時,像很多帝王降生時的異兆之象:“大火赤流屋,子夜吾生始?!?/p>
自信心固然為一領(lǐng)袖所不可無,但若過于自信,則必損害于信用,流于幻想,以至于自欺??涤袨檫^分自信也使他作出欠缺考慮的判斷。在他的變法方案里,曾有一個秘密的遷都計劃。在他看來,北京實在是太保守,“旗人環(huán)擁,舊黨彌塞,下至市儈吏胥,中則瑣例繁札,種種皆亡國之具”“非遷都避之無易種新邑,不能維新也”。因此,光緒皇帝只要帶一些人,逃到上海去,很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解決。他的主張越來越激烈,難怪舊黨會覺得他是在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在毀大清朝的根基,而光緒皇帝在他的指揮下,也越來越手足無措。
康有為這種惟我獨尊的王者之氣,好奇猛進的“教主”派頭,日益演化成正邪難分的司芬克斯之面,連支持變法的一派大臣疆吏也看不下去了。最后,戊戌變法既未得到留學生的直接參與,也未得到實力派李鴻章、張之洞的協(xié)調(diào)與合作。最致康梁一黨非議四起,孤軍奮戰(zhàn)。本來對變法頗為支持的張之洞對康之批評也日見嚴厲,甚至將其民權(quán)、議院等說斥之為“謬論”。很多人更是指責他武斷自夸,高傲爭權(quán),辜鴻銘稱康有為和他的信徒們?yōu)椤皹O端派”“自私自利而具野心,但又缺乏經(jīng)驗、判斷力和方向”。錢穆形容他是一“領(lǐng)袖欲至高”之人。連外國人后來的著作中也覺得“很難寬宥康有為的個人動機,以及奪權(quán)的欲望”。
但康有為一旦認準了的道,九頭牛也拉不回。梁啟超就評價這位老師說,只要他認準了的事,不管學術(shù)、治事決不遷就,所以時人才責怪他武斷、執(zhí)拗和專制。康有為從不理會別人的感受和社會成規(guī),也從不愿聽取旁人的意見,他對明代改革大師張居正的名言佩服得五體投地:“不但一時之毀譽有所不顧,雖萬世之是非,有所不計也?!彼Y(jié)婚時(1876年)為了“原則”,拒絕鬧新房的風俗,根本不理會親友們不高興;他中舉那年(1893年),不遵守相沿已久的習慣,拒絕稱選拔他的考官為“師”,一般士大夫紛紛譴責他“數(shù)典忘祖”;即使涉及到他的變法宏圖,在光緒召見他后,剛毅讓他在總理衙門供職,他認為位卑職小,有辱于他,乃拒絕赴任。
變法失敗后,一位英國外交官一針見血指出,康有為“極富于幻想”,“很不適宜作一個動亂時代的領(lǐng)導者”。因為“在目前中國的情況下,他的建議不是被忽視,便是惹起反抗?!庇蛇@樣一個理想家、“宗教家”來充任中國改革決策與實踐的大任,既是這個時代與文化的自然結(jié)果,也恰恰是這場變法運動的不幸。
流亡海外時,康有為的人格矛盾充分展示出來。一九〇〇年,他宣稱籌有巨款和相當數(shù)量的軍隊可以勤王,事實上卻根本沒有這回事。他流亡海外后,更是扯虎皮作大旗,拿出偽造的光緒“衣帶詔”四處招搖,儼然以“帝師”自居,后來連梁啟超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寫信勸誡他:“常作大言,與中山無異,徒使人見輕耳?!?/p>
他一向注重感觀享樂和奢華的生活。他視自己為圣人,卻完全不拘生活小節(jié)。先后納妾六次,其中兩名女子都只有十七歲。在這一點上,主張男女平等的福澤說到做到,終生只有一位妻子??涤袨樵诤M馔耆揽咳A僑捐資過日子。他對人說這些錢將全部用在國內(nèi)改良變法的大業(yè)上,實際上卻大都用于他個人的豪奢享受上了??倒^的生活算得上“鐘鳴鼎食”之家。當時他還有五位妻妾和六個未婚子女,日常侍候這些老爺太太、公子小姐的有十個女仆、三十多個男仆、廚師等雇員。另外還有川流不息的前來寄居的門生故舊和食客,少則十余人,多則三十余人,一概款待如賓,模仿戰(zhàn)國時期孟嘗君的古風“養(yǎng)士”。這么多的賓主成群,光是消耗上等白大米,平均每四天就要吃掉一石(一百七十六斤)。康家仆役每天采購日用品、副食品多用汽車運輸,每月單伙食費就要花費四百銀圓以上。有時海外朋友問他錢到底用哪兒了,他理直氣壯地回答:“用于不可言之事!”
為了募集捐款,他不惜四處大肆渲染張揚光緒帝對他如何之好,并篡改光緒要他“設(shè)法相救”的密詔廣示眾人,完全不顧光緒此時正身陷囹圄,此舉恰好證明這位倒霉的皇帝“里通外國”,從而招致慈禧變本加厲的仇恨和迫害??梢哉f,無論是站在“忠君護主”的角度,還是人情道義的立場,他都失去了政治家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學人陸乃翔、陸登骙所著《康南海先生傳》中對康有為總結(jié)得很精到:
他每天戒殺生,而日日食肉;每天談一夫一婦,而自己卻因無子而娶妾;每天講男女平等,而其本家之女子未嘗獨立;每天說人類平等,而自己卻用男仆女奴。
務真求實的福澤諭吉
極端的自信導致康有為的眼中只有皇帝圣明,而不屑與草根大眾為伍??涤袨轭I(lǐng)導下的維新派對民眾的不信任、不理解甚至鄙視群眾在改革中的作用,是其變法最終歸于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當時大清朝新舊力量對比極為懸殊,維新派一無兵二無錢三無地盤,但對于民眾的力量卻十分輕視,甚至加以敵視。對起義的群眾不但不予同情支持,反斥之為“亂民”“會匪”,主張鎮(zhèn)壓??涤袨樽钕忍岢駲?quán),然其實施政策,則注重君權(quán)。維新派不但沒有堅持積極到群眾中去宣傳自己的變法思想和救亡圖存的抱負,爭取獲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反而借口“民智未開”,高高在上地拉大自己和民眾之間的距離,抬高自己的同時卻喪失了來自民間那股巨大的力量源泉,這不能不說是維新派在處理與社會各階層關(guān)系的一著敗棋。
而福澤諭吉難能可貴的是,他一方面致力于新思想新文明的傳播,另一方面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工作和自我角色神圣化,把自己孤立于民眾之中。在內(nèi)憂外患的逆境中,福澤立志與封建專制作斗爭,并以謀求民權(quán)獨立、國家富強為己任。他早歲學習蘭(荷蘭)學,后又自修英文。他曾三次游歷歐美,諳熟西方文物制度,一生致力于傳播西方近代文明,共有六十余種著譯,培養(yǎng)了數(shù)以萬計的學生,為日本近代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然而,福澤信奉中國傳統(tǒng)的告誡:喜怒不形諸色,從小就表現(xiàn)出一種冷靜和鎮(zhèn)定,不愿加入面紅耳赤的爭辯。他對學者的使命和局限有著清醒而明確的認識:
“我不特別地急于證明我的原則是放之四海皆準的,如果它證明有效,很好,如果無效,那就很不幸。(但是)我無意對我的立場在遙遠的將來可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負責?!备杉炔豢浯髠ゴ笕宋锏膯⒚勺饔?,也不強調(diào)政府的權(quán)威,而是強調(diào)全體民眾的智力和“時代精神”。
他既肯定啟蒙者的工作,又肯定被啟蒙者的能動。在他看來,文化英雄的作用不在于他們的才能超越了民眾,而在于他們從民眾的要求中汲取能量,匯聚成時代精神。
與中國的傳統(tǒng)官僚吟詩作賦、明哲保身相反,在日本的武士們看來,“科制時文”“虛文卑弱”是絕對不能治國的。由于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主張“身心合一”“親身體感”使武士們形成了注重實際,躬身踐履的品格。正如新渡戶稻造在其名著《武士道》中說武士們“認為知識本是不應該作為目的去探求,應該作為獲得睿智的一種手段去探求。因此,那些沒有達到這個目的人,便被看作只是一架能夠遵照要求吟出詩歌、名句的方便機器”。日本的知識分子沒有科舉制度的束縛,缺少像中國皇帝那樣的“大主顧”,可以對士人進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因此得以保持獨立的人格和思想。他們奉行的原則是:“左文右武,古之法也,不可不兼?zhèn)湟印保ā段浼抑T法度》)。
和康有為的言行不一迥然不同,福澤堅信自己必須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實踐自己的道德理想,言行之間不容許有絲毫分離。他在回憶錄中說,他最不喜歡的就是中國文人的虛偽?!八麄冃v四德:忠,孝,仁,義,然而一旦危機來臨,就變成了膽小鬼。他們中有的人過著荒淫的生活,酗酒,作詩,熱衷于書法?!币虼耍蓻Q定不作詩,也不鉆研書法。
福澤對于儒教那些欺世盜名的言行作派,反感至極。比如儒教主張的所謂“孝”的觀念,他就深不以為然。孟子曾說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福澤反對孟子的說法,認為“對于提倡違反天理,倒行逆施的人,即使是孟子孔子,也不必有所顧慮,仍當視為罪人”。福澤諭吉尖銳地批判當時勸人行孝的故事,比如中國《二十四孝》有這樣一個故事:在夏天的晚上,一個孝子在自己身上灑酒以喂飽蚊子,免得蚊子再去咬父母。福澤諭吉認為這個故事非常愚昧可笑,他說拿沽酒的錢去買蚊帳豈不是更明智?
武士家庭的尚武精神和陽剛之氣深深影響著福澤,使他一生崇尚務真求實。他的家中甚至沒有一件樂器,因為樂器被認為不符合武士精神的。他從不恥于做學士文人通常認為低賤的雜事和體力活,這和四體不勤的中國儒生完全不同,而更多表現(xiàn)出日本武士文化務實的特點。福澤也沒有中國式文人鄙視商人和物質(zhì)財富的心理,他少年時代一次回答老師提問時,說自己的理想是做日本最富有的人,然后隨心所欲地花錢。他重視子女的飲食甚于衣著,重視體質(zhì)強健甚于學識淵博。因為堅信健康的身體是人生最重要的財富,福澤的孩子小時候甚至不會因為看書而受到贊揚。他是一個樂觀的人,沒有太多的感傷情緒和逃避態(tài)度。福澤的兒子赴美國留學后,福澤在致子女的信中說,你們與其回國后成為蒼白虛弱的學究,不如不學無術(shù)而身體健康。
正是這份健康平和的心態(tài),使得福澤一生都積極但不狂熱,滿足但不自欺,從不懷恨抱怨,也不急于獲得表揚,從而連續(xù)穩(wěn)定地完成了日本民族的思想啟蒙工作。這與康有為從早期的亢奮不已到后來的消極頹廢,從狂熱激烈到后期的進退失據(jù)對比深刻。
人格缺陷成了失敗的導火索
光緒身邊的變法集團在政治上的幼稚,集中體現(xiàn)在康有為身上。而康有為的不成熟,則體現(xiàn)在他的“狂”之一字上。極端固執(zhí)是康有為最顯著的性格特征,這對于一個政治家來說則是致命的缺陷。這導致康有為目光狹隘、行事偏激,也注定了他不能從善如流,把握時機,領(lǐng)導維新變法繞過重重暗礁走向勝利。他既敢于挺身而出又難以駕馭大局、既自命孤高又幼稚天真。在風起云涌的大變革中,他做事過于理想,不善權(quán)變通融,不是勉為其難,就是自不量力。
對于光緒這樣百年不遇的“圣君”,康有為頂禮膜拜,萬般信賴。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他焉能不放手一搏?他再不屑于像洋務派那樣搞點滴改良,更不屑于投靠地方督撫以幕僚終老。蛟龍出海,猛虎下山,他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大氣魄,難怪乎見過他的人說他“懾力勝人”。
然而 ,他不是法國的拿破侖,手中無一兵一卒,卻幻想走極端路線“誅祿圍園”,發(fā)動宮廷政變,廢除太后,捕殺大臣,效仿二十四史中“扶皇帝登午門”“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那一套程式。殊不知這在精明干練、深諳宮廷陰謀的慈禧眼中,他無異于是一個舞臺戲文看得太多的土鄉(xiāng)紳;他不是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卻在初得光緒的一點賞識之后便躊躇滿志,不廣結(jié)盟友,卻打草驚蛇,四面樹敵,殺氣騰騰地直接向反對變法的軍機大臣榮祿公開挑釁:“殺二三品以上阻撓新法大臣一二人,則新法行矣?!痹囅霕s祿何許人也?他是慈禧最倚重的心腹重臣,官場老手,手握雄兵,豈能容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般威脅,矛盾焉有不激化之理?北宋王安石以其尊崇無比的宰相地位,和無懈可擊的道德聲望,敢于石破天驚地喊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最終仍然歸于慘敗,遑論康有為一個工程部科長(工部主事)?康有為擺出你死我活的架勢,也許是為了震懾頑固派的囂張氣焰。但這種情緒化的言論固然非常痛快,卻缺乏改革家應有的冷靜和理性,無可避免地引出政壇動蕩的負面影響。
先秦時韓非子早有預言:“左右為社鼠,用事者為猛狗,則術(shù)不行矣?!碧玫芸祻V仁對康有為的缺陷看得十分清楚:
伯兄(康有為)規(guī)模太廣,志氣太銳,包攬?zhí)?,同志太孤,舉行太大,當此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渠塞巷。而上又無權(quán),安能有成?弟私竊深憂之!
梁啟超則直接評價其尊師:“吾以為謂之政治家,不如謂之教育家。謂之實行者,不如謂之理想者?!倍瑸樽兎I(lǐng)袖的梁啟超雖然才華橫溢,膽力和韌力還不如其師。戊戌維新的領(lǐng)導人物大都是一批知識界精英,作為學者和思想家、宣傳家,他們才華橫溢,幾乎每人都有極深的學術(shù)造詣,有的人還是學界泰斗。不幸的是,他們中沒有產(chǎn)生一位真正的政治家、軍事家、實干家。
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悲劇宿命。他們雖有獻身精神,但疏于政務,黯于世事,對政治斗爭的殘酷性缺乏足夠的認識和必要準備。在一個古老腐朽的國度里,僅僅是搬搬椅子挪個座位,都要流血死人,而要靠文人的一紙改革理想,想實現(xiàn)什么大同世界,實在是癡人說夢。但這就是一伙天真和真誠得同時讓人不忍批評的人。他們手里只有一支筆,但老是覺得可以“一支筆橫掃千軍”。他們只有一顆心,卻老是拍著胸膛,說“胸中自有雄兵百萬”。“炕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這樣血與火的歷史一次次重演,從來也沒把他們教育得聰明一些?!皻讉€一品大員”等于“變法”——真的,康有為怎么會以這樣的姿態(tài)在森森紫禁城中第一次亮相呢?他根本沒有刀,卻在刀槍叢林中操“刀”上場。而且這么快就把自己心里的“刀”亮給了敵手,他究竟所恃何物?
光緒推進變法的心情實在是太迫切了,連老謀深算謹言慎行的袁世凱也對他所用非人的缺點洞若觀火,苦心勸諫道:
古今各國變法非易,非有內(nèi)變,即有外患。請忍耐待時,步步經(jīng)理。如操之太急,必生流弊。且變法尤在得人,必須有真正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洞者,贊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至新進諸臣,固不乏明達猛勇之士,但閱歷太淺,辦事不能慎密。倘有疏誤,累及皇上,關(guān)系極重,總求十分留意,天下幸甚。
可惜,“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當年血氣方剛的康梁一派對此置若罔聞。好沖動的書生康有為與好沖動的光緒皇帝結(jié)合在一起,結(jié)果可想而知。
文人與官場:永遠糾結(jié)不清的難題
一九二七年三月八日,是康有為七十壽辰。就在前一天,有人由天津抵達上海,帶來末代皇帝溥儀題贈的御筆“岳峙淵清”四字匾額和玉如意一柄,為康有為賀壽。康有為受寵若驚,伏地痛哭,親自起草《七十賜壽謝恩折》計一千多字,由書記用小楷清繕,石印千份,分贈祝壽賀客,以示皇恩浩蕩,沒齒難忘。他在《謝恩折》中感激涕零地說:
臣海濱鄙人,文質(zhì)無底 ,雖十三世為士,而門非華腴,既四十歲而無聞……(先帝)擇臣于側(cè)陋冗散之中 ,咨臣以變法自強之業(yè),諭臣專折奏事,由是感激,竭盡愚忠。
言行作派,完全仿效諸葛亮《出師表》,散發(fā)出愚忠的陳腐氣息——盡管此時已是北伐軍浩浩蕩蕩、除舊布新之時,革命思潮席卷神州之日。
康有為的一生,始終未能擺脫傳統(tǒng)文人與專制皇權(quán)和官場難舍難分的關(guān)系。辛亥革命后,他宣揚尊孔復辟,還與軍閥張勛擁清廢帝溥儀登基。直到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后,他還親往天津覲見探望。
他的腦袋雖然進入了新時代,腳卻留在舊時代;他在十九世紀是挺立潮頭的時代驕子,在二十世紀卻成為畫地為牢的落伍者。他也曾力主要“通世界之識,養(yǎng)有用人才”,但他本人得遇圣主、感恩?;实乃枷虢K生根深蒂固。個人際遇的寵辱悲歡,士為知己者死的傳統(tǒng)觀念,擾亂了他作為一個學人平和的心境,使他過早地與政治牽扯不清。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樣的尊榮與誘惑,對于誰都無法拒絕。康有為曾頗為得意地說,康家十三世都是“士人”出身,未嘗有一人執(zhí)過其他的行業(yè)。托身明主、展才濟世,從來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只不過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兒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夢想??涤袨閺墓饩w憂國憂民、開明求變的表現(xiàn)中,似乎撥云見日,尋覓到了士大夫們祖祖輩輩渴盼至極的明君賢王。
康本人十一歲即喪父,與母親和幼弟相依為命,窮得“不能出游,不能購書,乃至無筆墨?!保涤袨椋骸蹲跃幠曜V》)他前半生執(zhí)意科場,卻六次應考失敗,這樣的打擊對于一個人心理產(chǎn)生的刺激是不可低估的。誰知柳暗花明,他也許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能步入深宮紅墻之內(nèi),直接得到皇帝的九重恩寵。千金買劍,萬言獻策。他本來就是那種自視極高,行動性極強的人,天生就有一種不同于普通思想家的“霸氣”?!皩W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如今終于找到了一個“識貨”的買家,他怎能不激動萬分?
康有為迫不及待地操刀上陣了。他自然希望朝廷將所有的聚光燈都打到維新派身上。在呈送光緒的變法指導《日本變政考》里,他除了強調(diào)君權(quán)變法以外,著重描繪了明治天皇對“草茅微士”的破格提拔,和對他們的信任倚重“任賢勿貳”。他一再暗示光緒要破格提拔他那一幫位卑官位的維新弟子。為了讓弟子們早登高位,他不惜四處運動權(quán)要,頻繁上書,甚至也不忘暗中毛遂自薦,恨不能一飛沖天。為此,他還安排早已無心于八股的弟子們繼續(xù)科考,經(jīng)求進入仕途,壯大維新陣容。吳稚暉曾抱怨說,他去看康有為,提出不赴八股考試,康有為舉雙手說好,可是后來看到梁啟超等人“還去入場”,因而很生氣康有為“說話不大當話”。(張鳴《再說戊戌變法》)
當是時也,維新派炙手可熱,如日中天,朝中大臣趨之若鶩,紛紛以結(jié)識康梁為風雅。兩廣總督張之洞在康梁組織“強學會”時,不僅捐銀最多(五千兩),而且讓他的兒子張僅也躋身其中??涤袨榕c張之洞一度過從甚密,在江寧一待就是半個多月,“隔日一談,每至深夜”,并不避嫌疑,以官方文件的形式盛贊維新派主辦的報紙《時務報》“實為中國始創(chuàng)第一種有益之報”。張之洞曾屈節(jié)致函梁啟超,力邀他來鄂一游。函中居然稱二十出頭的梁啟超為“卓老”(梁啟超字卓如)。一八九七年一月,當梁啟超路過武昌謁見張之洞時,張聞訊大喜,“令開中門及曖閣迎之,且問巡捕官曰:可鳴炮否?巡捕以恐駭聽聞對,乃已?!卑辞宄ㄖ?,總督衙署只有欽差大臣和與自己品位相當?shù)牡胤焦賳T來見才開中門并鳴炮,若六部侍郎級官員來,也只是開中門不放炮,其余自兩司以下,統(tǒng)統(tǒng)由角門出入。張之洞這種高規(guī)格的破格接待,充分顯示出他對維新派的重視程度,也足見康梁一派在朝中聲名顯赫的榮耀。
在深受儒家禮儀教育的大人們看來,康有為等人上躥下跳,只能說明他們功名心太重了。如梁鼎芬所撰《康有為事實》就說他上書奔走,皆因赴試不中,遂攀附大員,上書諛頌以求富貴,實屬“躁進無品”。還說諸公看不起康有為如此輕躁,“皆甚鄙之”。
但如果僅把鐘鳴鼎食、寶馬輕裘當作康梁一派的追求,則未免太過小看他們了。坐鎮(zhèn)中樞指揮變法,成就伊藤博文那樣一番蓋世奇勛,才是康有為的最高向往。而在以科舉為正途的國度里,要想播云布雨、有所作為,康門弟子舍科場一路,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康有為坦承自己是“即業(yè)八股,以竊科舉者”。維新派代表人物中西學知識最多的嚴復,留英學成歸國后,也為謀高就,幾次應科考。從某種意義上講,“康黨”是中國社會急于事功(挽救危亡)普遍心理造就出來的一批以急功近利為特征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急于雪恥圖強的中國社會,烘托出一批同樣急不可耐的自強“狂人”。
在近代中國,儒學的浸染和西學的修養(yǎng)似乎都沒有能給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知識分子們以默默堅持的勇氣,反倒增加了他們在新舊夾攻下進退失據(jù)的尷尬和懦弱。文化人由積極入世到遁入空門、由春風得意到失落頹廢并陷入虛無主義的例子舉不勝舉:嚴復晚年轉(zhuǎn)向佛道、吸鴉片,劉師培從無政府主義變成保皇派,周作人由早期的啟蒙主義思想家變成晚年自閉于苦雨齋的知堂老人,魯迅則陷入某種程度的虛無主義和文人之間的相互攻訐。而反觀福澤,他一生都秉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純粹、非功利的欲望。他常說如果因為理想而變得貧困,那就在貧窮中生活,如果因此而變得更富有,那就把錢隨心所欲地花掉。其余則笑罵由人,自己不喜不悲。這種心態(tài),在相互間唇槍舌劍,“一個都不寬恕”(魯迅語)的中國學術(shù)思想界并不多見。
福澤諭吉為何拒絕做官
環(huán)境迥異,見解不同。與康有為相反,學問獨立于政治,是福澤貫徹一生的追求。為了一掃幾千年來政治權(quán)威的絕對價值,改變學問隸屬于政治的弊病,他身體力行,終身不仕,以感召世人。其實早出生二十四年的福澤諭吉,本來有很多做官的機會,但他在政治上保持中立,終其一生拒絕擔任任何官方職務,既不尊崇德川幕府,又不特別親近新的維新政權(quán),一直以報人和教育家的社會身份出現(xiàn)。
對于不做官的原因,他簡單地解釋為“不喜歡官員的傲慢”。即對虛偽的官場文化的厭惡。但實際上,他深知,作為政治的旁觀者,他可以保持清醒的觀察,不必把自己卷入到紛爭之中,從而集中精力從事帶更根本性的思想啟蒙工作。因為在日本封建社會中,學問是統(tǒng)治階級的御用工具和附屬品,完全聽從于統(tǒng)治者的擺布與調(diào)遣。由于政治的權(quán)力取代了學問的價值,學者們把學問看作是步人政界的手段,讀書只是為了做官。不僅如此,因為學者們對統(tǒng)治階級阿諛奉承,以當官為目的,不僅損害了學術(shù)的發(fā)展,同時也助長了統(tǒng)治階級的專制威權(quán)。
而福澤健康豁達的心態(tài),和甘于寂寞的堅守,正是動輒“以天下為己任” 的中國文人所欠缺的??匆豢粗袊娜藗冞@些詩句吧,“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十有九八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歷朝歷代,書生們無不夢想挺身國難,拜將封侯。一旦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不來,就立馬坐臥不寧,寑食難安。要么臨風灑淚,對月傷懷,要么扯旗造反,殺奔梁山。最沒用的,也要故意躲到終南山上去隱居炒作一把,三天兩頭借著稱鹽打醋的機會悄悄溜回長安,看皇上最近提起過自己沒有。至于福澤堅持認為學者應該獨立地從事研究而不是效命于政府。這一點大約沒有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做到過,中國知識分子總是本能地在政權(quán)之間選擇和歸附,急于效力,自覺不自覺地卷入政治的旋渦,而又每每在迅速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落伍。
對于政治與學問的地位,福澤并非簡單地厚此薄彼。他認為“學者們只談要重視學問,說政事如同兒戲、不足掛齒。政治家也蔑視學問,認為學問是缺乏實用的迂腐的空論”,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其實公平地講,無論是學問還是政事,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在《學問的獨立》一文中指出,學問和政治的目的雖然相同,都是為了“增進一國的幸?!保怯捎趦烧叩奶攸c不同,他們所要完成的使命也是不同的。如果把一個國家比喻成一個人的話,學者和政治家其實都是起保護其人的作用。只不過學者是講授平生的養(yǎng)生法、防病于未然,而政治家則是臨病時加以治療的人。既然職責不同,就應該各行其業(yè)。學問的事情應該只有學者才有發(fā)言權(quán)。他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有一次開學術(shù)會,邀請他參加。但他的名字被寫在伊藤博文的后面,由此他拒絕參加。其理由是這是學術(shù)會,作為學者的他應該排在作為政治家的伊藤博文的前面才對。
在福澤諭吉那里,政治是動態(tài)的,是活潑的;而學問是靜態(tài)的,是沉潛的。一旦學問從屬于政治或服務于政治,學問就會失去其方向;而一旦政治凌駕于學問,也必然貽害無窮。他不像康有為、梁啟超那樣對很多具體的社會政治問題頻頻發(fā)表意見。他本人也沒有產(chǎn)生過康有為晚年那種對自己的學說感到懺悔的心情。在實際的教育中,福澤也并不鼓動學生關(guān)心和參與現(xiàn)實政治,不直接針對學生進行煽動。他以自己的親身體感說:
西洋諸國也曾經(jīng)有執(zhí)政的人指示文學的事情,成為世間的禍害;也有有名的碩學(學者)步入政壇被人取笑的例子。并且,在我國封建諸藩里,把老儒先生錄用到重要職位上,非但沒有取得任何效果,反而成為藩士的障礙,那位先生也終于失敗的例子也不少見。
福澤這段話,想不到后來居然成為康有為從政的不幸讖語。
康有為并不甘心長期駐守在并不顯赫的思想啟蒙家位置上,更熱衷于中國傳統(tǒng)的“學而優(yōu)則仕”,到政治舞臺上大展身手,為帝王之師,為治世能臣。他并非高明的政治家,不擅長的事熱心去做,而擅長的事情卻又來不及去做。最終,他顧此失彼,一錯再錯,致使光緒瀛臺被禁,弟子京華喋血,自己也落了亡命天涯的悲慘結(jié)局。
先秦《左傳》言:“民未知義,未安其居;民未知信,未宣其用。”只有精神站起來的民族,才有可能真正強大。當時無論中國或日本,維新運動中的思想啟蒙和政治操作都是兩件迥然有別的事情,也是非常繁難的任務。這兩項任務不應該也不能由一種人來同時承擔。日本既有像吉田松蔭、福澤諭吉這樣杰出的思想啟蒙家,也擁有像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這樣優(yōu)秀的政治家。而在中國,雖然也有像嚴復、黃遵憲這樣專心于思想啟蒙的人,但他們的知名度遠非上述人可比。思想啟蒙的擔子,責無旁貸在落到了康梁頭上。
正當啟蒙運動深入人心、漸入佳境時,歷史老人仿佛太過心急,中國就猝然到了非變法的地步不可了。甲午一役,中國慘敗,部分士人引為奇恥大辱,于是國人遂奮起思有所變。對于當時的思想界而言,變法派只占少數(shù),中間派則占了絕大多數(shù)。由于維新思想并未形成時代思潮,尚不能形成“氣候”,當時社會的思想水平和政治聲勢并不足以推廣變法運動。但群情激憤之下,危亡無日的恐懼導致變法運動的早產(chǎn)——啟蒙準備的先天不足,與變法過程的后天失調(diào),使一身二任的維新派勇氣雖嘉,卻于事無補,變法的失敗也就自在其中了。誠如梁啟超反思所謂“出世太早而已”。
取法西洋 南轅北轍
一八七九年,康有為游覽香港,第一次接觸到西洋文明使他眼界大開,激動不已。西人宮室之瑰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令他嘆為觀止,“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觀視之”。回國后,康有為迫不及待地重新捧讀《海國圖志》《贏寰志略》等書籍,廣收西學之書,如饑似渴地從頭學習西學。在官方還沉溺于借鑒西洋的物質(zhì)文明時,康有為已開始著手研究西方的政治制度了,可謂領(lǐng)時代風氣之先。
然而,大清王朝以天朝大國自居,形成了華夏文化的優(yōu)越感,幾乎沒有向別人學習的習慣。即使在整個洋務運動期間,清政府也沒有一位實授尚書和督撫以上的官員跨出國門一步。少數(shù)號稱開通的大員,對近代政治原理也幾乎是一無所知。“執(zhí)政大官,腹中經(jīng)濟,只有數(shù)千年之書,據(jù)為治國要點”。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康有為對西學的了解和認識顯得膚淺而狹窄,支離而無系統(tǒng),其創(chuàng)造的思想體系也是中西雜燴,不中不西,亦中亦西。而且由于他不懂外語,在戊戌變法前又沒有游歷海外的經(jīng)驗,所以他對西學的了解都是間接的,這難免與現(xiàn)實的西方社會有差距。
在接受和傳授西學的道路上,康有為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艱難之至。他只能采取盲人摸象的方式,以傳統(tǒng)知識來吸收、闡釋近代西方文化。他用“仁”來解釋西方的博愛思想,用儒家孟子的“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等來解釋西方的“自由”“民主”。在介紹自然科學時,康有為更是別出心裁地從古書中借取了“氣”“神”“仁”等中國古典哲學范疇來闡釋西方的“電”“熱”“磁”“光”“力”等知識。
今天看來,開啟民智,再造文明是一件長期、艱巨的工作,在那個時候還遠遠不到火候。而當時時局日艱,國難當頭,只接觸到西學皮毛的康、梁無暇考慮其思想體系的完整性,就倉促上陣了。最終的結(jié)果是,福澤渝吉在日本引燃了熊熊燃燒的文明之火,康有為則只在茫茫中國點亮長夜之光。福澤渝吉的西學功底,遠非康有為可以望其項背。
一八六〇年,福澤渝吉以一名隨員的身份登上了赴美的“咸臨號”;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二年,福澤渝吉作為幕府派遣到歐洲的使節(jié)團成員搭乘英國軍艦“奧辛”號,經(jīng)香港、新加坡、埃及、法國、英國、荷蘭、普魯士、俄國等,詳細參觀和考察了歐洲各國的政情、風俗。一八六七年,因幕府購買軍艦“吾妻艦”(后改稱“東艦”),他作為購買團的一員再度赴美。
明治維新以前,福澤的三次游歷西洋都跟軍艦有密切的關(guān)系,這使得他經(jīng)由西洋的“船堅炮利”認識到西洋“文明開化”的真髓所在,這也和他日后強烈地主張擴張軍備論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三次游歷考察,使他在當時的日本成為最了解“西洋事情”的人。而他的著作《西洋事情》出版后立刻成為最暢銷書,有力地啟發(fā)指導了明治維新政府的當局者們。
康有為和福澤的思想都是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發(fā)展和演變的,因此二人的思想具有同質(zhì)性;但又因為他們生長的國內(nèi)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不同,因此二人的思想在具有同質(zhì)性的基礎(chǔ)上又具有異質(zhì)性。由于它們不是產(chǎn)生于腐朽的封建母體之內(nèi),而是在西學的沖擊下被迫生產(chǎn)出來的自我更新,所以,中、日兩國的啟蒙運動一開始就面臨著如何認識、對待西方文化,如何調(diào)整與傳統(tǒng)文化的關(guān)系等問題。作為啟蒙思想家的康有為和福澤諭吉也同樣面臨這樣的課題。
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西學東漸首先是一場“中學”與“西學”的對抗,是一種地理和種族意義上的對抗,而前者事實上站在一個更優(yōu)越的地位上。康有為雖然主張在政治上實行君主立憲,進行西方式的社會改革,但在思想武器上仍然需要回到儒學去尋找答案??涤袨榈膶W說與張之洞主張“中體西用”并無很大不同,張之洞要保存?zhèn)鹘y(tǒng)中的儒學,而借自西學的不過是技器;康有為則予儒學以非傳統(tǒng)的解釋,且除西方的科技外更建議變法。因而康氏雖較張之洞更為激進,兩人卻都一樣堅信尊孔保教與富強維新必須齊頭并進。這也正是為什么康有為沒能吸引更多信徒的原因。
與晚清知識界中西二元對立和中國本位思想不同,福澤喻吉從根本上否認了這種對立的根基。他從全球范圍文明史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明確指出歐洲和美國是最高階的文明,中國、日本、土耳其并列算是半開化國家,而非洲和澳洲土著為不開化民族。歐洲文明是日本的未來前進方向。但是,福澤并沒有陷入民族自卑和悲觀,也沒有把沖突看成絕對存在。他相信,只要假以時日,所有文明形態(tài)都會逐步趨向較高階段。針對伴隨西方文明而來的傲慢和殘酷的征服,他并沒有從道德主義的角度進行譴責,而是從人類文明進步的角度指出:傲慢和殘酷不過是富強的副產(chǎn)品,最終可以通過人類理性克服。而且文明是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即便西方文明也只能說是達到了人類智慧在當前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思想基礎(chǔ)的不同,還導致他們對西洋文明的認識利用程度也不盡相同。盡管康有為和福澤諭吉都對當時的國際形勢有深刻的認識,對西方文明都采取了比較積極受容的態(tài)度。同時他們都不同程度地突破了“中體西用”與“和魂洋材”的傳統(tǒng)模式。但康有為突破傳統(tǒng)東西文化論的方式,是提倡引進先進的政治制度,而福澤諭吉則比康有為更進一步主張學習西方先進的思想,欲改造國民精神。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敝劣谥袊煨缱兎ㄋ枷雴⒚傻氖?,福澤渝吉進行了認真總結(jié),他的分析可謂鞭辟入里。他指出,中國在秦始皇統(tǒng)一之前思維活躍,充滿自由精神和多元表達。但是,大一統(tǒng)之后中國的專制制度使得政權(quán)與意識形態(tài)的闡釋權(quán)集中于一體,形成了一種事實上單一的神權(quán)統(tǒng)治。而在日本,政治權(quán)力和神權(quán)并沒有結(jié)合在一起,掌握政權(quán)的幕府將軍并不像中國皇帝一樣代表道德的最高典范,不需要人們在精神上頂禮膜拜。在分離的軍政權(quán)力和神學權(quán)力的相互制衡中,日本人自然生發(fā)出第三種力量,即獨立的理性和自由精神,日本人在政治思想領(lǐng)域原本比中國人來得豐富活潑,因而也比中國人更易于接受西方文明。
康有為當年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后來多“不幸而言中”,他的變法思想仍不失為解救中國的另一種途徑。他的努力雖然未達到預期的效果,但他“忠實地設(shè)法免除人們的痛苦”,仍對近代中國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而福澤渝吉早期的文明論思想使日本能夠迅速趕上西方發(fā)達國家,但后期的國權(quán)主義思想?yún)s導致了日本以文明為幌子侵略亞洲諸國的畸形的近代化。他本人也逐漸陷入了軍國主義的迷狂狀態(tài)。當日本戰(zhàn)勝大清,依《馬關(guān)條約》獲得兩億白銀龐大的賠款時,福澤激動得掉下淚來:“日清戰(zhàn)爭是官民一致獲得的勝利。啊……多么愉快,多么感謝,我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我活命到今天,才能見聞到如此光榮的事。以前死去的同志們真是不幸。啊!我好想讓他們看看今天的光景,每天掉淚哭泣。”
不經(jīng)過艱苦工作,不經(jīng)過巨創(chuàng)陣痛,不經(jīng)過幾代人默默無聞的努力,中國人就不可能從巫術(shù)迷信、落后愚昧中走出來。所幸在變法失敗以后,梁啟超幡然醒悟,激憤之下,要“挑戰(zhàn)四萬萬群盲”,終于開始了艱難漫長的群眾啟蒙。此后的魯迅、胡適、陳獨秀……一支支如椽巨筆摧枯拉朽,滌污蕩濁,振聾發(fā)聵,利用小說、報紙登高吶喊,把一點一滴的國家、民族及科學常識灌輸給民眾,中國的地平線出現(xiàn)了嶄新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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